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稼泥
大約是在接近晚飯的時刻,我將自己從書堆中拉扯出來,伸了個懶腰。突然,聞到了一種神秘的氣味,它不同于我以前聞到過的任何味道。不過,我又怎么能武斷地確定這點呢?我們每天感受到的事物,都多少帶有些不確定的印記。翻開灰撲撲的時間,發(fā)現成對或成套的人與物只剩下了一個,這比徹底地丟失更令人揪心。我不禁回憶起我們的首次相遇,如同各自身受輕傷。還會不會有人像我們一樣,相互把對方從孤獨和麻木中喚醒。如同這迷離的氣味,讓我在星期天的黃昏時分想起過去的日子。我是否曾聞到過這種氣味呢,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
我細細地嗅著,仿佛要和這種氣味融為一體。史鐵生在地壇尋找方向,也曾經為氣味著迷?!奥淙~或飄搖起舞或坦然安臥,滿園飄散著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說不清的。味道不能寫只能聞,要你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了。”不錯,這正是老師講解數學題時我的感覺。老師的語速繞開物理定律,直逼光速,讓我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中混亂,而分不清有哪幾種色彩,有哪些句子。咄咄的公式裹挾在粉筆揚塵中向我撲來,而我無福消受。這也是說不清的感覺。
然而,這種氣味究竟是什么?為什么它這么像房子著火時嗆鼻的焦糊味兒?我曾經在一個兵荒馬亂的下午和渡邊君一起爬上三樓的晾衣臺看熱鬧。一旁的綠子一邊喝啤酒一邊彈起自己編的曲子,歌詞和曲調都怪里怪氣,帶著青春的迷惘和放蕩不羈。鄰居的房子著火了對她好像沒一點影響,她早就打算對周圍的事來個不屑一顧。似乎為了嘲笑我們的焦急,綠子只是聳聳肩:“大不了燒死嘛。”我注視了她一會兒,和渡邊一樣,漸漸開始覺得什么都無所謂。
爸爸的鍋鏟“吭哧吭哧”地刮著鍋子,換氣扇“轟隆”作響。廚房在沸騰,而時間卻在冷卻,越來越接近標準的夜了。爸爸燒的菜沒有綠子燒的好吃。這么一想,覺得困擾了我這許久的味道并不是東西燒起來的氣味,倒更像是大雨倏忽而過時濺起的泥土氣息,一種略帶不適的清新。我在校園里碰到一棵樹,是棵不幸的玉蘭。它沒有挺拔的身段、瀟灑的綠衣,只有無限的涼意,在花團錦簇的校園里幾乎不會引起任何注意。別的玉蘭在融融暖意中已經抽出新葉,她才開始羞答答地抖弄花瓣。但她的花朵開得東倒西歪,毫無優(yōu)雅的儀態(tài),白費了這么長時間的梳妝。又因為一場始料未及的大雨,她的花僅僅開了一個周末就匆匆凋零,未曾在群芳爭艷時博得些許贊美的驚嘆。
過了那么久,這味道似乎一下子淡了許多,幾不可聞了,這讓我懷疑它剛才是否存在。這味道似乎是悄無聲息地穿過粘著枯萎花瓣的紗窗進入我的房間,并偷偷地縈繞在這里。我和它真的存在于同一時空嗎?或許我們處在兩個并行的時間走廊,在一些地圖上畫不出來而只存在于夢中的街道,四十年前的人還在那里按原來的節(jié)奏生活,絲毫不受時間流逝的影響。我只要像博斯曼斯一樣,紋絲不動地站在人行道上,就能慢慢穿越一堵看不見的時間圍墻。
哦,還有一種可能,是我消失了的零食發(fā)出味道在召喚我!它們與我心有靈犀,知道我苦苦尋找了它們一個周末。有時候我們所珍視的東西湮沒于記憶的角落,而并不需要的物件卻時時在眼前晃悠。這些零食可是舅舅前不久從俄羅斯旅游回來時帶給我的,我還沒舍得多吃。俄羅斯,一個壯麗的國度,也只有她能產生遼闊的地主莊園、馥郁的格瓦斯和一干而盡再摔掉杯子的豪爽的“俄羅斯式”。我一眼就能從眾多城堡中揪出俄羅斯風格的那座。我真希望也能養(yǎng)成屬于自己的風格,即使不美,也能讓人印象深刻,經久難忘。
但是,那困擾我的究竟是什么味道呢?
爸爸把燒好的菜一一端到桌上,看我又在翻箱倒柜,就制止住我說:“別找零食了,吃晚飯了。我再炒個筍就好——不過這氣味可真有點重?!?/p>
哦,我憂傷時迷人的味道,那是燒筍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