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小房子和樹

周蘇榮

到過北方么？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時來吧，來看看北方的民居和樹木，看它們是怎樣的姿態(tài)。許多地方的人喜歡沿路居住，這兒卻不，他們依嶺而居，隔著一條河或一片田野與公路不遠(yuǎn)不近地相望。村落不密集，但也不像內(nèi)蒙那樣零散和遙遠(yuǎn)，若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永遠(yuǎn)也不會感到渺茫。它們是這樣排列的，眼見著一道厚雪覆蓋的嶺從樹梢舉向的天空緩緩?fù)落侀_，雪林停腳的地方就是村落，村前有田野或小河，野上是金黃的玉米桿垛子，每個垛子都帶著雪帽，河上有雪，雪下有魚兒在看不見的地方游動……

從上而下的房舍，具有蜿蜒的層次，所見房舍都依地勢排列，絕不雜亂。稍微細(xì)心一點，你就會發(fā)現(xiàn)，只要不是一戶，無論多少戶聚在一起，都一排排朝著一個方向，這和地域的寬闊與狹窄無關(guān)，與河流的流向無關(guān)。和什么有關(guān)呢？

——座北朝南，以北為尊！所以，整個北方的房舍都面朝南方。歷經(jīng)千百年，我以為它會變了，可它們還是這么屹立著。

房舍不大，窗戶很小，而且低矮，一看就還是傳統(tǒng)的東北口袋房。周圍全是雪，頂著厚雪的房頂看起來更低了，幾乎和地面的白吻在一起。每一戶門前都撐著透明的塑料門簾，從房檐垂到地上，朝南的門窗都罩在里面，陽光也照在里面。所有煙囪都冒著從容不迫的淡煙，說它淡，是它幾乎構(gòu)不成煙柱，在低處就飄散了。有的屋里飄出的是白煙，有的屋里飄出的是略微黑點的煙。我知道，白煙是草木的香氣，誰家房頂上飄著黑煙，誰家的炕就是煤火燒的。不知為什么，我固執(zhí)的以為，冒白煙的人家，一定有個頭發(fā)似雪的老奶奶或是老祖母，不管別人干什么，她一定是坐在炕上給她的最小的孫女或外孫女縫結(jié)婚的棉被，縫了二十一床，還在縫……

一縷白發(fā)，滑到她祖?zhèn)鞯乃{(lán)染棉衣上，似乎都無覺察。

這時，我忽然覺得，這北方的房舍是有靈魂的，它把我的心燒得發(fā)燙。

它們是有記憶的，它們記得自己的名姓和民族，并把這種記憶烙在子孫的記憶上，留個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的繭疤。如果你去她家做客呢，她和她的后輩會把最好的食物端到炕上讓你吃。你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盤腿坐在炕上，看著大盤大碗里冒著香氣的飯菜，你會發(fā)呆地想“一盤抵我們那里三盤呢，怎么吃得完呀！”

這就是北方的小房子。和小房子相反的是樹。

說來也許你不相信，這兒沒有舶來品，所有都是本地的樹種。林中樹木都高大挺拔，從它們身上根本看不出風(fēng)向和方位。山嶺蜿蜒，從轉(zhuǎn)山村到蘇子河畔，從媽媽溝到元帥林，從渾河源頭到努爾哈赤誕生的口袋房，除了松樹都是落葉的，沒有常青松的地方，雪白之中全是黝黑或金黃，偶有白樺夾在其中，老遠(yuǎn)就能看見一片片云似的白色枝梢。一垛垛原木堆在路邊，筑成高聳的厚墻，等著遠(yuǎn)方的人來把它接走，我就想它們哪一個會去哪里，江南還是海濱？它們會漂洋過海到遙遠(yuǎn)的國度嗎？沒準(zhǔn)，我家的房子里就有一個是從這雪國去的，如果是，到我最香的那個夢里去吧，讓我在睡夢里也能聽到這林里的雪落和樹木的歌唱，以及松樹下的紅蘑菇從土里拱出的喘息。

別以為這些樹只長在郊野，街道上也是。沈陽是東北三省最大的城市，它的街上就是榆樹，并且和郊野的樹一樣，完全自由生長，沒有誰會去糾正它生長的姿勢，剪斷任何一枝。它們根在大地，朝著天空就是對的，沒有一個人會故意改變它們的方向。高樓大廈，在它們的身影里，看著是那么舒服，灰色的水泥因為這自由生命的輸入也變得生動和挺拔起來，我在這街道里走著，樹上沒有鳥，心里卻好像有只鳥在盤旋飛動。

這讓我想起一些不南不北的地方，小小的一個村鎮(zhèn)，縣城或是城市，這許多年來，好像一夜之間，槐樹掉了，梧桐斷了，榆樹連根拔起，任何可以長成一棵樹的地方，都換成了似乎一輩子都長不高，長不粗壯的江南樹種。整個冬天它們都胳夾著膀子瑟縮在街頭，唉聲嘆氣，你看著它們就覺得更冷，只會像它們那樣低下頭把衣服裹得更緊些，就這還夜夜聽得哪棵樹，在某個角落哭泣的聲音。

我從沈陽路過本溪，到丹東，翻過長白山。一路高速，兩邊也是楊樹和榆樹。楊樹色白，榆樹灰黑，遠(yuǎn)遠(yuǎn)看去，一段灰一段白，數(shù)千米望不到頭，千萬棵樹不掛一片樹葉，鳥窩也極少，全是赤子的模樣。

經(jīng)過楊樹時，我看見它們睜著大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就像我望著他們一樣。

“石榴花開了”，來自故鄉(xiāng)宅院的消息?！拔逶铝窕ㄒ勖鳎﹂g時見子初成”，我想回故鄉(xiāng)看看。

一路上，麥子灌漿，腰桿硬朗；油菜結(jié)角，籽粒豐盈。布谷聲聲穿云來，村人匆匆忙碌去。

回到宅院。老石榴樹在東廂房墻根下，像位長者靜靜地迎接我，掛一樹絨絨的云錦。坐于樹下的石墩上，沏碗清茶，宅院清幽，東窗恬然。一些鏡頭連續(xù)劇似的，清晰回放。

姥姥家的石榴樹

姥姥家的石榴樹，有共生的幾株，合抱著蓬勃向上，撐出了一道風(fēng)景。樹左不遠(yuǎn)處是紅薯窖，樹右是一長條形青石板，擱著洗臉盆。

我曾下窖拾紅薯，用繩子系好籮筐，放入窖中，繩子頭交托給石榴樹。它在高處俯首看著我，靜靜地等著我。我踩著腳窩，向土層深處退去。光亮愈來愈微弱，心怯怯的，摸著紅薯慌忙裝上一筐，急急爬上來。一看見陽光與石榴樹，心就踏實地開了花。

榴花綻放的五月，晨曦初醒，惠風(fēng)和暢，小鳥在花間談情。熠熠的陽光，自樹冠頂部流入，青石板上一幅枝椏橫斜、葉花相偎的畫搖曳著。白瓷的臉盆里，清亮亮的水面，浮著幾瓣落紅。輕輕撩撥，云霞似的游蕩。那時，我的小手總留戀水盆，思緒也跟著亂漂。姥姥總擰著小金蓮走過來，拖著長腔催我：芳芳——快洗，飯涼了，上學(xué)遲到了！

小姨也拿把木梳，走出她的閨房，來為我梳辮子。我的頭發(fā)濃密，兩條長辮梳起來很痛，我總是捂著頭跑著喊著不讓梳。害得小姨滿院追我。

姥姥家的院子，是窄長的。因此石榴樹的枝椏，從西墻根，一下?lián)淅愕綎|廂房小姨的窗戶下。那時我很羨慕小姨的閨房，私下幻想要能住到小姨的屋里，該多好。榴花一開，小姨愛推開木格窗，坐于窗前看書或繡花。她給我納的鞋墊，就有石榴花，鮮艷活脫，我疑惑她是不是挪移了樹上花？那時的小姨，就像石榴仙子，臉蛋紅撲撲的，是村里有名的俊妮子。

外公愛用石榴花萼，給孩子們做煙袋管兒。他先清空花萼內(nèi)的花蕊，然后在花萼外扎一小洞，插入空心的麥桔桿。我和弟弟蹦跳著，這比外公黑黢黢的銅煙袋漂亮多了。銜在小口里，一手掐腰，高腳椅上一坐，二郎腿一翹，神氣活現(xiàn)的。放在水里，咕嘟嘟吹起串串泡泡，儼然外公的水煙袋，好玩極了。曾和小伙伴樂此不疲地玩，直到玩長大，不好意思了，但心里還癢癢的。一直玩到了夢里，玩成了一種情結(jié)。

夏夜在平房上，小伙伴搖頭晃腦數(shù)星星，團(tuán)團(tuán)圍坐玩游戲，口里念念有詞：石榴花開得稠，金骨朵銀骨朵，拿把斧子砍小腳，針尖瑪瑙小腳蜷了。

8歲時離開了外婆家。那棵石榴樹與童趣與親情也跟著我，求學(xué)謀生活，四處游走，一直走至今日，仍鮮亮如昨。

婆婆家的石榴樹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一季季石榴，催大了一群群姣姣。戀愛時節(jié)，第一次跨入他家的門，就戀上了一棵石榴樹。

婆婆家是清末留下的大宅院，百余年光陰的剝蝕，顯得古樸蒼桑。除東廂與臨街房是翻新之外，其余仍存舊貌。3棵大槐樹，不知祖上何人手植，亭亭如蓋。一棵石榴樹尤為喜人，幾條龍似的主干纏綿在一起，綠波之中點點紅。后來我說與夫君聽，他笑說，原來不是沖我來的，是我家的石榴樹，它是媒人喲。

女兒生在春三月，春風(fēng)一吹，老宅院的樹也搖醒了，小芽芽毛絨絨地探出頭來，晃悠著。石榴樹的綠芽，尖尖的，像小兔子的耳朵支楞著：聽嬰兒吮奶聲酣眠聲與笑聲，還有鬧人的啼哭聲；聽小腳婆婆細(xì)碎的忙碌聲，還有夫君晚歸的腳步聲；聽母親來探看我的細(xì)語，還有父親初為外公的笑言。

“五月榴花耀眼明”，抱女兒于樹下，不由自主地，她會盯著一樹的小燈籠看，笑。

婆婆還說過，石榴樹是宅院的風(fēng)水。她生了五男二女，就像石榴似的多子多福。但我深知婆婆的辛酸，養(yǎng)兒育女的不易。就像石榴樹一樣，歷盡了風(fēng)雨與蒼涼，但忍著不說，只開一樹榴花紅。

后來，我們離開了老宅，離開了故鄉(xiāng)。那棵石榴樹與故鄉(xiāng)站在原地，承載著諸多的光陰與記憶，成了風(fēng)箏迢迢的牽掛。2005年，宅院舊貌換新顏。我們獨留下一棵石榴樹和2對石墩，它們是光陰的見證者，是老宅院的守護(hù)神。

他鄉(xiāng)的石榴樹

我們從故鄉(xiāng)遠(yuǎn)行，往往帶著一棵樹——槐樹，榆樹，皂角樹或石榴樹。無論走至何方，都走不出它們，就像走不出鄉(xiāng)音里的麥子玉米棉花紅薯、青蛙蚱蜢蛐蛐一樣。偶然在他鄉(xiāng)邂逅，恍惚見親人與老鄉(xiāng)一般，兩眼淚汪汪的。

去山西旅行一趟，大宅院異彩紛呈：皇城相府、天官王府、喬家大院、王家大院、常家莊園、孔祥熙故居。但我發(fā)覺，無論如何顯赫，與我們農(nóng)家小院一樣，都有一棵古老的石榴樹?！爸型ビ衅鏄?，當(dāng)戶發(fā)華滋?！蓖崎T而入，一眼就看見翠葉紅錦的榴花，陳舊的宅院，一道奇麗之景，仿佛光陰深處，爍爍的紅燈盞。

導(dǎo)游見我們圍著石榴樹打轉(zhuǎn)，就笑問，石榴樹性別知道嗎？樹還有性別，大家皆笑。別笑，是一位癡情姑娘，從西域追張騫而來的，為了報澆灌之恩。又一個絳珠仙草報答神瑛使者的版本。導(dǎo)游說別不信，有記載的。反正是張騫出使西域歸來的一樁功勞。

導(dǎo)游又問，陶淵明《桃花源》的另一版本，知道嗎？都搖搖頭。唐代流傳著榴花洞故事，這也是書上記載的。有樵夫叫藍(lán)超，他追尋一頭鹿卻沒有追上，誤入閩縣東山，即今福建福州的榴花洞，此中所遇與《桃花源》中的景觀相似。

導(dǎo)游又指著一游客的裙子問，她的裙子和石榴有關(guān)嗎？這下我笑了：石榴裙。大家都笑了?！拔覀兡莾?，結(jié)婚還送石榴呢，多子多福?！迸?，原來石榴還有這么多話題，酒文化月文化，樹也有文化的。它們同樣有起源有血脈有傳承。

還記得那年去北京，看古老的四合院。四合院都有三寶：魚缸葡萄架石榴樹。石榴樹是家樹，與人相偎相依，一樹的綠意與赤心，捧給庭院中的親人們紅火的日子，興旺的家族。

一棵樹就是一本書，如《詩經(jīng)》般純粹，如《離騷》般執(zhí)著，如《本草綱目》般實在，如《桃花源》般寧靜，它永遠(yuǎn)是線裝的紙質(zhì)的綠色的。它也是一個人，但比人走得遠(yuǎn)比人淵博，比人沉靜比人率性。

因此人類總向往之，與它們套近乎，想沾親想帶故。于是，家鄉(xiāng)寫成“桑梓”，父母寫成“椿萱”，學(xué)生稱為“桃李”，醫(yī)家稱為“杏林”，人才叫作“翹楚”，戲園叫作“梨園”……真服了先人的多情與睿智。也深味了樹在人類天秤上的份量，它是精神層面的神秘的美好的，令人神往的。

坐在石榴樹下，榴花如紅絲綢舞動著，牽著我不斷走神，且走了很遠(yuǎn)，幾乎走丟。清風(fēng)輕撫，啜口淡茶，“一樹榴花紅”的連續(xù)劇，仍在腦中播放，并且大有續(xù)集的跡象。故鄉(xiāng)與故居與那些樹那些人，總讓我頻頻回首。

從軒窗擠進(jìn)一陣清香來，空氣里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循香望去，小區(qū)門口大槐樹的槐花開了，有人說，“聞香識女人”，我卻聞香識花卉，槐花的芬芳之氣，令我心醉神迷。

“槐花滿院氣，松子落階聲?！币淮疂嵃姿匮诺幕被ㄓL(fēng)搖曳在向我招手。

每年四月底到五月初是槐花芬芳的日子，一簇簇純白無染的槐花極像清麗的女子，有的綻放花姿，有的嘟著小嘴，含羞待放，又像是閨閣女子，把那份羞澀在半遮半掩中呈現(xiàn)出來。它們在陽光中絕然開放，不嬌柔，不造作，自然而清新。

想起小時候，每到這個季節(jié)，我便與幾個鄰里小伙伴們想辦法摘槐花。雖然自己個子低，卻要爭強(qiáng)好勝地顯擺著自己的絕技——搬著凳子爬樹捋槐花。男孩兒也樂意在樹下觀望，此時女兒身的我也為能在小伙伴們面前露一手而沾沾自喜。饑腸咕咕的我三下兩下腳踩凳子手抱著樹，然后小腳一只往上蹭，另一只踩緊樹干不讓身子往下滑。上的過程槐花刺將手扎破，血不住地往外流，疼得我冷汗都流出來了，好強(qiáng)的我咬著牙，鼓著小嘴，一臉的不服氣，繼續(xù)向上爬。嗨，終于爬到樹枝上段，一屁股坐到樹杈上，大喘一口氣，用嘴巴將手上的血吸干凈，擦擦汗，興奮地開始大把大把捋著槐花直接送入口中。那清新香甜的槐花早已把疼痛趕走?；被ㄕ媸呛脰|西，不僅果腹，而且讓人精神振奮，似乎還讓人一掃身上的穢氣！捋著吃著，裝著籃兒，肚兒飽了，籃子滿了，肩挎竹籃，手抱樹身，哧溜一聲滑下樹來，這才慢慢悠悠的和小伙伴們分享收獲。

父母滿臉的歡喜，滿眼的心疼。我伸出手看著血跡早已干了：“沒事兒！”又活蹦亂跳地玩耍去了。

奶奶這時會邁著清朝時留下的三寸小金蓮，晃晃悠悠地用干瘦且青筋外露的手將槐花在水里洗干凈，拌上一些面粉，放在鍋里蒸，十分鐘后就熟了。然后趴在樓道的欄桿上文文氣氣地叫幾聲“玉兒，回來吃蒸槐花了，再不回來我們就吃完了……”聽到我回答后，轉(zhuǎn)身回屋里用青椒和大蒜敲碎拌汁把槐花拌勻。哇，那個美，瘋玩回來的我急得口水都流出來了……

那個特殊年代，吃槐花便成了飯菜外的奢侈品?；被?，對于當(dāng)時的人們來說，不僅僅是一道美味佳肴。由于經(jīng)濟(jì)極為匱乏，特別是在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像薺菜、柳樹葉、槐花等天然可食用之材，自然受到人們的青睞。因為只需花點力氣，就能把它變成一道可以填飽肚子的美食。我尤其喜歡那股淡淡的香甜味道。

時光，在指縫間悄然流逝。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但我對槐花依舊情有獨鐘。每到槐花盛開之際，閑暇時間，我都會約幾個朋友一起，去附近的村子里摘一些鮮嫩的槐花，回家后像變魔術(shù)一般，把它變成自己喜愛的食物……

靜靜地站在軒窗下，在清香的氛圍里，回憶小時候吃槐花的往事?；被ㄊ菢銓嵉?，它沒有牡丹花那樣貴氣，也不是花盆里的花朵，不需長在溫室里，不需要人的細(xì)心呵護(hù)，槐花，是普通的花，歷代文人墨客很少回首一顧。但是，它在融融的春日里，卻一步十里香。它謙虛，把自己藏在綠葉的下面；它樸實，總是一身潔白，從不濃妝艷抹；它高尚，把自己無私奉獻(xiàn)給大自然和全人類；它堅強(qiáng)，不懼嚴(yán)冬過后的春寒料峭，裝點著人們眼中的風(fēng)景，一樣吐露著芳香。一個人，如果不能成為高貴的牡丹，那就成為樸實的槐花吧，在群芳之中，昂然地綻放出自已的花香，豈不是很好嗎？

我是貪婪的，視花如命，視香如魂。槐花，留香在四月！

在70年代，各家各戶的堂屋里都會掛幅老虎。西洋人喜愛鷹畫，中國人愛掛虎畫。相傳虎為獸中之王，室內(nèi)掛虎圖，象征王爺大駕光臨寒舍，有祝福興旺之意。又傳虎圖可以降妖避邪，故而在廣大百姓中皆有室內(nèi)掛虎圖求吉利保平安之意。

我在早先，一度書寫“花鳥字”繪畫四條屏和中堂的中國畫謀生，人們尋求虎圖的熱情是我思慮難消。

畫老虎，我不會創(chuàng)作，習(xí)于臨摹，要想畫一張成功的“老虎”也需三五天的時間，因為起草、修改太難，沒法要價。如何畫得快，對我來說的確是一個難題！一天無意之中，看到老伴給我做布鞋的鞋樣，它使我開了竅，我篩選了一張可供中堂的虎圖，經(jīng)過一周的反復(fù)修改后，把它復(fù)印在紙箱上，對“虎”的眼珠、腿部關(guān)節(jié)部位作了重點的批注，剪成“虎”樣，在一張白板上用鉛筆照板樣畫了一圈，就畫成虎形，它節(jié)省了我起碼百分之九十五的時間。

有了虎的外形，再用金黃色涂上，作“老虎”的底色，待上醬色“虎”毛斑時，需待兩三分鐘后才能著色，如何立即著色，又是我思考的第二個問題。我改用“流水作業(yè)”用鉛筆圈了十張“虎”樣，然后上金黃色，第十張涂完了，第一張就可以著二遍色……

我采用一碗顏色放一支筆，由每日畫10張逐步增添到40張。在畫“虎”的日子里，無特殊情況。我一般會關(guān)門避客。加上對聯(lián)每副出售人民幣5元，我這一天就能創(chuàng)出日畫200元的產(chǎn)值。因此勾起了我畫虎的巨大興趣，由早初的只畫“上山虎”增設(shè)到“下山虎”、“回頭望月虎”和“二虎相斗”等。由于畫成的老虎大小一樣，色調(diào)相同，引起了商界大肆宣傳，好到?jīng)]有挑頭。賣家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這是老周的老虎，沒有挑頭。

常言道：物以稀為貴，我畫成的多樣虎圖，掛起來任人挑選，而面對形形色色的“老虎”顧主的眼睛就不夠使了，顯得心神不定，也不知買哪一幅好！這樣就會影響銷售，我琢磨著“賣虎不掛虎”。把畫好的虎圖，鋪陳在畫攤，上面放一幅別的畫，等顧客訊問。如果有顧客問“老周，你畫的老虎還有沒有？”我就隨手翻抽一張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還有一張?！边@也是銷售策略之一。后來我把虎圖中的山峰、藍(lán)天、月亮，題字、蓋章。這一招引來人們極大的追棒、欣賞，同時也招攬了不少顧客，銷售量進(jìn)一步擴(kuò)大。

在大多數(shù)人土里刨食的生活模式下，我的老虎畫無疑是走了一條捷徑。它也解決了我們一家子人在貧苦的年代里生活中的不少難題。使我作為一家之主，能夠支撐家人安然無恙地度過生命中的艱難歲月。后來，在我從事各種各樣的營生中，我也總結(jié)出了一條鐵律：無論在什么時候，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開動腦筋，生活總會給你豐厚的回報。

四十多年前，我上高小五年級，因家離校遠(yuǎn)，在學(xué)校對灶吃飯，每星期要交五毛錢的生活費。家里窮得連2分錢一盒的火柴都買不起，母親做飯總是上別家討火，上哪弄這五毛錢??！

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這五毛錢我就沒向家里要過，總是趁星期天到山里拾擔(dān)柴火賣，繳一星期的生活費。這天，母親給我煮了幾個紅薯面窩窩，當(dāng)做干糧，裝進(jìn)提兜里，我和鄰居家的疙瘩上山拾柴了。

我家離山里有二十多里，一路盡是河灘路。我和伙計疙瘩挑著柴莢子，踩著坑坑凹凹的山路，拿著斧子背著扁擔(dān)往山里走去。走了大約兩個鐘頭，到了大黃溝腦。此時，我清早喝的那兩碗稀飯，早被這兩個多小時消耗殆盡，肚內(nèi)饑腸轆轆。我看著干糧布袋，恨不得一口把它吃掉，可又不敢吃。柴火還沒拾哩，干糧吃了，回去咋挑柴火？我和疙瘩對視了一眼，誰也沒吃干糧，把倆人干糧裝在一起，掛在樹枝上，想著只要老鼠上不去就行。以前跟爹一起拾柴火，爹總是用小石頭把干糧壘起來，壘的像小山丘一樣。我總嫌爹多一事，埋怨說：“不壘吧，不壘吧，叫你把饃都壓扁了?！钡宦犖业脑挕钡桨迅杉Z壘嚴(yán)為止。

我和疙瘩上到半山腰，由于我經(jīng)常來這里砍柴，這里的每一棵樹，每一片綠葉，每一棵花草都認(rèn)識我，都向我點頭微笑，我看著他們的熱情招手，想著這些沒有血液的生命，也會這樣體憐人心，心里高興極了。我開始砍柴了，這里啥柴火都有，黃櫨木，姜子木，河灌木，還有砍椽子扔掉的樹梢子，雖然不干，但比砍濕柴火強(qiáng)些。

誰知事不湊巧。斧子鈍不說，還老是肯脫?？骋粫壕偷冒迅影淹^上磕磕，一次沒有石頭，我往樹上磕的時候，磕冒光，手碰在樹上，把手碰爛了，鮮血直流，當(dāng)時把我疼得只掉眼淚。我手含在嘴里，撕掉衣袖包扎住，不大一會兒，血把白布也滲紅了。疼痛中我再看那些沒有血液的生命，覺得它們不再點頭微笑，而變成可憎的荊棘。

雖然疼痛難忍，可還得砍??！挑不回柴火一星期的生活費跟誰要呀！我咬住牙關(guān)，傷手舉著斧子繼續(xù)砍柴。真是掃帚頂門都是叉呀！砍著砍著，斧子突然脫落了，我空捏一根斧把，心里突然一片茫然，我在四周草地尋針一樣尋著斧頭，連每一棵草都扒住看看，也沒尋著。我急得哭了起來，手踫爛我沒哭，因還有斧子，還能砍柴，還有希望，現(xiàn)在沒有斧子了，我拿啥砍柴??！拿啥換一個星期的生活費呢？我徹底失望了。我哭著對疙瘩說我的斧頭丟了，疙瘩說，你好好尋尋，我說尋不著，疙瘩說尋不著咱倆只該趁這一把斧子了！

本來一人一把斧子，兩個鐘頭就能把柴砍夠，可俺倆趁一把斧子，一下砍了三四個鐘頭。當(dāng)我們把柴捆住，從流子壕把柴抄下坡，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當(dāng)時我倆餓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第一件事就是想著吃干糧。趕緊填飽肚子再說，可往樹枝上一看，干糧袋已經(jīng)不知去向，地上掉些碎饃渣。這時我才知道干糧已被烏鴉叼吃了，怪不得砍柴時烏鴉在頭頂哇哇亂叫哩。

我們兩個像泄了氣的皮球，頭垂著，臉黑喪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除了罵烏鴉還是罵烏鴉。狼掏似的肚子，饑餓又一陣陣襲來，我們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管再饑，想著還得把柴火挑到家。我們賴好把柴火截了截，裝進(jìn)莢子里，躺倒在坡上歇息了一會兒，擔(dān)起柴火往回走了。

走到溝口，看見一棵柿子樹，上面掛滿了青色的柿子，我們像看見一籠白饃一樣，饞水已滴了下來，真是饑不擇食呀，我們摘了滿滿兩口袋，下來大口吞嚼起來，吃一口，澀得我們大張著嘴，舌頭上的澀沫長得大厚，用手指就能摳下來。后來我們來到小河邊，一邊吃，一邊往嘴里撩水，洗那澀味……

柿子雖然不是糧食，但它卻有點糧食的功能，特別是在人饑餓難耐的時候。不管再澀再難吃也得吃。我們總算填飽了肚子，身上也有了點力氣。我們挑著柴火走了五六里，事又出來了，我的鞋穿不住了，我用葛條把鞋捆了捆，又走了二三里，葛條磨斷了，鞋又穿不住了。我生氣了把鞋扔掉，赤著腳挑著柴火走路。

走了不大一會兒，我的腳磨出血來，走著一拐一拐的，擔(dān)子也來回?fù)u晃著，鮮紅的血染紅了坑坑凹凹的河灘路，灑在路面的石頭上，染紅了我兒時的記憶，也染紅了我現(xiàn)在的精神支柱……

火車緩慢爬行的速度是最能考驗人在旅途中的忍受力的。對于生活來說，這種忍受是為了達(dá)到目標(biāo)。生活目標(biāo)很多，會不時的接踵而至，目標(biāo)無論大小，都是人生最為現(xiàn)實且時刻挑逗欲望并讓人愿意為之付出艱辛的指引。

為了看望外甥，我再一次待在一平方米多一點的空間，橫臥十幾個小時，其中，只能在狹小的空間走動，可以喝水、進(jìn)食。這對于那些經(jīng)受過痛苦經(jīng)歷的人來說算不了什么，但對于像我這樣年紀(jì)的人卻是極盡了力的，我知道，這是親情的鼓舞，也是久存于心中的期許！

外甥是個商人，時間不屬于他。因此，我在兩次到達(dá)這個城市時都沒有打擾他，這次，當(dāng)他被繁忙帶來的病痛侵襲之后，我才千里迢迢趕來看望他。

我與他雖是舅甥，但僅長他八歲，從小一起玩耍，關(guān)系相當(dāng)要好，我很看重他，他也很在意我，長大之后，依然關(guān)心有加。過往的艱辛成了彼此樂此不疲的談資，每次飲酒，他總在微醺中不厭其煩地談起我們一起干農(nóng)活的故事，最經(jīng)典莫過于我們一起拉車翻下山坡被架子車壓在車下的情景，每談到此，既有心酸感慨，又有感念親情。我兄姐四個，大姐家窮，孩子小，勞力少，每當(dāng)農(nóng)忙，母親就會帶著我們?nèi)ゴ蠼慵規(guī)兔?，這本是應(yīng)當(dāng)?shù)挠H情幫助，外甥卻總是念念不忘。他就是這樣的人，天生善良，仁義禮信，浸染于心。

他在農(nóng)村長大，貧困讓他害怕，跳出龍門走向富裕的目標(biāo)就像一粒種子，自小就植入心靈的沃土，漸漸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他十六歲離開家鄉(xiāng)開始人生征程的苦旅，從參軍入伍到復(fù)員地方，從單位工作到下海經(jīng)商，在拼搏和掙扎的道路上，走出了人生的精彩與輝煌。

他的成功來自于他為人真誠的處世之道，記得在他商海初露崢嶸時，我問他：“只身在外，人心不古，怎可占商場一地？”他的回答讓我頗有感觸：“別忘記他人的幫助，要學(xué)會感恩，在利益面前要學(xué)會放棄。唯利是圖就會淡出他人的視線，當(dāng)你走進(jìn)他人的世界時，前邊的路將是金碧輝煌?！?。

他是一個見廟燒香見貧施舍的人，對待鄉(xiāng)鄰禮節(jié)周全，對待朋友忠心赤膽，對待兄弟姐妹盡職盡責(zé)，對于妻子兒女全心全意，對待父母窮盡孝道。記得那年，他母親突然得了重病，當(dāng)時他手頭并不富裕，為了救治母親，他不惜重金，從國外進(jìn)口一臺機(jī)器進(jìn)行手術(shù)。他的內(nèi)心裝滿了別人，他將自己綁在了追求夢想的戰(zhàn)車上，勇往直前。

一個人的路有多長，他的目標(biāo)就有多大。茫茫滄海揚起的風(fēng)帆，如果少了港灣的停靠，就會有被風(fēng)浪傾覆的風(fēng)險，他是在工作中不知不覺暈倒的……

漫長的時間穿越了遙遠(yuǎn)的路程，我們終于在千里之外的異地他鄉(xiāng)相見了。當(dāng)我站在他的住宅小區(qū)大門口時，他已經(jīng)拖著病體疾步上來迎接了，我們彼此沒有說話，而是飛快走向?qū)Ψ剑易屑?xì)看著他，試圖發(fā)現(xiàn)他的變化從而判斷他的病情，他熱切地端詳著我，試圖掩蓋他復(fù)雜的心情，只是用力地握著我的手。良久，他才說了一句話：“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p>

我在離他很近的賓館小住了七天，除他正常治療外，我們都一起聊天和散步，談了很多，我費盡心機(jī)地把話題落在了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上，他很聰明，一點即透，明白了我的苦心。在回程的火車上，我特意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

萬物皆自然。人從自然來，定為自然物。因此，應(yīng)循乎自然。日出而作，暮而息，餓而食，渴而飲，力而行，疲而歇。道家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就是這個道理，道就是元氣。儒家也云：“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老子的無為而治，周易之陰陽五行，佛家之生死輪回，無一不是自然之說。我們是自然一粒，應(yīng)當(dāng)遵循自然，敬畏自然！

他在手機(jī)那頭，也給我回了一條短信：

懂得的，順其自然吧。

責(zé)任編輯 谷 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