劉恩波
柳沄屬于潮流之外的詩人。他不在時代喧囂的風(fēng)口浪尖上,也不在功名利祿的熱鬧跑馬場里,他仿佛躲在一個小角落用自己的生命體溫焐熱逐漸冷卻的詩之魂魄的夜行者,一個素心的癡迷的耽溺于語言靈性存在的魔術(shù)師。
這些年一直在讀柳沄,看他的風(fēng)生水起,讀他的天高云闊,沉浸于他經(jīng)意或者不經(jīng)意間為我們印證和留下的一行行散淡卻又極富張力、平實又不乏內(nèi)斂底蘊的絕妙的詩。
寫了幾十年的詩,依然不改初衷,越寫越老到,越寫越有味,難乎矣!
柳沄的創(chuàng)作,似乎屬于苦吟派,外表上是郊寒島瘦的那種,煉字煉句,下足了打磨的功夫,而一旦煥發(fā)出內(nèi)在的生機活力,給人的感覺竟又有著李賀似的瑰麗,王維一樣的靈動,乃至陶潛般的平淡充和。
記得某一天當(dāng)我瀏覽到他的詩句,“恨夠不著的,愛同樣夠不著”,心里著實莫名其所妙。就像早年讀他的另一句詩,“我不知道時間和真理,究竟是誰侮辱了誰”,一瞬間如醍醐灌頂,分享到妙法蓮華的加持。
當(dāng)然,柳沄的詩之妙,并不全在于他說出了生命的真諦,而是他能恰到好處地把哲理意蘊和形式美感水乳交融化合到一處。我們不妨看看他的近作《天是怎么黑下來的》:
天是怎么黑下來的/究竟是什么/讓天黑下來的//黑得那么深/那么徹底/像即將淹沒一切的潮水/但又不是//黑得我關(guān)掉屋里的燈/就看見了窗外的月亮/黑得月光一片也沒有增多/一片也沒有減少//黑得星星越來越密/越密就越像/讀不懂的古希臘字母//哦,黑得/天下那么多的人/幾乎同時閉上了眼睛/并且因為相愛/而同床異夢。
一首好詩是從首句就開始的靈魂驚奇和探險,詩人近乎天真地發(fā)問,“天是怎么黑下來的”。然后借助物象:潮水、燈、月亮、星星、古希臘字母,組合成迷人的意象群,直到鋪墊渲染之后的收攏和點題,黑夜存在的戲劇性就在于能夠讓人不約而同地閉上眼睛,“因為相愛而同床異夢”。
我覺得柳沄既是說夢者,又是解夢人,當(dāng)然他從來不超現(xiàn)實,也不弗洛伊德。他就是那么默默地守望在心靈的麥田深處,偶爾用詩意的鐮刀為我們刈割起風(fēng)中飄香的熟透的麥粒。
這些麥粒都是經(jīng)過了歲月的洗禮和靈魂的灌漿而成長發(fā)育起來的,要知道,柳沄跟王家新和西川他們不一樣,他的寫作不是在文學(xué)譜系的光合作用下嫁接而成的雜交作物,他是萌發(fā)于自己生命根部的另一根藤,這表現(xiàn)在他的寫作行為上,就是善于在物象和詞句之間創(chuàng)造某種精神的縫隙和間隔,用繞來繞去的言說方式,尋覓到話語的特殊表達(dá)和背后閃現(xiàn)的人生況味,進(jìn)而抵達(dá)靈魂的光亮。
《流入鏡泊湖里的溪水》依舊是柳沄常態(tài)下的娓娓道來,不動聲色,不假修辭,一種清澈見底的透明的魅力活躍其間,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寫法,充滿了理趣和禪機。
溪水什么都不說/而只是嘩嘩地嚷/其實它們也不清楚/為什么一旦流進(jìn)湖里/就得像鏡子那樣平靜下來/但它們似乎本能地知道/歸宿究竟在哪兒//——比起歸宿/波光瀲滟的鏡泊湖/更像是急于接納的懷抱/溪水使它有了深邃的內(nèi)容/以及遼闊的含義//因此,鏡泊湖/才漂亮得那么像湖/抬眼望去,它的/一大半兒是山上淌下來的溪水//然而,那一小半/好像也是溪水。
全詩的詩眼在結(jié)尾,讓人為之醒悟和莫名其妙的地方就是“那一小半兒好像也是溪水”。其口吻舉重若輕,漫不經(jīng)意,而又旁敲側(cè)擊,是畫龍點睛、取法乎上的妙諦所在。
柳沄的詩寫到動人之處,就是如話家常,這是宋人的筆致,有點老僧說法的意味。大和尚說話,誰都能聽明白,反倒是那些小和尚才容易支支吾吾,以晦澀不可解的姿態(tài)冒充得道。當(dāng)然,如話家常的高級境界依舊是話里有話,不乏味外之旨,弦外之音。對此,《流入鏡泊湖里的溪水》可資為證。它看似清淺通透,字字挑明,但是,卻又是那么富有魔力,文字組合深處充盈著“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空白之美和豐富意蘊。這里奇妙的邏輯戰(zhàn)勝了生活的常識,內(nèi)在的逼視洞穿了具象的迷津,恍然大悟隨之取代了峰回路轉(zhuǎn)的尋覓和苦苦盤查。
蘇東坡有詩云:“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無別事,廬山煙雨浙江潮?!笔老嗳f千,悟道之法門更是婆娑迥異,而證悟的理趣妙旨,卻又九九歸一,百川歸海,于彼此心有同嗜焉。也許,柳沄跟蘇東坡說的根本就是一個意思?!暗降眠€來無別事”與“那一小半/好像也是溪水”,都是心底的波瀾平息了,人的意識遂獲得由衷的釋然、淡定和自在。
讀柳沄晚近的詩作,感到他越來越少人間煙火氣,多超脫的內(nèi)心警語和生命形而上的徹悟。有時候,我深怕這種情境和心意難以把持,累加起來,其創(chuàng)作就有可能限于凌空蹈虛的模式化泥潭。好在他還有另一類詩歌,不乏世間情懷,滄桑低語,像《曬父親曬過的太陽》之類,算是取得了難得的精神上的平衡。
坐在院子里/父親多次坐過的/那塊石頭上/同時和眾多的遺物一起/不聲不響地曬著/父親曾經(jīng)曬過的太陽……”“除了父親的音容笑貌/ 此刻我什么都不想/不想照在我身上的陽光/與照在父親身上的陽光/是否一樣,更不去想/父親坐在這兒與我坐在這兒/有哪些不一樣//同所有的遺物一起/我繼續(xù)曬著父親曬過的太陽/直到燦爛的陽光更加燦爛/直到故去多日的父親/在我的身上,暖和起來。
這樣質(zhì)樸的詩行,有點像大提琴渾厚鈍重悠揚的樂音,吹拂著我們歲月深處麻木的神經(jīng),直到讓我們內(nèi)心的慚愧變得不安起來,仿佛每一位故去的或者健在的老父親在用他們溫情的眼神,駝背的脊梁,粗糙而有力的大手,再次置身我們的呼吸和靈犀之間,變得生動起來,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