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虹影對于現(xiàn)當代文學來說,無疑是個特殊而驕傲的存在。她擅長以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向讀者展示內(nèi)心,并剖析其中深層含義。本文以其小說《饑餓的女兒》為例,從虹影人生記憶中的饑餓、虹影精神層面的饑餓和饑餓敘事的文化意義三個角度,探討?zhàn)囸I敘事的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饑餓 精神 歷史 生態(tài)文化
一.虹影人生記憶中的饑餓
虹影自詡為“靈魂紀錄片”的小說《饑餓的女兒》問世于20世紀90年代,這是她十八歲以前整體生活的原始記錄。這部作品以自傳體的形式敘述了虹影親歷過的饑餓,她以文字的方式正視無法抹滅的被饑餓侵害過的自我并展覽于公眾,調(diào)動出來一個被埋藏許久的“舊我”。這其中的饑餓敘事是那個年代特有的對個體生命飽含深情的一聲嘆息。
伴隨著新時期文學中作家對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集體道德倫理的“刻意”疏離,文學作品中的敘事倫理由新中國成立后的“人民倫理的大敘事”逐漸向“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1]轉(zhuǎn)變,個人生命在離開了國家、集體的規(guī)訓后開始被當作一個真正“屬人”的自然存在,人之為人的生命感覺和道德境況被作家們用語言重拾起來,開始考察人性的真實狀態(tài)。在這個過程中,“饑餓”作為導致人的精神和肉體的緊張、痛苦以及焦慮的源頭之一理所應當?shù)乇魂P(guān)注,從而出現(xiàn)在文學表達中。那么,《饑餓的女兒》中虹影是如何借用饑餓敘事來表達因食物缺乏而導致的精神困境,以及源于生命原始欲望的饑餓感呢?
《饑餓的女兒》提供給我們的是饑餓記憶帶來的精神焦慮與性饑餓的展示。小說在回憶中展開敘述,帶著重新審視自己的口吻。
身體往往是饑餓災難的直接現(xiàn)場,母親在餓殍滿地的饑荒年代懷上了女兒六六,讓她隔著娘胎切實地在腦子里烙印下饑餓。六六對事物的渴望完全服從于身體的本能需求,她對于食物的味道尤其敏感,鄰居家炒雞蛋飯也會讓她口水直流。為人的自尊讓六六極力否認這種“吃不夠的欲望”,但是顯然心理對肉體自然需要的控制是無能為力。人若是有了源于出生年代對饑餓的領(lǐng)受后,面對食物就會表現(xiàn)出一種來自生存恐懼的緊張感。六六對肥肉特別饞,幻想中的美好生活就是自己做主天天吃肉?!叭狻睂τ羞^饑餓痛苦體驗的人來說是一個具有五彩光環(huán)的神圣意向,它代表不挨餓,代表生命綿延。六六從不饞零食偏偏只對肉癡迷,深知吃肉才能緩解她被饑餓糾纏的壓迫感,這種“貪婪”恰恰顯示了底層人在食物獲取上的無能為力。
有過饑餓體驗的人會在不饑餓狀態(tài)下產(chǎn)生饑餓感,從而產(chǎn)生對未來的饑餓的恐懼。當他具備緩解饑餓感的能力,又會面臨精神與物質(zhì)的兩難抉擇。六六十八歲生日當天拿著父親塞的五毛錢陷入精神食糧(看一場久違的電影)與物質(zhì)食糧(買兩個松軟皮薄的肉餡包子)之間的思想斗爭,結(jié)果當然還是買吃的。在這里,“看電影”的行為遠遠不及咬一口肉包的滿足感,何況當時哥哥為了飯桌上的口糧還需要冒險下江撈野草。對以往的饑餓記憶與當下的饑餓恐懼共同構(gòu)成了六六的精神饑餓感,這饑餓感實在只能依靠食物才能緩解。葛紅兵認為消滅饑餓帶來的匱乏感的唯一方法就是對食物實現(xiàn)占有?!爱斣僬吒杏X饑餓時,實際的這種均衡互占被打破了,再者和世界之間處于隔絕和緊張狀態(tài),世界對再者體現(xiàn)為匱乏,再者被世界視為多余?!盵2]從這個角度上看,六六通過擁有肉包的方式試圖克服饑餓感,消除饑餓帶來的緊張、焦慮,從而完成自己與世界的和解。
因為食物缺乏以及私生女身份,六六在出生后不久便被母親送人,長大后她仍時刻懼怕被拋棄。十八歲的六六自然已不可能“被拋棄”,但是,情感上的饑餓感已牢牢扎根于腦海里,盡管已經(jīng)不再受到饑餓威脅,她仍然恐懼饑餓感的再度侵襲,在這里的饑餓感具體表現(xiàn)為性饑餓。對此,六六的緩解方式就是“占有”。
性饑餓與食饑餓的共通之處是無法占有,換句話說,處在饑餓狀態(tài)下的人只有通過占有食物或?qū)ο螅ㄉ眢w),才有可能緩解饑餓。六六成長于一個近乎無愛的家庭氛圍,她意識到自己是個多余者,所以她會因為想要被那個跟在身后的陌生男人強暴的想法感到興奮,是情理之中的。“強暴”在六六看來并非暴力,若真實發(fā)生,那么她將會從中感到自己的“被占有”,相比生活中的邊緣化處境,她是渴望這種占有的:這種極端的暴力形式在幻想中能夠暫時緩解長期以來的性壓抑,六六才得以獲得“存在”。
二.虹影精神層面的饑餓
饑餓通常會引發(fā)人的倫理緊張,把人置身于保證生存需要還是維護道德高地的兩難中。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向來注重“德行”,體現(xiàn)的是一種“崇智抑體”的價值傾向。如錢穆所說:“在中國思想里,重德行,更勝于重思想與理論。換言之,在中國人心里,似乎認為德行在人生中之意義與價值,更勝過于其思想與理論?!盵3]從這個角度看,人面臨饑餓時必須壓制自然欲望以保持精神上的高貴,這樣才算得上合乎傳統(tǒng)道德價值。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在這“極端化”的道德要求之下,人面對饑餓帶來的食與性的雙重壓迫時,很容易放棄道德把持,而是被還原成一具受原始欲望支配的軀體,虹影呈現(xiàn)在《饑餓的女兒》中的,就是人在這種道德高壓下的精神痛苦,并最終以人性完成與世界的和解的過程。
虹影在六六身上建立的道德立場不是精神圣潔,而是一種當食與性的需求得到滿足,人就能在世界里安居的價值觀。好比六六總會在夢中被香噴噴的紅燒肉迷得發(fā)昏,她甚至能夠?qū)υ畚赀^她的人下跪作揖。按照佛洛伊德精神分析通論來說,若人的生命從一開始便受到來自饑餓的嚴重威脅,這種由對死亡的恐懼而導致的內(nèi)心的沉重陰影被稱為“創(chuàng)傷性精神病”。佛洛伊德認為睡眠的心理目的“是對外界刺激的拒絕和逃避”,而“每一個精神病患者的內(nèi)心深處都有一種潛意識在活動”,那么潛意識化進夢中便使人獲得某種“愿望的滿足”。[4]睡夢中的人暫且可以看作一個自然狀態(tài)下的不饑餓的人,但是潛意識里人的尊嚴在食物面前瞬間瓦解,這可以理解為是人的“永恒饑餓”[5]在作祟。一個有過長期饑餓記憶的人即使在不饑餓狀態(tài)下也會意識到饑餓感的威脅。六六生活在對饑餓的反復體驗之中,她時刻恐懼饑餓感的再度來襲,所以,即便只是在夢里獲得虛幻的紅燒肉(從實質(zhì)功用上講它并不能解決現(xiàn)實饑餓),也能讓她得到幻想中的滿足感。在這里,她的不惜主動放棄固有的道德價值立場用身體本能去克服饑餓感的行為,體現(xiàn)的是食物在牽引著人的行為方式上的巨大成就。
同樣的,在母親這個角色上,虹影也讓其交織在食與性的矛盾中。在饑荒年代父親出了工傷,母親靠做體力得來的微薄收入喂飽七張嘴談何容易,每天餓得心慌。此時小孫恰逢其時走進了母親的生活,力所能及的緩解了家里五個饑餓了兩三年的孩子,母親在他的關(guān)懷下度過了新嫁娘般的歲月。母親與小孫的所謂“婚外情”起始于母親對他的以食物為主的生活關(guān)照的依賴,處于食饑餓和性饑餓折磨之下的母親通過小孫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這時她才敢于向世界妥協(xié),在政府大搞“共產(chǎn)主義新風尚”運動時期與小孫私通,并且懷上六六。換言之,母親通過小孫的行動克服饑餓感,因為饑餓感的消除母親實現(xiàn)了與世界的和解,從而使自己安居于世界。她深知私通的后果,必須因此付出道德的代價,實際上她也領(lǐng)受了現(xiàn)實的懲罰:私情被大女兒撞破甚至被丈夫告上法庭,后來隱忍對小孫的愛戀長達十多年,被世人唾棄等等,但她依然隨性而為。
威廉·賴希說道:“成人為維持其婚姻和家庭的存在而必須承受的性抑制在子女身上繼續(xù)存在下去?!盵6]換言之,子女在原生家庭目睹著父母婚姻的不幸,很難將自己從性壓抑中抽離出來,而且這種性壓抑常常伴隨著帶有仇恨的負罪感,這很可能變成個人強有力的革命沖動。身份特殊的六六自小敏感渴望被占有,成長環(huán)境讓她意識到自己是個生來有罪的人。這樣,六六后來的對性的游戲式的沉迷就變得有據(jù)可循。一個人長時間受到性壓抑就會傾向反抗,然而這反抗通常會被視為違背道德,盡管他只是在身體的本能驅(qū)使下尋求最基本的幸福(賴希提出“生活幸福的核心是性欲的幸?!盵7]),這也是虹影借六六來為女性主義發(fā)聲的方式。
三.虹影饑餓敘事的文化意義
1.對歷史的批判
小說《饑餓的女兒》中虹影展示了饑荒年代和的慘?。寒斈隁v史老師給中央政府寫信上報四川饑饉的真實情況,被打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拘押檢查。當局者認為保障自身的權(quán)利大過于老百姓的身體需要,這是六十年代的中國隨處可見的情況,而大部分百姓軟弱又心寬。在長時期的基本生存無保障的情況下,人性暴虐扭曲的一面就顯露出來,食物的缺乏不僅給人帶來身體的饑餓感,而且使人與人之間變得緊張與隔絕。人們已將生死看作常事,沒有人會大驚小怪。
“文革”貫穿了六六的大部分少年時期,她大把本應坐在教室里的時光都花在了義務勞動上,同時她也目睹母親送姐姐下鄉(xiāng)知青時的眼淚與無奈。虹影在《饑餓的女兒》里反復提及這段積貧積弱的頹敗歷史和匱乏的精神世界,也許是試圖讓這段回憶不至于被忘卻。正如她所說:“作為一個民族,我覺得我們失去記憶……應該補上這一課,恢復被迫失去的記憶?!盵8]
2.文化移民對傳統(tǒng)生態(tài)文化的渴望
梁漱溟為人的世界劃分了三個層面:“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人與人的關(guān)系”及“人與自我的關(guān)系”,這與魯樞元在《生態(tài)文藝學》中提出的生態(tài)學三分法相吻合:“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精神生態(tài)”。[9]人的內(nèi)在情感生活和精神生活構(gòu)成了精神生態(tài),當人與自己內(nèi)心疏離,便會導致自我認同的坍塌。虹影作為英籍華裔作家,即便《饑餓的女兒》一書寫作于英國,但其中表達的自我意識都是來源于根植內(nèi)心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居于英國的虹影依然處于無目的的漂泊狀態(tài),逃離過去生活的滿足感無法逾越身處異鄉(xiāng)的惶惑感,《饑餓的女兒》讓我們看到六六與自我相處的焦慮以及精神生態(tài)的不平衡,內(nèi)心的苦惱源于無根的漂泊。海德格爾存在主義現(xiàn)象學中有一個重要的命題“棲居”,強調(diào)棲居的基本特征是“精神上的保護”[10]。同樣,虹影要讓給自己內(nèi)心回歸到本質(zhì)中從而得到精神上的保護,她只有“回歸”,帶著對祖國的依戀回歸到人與自我最原始的關(guān)系中,回歸到傳統(tǒng)生態(tài)文化根植的家園。
注 釋
[1]劉小楓《沉重的肉身》,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年,第2頁
[2]葛紅兵,宋耕《身體政治》,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113頁
[3]錢穆《中國思想通俗講話》,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44頁
[4]佛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張?zhí)脮幾g,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第114頁、第33頁、第54頁
[5]葛紅兵,宋耕《身體政治》,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11月第1版,第111頁
[6]威廉·賴?!缎愿锩呦蜃晕艺{(diào)節(jié)的性格結(jié)構(gòu)》,陳學明、李國海、喬長森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10年,第75頁
[7]威廉·賴希《性革命——走向自我調(diào)節(jié)的性格結(jié)構(gòu)》,陳學明、李國海、喬長森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10年,第269頁
[8]謝有順,虹影《應該恢復被迫失去的記憶——虹影專訪》,虹影《K》,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88頁
[9]魯樞元《生態(tài)文藝學》,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47頁
[10]魯樞元《生態(tài)文藝學》,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65頁
(作者介紹:向友誼,西南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敘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