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木為信

一切都從那塊木頭開始。

三尺三丈高，深棕色的皮，大概也沒什么不同。

那個壯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試著搬起那塊木頭—— 他成功了。

商鞅笑著，如約給了他五十斤金。

遠(yuǎn)處，艷陽、湛天，風(fēng)吹起來——變法就從這里開啟了。

在別人的眼里，商鞅是不同的。

我原先看過一些戰(zhàn)國題材的電視劇，在那個戰(zhàn)火紛亂的年代里，商鞅像個英雄。他勇敢、機(jī)敏、睿智；他胸懷天下，獨(dú)善兼濟(jì)；他一心推行變法，維護(hù)國家穩(wěn)定，帶給秦后世深遠(yuǎn)的影響。甚至最后，他的死也是大義凜然，慷慨悲壯。

如果不是證據(jù)確鑿，我甚至懷疑這和《史記·商君列傳》里說的不是同一個人。

“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彼煨詺埲毯荻尽Ｔ诓坏桨隧摰摹渡叹袀鳌防?，對商鞅的貶遠(yuǎn)大于褒。

懲奸宄，廢井田，重農(nóng)桑，尚軍功，孥貧怠，行連坐，一斷于法。商鞅執(zhí)法，渭水盡赤，號哭之聲動天地。他既讓貴族惱怒，又不得平民的心。在日后，他將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

商鞅相秦十年時，見趙良。區(qū)區(qū)一個小地主，便能對他說：“此數(shù)事者，非所以得人也?！苯z毫不加掩飾的詛咒，但他不會在乎——

“君之危若朝露，尚將于延年益壽乎？何不歸十五都，可以少安?！?/p>

良勸之，商鞅弗從。

他沉浸在秦國與日俱增的強(qiáng)大中無法自拔，多年以來的理想或許就要實(shí)現(xiàn)，他夙夜以求的那一天或許真的會到。

他相信秦孝公的“信君如信我，終我一生，絕不負(fù)君”。他也相信他自己：他為此付出了，他想要看到回饋；他想看到這個有他心血的盛世帝國。

然而世間諸事風(fēng)云變幻，五個月以后，秦孝公卒，太子立。

商鞅的逃亡之旅也從此開始。從秦到魏，沒有國家愿意收留他。

秦邊，殘陽如血，雁唳長空。

后有追兵，亡至關(guān)下，他本欲求得一份庇護(hù)——“商君之法，舍人無驗(yàn)者坐之?！甭玫甑闹魅苏f道。

光與影總是相生相伴，那日立木陽光下，高陽湛天，木影橫豎。為法自弊，如今可謂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商鞅嘆曰：“嗟乎，為法之弊，一至此哉！”他終于看到了變法下的陰影，也是他至高無上的信仰中蒙蔽的一層灰色—— 嚴(yán)苛的刑罰除了帶來秦國軍事與日俱增的強(qiáng)大、社會的公正有序外，隨之而來不可避免的是百姓心中的恐慌。

那么他是否想起了五個月前的那場對話，又是否哀嘆悔之晚矣？也許有過動搖，但如果選擇從頭開始，我想商鞅依然會去那日的集市上，徒木即賜，立木為信。當(dāng)然，沒有如果。

時過境遷，他早已不再是那個有著十五都封地的商君了。

魏人恨他欺騙公子卬打敗了魏國，沒有收留他，而是將他送回了秦境內(nèi)。

他總是把事情做得太絕，毫無退路：于百姓，嚴(yán)酷的刑法使他失去民心；于貴族，廢井田、獎軍功、行郡縣，他觸犯了舊貴族的利益；于主君，過高的聲望和昔日的舊仇都成為置他于死地的利劍。

而這個虔誠的信徒，也許他會悲憫那些因變法而人心惶惶的百姓，但自始至終，他都只朝向自己心中的太陽俯首。

“商君，秦之賊?！彼麄冋f。

公元前338年，商鞅亡。

商鞅亡，而新法不斷。秦惠文王在之后的幾十年里沿用商鞅之法，秦國日益壯大，終于在百年后統(tǒng)一六國，問鼎中原，稱霸天下。

“鞅去衛(wèi)適秦，能明其術(shù)，強(qiáng)霸孝公，后世遵其法?！彼抉R遷盡管沒給商鞅本人什么好話，對于這一聲勢浩大的前朝變法，它雖有不足之處，但誰也無法抹殺它的功績。

因而我難以評斷商鞅其人的好壞，就像我無法評斷他變法的方式究竟是否真的妥當(dāng)。事情總是具有兩面，歷史的關(guān)鍵時刻往往更是常議常青，然而無可否認(rèn)的是強(qiáng)大秦國是他一生的追求，秦國變法成為他一生的信仰?！肮缜嗌?，我如松柏，粉身碎骨，永不相負(fù)?！眴螁芜@一句，便足矣。

商鞅固執(zhí)又嚴(yán)苛，無論他的做法如何，他希望秦國強(qiáng)大的初衷卻是確鑿無疑。每一個殉道者都值得敬重，因?yàn)樗麄兊挠職庵档煤笕烁┥硪话荨?/p>

那日立木為信，我想在灼灼陽光下，商鞅看到的是一份希望，是一顆赤子之心下矢志不渝的信仰，是一個年輕人自此以后鞠躬盡瘁的一生。

在濃厚的夜里，我好像又看到了那片一瀉而下的陽光。

木頭的影子很長，立在陽光下。

（指導(dǎo)老師：李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