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平
作家賈平凹以一句詞感念陳忠實:水流原在海,月落不離天?!八顷P中的正大人物,文壇的扛鼎角色?!币松钏嫉氖?,陳忠實以一部《白鹿原》成就了自己的“扛鼎角色”,而這位“正大人物”實是憑著一種“笨拙”的工匠精神一步步走過來的。
誠如評論家郜元寶所說,陳忠實寫了許多作品,都是為《白鹿原》這一本書做準備,或者都是圍繞《白鹿原》而發(fā)。陳忠實的大半生在西安灞河邊的白鹿原度過,從讀小學到當民辦教師、在公社工作,后調至區(qū)文化局工作,他沒離開過那片土地。以評論家肖云儒的說法,正是這些經歷,讓陳忠實對農村和農民有了深刻的理解,這也構成了《白鹿原》創(chuàng)作的底色。
也正是在白鹿原下自己家的老祖屋里,陳忠實開始寫《白鹿原》。那是1987年,在發(fā)誓要寫出一部“死后可以墊棺作枕”的書后,陳忠實辭去兼任的行政職務回到故鄉(xiāng)。他起初只是拿著一個大筆記本在膝蓋上寫,直到1989年1月,他才在一張小桌子上繼續(xù)寫。雖然老屋破敗不堪,遇到下雨天,甚至找不到一塊不漏雨的地方睡覺。因為家里負擔重,他也無錢修繕,以致后來不得不借住在親戚家的小屋里,但陳忠實不以為意。他說,在白鹿原下寫作,他便進入了自己生命運動的最佳氣場。
或許要到很多年后,陳忠實才能更清楚地意識到,寫作《白鹿原》的時代,他同時還置身于最佳的文學場。這不只是源于當年的文學熱潮,還少不了同代人的激勵。去年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熱播,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陳忠實坦言,小自己七歲的路遙只用了十年就攀上文學高峰,刺激他寫出了《白鹿原》。陳忠實說,當路遙憑這部長卷作品獲得中國文學最高獎項時,他再也坐不住了,心想,這位和他朝夕相處的、活脫脫的年輕人,怎么一下子達到了這樣的高度!“我感到了一種巨大的無形壓力。我下定決心要奮斗,要超越,于是才有了《白鹿原》。”
為了寫《白鹿原》,陳忠實走出書齋“接通地脈”,在西安平原的藍田、長安、咸寧三個縣做了一年多的人文調查,并且在文學、史學等方面做了精心準備,才開始動筆。而在1988年早春,在離祖屋大門前不過十米的街路邊,他栽下只有食指粗的小梧桐樹,等到四年后他寫完這本大書,樹已長到和大人的胳膊一般粗,陳忠實寫累了,就在它的蔭蔽下歇息。這棵樹見證了他為寫成《白鹿原》所付出的一切艱辛,所耗費的心血,乃至他所忍受的長久的孤寂。后來談起這段經歷時,陳忠實不無感慨地說:“我體會到,創(chuàng)作是最孤苦伶仃也是最誠實的勞動?!?/p>
“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
陳忠實“最誠實的勞動”,獲得了豐厚的回報。1992年,《白鹿原》面世,這部50萬字的小說展現(xiàn)了陜西關中農村的歷史變遷。此后,《白鹿原》不僅為他贏得茅盾文學獎,小說還先后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話劇、戲曲等多種藝術形式。至今,這部小說總發(fā)行量已超過500萬冊。
《白鹿原》經受住時間的考驗,終成為眾多讀者推崇的“扛鼎之作”,要說有什么深刻的啟示,該是如陳忠實引用海明威的話說的,作家傾其一生的創(chuàng)作、探索,其實說白了,就是“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某種意義上說,他傾注全部心力的寫作,即是這樣一個尋找的過程,幸運的是,經歷諸多艱辛和磨難后,在寫《白鹿原》的過程中,他終于找到了。
在題為《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的《白鹿原》創(chuàng)作手記中,陳忠實寫下了“屬于自己”的感悟。他說,海明威所說的“句子”,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白描或敘述的語言句子?!八f的‘句子,是作家對歷史和現(xiàn)實事象的獨特體驗,既是獨自發(fā)現(xiàn)的體驗,又是可以溝通普遍心靈的共性體驗,然而只有作家獨自體驗到了; 那個‘句子只能‘屬于自己,尋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句子,作家的獨立的個性就彰顯出來了,作品的獨立風景就呈現(xiàn)在藝術殿堂里?!?/p>
毫無疑問,陳忠實有這樣的認識,得益于他廣泛而深入的閱讀。誠如初版《白鹿原》責編何啟治所言,閱讀不但使陳忠實關注小說的藝術結構,認識到作家不僅要熟悉生活,感受生活,而且要把感受生活的能力提高到感受生命的程度,那創(chuàng)作就會得到一種升華。這在陳忠實看來,諸如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張賢亮的《綠化樹》,等等,都是生命體驗比較深刻的作品。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認識,陳忠實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才有了新的思考和新的追求。
在何啟治看來,到了1985年寫《藍袍先生》的時候,陳忠實才有了突破,才接近了生命體驗的深度。他終于認識到此前寫的很多作品,包括1984年寫的頗受好評的中篇小說《初夏》,其實也只是寫好了感人的故事,只是生活體驗的產物。真實的生活故事可以感動讀者,但只有寫好了人的生存狀態(tài),表現(xiàn)出生命意識中深層的東西,才能在讀者心靈的深處引起強烈的共鳴和真正的震撼。
某種意義上說,陳忠實詮釋路遙《平凡的世界》的話,正好說出了他自己的心聲。他說,路遙本身就是這個平凡世界里平凡的一個人,卻成了這個世界人們精神上的執(zhí)言者,一次又一次裂變和升華,他的情感是充滿血肉的情感?!爸挥锌吹竭@一點,我們才能破譯小說里那深刻的現(xiàn)代理性和動人心魄的真血真情?!?/p>
對《白鹿原》同樣可以作如是觀。正是在“一次又一次裂變和升華”中,陳忠實以自己的尋根性思考,深刻揭示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展現(xiàn)的人之生存的悲劇性,從而使這部偏重于感性和個人主義的歷史小說,既成為一部家族史、風俗史及個人命運的沉浮史,也成了一部濃縮性的民族命運史和心靈史。這些都回應了他寫在《白鹿原》扉頁上那句巴爾扎克的名言:“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p>
“生命對我足夠深情”
《白鹿原》之后,陳忠實再也沒有寫出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他此后陸陸續(xù)續(xù)寫下的散文,也更可以看作是對《白鹿原》所做的注解。在郜元寶看來,陳忠實靠一本書確立文壇地位,在普遍高產、瘋狂高產的當代中國文學界絕無僅有,值得大書特書?!白髡摺⒆x者和批評家齊心協(xié)力,凝聚共識,提高中國文學生產的質量,同時降低產量,這是我們紀念陳忠實最好的方式之一。”
雖如此,只寫一本大書,卻未必是陳忠實的本意。他的友人馮希哲說,陳忠實曾經計劃寫一部以20世紀后50年的鄉(xiāng)村為背景的秘史小說,搜集的材料已經有一米多厚,中間為了追蹤一個重要人物原型的發(fā)展軌跡,他甚至還遠赴貴州、云南,四處打聽他的下落。但他最終沒有寫成?!翱赡苓€是有心理障礙吧,如何適度把握‘文革那段歷史,對他來說恐怕還是難以逾越的挑戰(zhàn)。”
馮希哲感慨于陳忠實的執(zhí)著,但他坦言,陳忠實是那種“笨拙”的作家,《白鹿原》里的每個人物,在現(xiàn)實中基本上都能找到原型,曾經有一篇論文專門研究這個問題,搞人物索引,他拿給陳忠實看,陳忠實看后哈哈笑笑,說自己是虛構的。不管小說人物是純虛構,還是有原型,陳忠實無疑傾心于有深入調查研究的創(chuàng)作。他曾說,無論是直接到某一生活場地去深入,還是在自己的生活位置上全身心地感受生活,感受社會,接觸各種人物、事件,作家都要做到真正“深入生活”。他還舉古巴作家卡彭鐵爾寫作的例子,卡彭鐵爾為創(chuàng)作反映黑人移民到拉美地區(qū)后的原始生活形態(tài)的小說《王國》,選擇在海地這個純粹黑人移民的國家長期生活體驗,從而獲得了成功。這未嘗不是他自己寫作的經驗之談。
事實上,對于為何不再寫長篇小說,雖然經常屢屢被問及這個問題,陳忠實卻從未做過正面回答。流傳甚廣的一則軼事說的是,某位當?shù)匦麄鞑康念I導去看望他,試圖以各種理由說動他再寫一部長篇,陳忠實只是不客氣地回了一句“你懂個錘子”。同為“文壇陜軍”的重要作家,高建群或許能理解陳忠實真實的心境。高建群說,陳忠實去世前一段時間,曾和他通過一次電話?!八艺f感到很寂寞,我安慰他說,英雄的晚年都是寂寞的,要習慣這種孤寂的生活。”
然而,有多少人能懂得晚年陳忠實的孤寂?雖然近年有關《白鹿原》改編的新聞,屢屢見諸報端,雖然他依然寫文章,也出過幾本集子,雖然他年初還出了新書,取名《生命對我足夠深情》,陳忠實依然是孤寂的。他曾說,不管怎樣,每一位作家都有他的生活場,都在各自的生活位置上經歷、感受生活,誰也無法擺脫?!百Z平凹的生活場在陜南商州,我的生活場就是白鹿原?!?/p>
但陳忠實的生活場,在他寫完《白鹿原》后沒多久,就開始離他遠去了。在近年接受媒體采訪時,陳忠實坦言,自己筆下的白鹿原世界已經不存在了?,F(xiàn)在的白鹿原已經成為西安的一道風景線,是西安人休閑散心的好去處,他的家鄉(xiāng)灞橋區(qū)那一塊,也變成了大學城,已經看不到土坯房,都是兩三層的小洋樓,偶爾有土坯房,也是沒有人住?!艾F(xiàn)在聞到的是櫻桃花的香味,而不是小麥的香味了。今天的人也絕不是《白鹿原》里白嘉軒時代的人了?!?/p>
陳忠實晚年復雜的創(chuàng)作心境,正對應著鄉(xiāng)土中國的大轉型。在很多人看來,鄉(xiāng)村文明的崩潰,正意味著對“鄉(xiāng)土中國”書寫的終結。評論家孟繁華感慨道,現(xiàn)在已經很少有作家像陳忠實那樣耐著性子寫鄉(xiāng)土中國了。這不是說,“鄉(xiāng)土中國”已經沒什么可以書寫的了。相反,對于這樣一個博大精深的主題的書寫,我們的作家還遠遠沒有完成,“要知道《紅樓夢》恰恰是在幾千年封建社會即將終結的時候出來的。我們說‘鄉(xiāng)村文明崩潰了,它是怎么崩潰的,為何會崩潰的,作家要試圖去回答這個問題,一定能寫出了不起的作品”。
以孟繁華的理解,陳忠實有著深厚的鄉(xiāng)土生活的經驗,他對“鄉(xiāng)土中國”的認知是非常深刻的。要不然,就寫不出白嘉軒、朱先生,還有白鹿兩家的糾葛。“后起的年輕作家應該繼承陳忠實的遺產,深入去挖掘認知。無論把它當做挽歌來寫,還是當中國歷史發(fā)展進程的符號來寫,都應該深入去發(fā)掘。從這個意義上講,作為一種‘望鄉(xiāng)的寫作,‘鄉(xiāng)土中國的書寫還遠遠沒有被窮盡?!?/p>
編者:在幾年前寫的一篇散文《白墻無字》里,作家陳忠實自述,無論換過多少辦公室和住房,四面墻壁從不貼不掛自己欣賞的做人做事的格言警句,其實是為自己留著一條“后路”,“想做的事和自己認可的行為準則,努力去做、努力追尋就可以了”。這位用一生去“努力追尋”的作家,于4月29日早晨7點45分,因罹患舌癌在西安西京醫(yī)院去世,享年74歲。這一刻,他停止了追尋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