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毛線團

在我心里，外婆，才是給了我母愛的那個人。

五歲的時候，我就被送到鄉(xiāng)下外婆家。冬天的晚上，爐子上燙著橘皮，滿屋的清香，老貓窩在炕邊睡著了。外婆動手拆幾件舊毛衣，拆好的毛線彎彎曲曲的，把它們放在熱水里燙開，曬干，再由我架著，她纏成一個個毛線團，就開始給我織毛衣了。

外婆最喜歡給我織拼色格子毛衣，小伙伴們都覺得我的毛衣最時尚，其實只是因為外婆用幾個不同顏色的舊毛衣拆的線織成的。

媽媽很少來看我們，外婆也很少提她。后來，我隱約聽村子里的人說，媽媽是因為逃婚離開的。她喜歡一個來山里采風的攝影師，不惜與外婆反目，跟著他偷跑到城里，然后生下了我。他們也不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每次談起，都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

慢慢地，我習慣了和外婆相依為命的日子，忘記了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親人。

十五歲那年，外婆走了，我抱著她沒織完的最后一個毛線團，回到了媽媽身邊。

回到城里的第一天，我該叫她媽媽的那個女人，并沒有向我表達久違的母愛，而是指著我的發(fā)型和毛衣大笑，“你怎么這么土？”她帶我去買了衣服，又去了發(fā)型屋，翻了半天畫報，按照上面模特的發(fā)型，也給我剪了一個中長發(fā)。

站在鏡子前，看到外婆的氣息越來越少。我有點心慌，趕緊把頭發(fā)扎起來，重新恢復到光額頭，馬尾辮的狀態(tài)，那是外婆給我培養(yǎng)起來的審美。

有了那幾年的隔閡，我根本在她身上找不出一絲媽媽的影子，幸好，她也不想讓我叫她媽，嫌把她叫老了，她認真想了想，“你就叫我小辛吧，怎么樣，大榮？”聽聽這稱呼，她叫我大榮，我叫她小辛，分明是姐妹倆，而且，我還得是她姐姐。

小辛的個性的確像個妹妹，還是特不省心的那種。我一直容忍著她的任性，不跟她有過多糾葛，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她把外婆的毛線團給扔了，我朝她發(fā)了火。

老媽的少女心

小辛知道自己理虧，沒有跟我吵，還主動跟我示好。

她的求和方式也很奇葩，她把我的同學們約出來吃肯德基，一邊啃著雞翅，一邊眉飛色舞地跟她們聊剛剛熱播的還珠格格，還教她們怎么化妝更自然，看著她那么大的人了還跟一群小女生們打得火熱，我坐在一邊直皺眉。事后，她還振振有辭，“你別不識好人心，我還不是為了讓你更快地適應新生活。”其實，她看起來比我自己更能融入我的新生活。

我和小辛開始了互不干涉的生活。

我拼命學習，努力鍛煉身體，想快點長大，去遠方追求自己的人生，也讓小辛體會一下當年外婆的感受。在每個想念外婆的夜晚，我抱著那件已經穿不下的格子毛衣，才能安然入睡。

但是，就算我的心離小辛再遠，也不會影響她的心情。她的生活更充實，每天除了上班，還在健身房做兼職教練，業(yè)余時間學古箏和彩鉛畫。剛有博客那會兒，她就注冊了，名字叫辛十七，問我是不是很有古風的感覺。我忍住沒揭穿她，那是她老人家永遠十七歲的美好愿望罷了。

別人家的孩子上高三時，都是被家長催著學習。而我的高三，總是在埋頭苦讀的時候被她打擾，“歇會吧，陪我一起看韓劇?！?/p>

小辛酷愛韓劇，《對不起我愛你》都復習了N遍，還要一邊看一邊哭，我十分不屑于她的品位，“好看嗎？”“好看啊，你看那些長腿歐巴，又專情，又養(yǎng)眼?！薄澳悴挥X得那些都很不現實嗎？”“看個偶像劇不就是為了感受一下不現實的美好嗎？”她堅決捍衛(wèi)自己的品位，我竟無言以對，只得瞪她一眼，“自己玩吧，我沒空?！?/p>

等我把一套題答完，起來伸伸腰的間隙，她眼睛又哭紅了。“少看點韓劇吧，容易腦殘?！?她白我一眼，“你怎么跟我媽似的？”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當年，小辛也不過是個柔弱的小姑娘，在失去了愛人之后，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奮斗下來，愛和歲月讓她堅強，也一定給了她很多磨難。在那些難以排解的日子，看著偶像劇落淚，恐怕是她的止痛藥之一吧。

大榮回到小辛身邊

去上海上大學的前一天晚上，我向小辛問我的身世。

“你當然是我和你爸的愛情結晶啊，他在你五歲那年去西藏拍雪山時遭遇了車禍。我一個人還要上班，就把你送到了外婆家?！薄熬瓦@樣？”小辛白我一眼，“生活又不是電視劇，哪有那么復雜?！蔽也桓市?，“那你為什么不回到外婆身邊？”小辛有點傷感，“我不想讓你外婆傷心，我不回去至少能讓她覺得我在外面過得很好，我把你送回去，也是為了讓你能替我陪陪她?！?/p>

在我整個青春期里，我覺得自己懷著巨大的身世之謎，一直有種忍辱負重的悲壯感，卻沒想到，真相竟如此簡單。我故意刺痛她，“你是天生親情觀念就淡薄吧？”小辛不服氣，從臥室拿出一件東西，竟然是我當年那個毛線團！“你以為我沒有媽媽了不難過嗎？你既然有那件舊毛衣了，我就把這個毛線團據為己有了?！?/p>

一想到那些夜晚，我們一人抱毛衣，一人抱毛線團，共同思念著外婆，這場景讓我又心酸又想笑。我很鄙夷她的幼稚行為，當然，這個總在追求個性自由的“叛逆青年”，能做出這樣的事也不稀奇。

開學那天，我堅持自己去火車站，上公交車后，我向小辛揮揮手，轉過身的那一瞬，我看到她眼圈紅了。

在我上大學的四年中，小辛竟然開始變得嘮叨。她比我更了解上海的天氣變化，隨時提醒我增減衣服，霧霾天時叮囑我戴口罩，就連我學校周圍有幾號地鐵線經過，她都了如指掌。

那次周末我出去打工忘了帶手機，晚上回到宿舍時，卻發(fā)現小辛來了。她在QQ上收到我的消息，說我生病住院讓她打錢，她又打不通我電話，急壞了，打完錢就直接趕過來了。

看她又累又緊張的樣子，我笑她笨，“那銀行戶頭都不是我的名字，你怎么會看不透這么低級的騙術？”她嫌我一點都不感動，我調侃她，“你現在是不是有點當媽的感覺了？”她嘴硬，“才沒有呢?！焙髞恚驗轭愃频脑蛴直或_過一次。我氣得直訓她“你怎么這么不長記性？”她不承認自己笨，嘴硬道，“那是因為我善良。”

我當然知道，她這是因為關心則亂。

大學畢業(yè)后，我放棄了留在上海的機會，回到了小辛身邊。因為，小辛這個笨蛋，如果沒有大榮在身邊，不知道還會被騙多少次。

有我在，你可以不長大

小辛最值得肯定的，就是她從不催我結婚。

有時，我故意逗她，“小辛，你就不怕我這輩子嫁不出去了？”

“我當年逃離你外婆就是為了愛情，當然希望你的婚姻也是因為愛情。我相信，你一定會找到那個人，跑來跟我顯擺：小辛，就是這個男人，我非他不嫁。大榮，雖然我沒有能力讓你做你想做的，但至少，我可以讓你不做你不想做的?！?我鼻子一酸，“小辛，你知不知道，你煽起情來，也蠻催淚的？”她看著我的糗樣，得意地笑。

后來，我真的找到了一心想嫁的男人，很快進入談婚論嫁階段。小辛在我吃飯時看出了問題，“你怎么食欲比原來好了太多？”我才不想承認是因為我那準婆婆嫌我太瘦，沒有福相，投了反對票。

小辛知道真相后立馬炸了，“我也不同意這婚事！”我警告她，“你別給我添亂啊?！睕]想到，小辛反對得還挺徹底，竟和我那準婆婆結成拆婚聯盟，要一起拆散我們。倆老太太由于奮斗目標相同，又有著獨自一個人帶孩子的經歷引發(fā)的共鳴，經常約著一起吃飯，逛街，慢慢成了好姐妹。于是，我和男友也順理成章地結了婚，我和婆婆的關系也好轉了。小辛這才曝光自己的陰謀，“我這是曲線救國，我怎么允許別人嫌棄我的女兒。”

我結婚后不久，小辛的左側髖骨突然疼痛，我趕緊帶她去醫(yī)院，醫(yī)生說是骨質疏松，要系統(tǒng)補鈣，喝奶，吃藥，靜養(yǎng)。我精心照顧了她一段日子，她的腿依然疼痛難忍，常一臉痛苦狀。婆婆來看她，小辛滿臉悲傷：“人們都說，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如果真有那一天，大榮，把對媽媽的愛都用在婆婆身上?！逼牌鸥袆拥弥蹦ㄑ蹨I，“大妹子，你一定會好起來的?！?/p>

等婆婆走后，我沒忍住笑，“表演得有點過了。”小辛有一種被揭穿真相的羞赧，說：“你怎么知道的？”我太了解她了，自從我結婚后，生活中多了婆婆和老公，她覺得自己被忽略了，借著腿疼在博關愛而已。小辛學會了反省，“我是不是太幼稚了？”

我告訴她，“小辛，有我在，你可以永遠不長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