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故里（三章）

張無咎

媽最后的快樂時光

前些天，大姐來我這兒，帶來一個西瓜。西瓜不大，也就五六斤的樣子。我喝水或吃水分多的水果都不行，吃了三天，才吃掉一半，都有點兒變味了，沒想到大姐又帶了一個西瓜來，我只好苦笑。

我們家里，最愛吃水果的是媽。媽曾說過，她小時候在柑子園里偷吃柑子，專揀又紅又大、熟透了的柑子，一口氣吃掉好幾斤，然后刨個坑把皮埋掉，這樣柑子的主人就不會發(fā)現(xiàn)。

媽吃柑子的“偉業(yè)”我沒見過，還得再過好幾十年，我才出現(xiàn)在世上。但媽吃西瓜我是見過的，只不過那是在六年之前。

六年前，我和媽租房住在二醫(yī)斜對面一戶姓張的人家。那時媽的右腿股骨粉碎性骨折，在床上已經(jīng)躺了大半年。由于請來的保姆做不好家務(wù)，又不能盡心照料她的吃喝拉撒，我只能辭了職在家里全天候照顧她，靠著零星發(fā)表些文章和偶爾獲得的一些小獎來維持起碼的生活與房租。

媽在老家被人打成殘疾之后，我因為忙于一堆堆理不清的事務(wù)和照料媽的起居，而被人四處散布我好吃懶做的流言，導(dǎo)致公司領(lǐng)導(dǎo)對我極度憎厭，本就高高在上的朋友們也大都表達了他們的蔑視。但這也正好讓我和媽得到了難得的清靜。近一年來，我母子二人身居鬧市卻恍若僻處深山，幾乎沒人過訪。

一年之中，我們搬了四五次家，住到這戶姓張的人家時正值酷暑，外面有人每天拉了板車來定點賣西瓜。那年西瓜產(chǎn)量很大，一斤賣到了兩角錢以下，這是罕有的低價，我們基本保持著每天買一個瓜的頻率。

那時媽還不能下床，躺在一張中間挖了孔用以大小便的木床上，還只能斜斜靠在疊起的棉被和枕頭上，這樣就很容易吃得汁水滴答，弄臟衣襟和枕被，我一手端著盆放在她下巴下接著西瓜汁，一手拿著毛巾給她擦拭，看著媽大口大口地吃瓜，我心如刀絞。

有了瓜吃，生活似乎變得有些甜味了。媽吃瓜多過于吃飯，有時我勸她控制一下，因為她有嚴重的糖尿病，她根本不聽。其實我知道勸也是白勸，媽挑食是出名的，她不吃沒有弄散的飯，吃肉不吃肥肉，并且菜從不放飯上，怕弄臟了飯。去河北營救被拐賣的二姐那次，去了一個多星期，由于吃不慣北方的飲食，她天天都吃西瓜。

媽心情好了，我的精神壓力也小了許多，苦日子我們都過慣了，從來不感畏懼。到她稍稍能夠站立的時候，我還會帶她去步行街曬曬太陽。鄰居們看見我每天背著媽上樓下樓，都說這娃乖呀。其實不但上下樓，就是上街，也都是背著她去的。我曾去殘聯(lián)給媽申請過輪椅，最終只辦了個殘疾證。證是辦了，卻沒起什么作用，公交車上下麻煩，的士車一見到她就落荒而逃，還是只能走路。那時媽已經(jīng)瘦了幾圈，大概不到九十斤了，要不然我背著她根本走不了多遠。

一天我們在步行街歇腳，過來一位八十來歲的老婆婆，問媽：“老人家，這里有人坐嗎？”媽說沒人，然后她便坐下了。我剛好給媽買來一碗涼粉，喂著她吃。老婆婆在旁感慨：“盤崽就是為的這一天啊?！崩掀牌艈枊尪啻罅?，有沒有九十歲，媽笑了笑，沒有說，老婆婆又猜，有一百歲了？我看了看媽，她拄著兩根拐杖還站不穩(wěn)，頭發(fā)也已經(jīng)全白了，由于多年病魔纏身，形容枯瘦憔悴不堪，身量也比健康時矮了十公分左右，看起來的確很老了。不過她精神倒是不錯，少有亂發(fā)脾氣的時候。其實那段時間經(jīng)常有賊入室盜竊，我們因此失去了很多東西，但一向斤斤計較的媽卻罕見地沒有像過去那樣罵上半天。

那時也是我和媽交流得最多的時候。在過去家人都在一起的時候，總會有人因脾氣不合而造成永難磨滅的家族世仇。早期是公和婆，后來是媽跟爸以及婆的仇恨，爸去世后，媽、大姐和外甥互為仇敵。這些仇恨與接連不斷的外侮一同造成了整個家族世代相傳的苦難，當(dāng)外來的侵害達到非人力所能逆轉(zhuǎn)的地步，這種侵害就會轉(zhuǎn)化為無休的內(nèi)斗，更多的時候，親人之間的仇恨甚至大過外人所給予的殘害。如今當(dāng)這世界只剩下我和媽時，我們家終于迎來了從未有過的平靜與安祥。

媽經(jīng)常要看我的文章。雖然她可能不太看得明白，特別是詩歌，但她喜歡聽我給她念，給她講解，那時她的臉上會洋溢出微微的醉意。

在他人眼里，媽一向是個把情緒寫在臉上、掛在嘴上的人，有仇有怨從不隱忍，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印象。但我卻知道，媽非常愛美，這種美倒不是梳妝打扮的個人之美，而似乎是精神與自然之美。媽從小愛養(yǎng)花，在老家時，我們家的后院就是個小小的花園，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卉，從我們幼小時的月季花、芍藥花、指甲花、牽牛花，到長大后的康乃馨、水仙、鈴蘭、法國吊蘭等。媽侍弄這些花草比什么都上心，有時因此耽誤了做飯，爸便會說，不曉得她那些花能吃還是能穿？

媽多年后一直不能忘懷的是她小時候在一個有身份的親戚家的經(jīng)歷，她說那家人有個真正的花園，種了滿滿一園的茶花，什么十八學(xué)士、抓破美人臉等極其稀少名貴的品種都有，那時她和一些姐妹一整天都流連在茶園，午睡就在園里鋪了席子。飯也端到園子里來吃?？上Ш髞磉@家人在“文革”中家破人亡，這些茶花也被付之一炬了。我聽她說起那個遙遠的茶園午后，不知怎么地，腦子里一會兒出現(xiàn)《天龍八部》里段譽在曼陀山莊養(yǎng)花的畫面，一會兒又出現(xiàn)《紅樓夢》里寶玉去攏翠庵討梅的情景。我絕對相信，那午后的快樂一定超過了媽一生中所有快樂的總和。

除了種花外，媽還非常喜愛山水畫。她討厭重檐回廊的仙山瓊閣，喜歡重意而不重形的水墨山水。在這方面，我跟媽有相同的愛好和氣質(zhì)，雖然兩代人都因相同的原因放棄了繪畫，但這種對自然美和藝術(shù)美的追求還保留著。在媽因傷致殘的日子里，我盡可能地從網(wǎng)吧或別人電腦上下載許多風(fēng)光圖片和名家書畫（那時我雖已裝了寬帶，但因時常搬家而無法使用），放在自己的硬盤里，一次次跟媽一齊欣賞這些美景，并對每張圖片指點批閱，這幀人物的神態(tài)如何，那幅山水的構(gòu)圖怎樣，以致常常忘記了黑白時序的輪轉(zhuǎn)。

雖然那一年里媽又重溫了些許以往歲月的快樂時光，但現(xiàn)實的陰影還是不能完全驅(qū)除。我們關(guān)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自制著快樂，卻終究不能完全回避現(xiàn)今時刻需要面對的一大堆問題。最迫切的問題就是，媽在老家租下的房子，由于我們?nèi)康募耶?dāng)都在里面，沒有別的地方安放。房子一直這么空置著卻又不能退掉，一年下來，房租累積到了我無法承受的地步。

那時，我的稿費十分微薄且不穩(wěn)定，一日三餐尚可勉強敷衍，但算上房租水電，久而久之也就捉襟見肘了。我承認，這些問題媽可能想得比我多，因為在后來二姐一意唆使她搬到大姐家去時，她沒有考慮兩人間根本無法消除的性格沖突就同意了，并且不顧我苦口婆心的勸告。

結(jié)束租房的流浪生活后，果然不出我所料，戰(zhàn)爭天天發(fā)生，沒有一刻平息。媽的狀況越來越差，甚至出現(xiàn)了老年癡呆的癥狀，時常大小便失禁。我一直希望她能夠息事寧人，盡量忍讓，等到我自己買房，我們還可以回到曾經(jīng)的寧靜與安祥，但媽再也聽不進我的勸告，她一生從不求人，也絕不向人示弱。

我得承認，在這樣的氛圍中，我也時刻感到焦躁和緊張，既恨媽不聽話，又擔(dān)心她惹禍招災(zāi)，不能再如過去那樣心平氣和。一次媽無故罵了我，我一氣之下跑了出去。

我出去之后，媽經(jīng)常背著外甥用過的書包，拄著兩根拐杖顫巍巍地在街上游蕩，像個失依的孤寡老人。多數(shù)時候她是去找我，在她的意識中，我已經(jīng)搬進了新家，卻沒有告訴她。她也不知道新住址在哪里，只是堅定地朝著一個方向走下去，當(dāng)她最終走不動時，就會向路人借手機打我電話，讓我去接她，而這樣來去一趟，通常要三四個小時。有一天下午她被打后，我沒有幫她說話，絕望中她決定去投奔遠在鄰縣的舅舅，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才被附近鎮(zhèn)上種草莓的人送回來。

鑒于媽的情況十分糟糕，我們都沒時間專門來護理她，就合計把她送到敬老院去。在求爺爺告奶奶之后。敬老院不情愿地收下了她。但沒過幾天就把她趕了出來。媽被趕出來時，正是午夜時分，敬老院遠在離城約二十里的郊外，我?guī)е徊揭话さ刈咧?，這一段路遙遠得比一生都恐怖。

從敬老院出來之后，沒過多久媽就去世了。對于我們家，人們希望看到的是一個母親不賢或者兒女不孝的故事，好讓他們以儆效尤，在過去，我們都在不同程度、從不同層面上配合著。如今我不知道媽是否還記得當(dāng)初流浪中的隱秘快樂，但我知道，她這一生任何一個愿望都未能實現(xiàn)：她費盡心血一磚一瓦建起來的家在拆遷中被推土機夷為平地，我們?nèi)伊麟x失所，債臺高筑：她花了一生精力置辦、拆遷后因無處置放而害得她殘廢的所有家當(dāng)在被房主偷賣得差不多了之后，最終用來抵押了房租：她一生出生入死，大小受傷百余次，卻無一次能夠報仇雪恨；她臨終前一直操心的兒女正處于企圖自殺的崩潰邊緣：便是她自己，最后也是在兒女們的厭棄與抱怨中悲慘地撒手人寰。

而今，當(dāng)我捧著西瓜，淚水一行行地滴落在鮮紅的瓜瓤上，映出血一般的凄厲之色，我越發(fā)堅定了不要后代的信念，媽就是我此生最后的孩子，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也不能選擇媽的出生。但我能選擇不讓媽第二次來到這個世界。

歲月碾碎的瘦弱童年

媽一輩子始終念念不忘的地方叫秀山。臨到老來，她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再也收不住，有時外人在旁，我們就會特不好意思。比如當(dāng)年她對一個在我們隔壁租房的上海人極力夸贊秀山，沒想到那人去過秀山，回了她一句：“秀山有哪樣好嘛。”她就說不出話來了。因為她無時無刻不在說起秀山，好像秀山就是天堂，應(yīng)有盡有又無憂無慮，我們都煩了，就用鄰近的銅城或者省會貴陽來把它比下去。其實嘛，我們誰都不喜歡自己的家鄉(xiāng)，可是要想遷移，起碼也得去個更高級別的城市，平級移民我是吃撐了還是咋的？

秀山對我們姐妹幾個雖然沒有吸引力，但對媽來說，卻是她永遠的精神故里，因為那是她的家鄉(xiāng)。媽總愛說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每當(dāng)她說到這些，我就知道，她這一天的心情是不錯的，我也因此能夠較為安靜地度過二十四小時。媽說外公早年曾讀過私塾，畫得一手好畫，工筆寫意、釉彩雕刻無所不能，算是個半農(nóng)半工的手工藝人，大概手藝很是不錯，置了幾十畝田產(chǎn)，長短雇農(nóng)也請過幾個，其中一個雇農(nóng)我長大后還見過，直到2009年才去世。聽媽說，外公每年都會獨自去貴州的梵凈山采一兩次名貴草藥，那時的梵凈山?jīng)]有開發(fā)，原始森林郁郁蔥蔥，毒蟲猛獸時常出沒，我想象著外公腰纏麻繩，懸掛在萬仞絕壁之上，心底里不由得浮現(xiàn)出一個世外高人的形象。媽說外公有個別人沒有的長處是，他不像別人那樣重男輕女，他養(yǎng)了三女二男五個孩子，每一個都送去上學(xué)，鄉(xiāng)鄰們都很不解，說閨女學(xué)了再多，今后都是別人家的人，何必花那么多錢送她上學(xué)呢？外公卻不理這些閑言，他只希望自己的子女都能夠有出息。

然而外公的過早去世，卻使得這一家子從物質(zhì)生活到理想追求急轉(zhuǎn)直下，從此各自踏上了完全不同的命運之路。

外公去世時，抗戰(zhàn)大約還未結(jié)束，兒女們都還小，外婆無力獨自承擔(dān)五個孩子的學(xué)費，幾個子女相繼失學(xué)。但是媽是個很看重學(xué)習(xí)的人，家里送不起，她就自己勤工儉學(xué)。那時她已有了一手好刺繡，經(jīng)常繡出一些精美的枕套、被面等繡品拿到區(qū)上或縣里去賣，賣來的錢就用來交學(xué)費，就這樣，她好歹讀完了高小。

我在上小學(xué)時。媽經(jīng)常會考問我一些學(xué)習(xí)上的問題，同學(xué)們見了，總覺得不可思議，他們的父母多半是建國前后出生的，比媽要年輕一二十歲，卻大多都沒讀過書，所以他們怎么也無法想象20世紀80年代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婆會懂得四則混合運算和中心思想。但令我驕傲的是，媽不但懂得這些，她還曾經(jīng)擁有過一些專業(yè)性很強的能力。

從小學(xué)四年級開始，我的繪畫才能就廣為同學(xué)們所知，到了十二三歲，我畫的百余幅寫意山水和花鳥，已經(jīng)驚動了縣文化館的專家，那時，每天都有很多街坊鄰居來我家看畫。直到如今，當(dāng)年的同學(xué)朋友或者鄰居，可以不知道我會寫文章，卻沒人不知道我會畫畫。但是我知道，跟媽相比，我的畫實在只能說是欺騙外行。我曾經(jīng)保留過媽的兩本作業(yè)本，都是她自己用麻線訂的，其中一本好像用的是毛邊紙，上面記了諸如《松花江上》《在太行山上》《團結(jié)就是力量》等很多當(dāng)時流行的曲譜，還有手繪的世界地圖和中國地圖，以及一幅素描肖像。事隔多年，我依然記得那幅肖像的樣子，它畫的是一個老年農(nóng)民，比例非常準(zhǔn)確、光線過渡自然、線條有條不紊，我自問寫生都達不到這樣的水平。可惜的是，盡管我努力想要保存著它們，但經(jīng)過了多年的流離顛沛后，這兩個本子最終沒能逃過丟失的命運。

除了懷念外公外婆。媽一直念念不忘的是她的讀書生涯，比如學(xué)校出墻報，總是由她設(shè)計和布置啦，學(xué)校舉行大合唱，她一般都是擔(dān)任領(lǐng)唱啦，等等。有一件事我們都還記得：有一次縣里招考財經(jīng)干部，媽瞞著家人去報考，考卷改完之后，監(jiān)考老師告訴她：“某某某，你的數(shù)學(xué)考了個零蛋?！痹瓉砣思胰⒓涌荚嚨亩际歉咧袑W(xué)歷，她一個小學(xué)生去考自己完全沒接觸過的知識，怎么能考得好呢？就是這么一件算不上光彩的事跡，她都會不厭其煩地對每一個串門者說起。

然而，自從一個叫梅鐘文（音）的人進人媽的世界之后，媽無憂無慮的生活就告一段落了。準(zhǔn)確地說，是那個叫梅鐘文的人讓爸進入了媽的世界，梅的身份，只是一個媒人而已。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媽還在經(jīng)常哭罵這個媒人，算起來，這事也有三十好幾年了，三四十年還在切齒痛恨一個在自己生命中只出現(xiàn)過一瞬間的人，可見這樁婚姻錯得有多離譜。

在我還未長大之前，媽記得最深的一件事是大哥的死。大哥死的時候才兩歲，正是過糧食關(guān)的時候。據(jù)說大哥是得了小兒麻痹癥，本來這種病也算不得是絕癥，但爸把媽從外婆家借來的公債券偷去孝敬了婆，致使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哥病死。而我記得最深的一件事則是一次我和二姐回家找媽時被婆發(fā)現(xiàn)，婆撿起一塊磚頭砸破了二姐的頭。那個寒冷的雨夜，一個剛上初一、一個正讀小學(xué)二年級的孩子在冰冷的街頭流浪了整整一夜，第二天餓著肚子步行百余里去外婆家尋找媽媽。

小時候媽經(jīng)常帶我去外婆家，在我眼中，外婆是個年紀很老、身材很高、腰板很直的人，看起來很嚴肅，不大說話，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但是我并不怕她，我反而有點兒怕婆，婆雖然比外婆矮了約有十五公分，卻總是一副陰惻惻的樣子，每次我進入她們家，她都會監(jiān)視我的一舉一動，甚至進行全程跟蹤，好像我是來她家下毒似的。

外婆家住在一個長滿松柏的小丘上，坡下是廣闊的田壩和縱橫的阡陌。我非常喜歡跟表兄弟們在割完麥子后空曠的田壩和打谷場上貓?zhí)犯Z，追逐那些無處藏身的野兔或斑鳩，那樣會讓我感覺到身心無比的遼闊與充滿活力。我還喜歡在下午陽光斜射進院落時，橫騎在高高的門檻上，聽黑漆斑駁的古老木門被風(fēng)吹開的慢悠悠的吱嘎聲，我覺得這聲音漫長得像外婆們曾經(jīng)的，和我將要經(jīng)歷的歲月，于是我多半會在這種悠閑自得的嘎吱聲中元神出竅。

那個年代似乎每個人都有數(shù)不清的表叔，特別是去到農(nóng)村，哪怕不住在一個大隊、一個公社，但只要一開口，誰都有了那么一點兒拐彎抹角的關(guān)系。讓人心暖的是，這些疑似親戚并不像十來年后那些跟父親攀親帶故的所謂農(nóng)村親戚。進到城來就為了在城里親戚家揩油騙錢。那時（或許是那地）的農(nóng)村人，誰家來了客人，不管跟自己有無親屬關(guān)系，都會竭力把你往家里拉，一定要留你吃飯，那個親熱勁讓你無法拒絕。

那時我只有六七歲，卻已清楚地意識到媽和我來外婆家的目的有著某種程度的相似度，這種目的說穿了就是逃難，只不過媽逃的是身體之難，我逃的是心靈之難。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上學(xué)了，卻也已失去了幼年的聰慧，從一個聞名遐邇的神童墮落成一個成績在班上只能混跡于前七八名的普通學(xué)生，我再無法集中精力做好每一件事，腦子里唯一盤算的就是以什么方式去死。當(dāng)十多年后我聽到上小學(xué)的外甥說人生沒意義，不如死了好的話，我躲在角落里把腸子哭得打結(jié)。

雖然我們經(jīng)常去外婆家，外婆卻只來過我家一次，只住了一晚。親家們冷冷地瞧著她進屋，沒有跟她打招呼。那晚我是跟外婆睡的，如今我還記得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我被很多孩子打，于是我便在“媽，那些娃娃要打我”這樣凄厲的叫聲中驚醒。外婆嘆著氣對媽說，造孽啊，做夢都喊那些娃娃要打他。

這是我記憶中最早的噩夢。我所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夢其實是一個讖語，它預(yù)示了我的一生，在今后幾十年的光陰中。我循環(huán)往復(fù)地做著一個比一個更恐怖和悲慘的噩夢，以致我在夢醒時的慘叫和怒吼，成為他人識別我的一道鮮明標(biāo)志。但更可怕的，是比噩夢還要殘酷的現(xiàn)實。是熟悉的面孔后。永遠照不見彼此的人心。

唯一的一次貴州之行，就讓外婆感受到了來自當(dāng)?shù)厝说睦淠蛿骋?，從此外婆便不再來。而?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我上中學(xué)以后，媽和漸漸長大的子女們的摩擦增多，惡劣的家庭關(guān)系從過去的夫妻婆媳之間轉(zhuǎn)向母子（女）之間，我們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被媽綁在褲帶上到處飄零。1989年外婆去世時，我才想起，我們姐妹已經(jīng)多年沒去過外婆家了，就算是外婆去世，回去奔喪的，也只有媽一個人。那些月光下泛著藍色光焰的水田、蛛網(wǎng)般錯綜復(fù)雜的阡陌、火爐旁的長輩，仿佛成了一個迷離的夢，早已隨風(fēng)消逝在不斷重復(fù)的單調(diào)日子里了。

對于外婆之死，我們都沒有什么感覺，媽卻一直放不下，不管過了多少年，只要想起，她一準(zhǔn)會咧著嘴哭起來，我們都很煩，心想，外婆都活了快九十歲，還有什么好傷心的，我們誰要能活她那么長算造化了。更讓人無法理解的是，每當(dāng)清明、七月祭祖的時候，媽總會為給外婆燒幾包紙而跟爸發(fā)生爭執(zhí)，爸多半會負氣不管，任她一人去張羅，這種時候，大家就會覺得她太斤斤計較了，連死人的東西都要爭個輸贏。

媽的計較不但是對家人。更體現(xiàn)在跟把雞鴨趕到家門口來，弄得滿階糞便的鄉(xiāng)下人的爭吵，跟強行霸占我們宅基并且打傷了爸的惡鄰的打斗，以及跟長期對她女兒實行家暴的流氓女婿的撕咬等方面。直到如今，鄰居們一提起她，就會想到她跟人高聲大吵的形象，想到她不絕口地罵她所痛恨的人的樣子。而向來不和睦的爸的親戚們。則把她當(dāng)成反面教材來警示后人。

媽病重?zé)o法自理的日子里，我曾去秀山尋找一位當(dāng)年跟媽關(guān)系極好，今已不知下落的親人，打算請她來照料媽。建成不久的渝懷鐵路把我?guī)У經(jīng)]有了外婆的外婆家，當(dāng)舅舅指著那條在碎石中架起兩根鐵條的道路，對我說這就是他們家的舊址時，我鼻子一酸，身體里仿佛空了一截似的很不好受，我用以藏匿起我的童年的寧靜家園。就這樣被沉重而冰冷的鐵軌輾碎了。

回憶起這些的時候，媽已經(jīng)離開我們一年多了。這一生幾乎沒有一個人走進過她的內(nèi)心，沒有一個人理解過她的行為。當(dāng)她在世之日，家人都指責(zé)她不能容人之短，不會與街坊鄰居處好關(guān)系，每每給家人招來麻煩和禍患。然而現(xiàn)在我卻驀然發(fā)現(xiàn)，生命中的不平與兇險并未隨之而去，反而由于失去了那個寬闊的懷抱而越發(fā)突出。我們這些親人在某種意義上，實際是在幫助侵略者拆除了自己賴以自保的藩籬。她晚年時曾把我當(dāng)成唯一的依靠和避難所，可是我卻眼睜睜地阻止不了她人生終點那段慘絕人寰的經(jīng)歷?，F(xiàn)在我終于理解了媽的愿望，桃江是媽一生苦難的根源，而在銅城，她只是個孤魂野鬼，只有秀山才是她永恒的故里，于是我咬著牙說：媽，你不要害怕，只要我不死，我總要把你送回故鄉(xiāng)，只有在那里，世界才會變得美好，人情才會變得溫暖，你也不會再遇上前世所受的無窮無盡的災(zāi)難與傷害。

風(fēng)你向哪邊吹

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一天。我忽然遇上一個兒時的熟人。那時我應(yīng)邀在編一本縣中的?？?，那個熟人就是在復(fù)印店碰到的。

那個人叫承勇，第一眼見到他時，我心里咯噔一震，許多泛黃的印象都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然而太多的苦難和長期的隱居已經(jīng)讓我失去了表達能力。承勇也認出了我，我不知他是否心里也會這樣一震，我們雖曾共同有過無數(shù)難以忘懷的過去，再見時已確乎無話可說。

大約十年前的夏天，我和二姐跟著媽搬到了二小操場邊的石局長家，這時我正在這里上四年級。承勇他媽銀花阿姨離婚后，也租到我們住的那所房子來。一天清晨，媽和銀花阿姨帶著二姐去附近酒廠拾煤碴去了，我在廚房煮飯，一個頭上頂著一摞獎狀的小男孩朝我們家走來，嘴里大聲喊著：“媽，媽，我餓——”

這個男孩就是承勇，他和他哥一起跟著奶奶過，由于他媽的緣故，奶奶對他們非常不好，那天他實在餓得慌，終于下定決心來找媽媽。不巧的是，他媽做活路去了，我又不會炒菜，只好讓他吃了碗醬油拌飯。

晚上我聽媽在跟銀花阿姨說話，銀花阿姨說：

“他連件衣服都不曉得拿來，光拿了幾張獎狀，不曉得是可以吃還是可以穿?！?/p>

媽說：“承勇這孩子乖，懂得用功，讀得書以后才有出息?！?/p>

我知道媽說的是實話，但銀花阿姨卻以為她在寬慰她，仍然有些憤憤。不過承勇還真是爭氣，到了下個學(xué)期，他已經(jīng)成了班上的學(xué)習(xí)委員。

兩個破敗的家庭湊在了一起，罵自己丈夫就成了媽和銀花阿姨的必修課，罵到后來，兩人都眼淚汪汪了。媽很佩服銀花阿姨，她曾給我們說過，因為承勇的父親對不起銀花阿姨，夫妻二人終至對簿公堂，銀花阿姨是個出了名的強人，憑借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斗敗了承勇父親請來的律師，將他送進了監(jiān)獄。有了銀花阿姨這個參照物，媽不由得感嘆自己心太軟，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不管是不是媽心太軟的緣故，大都結(jié)了婚的女人下場確實很不好。不知是封建思想作怪，還是地方特色，桃江的男人大都好吃懶做，性格暴戾，家庭觀念極其淡薄，撫養(yǎng)孩子侍奉老人的事都交給了女人，一個女人要工作就不能照料孩子，要照料孩子就無法工作。而作為父親直系親屬的爺爺奶奶們，在這些紛爭中，往往站在了心狠與冷酷的父親這一邊，所以夫妻離異后，子女絕大都跟了或許并無謀生技能的母親。二姐很小的時候，媽去到離家三十里的響水洞電站做活路，把二姐托給奶奶照料，回來后就聽鄰居們說，奶奶自己有滋有味地吃粽子，卻把粽葉扔在地上讓二姐去舔；睡覺的時候，二姐經(jīng)常睡在床底下，不知是她睡不安穩(wěn)滾下去的，還是奶奶不讓她睡床上，總之媽從此再也不把孩子放在家里，無論走到哪里，都把她們帶在身邊。

對于媽的辛勞我很清楚，銀花阿姨比媽年輕了近二十歲，就帶了一個兒子，都沒時間回家做飯，只能把自己的老母親、承勇的外婆接來做家務(wù)。作為外地人，媽沒有任何依靠，我們姐妹也只有盡自己的力量來減輕她的負擔(dān)，她賣包子的時候，凌晨四點我們爬起來幫她生火，她做泥水工的時候，我們有空就去幫她和灰漿遞磚塊，她在磷肥廠錘礦的時候，我們一放學(xué)就去幫她錘，她賣童裝的時候，我用水彩筆給她在衣服上畫卡通。

在我的記憶中，承勇是個懂事的孩子，夏天每天放學(xué)后，他就去山上割豬草，有時我也跟著他去。他對山里的東西比我熟悉。在割豬草時，總會弄到一些或酸或甜的野果，什么糖罐罐啦，茅茅針啦，牛奶奶（平聲，意謂雄性動物生殖器，一種漿果）啦，在那些還不大買得到水果的年月，這些野果吃在嘴里，有一種特別的美味。有一種植物叫作野豌豆，后來我才知道，就是我的筆名中的那個薇。承勇教我把野豌豆剝開來盛在鐵皮文具盒里，放到火上去烤，嚼起來嘎嘣脆。

孩童的大腦通常裝不下東西，對于艱苦生活和慘淡人世的印象并不深，因而當(dāng)時我還能經(jīng)常編些笑話、小品和相聲出來逗大家笑。承勇也很聰明，時常配合著我說相聲，臨時湊段子，雖是說到哪算哪，兩個人卻都能毫無阻滯地接下去。銀花阿姨特不禁逗，每次都笑得岔氣，笑完了說：“這孩子這樣古靈精怪，以后一定是個影星?！庇幸欢螘r間媽不知從哪里學(xué)了用手型模仿動物的游戲，就經(jīng)常逆著燈光在墻上做給大家看，逗得大家直樂。媽看著笑得前仰后合的承勇家三代人，當(dāng)即出了個謎語：“兩娘母加兩娘母是幾個人？”

有個經(jīng)常來串門的老師總喜歡在大伙娛樂的時候搶鏡，經(jīng)常拿他小時候偷東西的事情來炫耀，一次我聽出問題，就問他：“你們什么都偷?。俊彼駳獾鼗卮穑骸澳钱?dāng)然了！”我又問：“那么人偷不偷？”大家一下子哄堂大笑起來，石局長的兒媳捧著肚子說：“他不說就不說，一說話笑死個人。”

那年秋天下了很久的雨，我們住的房子經(jīng)常漏雨，特別是承勇家住的那問，好幾處地方都漏了。到了下半夜，睡的地方也漏雨了，就用擺攤用的塑料薄膜來蓋在床上。雨水打在身上，祖孫三人怎么也睡不著。承勇的姥姥不停地咳嗽，像是氣管里永遠嗆著水。承勇卻饒有興味地看著雨水敲打自己的肚子，感到十分新奇。銀花阿姨忙著找盆接雨，臉盆、腳盆、湯盆一齊上陣還是不夠用，望著到處漏雨的房屋，她郁積的怒火一下被點燃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天空大罵起來：“你這狗日的老天，有本事就把老子的命拿去！”

好不容易等到天晴，媽找了個瓦匠來撿瓦。好像是沒撿好還是怎的，總之是撿了后下雨又漏，媽就去找那個瓦匠。我記得那是一個有著鮮血一般晚霞的黃昏，媽頭破血流地回來了，一邊走一邊哎喲哎喲地呻吟。銀花阿姨忙著找來紗布和紅鞏給媽裹上，問她才知是被瓦匠打的。

這事沒過多久，又來了一場臺風(fēng)，把房上的瓦片吹下地來摔得粉碎，把廚房頂上的牛毛氈吹得四處飄散。把尼龍繩綁的柱子吹得東倒西歪?？纯匆粋€廚房就要散架了，我們?nèi)齻€孩子一會兒飛奔著去追牛毛氈，一會兒又回來撐住廚房柱子，忙得不亦樂乎。更糟糕的是，我們養(yǎng)的兩只小豬和二十多只雞在暴風(fēng)過后沒有回來，不知最終進入了誰的口中。

臺風(fēng)過后。絕大多數(shù)人家房上的瓦片被刮得一干二凈，一些年久失修的老屋就像燈枯油盡的老人，無可挽回地衰頹下去。這場風(fēng)讓我們遭受了不小的經(jīng)濟損失，以致一段時間內(nèi)，生活過得越發(fā)緊巴。有一次承勇說想吃肉，銀花阿姨就喝斥道：“都快活不下去了還吃肉，快來把你媽咬兩口?！?/p>

出于對丈夫們的仇恨，母親們都不準(zhǔn)孩子回原來的家。有一次我偷偷回去了一趟，本來媽不知道的，后來我在日記本上寫了首詩被媽看到了：

數(shù)年羈旅客，今日始得歸。苔跡鋪階綠，炊煙炙檁黑。

鼠從墻角過，鳥在瓦間飛。久候無人至，柔腸漸已灰。

媽冷冷說了一聲：“趕忙回去認。”石局長的兒子生怕我受罰，忙開導(dǎo)她，說他這么小就寫這樣好的詩，以后會有大出息的。媽聽他這么說，才緩和了些。

到了冬天，承勇也重蹈了我的覆轍。那兩天我沒見到承勇，就問媽，媽說，被他媽趕走了。具體情況是，承勇的父親出來了，承勇去找他要錢，被銀花阿姨知道了，她怒不可遏，認定承勇是個跟他父親一樣沒良心的。就把承勇綁在柱子上暴打了一頓，并且脫去他全身衣服，把他趕了出去，不許他再回來。據(jù)說承勇上課時凍得鼻涕長流，渾身哆嗦，他哥聽說后，才脫了自己的衣服給他穿上。媽感慨道：“咋說都是自己身上的一砣肉，怎么忍得下心喲?！?/p>

之后我就再也沒有看到承勇了。不久后我們就搬離了那里，直到我上初中時，我們又搬了幾次家。顛沛流離的日子無法留存過多記憶，對于承勇母子，以及曾經(jīng)一起生活過的時光，腦中不過徒留一些泛黃的影像罷了。當(dāng)幾年后媽告訴我銀花阿姨死了時，我還嚇了一跳，她不是才四十左右嗎，怎么就死了？

原來銀花阿姨后來找了個湖南男人，在新晃安了家。那個男人好賭，卻受限于銀花阿姨對財政管理得極嚴，絲毫不肯松手，一天輸急了，問銀花阿姨要錢不得，遂起惡念，一頓板斧把銀花阿姨剁成了肉醬，來不及毀尸滅跡，竟然將肉塊在水缸里藏了三天，鄰居們都聞到了臭味。

離開復(fù)印店后。我驀然產(chǎn)生一種沖動。重游了我們住過的每一個地方。我來到石局長家時，四處不聞人聲，但見鐵將軍把門。這所在我童年時代還算不錯的磚木房屋，如今已是蛛網(wǎng)密布，塵灰累積，瓦溝里都長出了一米多高的草本植物。曾聽人說，石局長的兒子一天夜里去大河壩釣魚被毒蛇咬死了。只留下了年輕的寡婦和行將就木的父親。如今看來，老人恐已不在，寡婦早嫁他人，這所房子應(yīng)是一座無主的廢墟了。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當(dāng)年的那場大風(fēng)，那場充滿了變數(shù)的大風(fēng)其實一直沒有停歇過，它一直在我們看不見也聽不見的地方猛烈地吹，無論是從不向命運低頭的銀花阿姨，還是她勤奮好學(xué)的兒子，無論是文質(zhì)彬彬的石先生，還是他漂亮賢惠的妻子，誰也逃不過它的捉弄，對于命運，我們只有遵從，對于前途，我們只能隨緣，我們甚至還做不到對死者的哀婉與對生者的憐惜。唯一可以把握的。只有大而黑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