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紅衣姐

李春雷

不能成為一棵大樹，做一株小草也好啊，只要心是綠的。

只要擁有一顆翠綠的愛心，自己就是幸福的！

前些天，作家深入廣東省中山市小欖鎮(zhèn)采風，在一個芒果樹覆蓋的深巷里，遇到了一個特殊的女人——

吃完早飯，她去繳納社保金。出門時，竟然鬼使神差地穿上了那件嶄新的紅上衣。她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這般心情了。

鎮(zhèn)上的社保所，就在她居住的小巷口。小巷里擠滿了一棵棵粗大的芒果樹，蓊蓊郁郁，浩浩淼淼，像童年斑斕的記憶，像青春蓬勃的夢想。

小欖，是中山市的一個鎮(zhèn)，毗鄰深圳、香港、珠海和澳門，以盛產(chǎn)菊花聞名，更是珠三角的工商重鎮(zhèn)。一座小鎮(zhèn)上，并列著六七家上市公司和二十多個“中國馳名商標”廠家。不啻說，這是一個比較富裕的地方。

但是她啊，卻是一個苦命女人。

1959年，她生在一個偏遠農(nóng)村。少女時期，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只是家里太窮了，兄妹五個，她是老大，又是女娃，初中沒畢業(yè)，她就回家種田了。和大多數(shù)農(nóng)家姑娘一樣，她，也向往城里的光鮮生活呢。

1985年，經(jīng)人介紹，她嫁給了小欖鎮(zhèn)上的何汝標。丈夫在一個建筑隊上班，沒有多少文化，只是擁有城鎮(zhèn)戶口。這在當時，似乎就意味著幸福。

結(jié)婚那天，鞭炮鏗鏗，鑼鼓鏘鏘。父母陪送的嫁妝，除了幾件衣被，只有一個折疊沙發(fā)。她穿著紅紅的，心里美美的。那一天，她終于吃到了菊花肉。那是小鎮(zhèn)的名吃，也是她的最愛。嘴里香香的，心里甜甜的。未來，也會如此香甜吧?？墒?，她錯了。

繳社保金的人太多了，隊伍又粗又長。看來，即使在這里，也是低收入家庭居多啊。

她嘆一口氣?；厝グ?，反正自己最富裕的是時間。婚后，她和丈夫居住在一間逼仄的小屋內(nèi)，那是婆家分給的唯一財產(chǎn)。

幾年后，兩個兒子相繼出生。生活，變得愈發(fā)逼仄起來。更逼仄的是，隨著社會變化，國有企業(yè)紛紛改制，丈夫下崗了。原來引以為豪的城鎮(zhèn)戶口，已經(jīng)貶值。最可憐的還是自己，既沒有城鎮(zhèn)的戶口，也沒有農(nóng)民的土地，更沒有分文的收入。那些年的苦日子，真是說不出口啊。家里連一臺電視也沒有，孩子們的童年里，沒有玩具，沒有春晚，沒有鐵臂阿童木。后來，她和丈夫把住房一分為二。臨街開起一個小吃店，經(jīng)營最簡單的飯菜。另外，還買來一臺電磨，加工大米，做米漿、米粉，或釀酒。經(jīng)營面積呢，只有十多平方米。

這是全中國最小的飯店吧。

更說不出口的是，全家四口人，只能擠住在一張床上。

小店的門口，是一條小河，魚兒嬉戲，歷歷可數(shù)。河水清清，流動著黑黑白白的日子……

她繼續(xù)往回走著，拐進了小巷里。

前些年，這里開辦了各種各樣的飯館、美發(fā)店，熱鬧得像集市。霓虹燈閃爍著詭譎的光亮，給這座城市的富足和欲念，涂抹上了一層別樣的色調(diào)。她和丈夫也決定擴大規(guī)模。他們把家底全部押上，又借款五萬元，把原來的房屋拆除，重新蓋起一棟上下兩層的樓房：80平方米，上層居住，下層經(jīng)營。

這樣一來，生意比以前好些了。但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門前的小河渾濁了，魚兒消失了。一年四季，每每有濃濃的腥臭，糾纏小店。她感覺，這日子，越來越變味兒了。五年前，因為環(huán)保和舊城改造，小吃店關(guān)閉。似乎是轉(zhuǎn)眼間，兩個兒子長大了，先后考上大學，一個在廣州，一個在中山。每年的費用，要兩萬元。而家里的外債，還沒有還清呢。每當孩子開學的日子，都是她最尷尬的時間。丈夫老實，木訥，沒有技術(shù)，只得去做“摩的佬”。而她呢，不得不去撿廢品。

不消說，她是小鎮(zhèn)上的貧窮的人！某一天，猛然發(fā)現(xiàn)，鏡中的自己，已是鶴發(fā)雞皮。滿腹惆悵，霎時腫脹成一座城池。忽地，又像一枚熟透的芒果摔落，哀艷艷，破碎一地。唉，一掬酸淚，祭奠青春。

現(xiàn)在是早晨九點半，小巷里仍然空空蕩蕩。人們或在安睡，或在早茶。小鎮(zhèn)的人啊，總是那么悠閑。她常常在這兒拾廢品。剛開始不好意思，慢慢地也就無所謂了。這世界嘛，干什么的都會有，你開奔馳，我騎單車，各行其道，自得其樂。塑料瓶、廢報紙、舊紙箱，都是她的寶貝呢。唉，這些年，什么價格都上漲，只有廢品在降價。一個塑料瓶，過去賣一角，現(xiàn)在只值五分；一斤廢報紙，以前售四角，眼下只賣三毛。

可別小看撿廢品，每月都有百元進項呢。這，正好是全家的菜金。

她也感謝這個小巷。這是她的領(lǐng)地啊，每天生長那么多的廢品，那么多的財富。

夏天太熱了，總是出汗。可她，從未買過一瓶礦泉水。有時候，看看街邊商鋪里芳香四溢的菊花肉，嘴巴饞饞的，肚子咕咕叫。但這時，她馬上就痛罵自己：豬婆，一盒菊花肉50元，勿要亂想！于是，搖搖頭，默默走開。日子灰灰暗暗，總感覺有一群蝙蝠，在頭頂上盤繞……

突然，一個黃衣男子駕駛摩托車飛奔而來，急火火的，似有天大事件發(fā)生。丈夫有時候也這樣毛毛躁躁，她總是嗔怪呢。

果然，“啪”的一聲，男子口袋里掉下一沓錢。紅花花的，撒落一地……

社區(qū)干部調(diào)查走訪后，為自己一家辦理了“低?！?，還為她安排了工作，在一家商場當清潔工，每月1400元。自己的工資，正好是大兒子的學費和生活費。而丈夫的辛苦，又可以供養(yǎng)小兒子。兩個兒子長大了，個頭超出了丈夫，再也不愿意與自己睡在一張床上。于是.，打開折疊沙發(fā)，擠住在客廳。常常地，兒子會開玩笑：“媽媽，咱們家的生活水準，絕對不亞于李嘉誠?！彼驼煞?，面面相覷，不解其意。兒子的意思是，大老板吃厭了鮮肉，回到家里，多吃蘿卜素菜。而這些，正是他們家永遠的主食。但，兒子畢竟是大學生，又是孝順仔，馬上又說：“咱們家雖然窮，卻能培養(yǎng)出兩個廳長呢。”她更納悶了。兒子哈哈一笑：“我們常年住客廳，不是‘廳長嗎？你更厲害，是兩個廳長的媽咪?！彼腿粐婏?，爆發(fā)出難得的笑。她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如此開心了。只是少頃，笑容又像枯干的蒜皮，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她驚呆了，看著地上散落的鈔票，足有上萬元。她大喊：“佬細、佬細（老板），丟錢了，丟錢了！”可“黃衣男”戴著頭盔，根本聽不見，風一樣，跑遠了，像在躲避一個搶劫的盜賊……

說起來不好意思，一直到前幾年，家里才有了一臺電視。那是親戚淘汰的廢品，值不了幾十元。還有冰箱，更是上世紀80年代生產(chǎn)的“東芝”。全中國，也許找不到第二臺了。

平時，她在商場做清潔工，每天八小時，拖地，掃地，裝貨，卸貨。業(yè)余時間，就是撿廢品。

廢品就放在樓下關(guān)閉的小吃店，有上萬個瓶子、數(shù)千斤紙箱和報紙。她盤算著，如果漲價，一定能賣出一個好價錢。別人在炒股票，炒房產(chǎn)，炒黃金，而她，在炒廢品呢。哪怕每斤上漲五分錢，她的儲藏也能多賺幾百元呢。那是她，最熱切的夢想……

還有那臺電磨。鄰居們來磨米，每次都留下三元兩元的。小巷里，彌散著米粉和米酒濃濃淡淡的香甜。那是南國的味道，生活的味道……

她的雙腳，緊緊地踩住鈔票，惟恐被風偷去，被人搶去……

她瞪大眼，呆呆地站著，不敢彎腰，雙手死死地按住身上裝有自己社保金的口袋。她害怕混淆、說不清楚。唉，這個善良的女人啊。

大兒子去年畢業(yè)，到一家燈飾廠打工，每月竟然拿到2800元，是自己的兩倍。兒子有知識，有技術(shù)啊。

前些天，兒子悄悄告訴她，喜歡上了一個姑娘。一想到娶媳婦，而且要娶兩個。她的頭就膨脹了，哎喲喲，受不了，受不了，那需要多少錢啊。

足足過了五分鐘，“黃衣男”終于又急火火地跑回來了。她還在那里站著，直挺挺的。

她吼道：“你帶這么多錢，為什么不小心？喊得我喉嚨疼。”20多年來，在人前，她總是自卑，畏畏縮縮的，像刺猬，像含羞草。而現(xiàn)在，那么理直氣壯，堂堂正正。這在她的人生中，絕對是第一次。

“黃衣男”的臉，紅彤彤的，蹲下去，低著頭，快快地撿錢。“你的錢一張也沒有丟！你慢慢撿吧?！彼俅未舐曊f，那么篤定。

說完，她就轉(zhuǎn)過身去，走了，走進了小巷深處。像一尾小魚，唼喋一下，游進了水底。

……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壓根，也算不上什么新聞。

我們的身邊，每天不都在發(fā)生著這樣細細碎碎的故事嗎？這就是平平常常的日子，這就是原汁原味的生活！只是，事件現(xiàn)場的遠處，正好有一個看風景的人。他感覺好奇，便掏出手機，順手定格了這一瞬間。這一舉手之拍，便使得原本的風平浪靜，驚起了滿城風絮。

這位不知名的旁觀者，雖是有心人，卻不夠?qū)I(yè)。他只是拍了兩個背影：一個穿紅上衣的女人，雙腳踩住鈔票，等待失主到來，而后悄然走開。

這是一個自媒體的時代，人人都是記者，手機有時就相當于報紙。照片，微博發(fā)表之后，最開始，只有他的朋友圈關(guān)注，幾個人，最多幾十個人。但，誰也沒有想到，很快，就產(chǎn)生了劇烈的蝴蝶效應。是啊，這件事雖然平常，卻又不平常，在這么一個物欲橫流的社會生態(tài)中，在一個金錢至上的南方小鎮(zhèn)上，卻發(fā)生了這樣一件溫馨小事，真情！暖人！于是，手指一點，轉(zhuǎn)過來，傳出去。

于是，小鎮(zhèn)上的數(shù)十萬根手指，不謀而合地撳動著同一個程序……

一顆心，感染另一顆心；一群人，感染另一群人。這股熱流，一夜之間，蔓延了小鎮(zhèn)，成為人們當天晚餐的熱議。

第二天早晨，這則消息，赫然登上了本地報紙。

這一來，風聲更大了。這是一個信息時代啊，人與人之間，相距那么遠，又那么近，人心那么冷漠，又那么熱切，那么敏感。敏感得，就這么一件小事，卻把全城人的心，悉數(shù)激活了。

似乎是，人們一下子又變得簡單起來，真誠起來。于是，小鎮(zhèn)上的二十多萬人群情激奮，紛紛感嘆，紛紛呼吁，要求官方出面，把這個“紅衣姐”找出來！找——出——來！

而，我們的主人公，根本無意識。她只收舊報紙，不看新報紙。

這股風，越刮越猛烈。第二天中午，已經(jīng)成為全城的吶喊。以至于，鎮(zhèn)政府不得不決定，借助公安，循著街頭沿途監(jiān)控，全城搜尋。這個“通緝犯”，似乎在刻意地玩懸疑，躲貓貓。她只留下一個紅色的背影，像一簇火苗，又像一團迷霧。

數(shù)個監(jiān)控攝像顯示，這簇火苗，這團迷霧，在社保所門口，露一下頭，撤出；離開事件現(xiàn)場，向小巷走去；而后，拐進了一條河邊小路。再往后，就徹底消失了……

當天下午，當?shù)囟嗉颐襟w和鎮(zhèn)政府一起，組織數(shù)十個人，開始在附近地帶進行地毯式搜尋，把所有曬紅衣服的家庭都問遍了，把所有的門板都敲響了……

傍晚時分，仍然沒有蹤跡。

大家有些失望了。

此時的太陽，如同一個沒落的君王，在迷亂的云層中沉降，最終被吞噬凈盡。天空，陡然頹敗成一片霧霾般的鉛灰。

她家的小樓臨近河邊，屋門緊閉著，像一個緘默的嘴巴。一位阿婆前來磨粉，敲門，無聲，便大喊：“阿娣，阿娣，磨粉呢?！?/p>

“好呢?！遍T開了。她，探出頭來。這時，正在河邊愁煩的記者發(fā)現(xiàn)了她，急忙跑上前：“阿姐，你認識這個人嗎？”說著，打開報紙。她一看，驚呆：“你找她干嗎？”記者敏感地捕捉到了她臉上的閃電：“阿姐，這是你嗎？我們是記者?！彼龂樀媚樕钒祝骸俺隽耸裁词拢俊庇浾咭呀?jīng)認出她，一把上前抓住，惟恐跑掉似的：“終于找到你了！”她更害怕了，渾身顫抖，驚駭萬分：“是不是錢少了？媽祖作證，我沒有拿，連腰也沒有彎一下！”“阿姐，不是的，不是的。你誤會了！”……

一會兒后，她開心地笑了，笑成了一朵花——菊花。

那是小鎮(zhèn)的象征！

該晚，大兒子打來電話：“紅衣姐，你真棒！”而小兒子，則戲謔地與她談判：以后稱呼要變一變，不喚媽，改稱姐，哈哈。

半夜時分，“摩的佬”也回來了。昨天以來，他的手機也頻頻收到類似信息，他也在密切關(guān)注小鎮(zhèn)上的這一“突發(fā)事件”。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事件的主角，竟然就是自己的老婆。今天，他的生意格外好，賺了七十元?；丶业穆飞希莺菪?，用全部的收入，全身的豪氣，買下了一盒上等的菊花肉。他雙手高捧著，敬獻給自己一生一世的愛人：“紅衣姐，給你！”

她一時無語，臉色竟然羞紅，像新婚。自己的丈夫啊，還是那個老實人，悶頭貨，但是蠻可愛的。那是她的最愛，那是她的生活——踏踏實實的生活！

是啊，生活正在變得好起來。自己的工資，上個月已經(jīng)漲到了兩千元；門口的那條小河，也在漸漸清澈起來，小魚們又回來了；兒子的對象基本確定了，這件紅上衣，正是女孩前幾天主動送她的；還有，樓下積累如山的廢品，更是潛力股呢。

小巷里的芒果樹，在悄悄結(jié)子。小小的青胎，像一個個感嘆號，像一個個寶葫蘆，更像一顆顆普普通通，卻又樸樸實實的心……

是的，不能成為一棵大樹，做一株小草也好啊，只要心是綠的。

只要擁有一顆翠綠的愛心，自己，就是幸福的！

我們的主人公，名叫馮歡娣，系中山市小欖鎮(zhèn)“新永廣場”清潔工。這個故事呢，發(fā)生在2014年6月。如若單從新聞角度而言，似乎有些過時?？墒?，她的蘊含和意義，永遠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