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一朵向日葵的模樣

陳若魚

1

四月初，鹿城下了一場陣雨。

那天晚上，李純煙家巷子外貼著的租房啟示第一次有人打了電話，對方在十分鐘后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她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頭發(fā)濕答答地貼在臉上，看起來非常狼狽，但卻笑著問了一句：

“請問今天可以入住嗎？”

李純煙打量了一眼她身后的行李箱，點(diǎn)了點(diǎn)頭。

租賃李家次臥的女生叫許未央，二十一歲，大三學(xué)生，是附近美術(shù)學(xué)院的實(shí)習(xí)助教。李純煙對她第一印象就是那一臉燦爛的笑，讓人看了很舒服。

許未央當(dāng)天晚上就在李純煙家住下了，家里突然多了一個人，李純煙有些不習(xí)慣。

李純煙是單親家庭，爸爸去世前就留下了這套還算寬敞的房子，媽媽身體不好，只能給別人做外賬，家里的經(jīng)濟(jì)一直不太寬裕，尤其是李純煙今年十五歲了，很快要上高中，將來還要念大學(xué)，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所以媽媽才決定出租家里的一間次臥來貼補(bǔ)家用。

現(xiàn)在，媽媽為了多賺點(diǎn)兒錢，也會去鄰縣幫一些酒店做賬，所以家里經(jīng)常只有李純煙跟許未央。兩個人的房間雖然面對面，但是畢竟相差六歲，一個快大學(xué)畢業(yè)，一個快升高中，作息時間也對不上，住了一周也沒說上什么話。

但在家里只要見面，許未央總是會瞇起彎彎的眼睛跟她打個招呼，溫暖得像一個小太陽。

那天是周末，李純煙才起床，就看見許未央在陽臺上畫畫，陽光穿透夏天的樹枝，在她的畫板上跳躍。李純煙驀地想起班上的男神沈周周，心里糾結(jié)了一會兒，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湊過去了問了一句：

“你在畫什么？”

她露出十五歲少女天真的笑，連明知故問也變得可愛。

許未央笑得彎彎的眼睛，露出整齊的牙齒，她說她在臨摹凡·高的向日葵，李純煙摸了摸鼻子。雖然不懂畫，但想起沈周周，她還是坐在旁邊認(rèn)真地看起來。她看著許未央的畫筆一點(diǎn)點(diǎn)勾勒出向日葵的形狀，暖黃色的顏料一筆筆描上去，很快就畫出了一朵好看的向日葵。李純煙望著那些向日葵，突然心生一絲羨慕。

她想，如果自己也有這樣的才華，沈周周也許就會注意到她了。

2

李純煙說要跟許未央學(xué)畫畫，拉著媽媽打頭陣，去問許未央的意見。

房間里的許未央正在看電視，李純煙躲在媽媽后面，在她們說話的時候，一直打量著許未央的表情，只要對方有一絲猶豫，她就放棄這個想法。

可沒想到許未央欣然答應(yīng)。李純煙放下心來，她又看了一眼笑盈盈的許未央，似乎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笑容。

當(dāng)天晚上，許未央就取了紙筆教李純煙畫畫，門口的媽媽看了這一幕，不禁有些動容。自從李純煙的爸爸去世后，她好像失去了跟人交往的能力，總是沉著臉，一個人獨(dú)來獨(dú)往，現(xiàn)在終于肯親近別人了。

每天晚上一放學(xué)，李純煙一路跑回巷子，在家等許未央下班，然后一起畫畫。兩個女孩很快熟悉起來，話也比之前多了許多。

有一天，李純煙畫完一朵玫瑰，突然問：“能不能教我畫睡蓮？”

許未央微微一笑，隨口為了一句為什么，沒想到她突然紅了臉。

“呦，看樣子是有了仰慕的男生呀。”許未央一語道破，李純煙的臉越發(fā)紅了，腦海里浮現(xiàn)出沈周周的模樣，為了避免尷尬，她立即轉(zhuǎn)移話題。

“那你為什么喜歡畫梵高的向日葵？”

許未央抬起頭看著樹葉間的夕陽，過了一會兒才說：“因?yàn)橄蛉湛裉柊。∥蚁矚g那樣溫暖的陽光。”

李純煙也不知道為什么，許未央說喜歡陽光的時候，眼里卻有一絲憂愁。而那種憂愁是她在爸爸去世的時候，也曾有過的。

“來，我教你畫睡蓮?！痹S未央換了個輕松的語調(diào)。

李純煙想起沈周周曾帶去學(xué)校參賽的那幅睡蓮，想著如果畫好以后拿去請教他，這樣就有理由接近他了。

李純煙從未學(xué)過油畫，學(xué)起來十分困難，但許未央?yún)s出奇地有耐心，一遍遍指導(dǎo)。李純煙自由練習(xí)的時候，她依舊畫向日葵，她喜歡用金色的顏料給向日葵描上細(xì)細(xì)的陽光，看起來溫暖又美好。

五月的時候，李純煙終于能夠把睡蓮畫得看起來像朵花了，為了在暑假前跟“男神”沈周周搭上話，她白天黑夜都在練習(xí)。

“馬上就要中考了，你不擔(dān)心學(xué)習(xí)嗎？”許未央問她。

“不管怎么樣，我都只能去最差的高中，所以無所謂了?！?/p>

“為什么？” 許未央一臉不解。

李純煙停下畫筆，支支吾吾地說，因?yàn)榻?jīng)濟(jì)不允許，媽媽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她根本沒打算讀大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她就要去工作賺錢，讓媽媽不再四處奔波勞累。

“那你自己呢？”

李純煙笑了笑，十五歲的天真里也有一絲悲戚。她說她沒什么夢想，就是想早點(diǎn)挑起家庭的擔(dān)子，不讓媽媽那么辛苦。

許未央沒想到，眼前這個十五歲的女孩竟然這么懂事。如果當(dāng)年她也能這樣懂事的話，那場意外也許就不會發(fā)生，她的人生也許會是另一種軌跡。

3

許未央覺得那天晚上，她才真正認(rèn)識了李純煙。

她可以為了暗戀的男生而學(xué)畫畫，為了媽媽放棄讀大學(xué)，這樣一個女生怎么會輕易放棄自己的人生和夢想呢？因此，她決定告訴李純煙自己的秘密，希望可以通過這個秘密，給她一些心理上的同感，從而讓她改變決定。

李純煙一回家就喊著：“許未央，許未央。”

媽媽在廚房說道：“不要這么沒禮貌，要叫姐姐?！?/p>

李純煙只當(dāng)沒聽見，在她心里，她跟許未央還算不上很好的朋友，也沒到叫姐姐的份上。

許未央今天休息，沒去上班。李純煙推門進(jìn)去的時候，她正在發(fā)呆。

李純煙看出異樣，問了一句：“你怎么了？”

許未央沒有回頭，也沒有平日里的笑。她沉默了一會兒，幽幽地說：“純煙，其實(shí)我是離家出走才住到你家的?！?/p>

李純煙一臉震驚，不知要怎么接話，只聽許未央繼續(xù)說道：“因?yàn)槲野植辉S我學(xué)美術(shù)，說沒前途，可是我一心喜歡畫畫，想成為一個畫家。高三的時候，我跟我爸為此爭吵，前兩個月，他又托人給我找好了實(shí)習(xí)的工作，可我還是一意孤行，要去美術(shù)學(xué)院。我爸說我不懂事，氣得要趕我出門，我一氣之下就跑了出來。”

許未央說：“我的夢想就是像凡高一樣，成為一個簡單自由的作家，畫世上一切美好的東西。我相信阿姨也不愿意你放棄學(xué)業(yè)和夢想的?！?/p>

李純煙站在門口，看著許未央臉上漸漸露出的微笑，想起沈周周，想起曾經(jīng)說要去念的大學(xué)，想起四十歲的媽媽已有了白發(fā)，之前的決定一點(diǎn)點(diǎn)動搖。

過了好一會兒，李純煙緩緩地說：“未央姐，我知道了?！?/p>

許未央被這個稱呼深深感動，她知道自己的一番話起了作用，便露出一個溫柔的笑臉，將李純煙拉進(jìn)屋，教她畫睡蓮。

“還剩兩個月就中考了，從明天開始暫時放下畫畫，好好學(xué)習(xí)吧。若你考得好，我答應(yīng)給你一個大驚喜?！痹S未央見她還在猶豫不決，突然提議道。

李純煙怔了怔，點(diǎn)點(diǎn)頭，望著小太陽一般的許未央，心里一陣感動。她從來沒想過一個才認(rèn)識不久的人會給她這樣的溫暖，內(nèi)心也仿佛更加堅(jiān)強(qiáng)。那天晚上，她們像好朋友一樣睡一個被窩，聽著外面漸漸響起的蟬鳴，聊起許未央的從前。

許未央說，她在離家出走以后，才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也需要為自己的人生負(fù)責(zé)。

她們一直聊到天邊泛白，睡前，李純煙在許未央耳邊說了句這輩子最由衷的“謝謝”。

4

李純煙決定開始好好學(xué)習(xí)，周末也泡在學(xué)校圖書館，晚上回去再晚也會跟許未央聊天，雖然總是聊著聊著就累得睡著了，但第二天又滿血復(fù)活。

李媽媽見她們相處得這么好，覺得很意外，也很開心，因?yàn)樽詮奈迥昵鞍职秩ナ篮?，李純煙就變得不那么開朗了，態(tài)度冷淡，就連一起長大的朋友也漸漸遠(yuǎn)離了她?，F(xiàn)在看來，她好像又回到了十歲以前的狀態(tài)。為此，她特意做了一桌豐盛的佳肴感謝許未央，還說要免了她的房租。

可是許未央拒絕了她的好意。她說：“房租肯定不能免，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只要阿姨讓我多蹭幾頓飯就好了。”李純煙和媽媽被逗得哈哈大笑。

李純煙模擬考試的成績一躍前五，班主任和同學(xué)們都覺得不可思議，而最讓李純煙高興的，是沈周周那個被女生們眾星捧月的“男神”竟然還落后她一名。初中三年來，他似乎頭一次注意到這個眼睛小得像月牙兒的女生，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這么愛笑了。

李純煙注意到左前方的目光，緊張卻興奮，她在這個班上第一次感受到被關(guān)注的感覺，還是來自于她仰慕的男生，這一切突如其來的美好都要感謝許未央。

當(dāng)天晚上，李純煙溜進(jìn)許未央的被窩里，說起那一束目光，依然心跳加快，臉頰發(fā)燙。許未央雖然調(diào)侃她一副情竇初開的小女孩樣子，但卻是真心替她高興，因?yàn)槟欠N擯棄自卑與黑暗，迎接光明與注目的感覺，她最清楚不過了。

終于到了中考的日子，許未央特地請假送李純煙去考場，一路上還叮囑她要放松心情。李純煙幸運(yùn)地跟沈周周在同一考場，她在身后看著他的影子，想起許未央燦爛的笑臉，腦海里浮現(xiàn)出凡高的向日葵來。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世界原來也可以充滿陽光。

考完試的第二天，李純煙一早就叫醒了還在睡覺的許未央。

“未央姐，你說等我考完試會給我禮物的?！?/p>

“成績不是還沒出來嗎？”許未央睡眼惺忪。

“出不出來都一樣，肯定能考進(jìn)重點(diǎn)高中?！崩罴儫熥孕诺卣f。

許未央看著她眼里自信的光芒，跟兩個月前那個說要上最差高中的女孩簡直判如兩人，此刻，她終于信了書里說的那句“自信的女孩最美麗”。

“好！跟我一起去看驚喜吧！”許未央摸摸她的頭，一副大姐的做派。

5

那天，許未央從箱子里挑了一件果綠色、印著小蜻蜓的連衣裙給李純煙穿上，拉著她出門去見證她承諾過的驚喜。

李純煙跟著許未央去了香果街，坐在一家裝修簡單但很有情調(diào)的咖啡店里，她不知道許未央到底要給她什么驚喜，感覺有些神秘。自從爸爸去世后，她的生活里就只有驚訝，沒有驚喜。

就在李純煙胡思亂想的時候，身后突然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未央姐，我來了?！?/p>

李純煙當(dāng)然聽得出這是誰的聲音。她嚇得騰地跳起來，正好與沈周周四目相對。

“李純煙？”沈周周也是一臉錯愕。

李純煙看了一眼旁邊正笑得燦爛的許未央，終于明白了她所謂的驚喜，一時間，小小的臉羞得如桃花粉紅。

許未央見狀，趕緊讓沈周周坐下，還故意說：“周周，她就是我跟你說起的那個也喜歡莫奈的女生，沒想到你們認(rèn)識呢！”

“對啊，我們還是同班同學(xué)呢！”沈周周打量著李純煙，覺得她細(xì)白的皮膚配著綠色的裙子特別好看，尤其是她的眉眼間有一種自信的光輝，與他平時見過的女生都不一樣，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同班三年，他卻是最近才注意到她。

他們?nèi)齻€人坐在充滿陽光的咖啡店里，聞著咖啡香，討論著油畫，沈周周不時地肯定李純煙的見解，她更加自信起來。那個下午是李純煙的爸爸去世五年來，她最快樂的時光。

傍晚，沈周周離開前突然說道：“李純煙，希望我們能考進(jìn)同一所高中，以后有更多機(jī)會討論油畫。”

“好……好的！”

李純煙興奮極了，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旁的許未央見她這么開心，笑著說這場驚喜沒有白制造。

“對了，未央姐，你是怎么認(rèn)識沈周周的？”李純煙這才從驚喜中回過神來。

許未央笑盈盈地說：“為了給你驚喜，我可是專門去找他的，只是沒想到他恰好在跟我的導(dǎo)師學(xué)畫?！?/p>

“未央姐，你太好了！”李純煙激動地抱著許未央的胳臂搖來晃去。

“喂，我可告訴你，現(xiàn)在要以學(xué)習(xí)為重哦！”許未央警告道。

李純煙點(diǎn)頭如搗蒜，她哪里敢想其他的，能跟“男神”沈周周成為朋友，她已經(jīng)很開心了。

6

中考成績很快下來，李純煙果然跟沈周周一樣，考進(jìn)了重點(diǎn)高中。許未央很開心，還畫了一幅梵高的向日葵送給她。

整個暑假，李純煙幾乎都睡在許未央的房間里，兩個人親密得像認(rèn)識多年的好朋友。那天下午，她們一大一小，穿著背心短褲，坐在地板上吃西瓜，李純煙突然問道：

“未央姐，你會在我家一直住下去嗎？”

許未央沒想到她突然問這個，她勾勾嘴角，說了一句天底下最俗套卻又最難過的話：“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李純煙突然不說話了，她看了一眼許未央，心里有些難過，但想起她畫的向日葵，又露出笑臉。

“那就能住多久就住多久吧?！?/p>

許未央點(diǎn)點(diǎn)頭，眼角有些潮濕，不知不覺就在這里住了五個月，時間總是這樣快，快到讓人舍不得離開。

高中開學(xué)，李純煙跟沈周周被分在同一班級，可是當(dāng)她興奮地奔回家，想要告訴許未央的時候，她卻要離開了。

李純煙看著她腳邊的行李箱，知道她并非開玩笑，臉上的笑漸漸凝固。

“對不起，純煙，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說，本來我想悄悄走的，但還是想再見你一面?！痹S未央有些自責(zé)地說，“我爸終于妥協(xié)了，我打算去北京學(xué)習(xí)油畫創(chuàng)作?！?/p>

李純煙沉默片刻，抬起頭，重新露出像許未央那樣的招牌笑容，說道：“太好了，未央姐，你終于可以追逐你的夢想了！來日方長，我又不會攔著不讓你走，我只是遺憾沒什么能送給你做紀(jì)念。”

其實(shí)，她是想起了許未央送她的那幅向日葵，想起許未央這些日子的陪伴和鼓勵，想起她說要做一個內(nèi)心有陽光的人。所以即使難過，她也要笑著說再見。

“純煙，你真的長大了！”許未央感慨，“回來的話，我一定會來看你的?！?/p>

“嗯，說好了！”李純煙瞇起月牙般的小眼睛，笑起來有些傻，可是心里卻是隱隱的難過。

許未央像突然到來的時候一樣突然離開，李純煙許久都不能適應(yīng)，總是一回家就叫著未央姐，推開門才想起她已經(jīng)離開。

后來，李純煙一直記得許未央離開前對她說的最后一番話。

她說，凡高的家鄉(xiāng)其實(shí)是一個終年充滿雨霧的地方，他之所以能畫出那樣燦爛的向日葵，是因?yàn)樗膬?nèi)心有足夠的陽光。希望李純煙也能在內(nèi)心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太陽，活成一朵向日葵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