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盡行人君不來

王威廉

這世間已有太多的路。從山野的泥濘小道到城市的寬闊大道，從汽車的公路到高鐵的鐵路，再加上船舶過江入海的水路、飛機從云上掠過的天路、火箭飛船的漫漫太空路，實在是數(shù)不清有多少條道路了。但道路和人一樣，只有極少數(shù)的道路，才能像極少數(shù)的人那樣，借助歷史的機緣，在蒙蒙的時間塵埃里脫穎而出，被永恒銘記。

我是站在梅嶺古道的關(guān)隘處，想到這些的。兩側(cè)逼仄的山崖，逼人警覺，仰視，仿佛山石隨時塌陷，向山脊南北眺望，是望不到邊際的蔥綠。我摸著斷崖處的石壁，思考著道路的意義。生活中，我們常常提到道路，但那大多成為了隱喻和象征，仿佛生活也像列車一樣，有條軌道便可以安然無虞了。穿行在城市中，車輪碾過的，只是一段無限延伸的平面，因為總有另外的平面前來接應(yīng)，你甚至已經(jīng)嗅不到塵土的氣息，這一切干凈整潔，如同天然如此?？墒牵瓦@個斷崖下的小道相比，道路的繁多與發(fā)達(dá)，實際上是在不斷降低道路自身的意義。的確，從實用來說，越好的路，便是那種令人無所察覺便悄然度過的路，那么，從今天的角度來看，梅嶺古道根本算不上一條好路。

這是一條什么樣的路呢？山體上那些被墨綠色苔蘚遮蓋的斧鑿痕跡依然鮮明，沒有炸藥的年代，面對頑石，只能以硬碰硬，山間全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木薮蠡匾?，虎口震裂，石屑飛濺，才有了一道道或深或淺的刻痕，進展得緩慢仿佛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讓人恍然間覺得愚公開始了移山。那樣的艱辛，無法想象。我伸開雙臂丈量，懷疑最寬處都不足五米，上上下下的石階被上千年的踩踏，已經(jīng)不成形狀，要不斷低頭看路，小心著腳下的石頭。而路邊的荒草，在風(fēng)中搖擺著，顯得更加茂盛，不可一世。

這當(dāng)然是一種美，一種荒涼的、頹敗的美。

可這條路縱使早已廢棄，卻絕不會被遺忘。這條路，就是那種從時間的塵埃里脫穎而出的道路。在中原與嶺南之間，橫亙著一道道崇山峻嶺，自東而西有大庾嶺、騎田嶺、萌渚嶺、都龐嶺、越城嶺，就是常稱的“五嶺”。“五嶺”延綿起伏千余里，毛澤東的七律《長征》中就有“五嶺逶迤騰細(xì)浪”的詩句。自秦漢起，憑著國家與文明的擴張動力，在這蒼茫的五嶺當(dāng)中開辟出了五條路，像血管那樣聯(lián)系南北?？?，說是路，肯定是陡峭難行之至，因此才有了唐代名相張九齡奉命的這次開鑿，這條在我們今天看起來三五米寬的山路，在當(dāng)時真可謂是寬闊大道了，而且比其他小路要節(jié)省許多路程，是名副其實的嶺南捷徑。離古道向南再繼續(xù)走一陣，就到了珠璣巷，據(jù)說那是北人南遷而來的第一站，正是從那里開始，一批批中原人扎進了嶺南的密林，一直走到東亞大陸的盡頭……

因此，這是一條功德無量的路。但是，這條路最讓人懷念的，卻不是它的地理意義，它和人類的其他事物一樣，所能彪炳千秋的，依然是沉淀下來的文化風(fēng)采。在這條道路上，數(shù)不清的杰出人物留下了他們的詩篇，贊美這兒絢爛的梅花。是的，若遇上對的時節(jié)，這里的梅花開得格外艷麗，尤其站在關(guān)隘高處向下望去，是一片燦爛熱烈的花海。這樣絕美的風(fēng)景，怎能不引發(fā)詩心的吟唱？不過，只要讀過古人的詩篇就會明白，這條道路打動他們的更本質(zhì)的原因，是他們在這里感悟到了人生的道路。

“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親手栽。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蘇軾走上梅嶺寫的《贈嶺上老人》格外打動我。秘密就在此：“曾見南遷幾個回？”越過五嶺，穿過梅關(guān)，在古代是一種流放，一種罪刑，此地雖有梅花千傾，此身卻是戴罪之軀。理想就如這梅花般嬌艷，可是該如何去實現(xiàn)呢？也許這一去就是一生，就是無法抵抗的微軀消亡，就是無法忍受的信念熄滅。古道梅關(guān)，是一道無形的界限，來和去，進與出，每一遭，都是一場命運的浮沉，無所適從的渺小個人，怎能不深深喟嘆呢？

人的命運，永遠(yuǎn)被某種更大的情勢所裹挾。古道如人，像梅嶺這樣重要的道路，自然無法逃脫。相比置身于戰(zhàn)爭風(fēng)暴中的文天祥，東坡的個人際遇便顯得幸運了。文天祥的《南安軍》一詩，讀來至今讓我覺得蕩氣回腸：“梅花南北路，風(fēng)雨濕征衣。出嶺同誰出？歸鄉(xiāng)如不歸！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時非。餓死真吾志，夢中行采薇。”寫這首詩時的文天祥，已經(jīng)被元軍俘虜了，向北方押解走過梅嶺，他的心碎裂了，紅梅如血，白梅如尸布。嶺南那原本的流放之地現(xiàn)在成了大宋的最后根據(jù)地，如今根據(jù)地也沒了，山河徹底易主，向南向北的含義截然相反了。東坡向北路過梅嶺，那是夢寐以求的還鄉(xiāng)之旅，而文天祥的北上，卻是“歸鄉(xiāng)如不歸！”的慘烈。國已傾覆，何來家園？對比同時期的勝利者，他們的心境是輕松明快的，率軍南下滅宋的元主將伯顏，在走過梅嶺時寫了《度梅關(guān)》一詩：“馬首經(jīng)從梅嶺歸，王師到處即平夷。擔(dān)頭不帶關(guān)南物，只插梅花一兩枝?！边@是一首很有意味的詩，若用今天文化分析的方法，可以讀出其中“華/夷”稱謂的神奇反轉(zhuǎn)，并且，征服者對于被征服者的詩歌文體竟然熟練表達(dá)到這樣的程度，也耐人尋味。伯顏是那么巧妙地寫出了征服者的真正傲慢，看似不經(jīng)意地在行囊上只插了一兩枝梅花，卻是一種更強大的宣告：不是不搶帶你們南關(guān)的物產(chǎn)，而是天下都是我們的了，用不著了！

如今，我的微軀，站在隘口，被蒼老的風(fēng)吹著，真切意識到時間的詭異，一切都煙消云散了，只有地球上的這個地址還沒有變，雖然也是暫時的，但這是唯一可以確信的事物了。因為石頭的“暫時”，要長過無數(shù)人的生命。一場場戰(zhàn)爭都過去了，未來也許還有戰(zhàn)爭，但我希望和東坡先生一樣幸運，處在戰(zhàn)爭與戰(zhàn)爭之間的和平夾縫里。我不忍看文天祥的血淚，不想看伯顏的驕妄，只欣賞東坡先生的道風(fēng)仙骨。只要能超越眼前的這一切，就能看到?jīng)]有不變的中心與邊緣。今日嶺南無疑已成中心之一，五嶺的山壑也被科技的發(fā)展輕松逾越，今天要是說句“曾見南遷幾個回”，恐怕有點兒戲謔和玩笑的含義了，中國當(dāng)代南遷的人數(shù)之多讓世界都為之側(cè)目。我便是其中的一員，過五嶺迄今已經(jīng)十五年。來嶺南不再是流放，而是相反——尋夢。

同行者都返回了，我一個人走下梅關(guān)的另一側(cè)，坐在一處石臺上，享受了一會兒天地間的孤獨。附近只有一家賣山水豆腐的小店，走上前問了，卻說沒有豆腐，只有本山的土茶。要了一杯褐黃色的土茶，慢慢喝著，滿口苦澀，心中竟然充滿了“過盡行人君不來”的感慨。我沒有在這里約過、錯過什么人，但依然渴望遇見什么，也許遇見的就是這一番歷史的感慨吧，歸根結(jié)底，渴望遇見，這是生而為人的那一份固有的期盼之心。正是這份一無所用的期盼之心，讓我們在道路上啟程、停歇并最終抵達(d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