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邊城”是沈從文作品的核心,沈從文研究的意義都是建立在對“邊城”的不同闡釋上,拋開文化意義上的有意拔高,從沈從文自身的經歷和真實心態(tài)著眼,“邊城”就是“城邊”,沈從文既不是“鄉(xiāng)下人”,也做不了“城里人”,而只是一個游走于城鄉(xiāng)之間的邊城人,這種邊緣人的心態(tài)其實才是沈從文研究中所謂城鄉(xiāng)對立,或在更高層面上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對立的真正出發(fā)點。
關鍵詞:邊城 沈從文 鄉(xiāng)下人
在沈從文研究中,雖然研究的角度因時代的不同,在文本解讀——主體意識——文化內涵之間游移,但對于“邊城”的闡釋仍然是企圖從“城鄉(xiāng)”對立中揭示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沖突的意義。因此本文刻意屏閉對沈從文的傳統(tǒng)解讀和肆意拔高,其目的并不在于消解沈從文研究的意義,而是力圖觸摸沈從文的真實心態(tài),進而走進真正的“邊城”。[1]
一.生來就不是“鄉(xiāng)下人”,也不甘心做“鄉(xiāng)下人”
在自傳的開頭“我所生長的地方”一節(jié)中說得很清楚:“我就生長到這樣一個小城里,將近十五歲時方離開。出門兩年半回過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現(xiàn)在為止,那城門我還不再進去過。但地方我是熟習的?,F(xiàn)在還有許多人生活在那個城市里,我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過去給我的印象里。”[2]文中反復地提到“小城”一詞,可見沈從文從來就不認為他生活的地方是“鄉(xiāng)下”,從“我的家庭”一節(jié)中,也可以看出,沈從文的家庭在當時雖然已經家道中落,但在當?shù)貐s絕非“鄉(xiāng)下人”,至于沈從文在“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了一本大書”“我上許多課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書”所作的描述,歷來被作為沈從文是“鄉(xiāng)下人”的證據,其實從沈從文“六歲時我已單獨上了私塾”、“離開私塾轉入新式小學”、“民三左右地方新式小學成立,民四我進了新式小學”的記述看,沈從文最多不過是一個接觸過“鄉(xiāng)下”的少爺。沈從文曾經在“我上許多課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書”一節(jié)中記述過逃學偷人船劃的玩童經歷:“……‘少爺,夠了,請你上岸!”[3]從文中“鄉(xiāng)下人”、“少爺”的稱謂中,不難發(fā)現(xiàn)沈從文不但不是“鄉(xiāng)下人”,甚至認為對方才是“鄉(xiāng)下人”,而在“鄉(xiāng)下人”的眼中,沈從文則是“城里人”。
可見,如果以《從文自傳》中對“玩童”經歷的回顧與留戀,來判斷沈從文的“鄉(xiāng)下人”身份多少有斷章取義之嫌。
二.想做“城里人”卻做不了“城里人”
1922年,沈從文離開湘西,只身來到北京,但城里的“人生學習”顯然沒有沈從文想像的“似乎應當有意思些”,他在《從現(xiàn)實學習》一文中談到當時的生活狀況非常的艱苦,他所居住的公寓都是濕霉霉的,經常兩三天不吃東西,他在北京的日子,非常人能夠忍耐,而且無人問津。但即使這樣,他還是堅持了下來。從中不難看出他對“城里”的現(xiàn)實生活的幻滅,但反過來看卻可以看出沈從文渴望成為“城里人”的執(zhí)著。
1925年3月20日,在沈從文成為生活中的“城里人”也失去希望的時候,《晨報副刊》發(fā)表了沈從文的散文《市集》,1928年,胡適聘用沈從文到上海中國公學任教,1930年到武漢大學任教,1931年,楊振聲聘沈從文到青島大學任教,以上諸人都是新月社的重要人物,可以這樣說,新月派再次點燃了沈從文成為“城里人”的希望。
新月派是一個以英美留學生為主體的文人小圈子,更是津津樂道于精英教育,但他們和沈從文這種“土鱉”有著文化基因上的天壤之別。在武漢大學期間,胡適、陳西瀅曾鼓勵沈從文學習英文,但是學了一個月,沈從文發(fā)現(xiàn)“我連二十六個字母也背不清”。這決定了沈從文是青島大學新月派中的一個另類,自然而然會被新月派排斥在圈子之外。
雖然沒有資料直接證明青島大學新月派對沈從文的排斥,但正是由于這“隔著一層”,使沈從文“城里人”從精神上產生了一種隔閡、疏離。早在武漢大學期間,沈從文就曾寫信給他大哥:“我還是要堅持寫作,我的文章是誰也打不倒的,在任何情況下,一定還可以望它價值提起來”。[4]而在青島大學期間,這種“隔著一層”顯然進一步惡化,證據就是沈從文發(fā)表了《八駿圖》,該小說就直接以青島大學若干教授為生活原型,在沈從文的描述中,這些“駿”外表“老誠”“莊嚴”,滿口的“道德名分”,卻一肚子男盜女娼。1935年12月,他在自存本《八駿圖》的文后作了如下強硬的題識,這種題識無疑更能說明沈從文內心的真實想法:“當時為學生舉例作的。發(fā)表后使得教授們大不高興。本來不是為他們高興寫作的,所以只有讓他們不高興。事實上倒是把幾位紳士畫出來了。完全正確而生動的畫出到紙上了?!盵5]1935年12月10日,沈從文又在天津《大公報·文藝》發(fā)表了《八駿圖》題記,對所謂“城里人”的精英作了如下描述:“大多數(shù)人都十分懶惰,拘謹,小氣,又全都是營養(yǎng)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這種人數(shù)目既多,自然而然會產生一個觀念,就是不大追問一件事情的是非好壞,‘自己不作算聰明,別人作來卻嘲笑的觀念。這種觀念普遍存在,適用到一切人事上,同時還適用到文學上。這觀念反映社會與民族的墮落。憎惡這種近于被閹割過的寺宦觀念,應當是每個有血性的青年人的感覺?!盵6]
事實上,即使沈從文的“八駿”和梁實秋的“八仙”不能一一對應,但將青島大學的新月派精英顯然進行了對號入座,結果是沈從文無法再與這些教授共事而離開青島大學。實事求是的講,新月派諸人并非真如沈從文描述的那樣不堪,沈從文之所以會對“城里人”由向往轉而對立,原因也許如孔慶東在《試談沈從文的自卑情結》一文中所作出的分析,沈從文在面對“城里人”的時候,始終無法擺脫“鄉(xiāng)下人”的自卑情緒。蘇育生在《胡適與沈從文》中提到只有小學學歷的沈從文先后給胡適寫了兩封信?!扒耙环庹f,為了不給學?!υ挘瓤墒褂靡粚W期。他講課恐只能給學生以‘興趣,不能給‘多少知識,‘錢不妨小點。如果將來認為他‘無用時,即使解聘‘也不甚緊。后一信寫在講課之后,說他對講課實在‘對付不好,不知道哪些是對同學‘有用的話,以至‘很感不安”1928年任教上海中國公學,1930年任教武漢大學,1931年作者青島大學的經歷,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出沈從文對“城里人”由自卑到不滿再到對抗的心路歷程。
三.從對“城里人”的自卑到對“鄉(xiāng)下人”的自傲
沈從文借《邊城》表達了對“鄉(xiāng)下人”的情感:“對于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我生長于作品中所寫到的那類小鄉(xiāng)城?!毕喾吹?,對于“城里人”卻強硬的宣稱:“我這本書只預備給一些‘本身已離開了學校,或始終就無從接近學校,還認識些中國文字,置身于文學理論,文學批評,以及說謊造謠消息所達不到的那種職務上,在那個社會里生活,而且極關心全個民族在空間與時間下所有的好處與壞處的人去看?!盵7]簡而言之,《邊城》這部書“城里人”是看不懂的,而作者并不打算對此作出改變。
在《習作選集代序》一文中筆鋒直指代表“城里人”精英的報刊、出版社編輯或評論家,這篇文章的火藥味更濃,基本上可視之為沈從文以“鄉(xiāng)下人”身份向“城里人”的宣戰(zhàn)。文章一開頭,他就用譏諷的口氣表明了雙方的不可調和:花費你們許多寶貴的時間,我心里真難受接著,沈從文又一再重申了這種不可調和,“不過我雖然寫了許多東西,我猜想你們從這兒得不到什么好處。“你們喜歡什么,了解什么,切盼什么,我一時尚注意不到?!?/p>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從文在文中對“鄉(xiāng)下人”和“城里人”作了水火不容的對比:“我實在是個鄉(xiāng)下人,說鄉(xiāng)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在自貶,鄉(xiāng)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xiāng)巴老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頑固,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甚懂詭詐。他對一切事照例十分認真,似乎太認真了,這認真處某一時就不免成為‘傻頭傻腦。這鄉(xiāng)下人又因為從小飄江湖,各自奔跑,挨餓,受寒,身體發(fā)育受了障礙,另外卻發(fā)育了想象,而且儲蓄了一點點人生經驗?!奔词灌l(xiāng)下人來到城里,這種矛盾也是不可調和的:“即或這個人已經來到大都市中……自然的,表面生活我們已經差不多完全一樣了。可是試提出一兩個抽象的名詞說說,即如‘道德或‘愛情吧,分別就見出來了。我既仿佛生命里注定要拿一支筆弄飯吃,這枝筆又側重在寫小說,寫小說又不可免得在故事里對‘道德,‘愛情,以及‘人生這類名詞有所表示,這件事就顯然劃分了你我的界限。請你試從我的作品里找出兩個短篇對照看看,從《柏子》同《八駿圖》看看,就可明白對于道德的態(tài)度,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好惡,知識分子與抹布階級的愛憎,一個鄉(xiāng)下人之所以為鄉(xiāng)下人,如何顯明具體反映在作品里?!盵8]以上引文與其說是“城里人”對鄉(xiāng)下人的排斥,不如說是沈從文干脆把自己放在了“城里人”的對立面。沈從文對“鄉(xiāng)下人”的認同甚至自詡,并非愿意做一個“鄉(xiāng)下人”,而僅僅是以此作為對“城里人”的逆反,簡言之,就是由對“城里人”的自卑轉而為對“鄉(xiāng)下人”的自傲。
四.無“鄉(xiāng)”可返的“返鄉(xiāng)”
沈從文曾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復表達過“返鄉(xiāng)”的思想,但事實上,他只在1934年1月初因母親病重回湘西探過一次親,很明顯,這次“返鄉(xiāng)”并非出于自覺自愿。雖然沈從文多次提及湘西受到現(xiàn)代文明侵蝕而發(fā)生的變化,似乎不能“返鄉(xiāng)”的原因在于“鄉(xiāng)”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鄉(xiāng)”。其實,更深層次的原因正如沈從文在《水云》中與自己的靈魂進行的虛擬對話:“你口口聲聲說是一個鄉(xiāng)下人,卻從不用鄉(xiāng)下人的坦白來說明友誼,卻裝作紳士。然而在另外一方面,你可能又完全如一個鄉(xiāng)下人?!睂τ谶@種靈魂的拷問,沈從文也只能選擇“沉默”??梢?,沈從文的不能“返鄉(xiāng)”,根本原因和他當初離開湘西的原因居然在本質上有著驚人的相似:當初離開湘西是因為不甘做一個“鄉(xiāng)下人”,后來的不能返鄉(xiāng),是由于不愿做一個“城里人”。沈從文之所以不能實現(xiàn)“返鄉(xiāng)”,因為沈從文從來就不是一個他所自詡的“鄉(xiāng)下人”。
沈從文從一開始就不愿作一個“鄉(xiāng)下人”,而是渴望做一個“城里人”,甚至對“鄉(xiāng)下人”充滿了一種厭惡,這是他離開湘西最直接的動因,但沈從文又不為“城里人”所接納,這使沈從文由自卑進而產生逆反,自詡“鄉(xiāng)下人”來對抗“城里人”正是這種逆反的表現(xiàn),沈從文作品中,以《八駿圖》為代表的“城市系列”和以《邊城》為代表的“湘西系列”都是這種心態(tài)的文學呈現(xiàn),這種心態(tài)也注定了沈從文只能是一個游走于城鄉(xiāng)之間的“邊城人”。
參考文獻
[1]郭沫若.《斥反動文藝》,《大眾文藝叢刊》第1輯《文藝的新方向》,1948年3月1日
[2][3][5][6][7]沈從文.《從文自傳》,第6頁,第28頁,第231頁,第253頁,第251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
[4]劉超.《講臺上的民國》第216頁,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
[8]沈從文.《習作選集代序》,發(fā)表于1936年1月1日《國聞周報》第13卷第1期,沈從文《從文自傳》,第254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
(作者介紹:陳若鳴,西南大學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