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鬼金的《環(huán)形山》

即便我們能夠在鬼金的《環(huán)形山》中辨認出一些明顯帶有追溯“公共”往事與記憶的痕跡，但我們依然會被他傳遞出來的氣韻所打動，那是我們在久遠年代里曾經(jīng)摩挲過、稔熟過的情懷：誦詩飲酒，關(guān)心書籍，為“世界”歡呼或哭泣，唯獨不以一己之私、之利為意。

現(xiàn)在想來，那是一種多么清朗、遼闊、豐沛的氣韻。鬼金通過在那個時代經(jīng)歷過精神遨游的老康，為我們勾勒出了這樣的畫像。老康本是北京某大學的尖子生，因在詩歌朗誦會上打人，被學校開除，回到父親所在的煤礦工作，不想煤礦破產(chǎn)了，他只好在菜市場上賣豬肉，成了一個“賣肉的書生”，或者說熱愛看書的“屠夫”。

這種由上而下、由盛而衰的畫面，可謂我們時代精神衰變的寫照。在當下經(jīng)濟繁榮、社會穩(wěn)定的表象下，精神內(nèi)層的許多東西已經(jīng)死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不乏見到這樣的人，他們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胸懷世界，而今只能用利益、欲望、酒色、養(yǎng)生來“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中國文化和世情往往會用“人到中年”等措辭對這一現(xiàn)象施以解釋，卻完全忘記了，“人到中年”還可以意味著思想的積淀與豐厚。在最應該綻放思想風暴的時代，這些“中年人”將自己的來路抹除得一干二凈。

無疑，老康是時代精神的死亡過程的見證者，但鬼金并不愿意將這個曾經(jīng)的弄潮兒、當下的“盧瑟”（loser）封閉進俗世的“玻璃罩”里，他通過老康的種種實踐，提醒自己、也提醒我們，在這個時代，還有那樣一些人，他們即使身陷泥沼，卻依然頑強地伸出手去，試圖撥開欺瞞的迷霧和禁言的桎梏，讓我們不要忘記曾經(jīng)有過的思想輝光與抵抗的力量。

在《環(huán)形山》里，有兩個人物聯(lián)結(jié)起了老康在精神與世俗上的通道，或者說是他在這兩個世界的形象折射。一個是他的大學同學肖申克（這個名字本身就有著追求自由的明確指向），另一個是他的朋友楊越，兩個人都可以和他聊文學、聊告密者、聊世界的驚悚，然后喝酒痛哭。他們貌似都保留了對自由精神的追求，但很快“真?zhèn)巍绷F(xiàn)。肖申克被捕、在獄中自殺（從前文的伏筆來看，應是因言獲罪），而楊越卻趁老康喝醉后誘惑他的妻子沈書枝，并在他失蹤時表示“這不是正好……”。我以為，作家在寫下這一筆時，應當是飽含痛意的，痛于一個在精神上如此高蹈的人，卻在俗世里無能為力。

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當老康和楊越在一起的時候，鬼金是這樣寫的：“他們是這個世界的零余者”，而當老康和肖申克在一起的時候，他被不斷地提醒自己年輕時最喜歡說的話是“我是這個世界的哭靈者”。兩者之間有著巨大的區(qū)別：“零余者”是被時代所擠壓、拋棄到邊緣難以生存的人，而“哭靈者”則是意識到時代無底限墮落時發(fā)出無盡哀嚎的人。在這種設置里，可以看到作者的意圖：肖申克，才是老康真正的精神鏡像，他的自殺也意味著老康在精神上陷入了徹底的孤絕與黑暗。

這種悲劇性結(jié)局正是小說最令人震動的地方，我想鬼金也意識到了，即使是具有強大精神力量的個人，也無法與時代相抗衡。肖申克的自殺、老康的失蹤，都是合乎邏輯的敘事設置。如果老康是一個孤膽英雄，他的命運不足為奇，但正因為老康是在種種俗務里被“發(fā)掘”出來的，他那隱現(xiàn)的品質(zhì)才彌足珍貴。有時候，將自己深埋在世俗里而不失初心，比那些一味地“革命”、喊叫著前進、做出激憤姿態(tài)的人，要危險得多、也可貴得多，他們時時面臨著喪失安全、自由、愛、甚至生命的危險。對于這樣一些在精神廢墟上負隅頑抗的人、被時代列車拋擲后依然葆有心靈質(zhì)詢的人，作家致以了莊重和誠摯的敬意。

也許有人會覺得小說中的某些表達過于直接、概念化，但是，不要忘了，我們離那些曾經(jīng)滋養(yǎng)過自己青春年華和精神成長的“概念”已經(jīng)實在是太迢遙了。鬼金的小說正承擔了這樣的功能，告訴被庸?，嵤履ノg損耗的我們，那些歲月、那些人還在，他們寧愿被時代放逐和埋葬，也要留下精神的全貌，因為這也許能觸動某些在生活里停滯不前的人，比如沈書枝。她在老康失蹤那天，在他的筆記本上看到了兩句話：“我不想被這個時代裹挾”、“月球背面的那些環(huán)形山，像一個個巨大的墓穴”，她的眼淚滑落下來。在她的想象里，老康，這個“世界的哭靈者”可能去了一個“沒有人類的星球”，在那里，他終于可以安詳?shù)靥魍厍?，毫無障礙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真是一種巨大的幸福。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