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麗
我最近一次被夸溫柔,是在清吧里。
對方雙頰緋紅,渾身散著輕微的熱氣,眼神里倒是寫滿精神,問我:“你是不是巨蟹座?”
我被驚到了,夸張地叫嚷:“你怎么知道!”
他對我的反應很滿意,一副“我厲害吧”的表情笑了笑,說:“因為你很溫柔?。 ?/p>
于是我也笑了笑,沒再說話。
我想,我總算長成了爸爸期望的那個樣子。
我爸是鄉(xiāng)下人,沒什么文化,卻生得豐神俊朗,頗為帥氣,以至于我和朋友們聊起父輩話題來,總會把他的照片拿出來給大家看,然后在一眾驚嘆贊美聲里心滿意足——如果我有尾巴,這種時候一定會驕傲得翹起來。
他對我管教很嚴:不許減短發(fā),吃飯手得扶著碗,走路抬首挺胸,晚上不準出門去玩——用他的話說叫“去癲”。他期望我是一個溫婉識人意的女兒,乖乖巧巧,氣質卓然,嘴里吐出來的都是溫言軟語,眼神永遠干凈透亮,一如春日里的和風與碧水。
可惜我遺傳了他不安分的基因,一直就是個腦子里跑著瘋馬的暴躁少女:不聽訓,愛玩,懶惰,脾氣糟糕,并且倔強得要命,常和他頂嘴吵架。
所以我常挨揍。他總是一邊罵我是個討債鬼,一邊在深夜里獨自嘆氣,等我滿臉淚痕地睡過去,再悄悄過來給我掖被角。
那些年里我們鬧得很僵。我厭惡他的古板、專制,在后來的反抗里學會了找他的痛腳,并且越來越快準狠——我知道他不甘心,皮相過于出眾的人心氣都是高傲的,他那樣耀眼的人,一定以為上天給了那樣一副好皮囊,必定得用一個更成功的人生來相配。
然而上天讓他失望了,給了他光芒,接著讓他一次又一次跌倒在紅塵里。
那些年我們給了彼此很多傷害。
后來再爭執(zhí),他漸漸跟不上我的節(jié)奏,索性放棄了對我的管教。我完全掌控了自己的人生,做的決定從不向他告知,離他遠遠的。直到有一天,他開始向我妥協(xié)。也是那一天我才發(fā)現(xiàn),他頭上的白發(fā)已經從記憶里的零星兩根,發(fā)展成了盈滿頭,拔也拔不完。
我終于不再和他犟。
很久很久以后,他給我打電話。電話這頭的我聲音毫無氣力,他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沒?!蔽掖鹚?,頓了一下,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又補了一句,“只是不開心?!?/p>
他告訴我去廟里給我算命了,先生說我是個單身命。我在電話這頭笑,怎么還信這種把戲,然后打趣他:“你不是讓我三十歲還沒嫁出去就滾出去嗎?”
我以為他會板著臉教訓我,然后掛掉電話,因為從前我問起這個,他的聲音里明顯有怒意——他在生我的氣。
然而電話那邊許久都沒有聲響。我有些無措,不知道該講些什么來拯救這段脆弱的談話,我知道他在聽。我為提起這一樁事后悔得要死,然后,聽到了我爸輕輕的、寧和的聲音——
“嫁不出,就當老姑娘算了。”
那一瞬間,我差點哭出聲來。
我知道,他原諒了我。那些年我像個小仇敵一樣和他針鋒相對,那些歇斯底里與不顧一切,那些放縱、叛逆與幼稚,還有那些曾給他帶來的傷害,他通通原諒了。
他依然和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初見時一樣,是我的小靠山與大太陽。
也許親人就是這樣一種存在吧,永遠是能快速戳中痛腳,讓你瞬間放棄理智的那一個,也永遠是張開臂膀,在你回望時等你歸來的那一個。
后來,我總是陷入失去他的害怕里,害怕他的白發(fā)與皺紋,害怕他一年又一年的生日與越來越早的睡意,害怕他的藥罐。
我希望他能多等一等我,等她的女兒展出更強健的翅膀,帶他飛到他曾展望的地方去看一看那些絢麗與浮華,看一看他那些沒完成的夢想。
我希望他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我希望他知道,我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