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門英雄

郝增

一 錢老爺留下遺愿撒手歸天

年近六十歲的錢滿川是青州府城南有名的土財主。

近年來隨著年齡的不斷增大，那久久埋藏于心底、在他有生之年親眼看著三兒子錢如水考中秀才、榮宗耀祖的期望與日俱增?？芍^老而彌堅，變得越來越迫切了。

一個區(qū)區(qū)窮酸秀才，何以讓這個家財萬貫、鮮衣怒馬的財主癡迷到如此程度？這得從錢家早年的一場官司說起。

錢滿川的老爹在五十歲那年為爭奪一方上好的土地與鄰村一家張姓財主打起了官司。錢家仰仗雄厚的家底，不惜血本地拿出了大把的金條、成箱的銀圓，上下打點，左右疏通，終使官司有了八成勝算。

就在官司決斷的前一天晚上，他還躺在寬大的雕花檀木床上，滿臉得意地吸著水煙，悠然地在心里說：“哼！民不和官斗，窮不與富爭，老輩人的話沒有瞎說的。你張家要和我錢某人爭強斗富，還差了一大截子哩！我向官府打點一兩銀子，你張家出一錢銀子，我也能把你家拖垮拖死，讓你家道中落，仆婢星散?！?/p>

第二天，他特意起了個大早，乘著一頂二人小轎，裝著滿腹的勝算，搖晃著腦后那條粗黑的長辮子，恣悠悠地趕往青州城里。天剛蒙蒙亮，通往縣衙青石板街道兩旁的鋪店還沒有一家開門。冷清的街道上，僅有幾處三五成堆的、從山里來賣劈柴和山荊扎頭的山民，“咕咕嚕嚕”抽著水煙袋。兩個年輕力壯的轎夫，腳上硬硬的雙臉勾子鞋的鞋底跺得青石路面“吭噔噔”的直響。他望著晨色蒙眬中的道路兩旁，那翹檐斗拱、成片連棟青磚灰瓦的房屋，想到今天斷案的知縣也真不容易。青州府所在地稱益都縣，緊鄰上司府衙，城北有八旗駐軍的滿族皇戚，城中有康熙年間馮閣老府。做這樣地方的縣官，沒有點兒左右逢源、當(dāng)機立斷的本領(lǐng)恐怕坐不穩(wěn)位子。

日上三竿，縣大堂烏黑厚重的紅楸木大門“嘎嘎”開啟。身穿皂衣、手拄青紅兩色大棍，一個個橫眉立目的衙役齊整地林立兩邊。知縣李大人正襟危坐在高高的大堂之上，平靜中透露出一種無形的威嚴(yán)。張姓族中的一位考取了功名的秀才，身穿藍(lán)布長衫，頭戴圓形藍(lán)頂秀才帽，文質(zhì)彬彬地來到大堂之上，向知縣李大人行過了晚生之禮后，一向貌似肅穆威嚴(yán)的知縣，起身吩咐手下人給秀才賜座。這是大清幾百年來立下的規(guī)矩，考取了功名的秀才，見了知縣不稱老爺，叫大人，自稱晚生，以表明朝廷器重讀書之人。李知縣始終鐵板樣僵硬的臉色霎時換成了滿面笑容，如同桃花盛開，海棠綻放。和氣地詢問秀才哪年得中，本縣的同窗同科有何公干？

張家秀才一番文縐縐地對答后，看了一眼直直地跪在堂下的錢家人，與李知縣說：“大人，我族一向耕讀傳家，謹(jǐn)記圣人遺訓(xùn)，為人老實本分，處事遵從中庸之道，與世無爭，四鄉(xiāng)之人，皆有目共睹?？慑X家之輩，其祖上無一人讀過圣賢之書，狡賴成性，靠巧取豪奪囤積錢財，而成為本地一方富豪。而今錢家仗勢欺人，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搶奪我族兄的地產(chǎn)。晚生為公理計，不得不走出書齋，身介公堂，自愧有辱斯文，望大人見諒，秉公而斷。”

秀才這短短的幾句話，勝過了錢家打點過的千兩銀，百兩金，使官司在瞬間內(nèi)徹底翻盤。

李知縣聽后，隨即一拍驚堂木，厲聲說：“大膽刁民，竟敢自恃財大氣粗，蔑視公理，欺辱斯文，真是狂妄！來人，重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所爭之地畝歸張家所有，在此本縣正告你，膽敢再恃財逞強，尋機滋擾，國法無情?！毖粤T，甩袖退堂而去。

錢滿川的老爹乘興而去，帶著滿腚傷痛回到家來。大把的金錢銀兩花了，土地也不見了，落了個雞飛蛋打，撈回的只是一頓胖揍，氣恨交加，從此一病不起。他躺在病床上，尋思這官司的來龍去脈，分析他輸?shù)舻年P(guān)鍵環(huán)節(jié)。終于使這個整日一門心思如何招財進(jìn)寶、福壽延年的土財主，對一向號稱皇恩浩蕩的大清王朝制度，有了個清醒的認(rèn)識。于是，他把兒子錢滿川叫到床前，坦誠相告：

“孩兒啊，人人都說金錢萬能，在陽世三間讓黑白顛倒，在冥府陰曹能使小鬼推磨，可也有它不靈驗的時候。這世上還有比金錢更靈驗的東西，那就是功名！萬貫家財加上功名，才是當(dāng)朝的完人望族。缺少其中的一項，就如同一個人少了一條胳膊?？晒γ@東西，不是你我之輩用金條現(xiàn)世可買、上百畝的肥沃之地可換取的，這是天賦。你一定要再迎娶一個書香門第人家之女，所生之子五六歲時，要延請最好的西席先生開蒙施教，讓我的孫子輩人讀書習(xí)文，不要光在土坷垃里刨食、錢眼兒里打滾了。定得中個秀才，光我族門，以慰我地下之魂……”

日子不久，便撒手歸天。

二 錢滿川未能如愿一命嗚呼

錢滿川先后娶了兩房妻室，生有三個兒子。

長子錢如海，為大老婆所生。這大老婆的娘家在青州城里，她的老爹是號稱青州城里第一錢莊——“金盛錢莊”的老板。可天不假年，待錢如海長到三歲時，她患上了流行的肺病咳血而死。

錢滿川又迎娶了鄰村一劉姓私塾先生的女兒，前后為他生了兩個兒子。老二錢如山，老三錢如水。錢滿川時刻不忘先父的臨終之托，待三個兒子到了入學(xué)年齡時，專門辟出了一個寬敞背靜的院落做了學(xué)堂，高薪聘請了當(dāng)?shù)匾晃粚W(xué)識淵博的何姓秀才施教。這同父異母的三兄弟，每個人的性格迥然，天賦各異，喜愛不同，真應(yīng)驗了一句俗語：一母生百般，也有兔子也有獾。

長子錢如海，細(xì)瘦的個頭，有點兒蝦米腰，扁長的眼睛瞇縫著，像終日沒有睡醒似的。他在處世交往上工于心計，其聰明機敏高于兩個弟弟，可在讀書上卻沒大長進(jìn)。一日，先生在講解《論語》時說：“只要細(xì)心領(lǐng)悟圣人這其中的一言兩語，就會得益匪淺，受用一生。”

這時，錢如海慢騰騰站起來說：“弟子反復(fù)琢磨了圣人的兩句話，領(lǐng)悟得極為透徹，自己覺得心也寬了，體也胖了?！?/p>

先生聽了有些驚異地問他：“真的嗎如海？是哪兩句，快說說看？”

“食不厭精也，膾不厭細(xì)矣——”錢如海模仿著先生平素讀書的樣子，用滑稽的口吻和玩世不恭的神態(tài)說道。

“啊——”先生頓感受到了愚弄，不覺大怒，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抖動了幾下，提起戒尺在他的掌心上“啪啪——”重打了幾下。錢如海疼得齜牙咧嘴，流淚討?zhàn)?。過了沒幾天，他反復(fù)琢磨后寫了一個對子：“桃梅李杏，這些花幾時開放；稻麥菽粟，此雜種是何先生?！背弥形绶艑W(xué)時，將對子偷偷地放在了何先生的書案上。

先生看到后氣得一腚坐在椅子里，搖著頭不停地說：“好你個豎子，欺師滅祖，不可教也，不可教也?！边B午飯也沒吃好。從此先生對他的評語是：聰敏用不到正地方，天生一塊商人料。那時代“商人”的含義，就是滿肚子小利、毫無大氣、一味算計他人的勢利之徒。剛滿十五歲的他便在私塾先生建議之下，離開學(xué)堂到城里姥姥家的“金盛錢莊”做了學(xué)徒。三年期滿后，回到家來，襄助錢滿川料理家業(yè)，在城里開了山貨莊、蠶絲店。

二子錢如山，長得膀大腰圓，劍眉突目，性子火暴，幾句話說不到一起，就瞪眼攥拳，拉開個爭斗的架勢，家里人背后叫他“二郎神”。他在學(xué)堂里念了三年書，把先生氣走了十幾回?！肚ё治摹贰栋偌倚铡返恼戮洳环?，背誦起來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如果單獨指出《百家姓》中的一個“錢”字來，他端詳半天，搖搖頭說：“我不認(rèn)得它?！卞X如山極喜愛聽《岳飛傳》《水滸傳》《三國演義》之類的評書。只要他聽過一遍的評書，能從頭到尾地講下來，言行舉止里流露出輕文重武的習(xí)性。先生提議錢滿川因人施教，讓如山改學(xué)武術(shù)。錢家一向?qū)π悴畔壬脑挿钊绻玺?，言聽計從，從善如流地將錢如山送進(jìn)了離家十幾里的丁家鎮(zhèn)武學(xué)堂，拜丁武舉為師習(xí)武，練起了形意少林功夫。

三子錢如水，名如其人，清秀端莊，靜如止水。記性好，悟性高，指點便通。他的一手蠅頭顏楷，飽滿剛勁，圓潤灑脫，字里行間透露出一股形體之美。秀才先生通常接手的一些碑文銘記，大都由錢如水代為書寫。許多讀書人對《易經(jīng)》一書畏之如虎，研讀經(jīng)年，如同咀嚼木渣般不甚了了；面對乾天坤地、陰陽變幻的八卦圖形，更是覺得充滿了神秘玄機?？慑X如水卻對此門學(xué)問充滿了濃厚的興趣，將《系詞》《卦序》背誦如流。從哪一卦起便是一元復(fù)始的春天，至哪一卦止又進(jìn)入了冬季?；实蹫槭裁捶Q九五之尊？一年十二個月之中怎么劃分的二十四節(jié)氣？民間三六九好日子的由來，及《西游記》中孫悟空為啥是七十二變化，不是七十三、七十四變化？他能講得頭頭是道。先生不止一次地感嘆道：“論周易吾不及如水也?！?/p>

有年的芒種這天，何先生應(yīng)邀給一大戶人家書寫訂婚文書，席間有人出一對子“一犁耕破田邊土，今日芒種”。坐在首席的何先生冥思苦索了半天，只得拱手認(rèn)輸，紅著臉說：“慚愧慚愧。”回到學(xué)堂后仍耿耿于懷，不免有意無意地說給愛徒錢如水聽。如水稍作沉吟便說：“師傅，這樣對行嗎：兩手捧住爐中炭，明天大寒。”

何先生一聽激動得直拍書案：“好好，絕對兒絕對兒呀！”立刻手書一封，差人送到了大戶人家的府上，并說明這下聯(lián)是他的弟子吟對的。

錢如水在學(xué)習(xí)語言上表現(xiàn)出來的才能更是驚人。錢家因在生意上與日本人在城里開的小林洋行有來往，和一個叫田村的年輕日本商人相熟識，便跟他學(xué)習(xí)起了日語，僅一年多的工夫，竟能給錢滿川當(dāng)起了簡單的翻譯，看一些簡單的日文書籍。田村對他表現(xiàn)出來的語言天賦連連稱贊：“你是我在此地所見到的了不起的支那人！”并勸錢如水到日本國留學(xué)，小林洋行可從中給予資助。

秀才先生得知后，從中極力阻撓說：“日人的文字乃是蠻夷之書，對有志于考取功名的人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卞X如水本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孩子，聽從師教，遂打消了去日本讀書的念頭。從此，與田村建立起了很好的友情。

先生對錢滿川滿懷信心地說：“本人從教二十余年，如水是我最最得意的門生，這孩子有過人的天賦，將來中舉人、點進(jìn)士前程無量?！?/p>

皇帝重長子，百姓愛小兒，錢滿川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三子如水身上，自然便視為掌上明珠、心頭之肉了。

錢如水在學(xué)堂里讀了十二年的經(jīng)書，農(nóng)桑稼穡，買賣商情一概不曾過問，成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dān)，只會子曰詩云、畫竹描蘭的文弱書生。十六歲完婚后，只等朝廷開科府試，準(zhǔn)備在考場上一展身手，博取功名。

錢滿川望眼欲穿地盼來盼去，卻盼來了一個令他絕望的消息——滿清王朝覆滅，新的中華民國取而代之。新朝廷提倡新學(xué)，廢除八股取仕的科舉制度！錢滿川得到這一確切消息時，頓覺天昏地暗，不禁周身顫抖，一下跪倒在了地上，仰面朝天不住地?fù)艄纱蠼衅饋恚骸吧n天啊蒼天，我的蒼天，你怎么和我錢家總過不去呀！”隨即如喪考妣般地號啕大哭起來，繼而昏厥了過去。

心中久已期盼的希望瞬時化為了泡影，錢滿川的精神支柱轟然倒塌了，靈魂從此也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攫走了。陽光明媚的日子似乎過到了盡頭，心頭上鉛云沉沉。他整日悵然若失，沉默寡言，頭上的白發(fā)一天天多了起來，人也變得越來越遲滯迂緩，不到兩年的時光，便帶著終生的遺憾去世了。

三 三弟媳出門不利遭遇綁票

錢家大業(yè)開始由長子錢如海主持。

錢如山在武學(xué)堂里苦練了五年，回到家來分擔(dān)看家護(hù)院、巡坡守田的職能。一有空閑便跑馬射箭、舞刀耍槍，演練他的拳腳功夫。

錢如水開館授徒當(dāng)起了私塾先生。因為許多人還固執(zhí)地認(rèn)為，科舉是我們中國的國粹，丟棄不掉，總有恢復(fù)的時候。所以對新興的學(xué)堂很少關(guān)注，連腦后的長辮子都盤在頭頂不忍剪掉。再說，錢如水這樣一個白面書生，科舉一廢也等于廢了他的大半個人，務(wù)農(nóng)無力，經(jīng)商無能，只有坐教書匠這條冷板凳。

錢家兄弟三個中，錢如山非常敬重三弟如水。那一摞摞比青磚還要厚的書本，一頁頁密密麻麻繁如河沙的文字標(biāo)點，三弟能一字不漏地裝到肚子里去，并且條理分明，講起來頭頭是道。對缺少文理天賦的錢如山來說，簡直無法想象出三弟的腦海有多深，胸懷有多寬。冬天一到，大雪封門，漫長的冬夜令人無比的枯燥和百無聊賴。錢如山便纏著三弟給他講讀《三國演義》《水滸傳》《三俠五義》。講到關(guān)云長溫酒斬華雄，殺顏良、誅文丑，鼓打三通砍下老蔡陽的頭時，錢如山便興奮地拍案大叫：“真英雄也，羨慕煞我輩了！”講到林沖殺死陸謙、火燒草料場、夜奔梁山入伙時，他又忍不住擊掌高喊：“殺得好，殺得痛快，這不仁不義之徒該殺！”

錢如山曾不止一次地說：“三弟，將來有一天，我要是從軍領(lǐng)兵，你去給我做軍師，保證和諸葛孔明一樣足智多謀。”在場的人們每次聽到他的這句話，都笑他太直太傻太癡迷，把古書古人當(dāng)回事。

長兄錢如海與錢如山的性情一向不合，看不慣二弟的俠情豪氣，可有些懼怕他，只好找到錢如水不悅地說：“你讀書明理，少和他擰在一起！”

錢如山這句經(jīng)常說的話，幾年后竟變成了現(xiàn)實。此時的國家已失去了正頭香主，軍閥割據(jù)，天下大亂。打家劫舍、綁票勒索的胡匪應(yīng)運而生。富裕之戶、顯貴人家便時時提心吊膽，人人自危。

錢家一向家大業(yè)大，早已是胡匪們垂涎的主戶。幸運的是錢如山所學(xué)的武術(shù)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派上了用場。他說服大哥錢如海，拿出了三百塊大洋，在小林洋行里購買了三支長槍，一支德國造的鏡面匣子。三天兩日的在村頭的空場上，率領(lǐng)十幾個年輕力壯的長工，演練瞄準(zhǔn)射擊。

錢家有快槍、有護(hù)院隊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胡匪們的耳朵里，自然不敢對錢家輕舉妄動，千方百計地尋找機會伺機綁架錢家的主人。

端午節(jié)這天，是一年一度的彌河龍舟會，終于給了胡匪們下手的機會。

錢如水媳婦的娘家，一大早就將一頂綠呢二人小轎停在了錢家的大門前。如水媳婦梳好頭，撲好粉，換上綠綢襖、紅緞子褲，穿上青枝綠葉、紅花牡丹的繡鞋，左手握一絲帕，右手拿一把油紙折扇，顫顫悠悠地走出內(nèi)屋，對錢如水嫣然一笑說：“相公，小女子走也?！?/p>

如水滿臉含笑，連忙伸出右手?jǐn)v扶著她向大門外的小轎走去。她與如水清瘦的身材截然相反，個頭高大，豐腴白皙，周身充盈著一股誘人的飽滿風(fēng)姿。走起路來一雙小腳似乎承受不了身體的重負(fù)，流露出風(fēng)擺楊柳般婀娜多姿的神韻。只可惜的是，這么一對情投意合的夫妻，結(jié)婚幾年了還不曾生育。

錢如水今天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沒測算一下今天是個啥日子，媳婦出門有沒有吉兇？

小轎行進(jìn)在五月初田野中的大道上，那一眼望不到邊、坦蕩如砥的田野里，即將開鐮收割的小麥，溜著一層金黃色，像一片闊大無際的黃金之海。在微微南來風(fēng)的吹拂下，黃浪翻卷，金濤相逐，此起彼伏。燥熱的空氣里，彌漫著成熟麥穗中散發(fā)出的甘甜清香。清脆嘹亮的“光棍鳥”和低沉厚重的布谷鳥的叫聲，起伏跌宕，錯落有序。

這時，從金黃的麥田里忽然冒出了四五個人來，手里提著大張開機頭的匣子槍。兩個抬轎的伙計不由自主地將轎子一撂，順勢撒腿就溜。隨著“叭叭”兩聲槍響，跑在最前面的一個頓覺一聲炸雷在頭頂上震響，兩只耳朵中如同撲進(jìn)了無數(shù)只飛蠅，攪得他腦袋漲大，眼冒金花，嗡嚶一片，繼而一陣頭發(fā)的焦煳氣味在周圍的空氣里彌漫。轎夫順手一摸，頭頂上蹦跳起了一道筷子般粗的血道子，他立馬蹲在地上縮成了一團(tuán)。如水媳婦這個一向不出三門四戶的大家閨秀早嚇得魂不附體昏厥了過去。

四 傅若林冷眼相看拒不救人

嫣紅的日頭漸漸西沉，像一塊即將燃盡的色光淡淡的炭球，墜向綿綿蒼茫的鋸齒狀的山巒，周圍幾片斑駁的云彩被染成了橘紅色，如同一匹匹艷麗的綢緞，在風(fēng)中波動。樹上的知了沐浴在夕陽的余暉中，扯著嗓子肆無忌憚地鳴叫著。在這西下如血的殘陽中，一匹打著響鼻，通身油亮滴著滾滾汗珠的棗紅快馬，“咴——”的一聲長嘯，隨著兩個前蹄高高揚起的人立，戛然停在了錢家村頭上。一個頭戴黑罩，斜背一支小馬槍，年齡最多在十六七歲的小伙子飛身下馬。

沉浸在焦躁不安中的錢家收到了寫在一張紅花箋紙上的贖人書信，上面只草草地寫了一段話：“只限半個月，用二十支德國鏡面匣子槍、十支馬槍、子彈五千發(fā)贖人，逾期撕票！”

錢如水這一介書生早已驚恐莫名，六神無主地甩著雙手，在地上走圈打轉(zhuǎn)，口里不住地喃喃自語：“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

眼下正是“沙沙”食桑的蠶寶寶們躲進(jìn)密室蛻化易形、吐絲做繭的時期。錢如海一早就到城里收購蠶絲的貨棧里張羅著收繭纊絲的事宜。

人命關(guān)天，錢如山從馬廄中牽出了那匹一見到他就親昵地打著響鼻的棗紅馬，飛身跨鞍。隨著兩聲“駕駕”的叫喊，棗紅馬蹽開四蹄疾風(fēng)般向城里飛奔。錢如山緊伏在馬背上，硬硬的馬鬃在劇烈地竄動，像刷子一樣猛掃得雙頰麻癢難忍，不由得朝天打了一個很響亮的噴嚏。兩耳風(fēng)響如哨，雙眼中那高大的樹木、滔滔的麥浪、綠樹粉墻的村景紛紛向后傾倒。

城里十字街口“錢記”貨棧里，伙計們搬條筐，排扁囤，摞折子，調(diào)抬秤，立賬本，算盤聲噼里啪啦，人員出出進(jìn)進(jìn)忙個不停。錢如海在院子古槐樹的濃蔭下，端坐在八仙桌前閉目沉思，手里不緊不慢地?fù)u著一柄淡青色的新葵扇。一把玲瓏精致的紫砂茶壺放在面前，牛眼般大的茶盅里那釅得暗紅、色如藥湯的茶水飄散著纖絲般的熱氣。

“大哥大哥——”錢如山“咚咚”的腳步、一串急促宏亮的叫聲，將沉浸在思緒中的錢如海驚得打了一個哆嗦。他生氣地瞟了一眼急如風(fēng)火的二弟，用不悅的口吻說：“啥事這么急呀？像馬虎咬著了腚似的。”

一向性急的錢如山看到大哥錢如海，好像久困沙漠的旅人突然望到了一片水草豐美的綠洲，急不待言地忙把綁匪的信拿出來塞到了大哥的手中。

錢如海吧嗒著薄唇尖嘴，兩只小眼睛緊緊盯著紅花箋上的一行黑字，本來就狹長的一張瘦驢臉越發(fā)變得窄長了，臉色陰沉得像六月里暴雨來臨前那黃中帶黑的天空?！翱取彼鎏扉L嘆了一聲，沉沉地說：“二弟，你看看這不是要咱錢家的命嗎？這些東西折合起來多少塊大洋，往少處說也要七八千?！?/p>

“大哥，古人不是有一句話叫什么千金散……散去了還回來嗎，可人命只有一條啊，三弟媳萬一被他們撕了票，三弟也就給毀了?！卞X如山對大哥視財如命、對手足之情的漠然表現(xiàn)，從心底里升騰起了一股無名的怒火，燒得他雙腮赤紅，毛發(fā)直豎，嘴唇抖動，牙根癢癢，恨不能運足力氣，揮起鐵砂掌把他的扁長腦袋一下拍成四分五裂的紅瓤西瓜。可又想到大哥畢竟是一家之主，今天是求他出錢贖人的，將怒氣強壓了下去。

“二弟，你看三弟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都沒有生個一男半女，喂個母雞還下個雙黃蛋呢，她能值這么多嗎？”錢如海將信往桌子上一放，用似笑非笑的神情望著錢如山說。此時，槐樹枝上落下了一只灰白羽毛的大老鴰，仰天張開它那深褐色的尖嘴“呱呱”地叫了幾聲，然后將暗青色的尾毛一豎，一攤白中泛綠的鳥糞，“吧唧”一聲落在了桌子上。重力加速度的緣故，鳥糞摔了個粉身碎骨，濺得錢如海的茶壺茶盅斑斑點點變成了麻臉。

“你這個挨槍子的死鳥，也成心來欺負(fù)我嗎！”錢如海惱怒地跳了起來，指著樹上的灰老鴰大聲罵了起來，兩腮憋得通紅，細(xì)長的脖子上青筋暴跳。樹上的老鴰“呱——”的一聲驚叫，展開它白翎的翅膀急速飛走了。

“大哥，你是一家之主，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呢？你這是做兄長的話嗎？”錢如山如同掉進(jìn)了冰窟，周身冒著寒氣，心中升騰的怒火，霎時變成了一股烈焰，通過言語迸濺出了火花。兩個粗大的鼻孔一張一合，伸出鼻孔的那黑黑的堅硬的鼻毛一抖一抖的。

“那要我怎樣？眼下收蠶抽絲，需要很多的銀錢，總不能傾家蕩產(chǎn)去贖三弟家的，讓日后咱全家人去吃糠餑餑，就著西北風(fēng)喝涼水？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讓老三家的聽天由命吧?！卞X如海一臉冷笑，摩挲著手上的金戒指毫不在意地說。

“好你個大哥，我總算弄明白了，一樣的骨血，不從一個娘的肚子里鉆出來，這骨肉情分就是不一樣?！卞X如山心中的怒火噴涌而出，一掌將八仙桌劈了個稀爛。

錢如海打了一個哆嗦，像條泥鰍一樣閃身溜走了。他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地來到了姥爺傅若林的府邸中，有些驚慌失措地將剛才的事兒訴說了一遍。從爾虞我詐的商海中摸爬滾打出來的姥爺似笑非笑，一臉深沉地望著錢如海，等他訴說完后，沉吟了一會兒，慢條斯理地說：“講膽量、論力氣，你比不過你的二弟錢如山；論文才、比書畫，你更不是三弟錢如水的對手。只有一點你比他們強，那就是動心眼，耍手段，有商人這種善于算計的精明。外孫啊，你要想保住錢家的產(chǎn)業(yè)，并死死地攥在你的手中，這次拿錢贖人的事兒，姥爺告訴你的只四個字而已——八不沾邊，明白嗎？”

于是，錢如海身藏在傅家大院里，采用了姥爺親授的八不沾邊的法子，讓錢如山、錢如水兄弟二人終日找不到人影，聽不到音信，照不了面，因而賣不了田地，典當(dāng)不了房產(chǎn)，籌不到錢，欲贖不能，欲罷不忍。在“光棍鳥”不分晝夜的清脆叫聲中，這一對親兄弟心急如焚，徹夜難眠。眼看期限一天天地到來，卻一籌莫展。錢如水一天到晚以淚洗面，長吁短嘆。

被逼無奈，錢如山帶著三弟錢如水，大清早來到傅家，兄弟兩個一同直直地跪倒在傅若林的面前，一口一個親爹姥爺?shù)亟兄?，讓他開恩命大哥錢如?；厝コ鲥X贖人。救妻心切的錢如水聲淚俱下，一個個的響頭叩得地面“砰砰”直響，前額上凸起一個個青紫的血疙瘩。傅若林冷眼相看，微笑不語，直到錢如水哭昏在了地上，半晌才說：“這是你們錢家的事，到我傅家來干什么？快走，我還沒死，大清早別在這里哭天嚎地。憑個識文斷字、熟讀圣賢之書的男子漢，為個不生不養(yǎng)、讓男人斷絕香火的區(qū)區(qū)小女人，竟哭天嚎地、要死不活的樣子，真沒出息……”

錢如山望著傅若林若無其事的樣子，早已怒火滿腔，一咬牙雙膝一用力“騰”地一下立了起來，雙手小心地扶起了三弟，俯下身子將他背在了身上，向傅若林狠狠地剜了一眼，紅著眼圈大步地跨出了客廳。用低沉而沙啞的嗓音悄聲說：“姓傅的，咱爺們兒有好瞧的！”

“憑你個胸?zé)o點墨的一介武夫，我怕你個啥？”傅若林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輕蔑地一笑說。

五 黑衣人嫵媚巷里虜走黑豹

錢如山雙手叉腰，通紅的兩眼瞪得像一雙銅鈴。從早到晚不停地在大院里疾走，那支閃著藍(lán)光的德國鏡面匣子，斜插在腰間。他從南走到北，從東邁到西。一進(jìn)進(jìn)的深宅大院，一座座青磚灰瓦的房屋，朱紅的檐柱，漆黑的大門，一棵棵挺拔的楸樹，婆娑巍峨的槐樹，歷歷在目，熟記于心。在這萬貫家財、看似豐衣足食的富人之家中，他們兄弟倆原來是一對窮光蛋，錢家的所有財物，在他們的眼里僅是梁頭上掛著的餡餅——只中看不能吃。

第七天的夜里，天上陰云密布，微弱的輕風(fēng)中飄蕩著濃濃的雨腥氣，混合著潮濕霉?fàn)€的土腥味。沉悶的空氣，使人倍感氣悶壓抑。天空中不時地飄落下幾滴零星的雨點，遠(yuǎn)處的天際上閃耀著一條條蜿蜒狂舞的銀蛇，沉悶的雷聲從西北方向隱隱傳來，山雨欲來。

城里北馬道的嫵媚巷是本縣妓院的薈萃之地，鶯鶯燕燕，環(huán)肥燕瘦，一片燈紅酒綠?？拷锟诘囊粋€小院中，正房北屋紅彤彤的燭光將貼在萬字形結(jié)構(gòu)的白色窗欞紙映成了粉紅色。淅淅瀝瀝的細(xì)雨，沿著房頂半圓型的小灰瓦，像一根根白白的絲線連綿不絕地下瀉著，“嘩嘩啦啦”的一片聽似珠玉落盤的細(xì)碎柔聲，猶如一支催眠的小曲，使人精神放松，遐思翩翩，欲望膨脹。一個像清水河里的蛙子一樣“嘎嘎”直笑的女人聲，穿過窗口，透過雨幕回蕩在小院中。

一條黑影閃電般越過青磚砌成的院墻，如一片悠然落地的古槐樹葉那樣輕飄。黑影將窗欞紙戳破了一個小拇指大的洞，看到了屋內(nèi)那張寬大的緊靠東山墻放置的紫紅色雕花床鋪，在油亮的竹青涼席上，一對男女赤裸著身子，相對疊腿擁坐著。男人一條粗黑的胳膊搭在女人白皙豐腴的肩膀上，活像一團(tuán)白白的發(fā)面插上了一根黑炭棒。長著鬈毛的渾圓頭顱斜靠在女人豐滿的胸前，雙眼微瞇，幾滴涎水不時地落在女人大胯上，明亮的燭光映照下，似一條曲折的銀線閃著亮晶晶的白光。他口中不住地小聲呻吟著：“哎呦，哎呦，五月紅呀，我的小心肝，好受死了——”一派愉悅舒暢、心醉如泥的神態(tài)。這個叫“五月紅”的女人，只能看到她雪白的背部在不停地上下躥動著，肥大的臀部也在不住地抖顫，像剛剛出鍋的那一戳三哆嗦的鮮嫩豆腐腦。床頭的繡花枕頭旁一支八成新的馬牌手槍，閃著藍(lán)藍(lán)的忽明忽暗的寒光。

“這小子倒挺會找省勁的，做起了乾坤顛倒、鸞鳳倒配的把戲?！焙谟叭嗽谛睦锇底砸恍φf。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男人一聲長嘯：“我那親娘哎——”抱著女人慢慢地仰躺在了床上。屋內(nèi)一時間陷入了沉靜中，放在燈罩里的大紅蠟燭連爆了兩個燈花。黑影人借機一下?lián)荛_了屋門，像一只迅疾的貍貓，躥到床前將手槍抓在了大手中，隨即揚起左掌，在女人白得發(fā)光的后頸上拍了下去。女人悶叫一聲從黑炭般的男人身上癱倒了下來。仰躺的男人一驚，剛睜開有些發(fā)澀的雙眼，厚厚的嘴唇尚未啟開，就感覺到一只兇猛有力的鐵鉗箍住了他的喉管，霎時兩腮悶脹，雙目外鼓，世界變成了一團(tuán)游走的繽紛火花，無數(shù)顆昏黃的金星亂墜，雙腿不由自主地亂蹬起來。大張的口里斷斷續(xù)續(xù)地擠出：“好……好漢……漢……饒……饒命，有……有話好……好說……”

黑影人稍松了一下大手，仰躺的男人深吸了一口粗氣，穩(wěn)定了一下精神，瞪起一對細(xì)長的羊眼，仔細(xì)地打量了一下來人：黑衣黑褲黑頭罩，滴著濕淋淋的水珠，兩只大眼睛血紅血紅，噴射出兩道冰冷的寒光，好像剛吃了人肉的雄獅。他囁嚅地說：“你……你要我做啥？”

“你是不是叫趙黑豹，趙大眼的親侄子？”黑影人厲聲低沉地問道。

“是……是啊！”他忙不迭地承認(rèn)。

黑衣人隨即松手：“我拿你做個人質(zhì)交易?！闭f完將趙黑豹提坐起來，“咯吧咯吧”兩聲將他的右臂脫了臼。為了防止他大叫，隨即“咯嘣”一下拿下了他的下巴頦，八面威風(fēng)的趙黑豹立刻變成一個半殘廢人。

趙黑豹痛得歪鼻子齜牙，失去了支配的右胳膊耷拉下來，像一條死去的黑蛇垂蕩著。冷汗從他硬硬的頭發(fā)根里汩汩而出，如渾圓的黃豆粒兒滾滾跌落。趙黑豹七歲死了爹，八歲上親娘改嫁。從此他跟推木腳車為業(yè)的二叔生活在一起。十二歲那年二叔趙大眼將主人的一車值錢的貨物偷賣掉了，兩人乘船來到大連，半年后又去了關(guān)東。在長白山下那片剽悍壯闊的黑土地上，他學(xué)會了使槍騎馬，練就了一副鐵骨雄膽。五年后，他和二叔每人帶著兩支日本造的王八匣子槍，回到了青州西南大山的老家，效仿東北深山密林的胡匪，專事綁架勒索，成為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胡子。前幾天給錢家送信的正是他。今晚他背著叔父，和一個叫獨眼老六的人，趁這天黑陰雨的時機，溜到藝號“五月紅”的香巢里逍遙一番。

“限你三天之內(nèi)將錢家大院錢如水的媳婦完好地送到府上，少她一根頭發(fā)，我把你開膛破肚，大卸八塊！”

六 三先生看破塵世寄居佛寺

僅僅十幾天的工夫，錢如水的媳婦回到家時，已是面目全非，與往日判若兩人，令全家人吃驚不已，都難以相認(rèn)了。昔日她那豐盈飽滿水靈的神韻被驚嚇、恐懼、思慮、失眠、饑餓所產(chǎn)生的痛苦給奪走了。如今雙頰顴骨突兀，面皮黃焦。長長睫毛下原本清澈傳神的大眼睛，充滿了驚恐不安的神色，顯得黯淡無光，看人視物直勾勾地近乎目不轉(zhuǎn)輪。兩個眼角處陡添了無數(shù)條魚尾紋，形同兩條倒立的舊掃帚把子。光滑柔嫩的手掌變得青筋暴突，皮色青黃松弛，皺巴巴地似一層浸泡多日的雞皮，蔥白般纖細(xì)的手指，成了形如枯死的青干豆角，長長的指甲中填滿了烏黑的灰垢。形銷骨立的樣子，如同深牢大獄中走出的冤魂。

錢如水的媳婦一病不起，纏綿在了病床上。錢如水心灰意冷，解散了學(xué)堂專心伺候病中的愛妻。

錢家大院里失去了孩子們朗朗的子曰詩云的讀書聲后，變得十分地沉寂起來。隔三岔五有黑騾子馱著儒雅之氣十足的中醫(yī)先生或一些長相猥瑣的神漢巫婆，在大門內(nèi)出出進(jìn)進(jìn)。臨街的道路上，有成堆成蛋的中藥渣滓，晝夜散發(fā)著濃濃的藥腥氣。每個人臉上的肌肉都緊繃著，說話低聲細(xì)氣，一股陰云籠罩著錢家，似乎預(yù)示著一場大難即將到來。

藥石無效，遠(yuǎn)近聞名的大小中醫(yī)大夫的一雙妙手，終無回春之力；神漢巫婆，天尊觀音，起死回生之術(shù)乏力，秋風(fēng)蕭蕭的九月初，錢如水的媳婦離開了陽世人間。

三天的殯期出完。錢如水形單影只地在屋子里枯坐了一天一夜。秋陽高照，藍(lán)藍(lán)的天空上飄動著幾朵淺灰色的云，一群南遷的大雁排成一個大大的人字，“嘎勾嘎勾”地喊著嘹亮的號子，舒展著翅膀向南飛行。

上過了“七日”墳的第二天清晨，錢如水讓兩個覓漢，用粗粗的荊條編成的大抬筐，將整個書架上的書籍，一筐筐地往村西頭的河邊上抬去，橫七豎八，一堆堆的像用竹筢兒摟成堆的青楊樹葉子。那時的農(nóng)歷九月中旬，天已經(jīng)很冷。白露化霜，陽光淡如清水，沿河的那一排排高挑的青楊樹，早已被蕭殺的秋風(fēng)吹光了黃黃的葉兒，如一個個青皮光棍一樣，裸露著暗青色表皮挺立著，不住地為順溜的河風(fēng)颼颼地吶喊助威。藍(lán)幽幽的河水緩緩流淌，河岸兩邊的骨節(jié)草縮著枯黃的身子瑟瑟抖響。

錢如水半跪半蹲在河邊，用火繩點燃了一本本米黃色、淺黃色的線裝、石印、手抄自訂的書本，紙張的焦煳氣味溢滿了河道，邊燒邊喃喃自語。

硬硬的河風(fēng)吹得他臉色發(fā)青，鼻子發(fā)烏。一個個的覓漢們，呆立在他的跟前瞪大著眼睛，傾聽著他嘴里不知所云的話語。他們雖然目不識丁，但從小就從父母的言傳中得知，不敬惜字紙，隨意焚燒便污，是要遭五雷轟頂?shù)膱髴?yīng)。他們不約而同地跪到在錢如水的面前，帶著哭腔喊：“三先生，三少爺，你不能燒圣人之書呀，造孽呀！”

“我這是替天行道，把書本全贈送給東海龍王爺了?！卞X如水不為所動，邊說邊抄起一本本的書籍往熊熊火堆里投添著。橘紅色的火苗，在他渾濁的眼球里跳躍。飄揚飛散的紙屑像一群群的黑蝴蝶，悠悠飄落在水面上，黑黑的紙灰，大如鱉蓋，小似蝌蚪，晃晃蕩蕩或搖頭擺尾地順流而下……

錢如水搓著兩只沾滿黑灰的手，邁著蹣跚的步履回到了家中。這次洗漱很仔細(xì)，將十個手指縫里所沾的灰燼，一一用皂角粉清洗干凈，然后走到床前將一被一褥一枕頭打成鋪蓋卷，從書房里提出了一精致的竹做提籃——這是當(dāng)年預(yù)備趕考時用的，放上了一大一小的毛筆兩支，端硯一塊。收拾妥當(dāng)，提到院子的中央，轉(zhuǎn)過身子，向自己住過的三間北屋恭敬地作了一揖，隨后說：“一揖永別?！比缓箢^也不回地走出了錢家大門。

秋風(fēng)蕭蕭，田野枯黃。一片片新翻過的黃土地里生長出了嫩綠的麥苗，天高云淡，陽光有些懶洋洋的。拉犁拖耙勞作了一秋的黃牛們，悠然地在草坡上啃著枯草，有一頭老花牛，抬起頭向著正在煢煢獨行的錢如水“哞哞”叫了幾聲，蒼老沙啞的聲音在田野里回蕩。西行六里之地，跨進(jìn)了福蔭寺的大門。智光長老是他的老相識，寺中的許多碑文經(jīng)卷大多是錢如水義務(wù)書寫的。智光長老雙手合十：“阿彌陀佛——”然后輕微地嘆息了一聲，將他領(lǐng)到了一間狹小的，僅有一床一桌的小屋子里，有些歉意地說：“三先生，委屈你了?！?/p>

“智長老不必客氣，心無旁騖一切淡然。”

從此，一個身穿陰丹士林布長衫，提一書籃，清瘦潔凈、文靜儒雅的中年人，從寺門中早出晚歸，在四外鄉(xiāng)間的大街小巷里，給人批八字，測姻緣，找動土修建的黃道吉日，查喜結(jié)連理的貴喜時辰，寫紅白公事的喜聯(lián)挽聯(lián)，碑文墓志。所到之處，人們都尊稱他三先生。

他有“三不寫三不測”，即：一不寫男人不要老婆的休書，二不寫打官司告狀的訴狀，三不寫捉妖驅(qū)鬼的符咒；一不給人測如何發(fā)財，二不測升官的時機，三不測病中人的壽限長短。不飲酒不抽煙，不講價錢，隨便賞賜，一飯一餐足矣。但不吃剩飯不吃冷飯，飯鍋刷不凈不吃，碗筷洗不凈不用。錢如水像一只燕子筑巢，飛到誰的家中，人們都喜歡。

不論他到哪家，晚上都是少長咸集，濟(jì)濟(jì)一堂?！叭壬诎臣易∵^兩個晚上呢。”這是村人們閑聊時有點自豪地夸耀。

一日，二哥錢如山找了福蔭寺中，拉著他的雙手痛哭流涕地說：“三弟呀，快跟我回家吧，你一肚子的學(xué)問，怎么踩了百家門討了飯？這不是有辱斯文、埋汰自己嗎？”

“二哥，這世道變了，斯文儒雅不吃香了?，F(xiàn)在軍閥混戰(zhàn)，武人當(dāng)?shù)?，拳頭大、胳膊粗、身子壯的人時興了。像史書上說的：‘守法度者以為固滯，尚巧滑者以為通才，厲節(jié)介者以為矯激，善奔走者以為練事。我無拳無勇，茍活在世，自愧弗如，一母同胞的手足情意我心領(lǐng)了。人各有志，我心意已決，你不必再勸了，好自為之吧?！?/p>

錢如山無奈地灑淚而別。

七 錢如山離家出走揭竿結(jié)派

萬籟俱寂的深夜，繁星點點。錢家馬棚里兩匹棗紅馬和一頭黑騾子，在黑暗的槽頭上“唰啦唰啦”地吃著用谷草鍘細(xì)的草料，青豆面的甜腥氣和谷草的甘清味撲進(jìn)它們的鼻孔，誘引得食欲膨脹。馬夫劉三懷里抱著一支長槍，蹲坐在一大堆鍘碎的黃黃草料上，錢如山拉著馬步蹲在他的對面。

二少爺夤夜光臨馬棚，對劉三來說有些受寵若驚，感到不太自在起來。不太愛說話的嘴顯得更加笨拙，幾乎是問一句答一句。劉三屬于那種嘴拙心明、膽大心細(xì)的一類人，來自三縣交界處的天王寨。那里地勢偏僻，人跡罕至，當(dāng)年曾是白蓮教反清起義的大本營。自遭受清軍血洗后，此處幾十年沒有了人煙，現(xiàn)在零星散居著幾戶人家。

“劉三，趕明兒我和你騎馬到天王寨，看看你村西山的白蓮教藏兵洞吧？”

“中啊，那可得早點走，山路又遠(yuǎn)又難走呢?！?/p>

“那咱們天不放亮就走！”錢如山說定了時間起身走了。

劉三撫摩著長槍那光滑的槍柄，偏著頭尋思了半天也沒琢磨出二少爺此行的意圖，立即點亮了馬燈，開始往馬槽里加料拌水放豆面……

秋日天短，二人站在天王寨的山洞口時已近中午。因為人跡罕至，洞口的上方生長出了一大叢荊條棵，干枝粗的像酒盅，細(xì)的如拇指，青葉落盡，高高的枝條上挺立著一穗穗紫黑飽滿的種子；一墩墩粗壯的紅柴禾，高可及膝，在山風(fēng)的吹蕩下?lián)u晃著輕柔的身稈發(fā)出“欻——欻——”的碎響。極目遠(yuǎn)望，蒼山連綿如海，山峰林立似浪，寒涼的晚秋給它們?nèi)旧狭艘粚由畛聊氐镊烨鄽馍?/p>

走進(jìn)只可容一人之身的洞口，天地陡然增大，漆黑的洞中陰風(fēng)颯颯，滴水擊石的“嗒嗒”聲清晰地傳來。二人點亮了火把，在亮光突現(xiàn)的瞬間，洞中猛地響起了一片“吱吱”的尖叫聲，隨即“嘩啦啦”地一陣亂響，一股“黑霧”飄向洞口。二人一驚，急忙把身子緊緊貼在了石壁上，“黑霧”呼嘯而過——原來是棲息在洞中的蝙蝠們受到了驚擾。緊隨其后的幾只貓頭鷹，也閃著綠瑩瑩的目光“撲啦啦”地飛向洞外。往里走了幾十米，前方的黑暗中傳來一陣低沉的“吼吼”聲，一團(tuán)粗大的黑物向他們沖來，亮晶晶的眼睛，似兩團(tuán)幽幽熒火。走在前面的劉三發(fā)出了瘆人的尖叫：“二少爺，有馬虎——”不由自主地向后跳來。當(dāng)黑物沖到錢如山的腳下時，他運足氣力飛起一腳，黑物慘叫了一聲，“砰”地一下飛到石壁上，然后“撲通”一聲滾落了下來，幾聲痛苦地呻吟之后不動彈了。錢如山借著火光仔細(xì)地看了看，不由得“噓——”了起來，原來是一只土獾。洞內(nèi)泛著一股潮濕腐爛的鳥糞味，厚厚的踩下去發(fā)暄的鳥糞，因時日長久已風(fēng)化成了顆粒狀。當(dāng)年鑿成的石頭灶臺上，落滿了鳥毛和野物白干的糞便及一節(jié)節(jié)干燥脆薄的蛇皮。

“劉三，我看你是條有膽有識的漢子，我們一同拉桿子做筆大買賣，敢干嗎？”錢如山站在灶臺前，向劉三攤了牌。

劉三瞪大了一雙牛眼，心中閃過一絲驚訝，咬了一下牙關(guān)：“二少爺這等身份肯干的事，又如此地器重我，劉三一定跟隨到底，決無二心。”

“好，咱們回去后，你在長工中挑選三個有種有膽重義氣的伙計，我想辦法再弄點兒錢，買兩支德國鏡面匣子，咱們五魁首，在這里安營扎寨……”

進(jìn)入了十月，立冬的節(jié)氣一過，凜冽的西北風(fēng)呼嘯個不停，天空老陰沉著一副昏昏欲睡的臉孔。大家發(fā)現(xiàn)這個冬天二少爺特別怕冷，一會催要羊皮大襖，一會要厚棉靴，而且一要就是五身五雙，感到不可思議。

十月初九日，一夜寒風(fēng)怒號，地上落下了一層薄薄的白雪。雞叫頭遍時，錢如山就起了床，穿戴齊整后，莊重地來到老婆的床前，單腿跪地，雙手抱拳：“媳婦，請受如山一拜！如山有愧于你，日后這三個孩子就拜托給你了。”說完向媳婦深作了一揖。

“你……你……”黃黃的燈光下，如山媳婦猛地一下從被窩里坐了起來，揉著一雙惺忪的眼睛望著如山的突兀舉動，惶恐地不知所云。她過得門來，一連給錢如山生了三個閨女，在這“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社會中，心里總覺得對不住丈夫。她曾不止一次地勸丈夫再納個小妾，錢如山總是一笑置之。勸得急了他才說：“你沒看見大哥和我及三弟的情誼嗎？”

“你要休了我……我嗎？”她囁嚅地問。媳婦突然有些害怕起來，自從三弟媳死了，如水出走后，錢如山就改了常，整天不說一句話，脾氣異常的火暴，在外喝酒游蕩一連幾天不歸?！翱茨阆氲侥睦锶チ?？”錢如山盡量地擠出點兒笑容，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顯得十分的陰森，“我要帶幾個伙計出趟遠(yuǎn)門，你和孩子多保重吧！”說完披上了那件玄色的貂皮大氅轉(zhuǎn)身而去。

如山媳婦諦聽著丈夫漸漸消失的有力腳步聲，雙手捧著兩腮，一串熱淚滾滾而下。她從丈夫的眼神中，隱隱約約地猜到了點什么。屋外凄厲的寒風(fēng)像一頭老牛在低吼，她的心潮起伏，瞪大著一雙眼睛，伴隨著這盞高高的青銅油燈呆坐到天光大亮。

不一會，聽到院子里沸反盈天起來。這里有人大喊：“馬棚里的兩匹紅馬和黑騾子不見了?！崩^而那里有人大叫：“劉三、馮四、王大杠子他們都偷跑了……”

八 傅若林被俘深山慘遭報復(fù)

錢如海的姥爺傅若林雖然年近七十，依然精神矍鑠，容光煥發(fā)，走起路來挺胸昂首，步履矯健，背不駝，膝不軟，耳不聾，眼不花，其面相如五十歲剛出頭的人。因為有些過于逢場作戲，不免流露出些商人的油滑，人們背后都叫他“笑面虎”。他性喜京劇花臉，愛聽裘派的唱腔；三年前又討了一房小妾，據(jù)說相當(dāng)?shù)亩鲪塾H熱。為此許多的人向他討教修身之道，養(yǎng)性的秘訣。他向人們笑答的一句常語為：“心胸開闊，樂天知命?！?/p>

可一位懂得相法的高人背后對他的評點是：“此人耄而好貨，越老越貪，到老不老，不是個好鳥，這棒棒的身子骨恐非好事。”許多人聽后不以為然，當(dāng)作狐貍吃葡萄的無奈之語。

十月十六日，是楊縣長的親爹六十大壽，在福壽樓廣宴賓客。專門從省城濟(jì)南請來了一個京戲班子，大紅的海報遍貼四鄉(xiāng)。縣城里凡是有點頭臉的人物，都無一例外地接到了一張請柬。作為商會會長的傅若林更是在貴客之列。

這天一大早，一輛裝飾豪華的四輪馬車停在了傅家闊宅大院的門樓前。傅若林接到家人稟報后，心里感到有些詫異，便問：“這么早就來人催請？本會長還沒吃早飯呢！”

家人低眉順眼，恭敬地傳達(dá)：“縣長說，預(yù)防胡匪趙大眼的綁票，對貴客們實行特別保護(hù)，一早到縣里用飯。”

傅若林便戴上靛青色的呢子禮帽，蹬上玄色的氈靴，披上貂皮大氅，又對著鏡子仔細(xì)地修了修花白短髭，將金殼的懷表鄭重地裝在了藏青色中山服的上衣袋里，然后才昂首挺胸、大搖大擺地走上了停在大門口的馬車。

街道上行人稀少，天氣有些陰沉。尖溜溜的寒風(fēng)不時地打著旋兒，卷動著石板路上的廢點心紙、爛花生皮兒、碎草屑、黑干的烤地瓜皮，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馬車在這清閑的街道上行走得極快?？斓娇h衙門口時，馬車略微地稍一停頓，有兩個人一左一右，迅似猿猴般躥上了馬車。馬夫隨即“吧——”的一個響鞭，棗紅駿馬頭顱高昂，挺起蓬松的尾巴，甩開四蹄“嘚嘚”奔跑起來。車上的傅若林感覺氣氛異常，方向不對，剛要把頭伸出車外喊叫，兩只硬硬的閃著藍(lán)光的槍管頂在了他的肋骨間。一聲低沉的斷喝使他猶如五雷轟頂：“趙大眼的人，老實點！”

傅若林身子一下軟癱在了車中。一塊花白的毛巾塞到了他的嘴里，一條特制的斜線粗大布袋套在了他的頭上，他立刻跌入了黑暗的深淵，不一會便暈頭轉(zhuǎn)向，方位莫辨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傅若林睜開雙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兩間破舊草房的冰涼的硬硬的高底不平的黃土地上。他小心地站起來捶了捶被硌得生疼的屁股，打量起了這有些窄小的屋子，一個朝南的小窗戶，用一塊塊青石堵塞了起來，光線昏暗，烏黑的秫秸房笆上吊著一個個蜘蛛網(wǎng)，兩扇厚厚的木板門上著外鎖。

正在他滿腹狐疑時，兩扇板門隨著一陣“嘩啦啦”的開鎖聲，“吱呀”一下打開了。錢如山身披大氅，頭戴三大扇的長毛狗皮帽子，冷笑著大步跨了進(jìn)來，輕聲喊道：“親爹——姥爺！”

傅若林吃驚地打了一個哆嗦，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揉了揉兩眼，使勁地瞪了兩瞪，仔細(xì)地打量一陣子，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你……你是……是我的二外孫錢……錢什么山……山？”因錢如海和他不是一母所生，所以對錢如山很有些陌生。

“正是正是?！卞X如山點頭肯定。

“那你怎么和趙……趙大……一起了？”傅若林難以置信地發(fā)問。

“那是手下人在嚇唬你，我們是獨闖江湖，別樹一幟，與趙大眼不搭界。”錢如山擺了擺大手，堅決地否定了。

傅若林定了一下神，待明白錢如山的意思后，立馬改換上了一副尊長的面孔，用居高臨下的口吻對錢如山說道：“你這孩子簡直胡鬧，這是敗壞家風(fēng)、辱沒祖宗的舉動。生在富貴之家，衣食無憂，飽暖之余竟生起了這樣的是非……”

“哼，我和俺三弟是錢家后娘生的窮光蛋，今天請姥爺來就是要點兒錢花花?！卞X如山意味深長地冷笑著慢條斯理地說。

“混賬東西！”傅若林惱羞成怒地罵了起來。

錢如山“嘿嘿”冷笑了兩聲，轉(zhuǎn)身猛跨了幾大步，回身甩槍，火星閃耀，“吧”地一聲脆響，傅若林的呢子禮帽，像疾風(fēng)吹落的樹葉一樣飄然落地，彈頭穿過帽頂在屋山墻上炸裂，一塊碗大的墻皮被炸落了，一股清煙四下飄蕩開來，屋子里灌滿了干燥的火藥味。傅若林那油光稀疏齊整的大背頭，與紫紅色的頭皮袒露了出來。

“外孫，我的好外孫，饒命??！”傅若林兩肩高聳，脖子緊縮，雙膝一軟“撲通”跪了下來，剛才的矜持神態(tài)頃刻蕩然無存，馬上帶著哭腔悲調(diào)，“我是你錢家的至親，我傅某哪里得罪了你們??？”

“都是你養(yǎng)的好閨女，閨女下的好崽子，你調(diào)教的好外孫，害得我親兄弟人亡家空?！卞X如山牙關(guān)緊咬，一字一句地說。

“你們兄弟都是你爹的骨血，鬩墻之爭，與我這做姥爺?shù)暮问履兀俊备等袅植蛔〉亟星?/p>

“同樣一個姓錢人的種，同耕在兩塊地里，就生出了兩樣莊稼。一樣貪心無情無義，把金條銀圓田產(chǎn)看得比人命還大；一樣怎么知書達(dá)理、俠義心腸呢？醬從哪里咸，醋從哪里酸？總得有個源頭，我不找你找誰??！”

傅若林預(yù)感到了命中一劫難以脫逃，開始心驚膽寒，周身發(fā)涼，不住地打著哆嗦，上下牙關(guān)碰得“嘚嘚”直響。

“干姥爺，你怎么能給我這小輩的下跪呢？這不是在折我的陽壽嗎？快快請起?！卞X如山望著他恐懼的樣子，忽然改換了一副面孔，走過來彎腰拾起滾落在地的帽子，吹吹上面的黃土，輕輕地戴在傅若林頭上，慢慢地攙扶了起來?；仡^對站在一旁的劉三、馮四他們幾個說：“快生上堆劈柴火，給我干姥爺烤烤，你們看凍得他老人家直哆嗦，多疼人哪?！?/p>

一盤大號的煎餅鏊子和一大抬筐干黃的桑木劈柴抬了進(jìn)來。反放的鏊子三腳朝天，一堆劈柴架在了上面，熊熊火焰燃燒了起來。燥干的桑木劈柴黑煙極少，紅彤彤的火苗帶著藍(lán)幽幽的焰舌，擰著勁兒地往上躥，一節(jié)節(jié)暗紅的段塊“嗶?！北憽８等袅挚粗X如山陰沉的表情，余悸尤在，心里不停地在想，錢如山又在琢磨什么毒點子對付他，身子哆嗦得更狠了。

火堆的底部沉積下了一團(tuán)團(tuán)大如雞蛋、小如酒盅的火炭塊，像堆積的卵石，泛著白熾的藍(lán)光。

“干姥爺，還冷得很呀？”錢如山皮笑肉不笑地問。

“嗨嗨——”傅若林不敢說冷也不敢說熱，只以干笑來搪塞。

“給我干姥爺脫下大氅，好好加加熱?！卞X如山說完，劉三向前一步將大氅給脫掉了。

錢如山伸手解開了傅若林二指來寬的牛皮帶，扯起他的絲絨棉褲腰，用鐵鏟將紅紅的火炭子倒進(jìn)了他的褲筒里。隨著傅若林的一聲尖厲的“我的親娘啊——”的慘叫，毛發(fā)燒焦的氣味、皮肉焦煳的油腥味、棉布燒著的熗人的燎煙味，立刻彌漫了整個屋子。他們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噴嚏，張開大嘴干嘔了幾聲。燒灼皮肉的“吱吱啦啦”聲越來越大，棉褲的褲襠里，腿腳處，兩胯邊，都燃著一股股濃濃的紫煙，不大一會，雞蛋大酒盅大的火窟窿里慢慢滾出了火炭子，粘著一塊塊黑糊糊的焦肉干皮。傅若林的臉色蠟黃，干張著大嘴，兩眼瞪得像兩只銅鈴鐺，連一點叫喊的力氣都沒有了。

“快，給我干姥爺脫下衣裳降降溫。”錢如山臉上仍就掛著陰冷的笑意，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傅若林被脫光了衣裳，白皙的下身焦一片，黑一塊，紫一團(tuán)，一道道黃褐色的焦油流淌著。他被赤條條地架到了屋外，凜冽的山風(fēng)像一把把銳利的刀鋒，舔著傅若林灼熱的身子，疼痛猶如無數(shù)條利齒的絲蟲鉆到了他的每一道骨縫中和心尖子上。他慘痛地大叫一聲，昏厥了過去。

錢如山掏出六塊大洋，其中四塊給了劉三吩咐說：“到十五里之外的郭家莊郭先生那里買他兩罐專治燒燙傷的藥，要一等好的?！绷硗鈨蓧K給了馮四說：“找人做條里表三新的大腰棉褲?！?/p>

當(dāng)天的深夜，他們把傅若林用黑布蒙上眼睛，捆縛在一個擔(dān)架上，圍著天王寨周圍的山坡、河溝、樹林來回地轉(zhuǎn)圈子。劉三不時地大喊：“小心過河了！”腳下是“咯嘣咯嘣”的破冰聲。一會又大喊：“當(dāng)心上山了！”他感到擔(dān)架開始陡立起來。過了一大陣子，又大喊：“下山了，當(dāng)心腳下的石頭！”待擔(dān)架剛剛平衡，緊接著又大喊：“過樹林子，小心別讓樹枝剮了臉！”繼而松濤陣陣，嘯聲似哨。直到雞鳴兩遍才停留下來。

傅若林緊支著一雙耳朵傾聽著這一路的響動，心想：完了，這一夜不停的路程，不知把我弄到哪個地方去了。

啟明星才哆哆嗦嗦地露頭時，他們將傅若林兩耳里澆灌上了蜂蠟，兩個眼睛用兩貼大大的膏藥封糊起來，讓他變得耳聾眼瞎，安放在一口白茬棺材內(nèi)，抬到了藏兵洞中，與世隔絕起來。

一天三時送飯，白黑五個人輪流看守。

這幾天青州城里簡直亂了套，傅若林的神秘失蹤，在各行當(dāng)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傅家向縣衙里要人，楊縣長拒不承認(rèn)，拿出確鑿證據(jù)說壓根就沒見他的面。傅若林在韓復(fù)榘省政府任職的堂侄也趕回了家，向楊縣長交涉。迫于壓力，縣衙的捕快們，一面四處偵緝，一面通過暗線向趙大眼遞話探詢，得到的答復(fù)是：絕無此事！

為此，土匪的大頭目趙大眼和二頭目丁二麻子險些發(fā)生火并，因為他們對傅若林這塊肥肉垂涎已久。兩人都認(rèn)為雙方搞了大主顧后，私下里吃了“窩食”，不夠仗義。趙大眼動用了全部眼線和“勾子”到處探聽有關(guān)傅若林的蛛絲馬跡。

對傅若林的人間蒸發(fā)，黑白雙方都渾然不知，一團(tuán)迷霧籠罩在了官、匪及傅家人的心頭，他們每日無時不在猜測、憂慮的煎熬之中，千方百計地四處打探消息成了頭等大事。

半月以后，錢如海忽然收到了一封信，急急地看完后，不由得“哎呀——”一聲大叫，癱軟了下來……

九 二少爺決意散伙當(dāng)兵吃糧

滿滿的兩布袋銀圓，像直挺挺的半截樹樁立在了地上，高過了錢如山的胸口。他帶著滿臉嘲弄的笑意，用槍管輕輕敲擊著發(fā)出“梆梆”聲響的銀圓，對站在一旁神色慘沮的錢如海說：“大哥，這可是心頭肉呀，你今天怎么會舍得呢？少說也有千把塊，這可是在剜你的心尖子吧？你的親姥爺，我已叫人送到了十二里以外的三山口廟中了，你們?nèi)ソ铀先思野伞！?/p>

三山口廟建立在平原與山嶺接茬的地段，年久失修，破敗不堪，香火早已斷絕，成為過往行人躲風(fēng)避雨的場所。當(dāng)錢如海和傅若林的二公子與家人心急如火地趕到三山口廟中時，傅若林正斜躺在傾圮的神臺旁，瞪著一雙直勾勾的眼睛發(fā)呆?！袄褷敗卞X如海急忙向前叫道。面如死灰，魂游墟墓般神情的傅若林打量了錢如海多時，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問：“你是德寶嗎？”德寶是錢如海的小名?！笆恰前　！卞X如海滿臉堆笑點頭應(yīng)著。

“你……你這個王八羔子，都是你……你給我招惹的禍！滾！我沒有你這狗日的外孫……”說著舉起了顫抖的手掌要打他的耳光子，可是頹然一撲倒在了地上。待家人慌忙把他攙扶起時，都不約而同地驚呆了——傅若林眼歪嘴斜，涎水流淌，他氣恨交加之下，情緒激動，中風(fēng)不語了。

“我的爹呀——”二公子一下跪倒在他的面前，放聲大哭起來……

“啊——人財兩空了，我家的二弟綁架了我的姥爺呀——白花花的兩布袋銀圓呀——我的銀圓呀——”錢如海忽然跳起來，揮舞著雙手，使勁地跺著雙腳，聲嘶力竭地喊叫著、奔跑著。帽子丟了，鞋子甩了，襪子脫了，頭發(fā)蓬亂，滿嘴白沫。他受到的刺激太重太深，發(fā)瘋了……從此整天滿街亂喊：“我那白花花的兩布袋銀圓呀——”

“嘩啦啦——”一布袋銀圓傾倒在了地上，白花花的堆成了一個小山包，在有些昏黃的油提燈的映照下，閃著亮晶晶、白燦燦的光芒。它像一條條魂牽夢繞的銀線，緊緊扯著劉三、馮四、王大杠他們幾個的眼神，有些昏暗的屋子似乎一下亮堂了許多。大鍋里已煮爛的牛肉，散發(fā)著特有的膻腥氣味，黏稠的肉湯，哼著輕聲慢語的“咕嚕?！钡男≌{(diào)，上面漂浮著一層灰白相間的沫洛頭。從一個光滑烏黑的石頭蒜臼里搗出了大半碗蒜泥，攪和上了褐色的醬油，泛黃的食醋，一旁還有切碎的姜末和蔥花。

這時，嚴(yán)嚴(yán)的板門突然“嘣”地一聲震響，便“吱嘎”一下四敞大開了，凜冽的寒風(fēng)“呼——”地?fù)淞诉M(jìn)來，掛在墻上的油提燈的火頭兒，狂閃了幾下險些熄滅。在眾人一驚的剎那間，幾只黑洞洞的槍口對準(zhǔn)了他們。

“媽那個洋×，你們是哪個山上的猴子？膽敢在趙大爺?shù)难燮ぷ拥紫聯(lián)屖吵?？”伴著一陣尖聲尖氣的怒罵聲，一個五短身材、圓紅臉膛、兩條粗黑的眉毛直立、大嘴巴有些偏歪的人跨進(jìn)了屋子，腰間呈十字花狀的斜插著雙槍，歪著一雙三角眼，不住地打量屋子里的一切。屋里一時陷入了沉寂之中，山坡上一只貓頭鷹“哈哈”的狂笑聲清晰地傳了進(jìn)來，陡添了一種沉重的蕭殺氣氛。

又有兩個人走進(jìn)屋內(nèi)，順手提起立在墻角的兩支長槍，熟練地拉動一下槍栓說：“三老大，水連珠，正裝貨?！庇肿叩椒阶狼澳闷疱X如山的匣子看了看，不由嘖嘆了一聲，“正宗的德國鏡面?！?/p>

“誰是頭兒？”被稱三老大的紅臉歪嘴厲聲問。

“本人?！卞X如山蹺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額頭應(yīng)道。

“哼！”紅臉歪嘴冷笑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陣子，再看看桌子上的牛肉菜肴，“嘿嘿”一笑說：“中，吃得到挺四方。不過一看就沒有點綠林好漢們的派頭，這肉切得這么細(xì)碎，哪有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情氣勢?！?/p>

“哼哼，我錢某人不拉紅屎。”錢如山也沖他冷笑一聲，毫無懼色地回敬道。

“不拉紅屎，那你拉什么樣的屎？”紅臉歪嘴有些不解地側(cè)著頭問他。

“拉黃屎?！卞X如山倨傲地回答。那時人們大都吃紅秫秫，也叫紅高粱，只有少數(shù)殷實富貴人家，才一年四季吃小米黃豆和白面。拉紅屎，即指出身貧困之家的人。

“好呀，我看看你這個拉黃屎的怎么吃東西？”說完抄起桌子上的筷子，用力穿透了一塊小碗般大的牛肉塊子，一下捅到了錢如山的嘴上。褐紅的肉塊哆嗦著，冒著徐徐的熱氣。那兩人立刻一左一右，站在了紅臉歪嘴的兩旁，三個人一字排開，兩支閃著寒光的槍口直指著他。

錢如山白了紅臉歪嘴一眼，毫不猶豫地張開大嘴，“咯吱咯吱”連咬了兩大口，在嘴里大嚼起來，兩個腮幫子鼓得像兩只小肉球。隨著不停地嚼動，肉球也在不住地滾動著。突然，錢如山兩個嘴角左右一吹，“噗噗”兩聲，那兩個舉槍指著他的人，一個左眼一個右眼被他吹出的兩個強而有力的肉蛋擊中，慘叫一聲，雙槍落地，不顧一切地捂著眼睛倒在了地上。紅臉歪嘴在吃了一驚的瞬間，立覺襠中一擊，尖酸的劇痛立刻上了小肚子，又順著脊梁迅速地爬到了他的腦后根，一陣頭重腳輕，白眼翻了幾翻，大張著嘴巴卻喊不出聲來，雙手緊抱著襠間不動了。站立在門口處的舉槍人，剛要扣動扳機，只聽耳邊“嗖”的一聲，清冷的寒光在他的腮邊一閃，“嘭”的一聲鈍響，一只袖鏢將他的長毛狗皮帽子牢牢地釘在了門框上，兩只長毛耳朵不停地忽閃著，舉槍的手頹然落下，一陣?yán)浜箯募沽簻献永锪飨聛?。錢如山一拍腰間，“錚”的一聲脆響，一柄薄如蟬翼、閃著青光的折鐵單刀從腰間蹦出，“嗖”的一聲架在了紅臉歪嘴的脖子上。這一連串的動作，幾乎是在眨眼間完成的。

“二少爺，把他們幾個拖出去砍了吧！”王大杠把腰刀“唰”地抽了出來，在空中不住地晃動著說。

“好漢爺饒命……饒命……”紅臉歪嘴蹲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哀叫著。

“要不是你們這幫人綁票勒索，我錢如山何償能走上這條不歸路？！劉三，把槍還給他們。可是，三老大，別和我錢某耍什么花花心眼子，來個什么回馬槍之類的玩意兒，要是這樣，這就是下場——”說完撿起桌子上的鏡面匣子，向空中一拋，右手接住轉(zhuǎn)動了幾個漂亮的圓圈兒，“叭叭”兩槍掀掉了前邊兩個人的狗皮帽子。

“二少爺，領(lǐng)教了，領(lǐng)教了，不敢不敢。”紅臉歪嘴頭點得像雞啄米，連聲不迭地叫著。

一切都?xì)w于平靜，只有山風(fēng)在如凄如訴地嗚咽著。錢如山望著驚魂未定的幾個人，笑了笑說：“是我連累大伙兒了，這兩布袋銀圓，咱們二一添作五地分掉，各人找個安身之地，找上個家口過安穩(wěn)日子去吧。干土匪這一行，不是長久之計。你們想想，哪朝哪代能容讓這打家劫舍的人存在下去？得勢一時，不能得勢一世，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個個英雄了得，最后也得招安受降。我準(zhǔn)備下關(guān)東當(dāng)兵吃糧去，誰愿意去的，我和他結(jié)伴同往?！?/p>

“我愿同往?！蓖醮蟾懿患偎妓鞯卮鸬馈⑷行┎惶樵?，小聲地咕噥道：“二少爺，這日子多快活，錢來得快，又來得多……”

“這里不是咱們的久留之地了，再找個離這兒又遠(yuǎn)又背靜的地方。官府饒不了咱們，趙大眼也不會善罷甘休的。”錢如山一臉凝重地吩咐。

此時，錢家二少爺，當(dāng)年丁武舉的徒弟錢如山綁票傅若林的消息，像寒冷的北風(fēng)一樣，在全縣上下傳揚開了。

十 推家門誤中埋伏力闖三關(guān)

寂靜的午夜，天空瓦藍(lán)，群星閃爍，寒氣襲人。錢如山沿著熟悉的街道，借著微弱的星光，向岳父家摸去。在闖關(guān)東之前，他決計到丈人家一趟，留下些銀圓給老婆和孩子日后用。這樣，才能使他在外流亡的歲月中減輕點心中的愧疚?？旖咏箝T時，腳下踩上了一團(tuán)稀軟的東西，雙腳猛地一滑，高大的身軀一下失去了重心，像堵大墻一樣轟然摔倒了。就在他想來個鯉魚打挺飛身躍起時，十幾條黑影像幽靈般地從暗夜中閃現(xiàn)出來，疾箭似躥到了他的跟前。有的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他立覺手腳沉重，周身的力氣一個勁地往心臟里收縮，身子像被壓上了一座大山；有的抓住了他的腳腕子，狠勁地擠壓他的腳后筋，一股強烈的酸麻直頂他的腦后勺，他不由自主地將頭向后使勁地仰起來；有的擰住了他的雙手，他四肢騰空，活像一只兇猛的鯊魚脫離了水面，在松軟的沙灘上掙扎著。有人不時地大喊：“下死把的來呀，這可是只能吃人的老虎！”

街道上火把齊亮，縣衙役和民團(tuán)的頭兒冷笑著走過來如釋負(fù)重地說：“錢二少爺呀，你終于被我們擒住了！”

戴上重刑具的錢如山，被押到了楊縣長的大堂上。楊縣長仔細(xì)地打量了他一番厲聲說：“都說飽暖生淫欲，饑寒起盜心，你這富家少爺卻反其道而行之，怎么也當(dāng)起打家劫舍的匪人了呢？”

“就是為了替我那文弱的三弟出口惡氣，讓這些為富不仁的人拿點錢買罪受。”

“你的幾個同黨哪里去了？所勒索的銀圓到哪里去了？”

“銀圓都分掉了，同伙們也都星散了，各奔東西，不知他們跑到了哪里?！?/p>

“那你知道是誰出賣了你嗎？”

錢如山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料想不到。”

“是你的手下人劉三，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投奔趙大眼了。是趙大眼又放風(fēng)給了我們。”楊縣長冷笑著說。錢如山打了一個冷戰(zhàn)，人心哪，這一層薄薄的肚皮，勝過了千重山，萬重水，變幻莫測，難以估量??！

可兩年后，韓復(fù)榘的正規(guī)部隊把土匪剿滅，被活捉的人在南門外的亂葬崗子用機槍集體槍決時，劉三突然跪在地上大叫：“二少爺，我不該出賣你呀！后悔沒聽你當(dāng)年的那番話！”

“聽說你這個人笑里藏刀，把傅會長折騰了個死去活來，我要讓你過三關(guān)。過了這三關(guān)，說明你的前世造化好！來人，先給他掛桿子?！?/p>

兩根只有筷子般粗的絲線繩子，用緊緊的殺扣子系在了他兩個大拇指的關(guān)節(jié)下。兩個人使勁地拉著繩子慢慢地吊向高桿，兩個拇指承受著人身下垂的重量，那種疼痛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人吊升到桿子頂端后，突然松開繩子，讓他的身子自由墜落。但快接近地面時，又突然停下。這種名叫掛桿子的吊刑使犯人手臂脫臼，腹部開裂。在場的人一個個屏聲靜息，牙齒不由自主地咬著下唇，恐怕情不自禁地驚叫出來。隨著被吊人身的慢慢升高，繩子越來越細(xì)，一點點地往肉里鉆著，骨節(jié)“咯咯”作響，多骨少肉的拇指白肉綻翻，紫紅的血液順著細(xì)繩滴滴跌落下來。一般人只離地幾尺，就慘叫不迭地不管冤假把供招了，可錢如山已經(jīng)掛到桿頂了還沒吱一聲。他因經(jīng)常練武，緊咬牙關(guān)，氣提丹田，在身子急速下滑后，突然停頓時，感到五臟一震，劇痛使他短促地“哎呀”一聲便昏死了過去。他被慢慢地放了下來，兩個大拇指血淋淋的，紫黑得如同熟透了的葡萄粒。冰冷的涼水澆在了他的頭上，眾目睽睽之下，他慢慢地從疼痛中蘇醒了過來。

“說，你那三個同伙跑哪里去了？”楊縣長慢條斯理地問。

錢如山吃力地?fù)u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再給來一次?！睏羁h長下令。

錢如山的身子像一根柔軟的面筋，漸漸地抻長著，雙腳亂搖，鼻涕涎水流在了一起，順著下巴一節(jié)節(jié)地滴墜著。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旦軟癱下來，經(jīng)不起下墜突停時重力沖擊的臟腑，就會使肚子破裂，肥腸滿地……因此強忍著劇痛，仍舊緊咬牙關(guān)，極力提起丹田之氣。身子慢慢地吊上去，少頃又急速地墜下來。他再一次低沉嘶啞一聲“啊——”又昏死了過去……

三天后，再一次過堂，錢如山要過“仙人橋”。六盤已經(jīng)燒得暗紅的煎餅鏊子排成一條線，棒炭火在下邊冒著悠悠的藍(lán)光，紅中略帶青色的鏊子面，顯得十分猙獰可怖。錢如山被脫掉了鞋襪，白皙的雙腳赤裸著站在了地上，冰冷的地面緊吻著他的腳掌，不一會兒感到了一陣陣麻木的刺痛。他感到屋子里的空氣上半部分溫?zé)幔掳氩糠株帥?。“給我過！”喊聲凄厲，慘烈的場面出現(xiàn)了——

錢如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地咬了一下牙關(guān)，抬起了有些麻木的雙腳站在了第一盤鏊子上。隨著“吱啦啦——”一聲響，一股青煙從腳下騰起，焦煳腥臭的皮肉味，濃烈地鉆進(jìn)了人們的鼻孔，有人忍不住地捂起了嘴巴和鼻子。尖燎燎的劇痛像無數(shù)條銳利的鋼針，從他的腳心刺往心尖，他不由得干嘔了一聲，身子晃了兩晃。這短暫的停頓后，開始一盤盤地走了下去。每走一步伴著一聲“吱啦”，腳下冒起一股青煙，如同雙腳踏在了厚厚的黃塵之上，隨著腳步移動，塵煙四起，像騰云，如架霧。終于走到了盡頭?？慑X如山轉(zhuǎn)過身來冷笑著對楊縣長說：“縣長，我再給您搭上一趟?！庇忠徊讲降刈吡嘶貋?。

“真是一條好漢子！”楊縣長緊皺眉頭也不禁感嘆地說。這過“仙人橋”也是有講究的，如果怕痛一上去就快走，就會把腳掌上的皮肉很快烙爛，一塊塊地粘在一盤盤紅紅的鏊子上，最后筋骨裸露暴痛而死。稍一站立，雙腳烙上一層黃焦的硬殼，然后再走就不至于烙掉皮肉。

“錢如山，有種性！只要你再過了貼銅錢這一關(guān)，我楊某人不再為難你，在獄中養(yǎng)起你來！”楊縣長伸出大拇指說。

錢如山被架進(jìn)了另一間刑房里。一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使勁地拉著一只“呼噠”作響的大風(fēng)箱，“呼呼”四射的火舌，在爐膛里呈迸濺的扇面形展開著，兩枚酒盅大的銅錢燒得熾花四射，像天女散花，流星雨落。他被扒得上身赤裸，兩只胳膊吊在了木樁上，肋間的肌肉緊繃著，一個黑臉獨眼的中年漢子，冷笑著從爐膛里取出了一枚閃著“嗤嗤”火花的銅錢，“吱——”一聲連續(xù)的尖響，緊緊地貼在了他的左肋上，青煙咕咚一聲冒了起來，隆起的健壯皮肉中灼出的黃油“撲撲”地閃了幾下火苗。錢如山仰天痛叫一聲，腳底踉蹌幾下。這時又一枚閃著火花的銅錢“吱啦啦——”一聲貼在了他的右肋間，兩眼金星亂冒，脖子一軟，頭沉重地一低，下巴頂在了胸脯上昏死了過去……

暮色蒼莽，牢門被輕輕地打開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瘦衙役給錢如山端來了三個小菜和一壺白酒，恭敬地放到了他的面前，雙手抱拳說：“錢少爺，佩服您真是條硬漢子，我家三輩人從事衙役，還從沒聽說過有闖過這三關(guān)的人，特備薄酒一壺聊表敬仰……”

有天，三弟錢如水和日本人田村突然來到了獄中探望他。錢如水看到二哥遍體的刑傷，被折磨得骨瘦如柴、慘不忍睹的樣子。不由得“咕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放聲大哭起來：“二哥，你這是何苦呢？為了小弟我，你怎么連身家性命都不要了?！?/p>

錢如山望著孤苦伶仃的三弟用有氣無力的話語關(guān)切地問：“三弟呀，近來過得怎么樣？”

錢如水告訴他：田村在火車站開辦了一個專門給日本《東亞日報》采編稿件的通訊社，他在那里供職了。主要是搜集采寫青州及周圍縣份的風(fēng)土人情和土特產(chǎn)品方面的文稿，有空還寫點小品文之類的游戲文字，投寄到上海的《申報》《新聞報》的副刊，掙點稿酬，日子挺舒心的。

錢如山?jīng)_田村費力地點了一下頭：“田先生，多謝了，由你照顧三弟，我放心了?！?/p>

田村表示非常同情錢如山的遭遇，并贊賞他說：“你真有點兒我們?nèi)毡敬蠛兔褡宓奈涫康谰?，我一定力所能及地給予幫助?！?/p>

田村果然沒有食言，隔三差五地差人給錢如山送藥、送食品。因為有了日本人的這層關(guān)系，從監(jiān)獄長到看守對錢如山都另眼相待，給他去掉了手銬腳鐐，單獨關(guān)押在一間牢房里。

十一 借酒肉移花接木順利逃脫

三個多月后，錢如山飽受酷刑的身子骨逐漸恢復(fù)了元氣，只是兩個大拇指彎曲著伸不直了。天氣漸暖，棉衣?lián)Q成了單衣。在昏暗的單人牢房里，他盤坐在木床上練習(xí)著吐納術(shù)。天上流云飛馳，太陽時隱時現(xiàn)，一縷縷陽光忽明忽暗地透過鐵窗射入牢房內(nèi)。

“總不能這樣等死吧，得想辦法逃出牢房。怎么個逃法呢？”錢如山望著窗外的天空發(fā)呆。這時門外的走廊，響起了牢頭申麻子的咳嗽聲，他不由得笑了一下。

端午節(jié)到了，陰沉的天氣中，飄灑著斷續(xù)的毛毛細(xì)雨。大約在巳時末刻，牢房的門打開了，一個年輕的獄卒，手提一食盒走了進(jìn)來，沖著錢如山點點頭說：“錢如山，今天是端午節(jié)，你的三弟給你送來的酒飯?！闭f著從食盒里取出了一只德州扒雞、一包夾河驢肉、一包牛蹄筋、一包五香花生米、一壇“古城老燒酒”和三個黃米粽子。狹小的牢房內(nèi)，立刻彌漫著一股誘人的肉香氣。

“咦——好香呀，正宗的德州扒雞味?！碧崾澈械莫z卒還沒轉(zhuǎn)身，牢門口就響起了一個垂涎欲滴的聲音。牢頭申麻子倒背著手，皮笑肉不笑地走了進(jìn)來，像餓狗嗅到了骨頭一樣。每當(dāng)錢如山的三弟送來酒飯時，他申麻子會立刻出現(xiàn)在他的牢房中。

“申長官，您請——”錢如山向他的床鋪一伸手。申麻子看了一眼臟兮兮的床鋪，有些不情愿地將半個屁股放在了床邊上，兩眼緊盯著床上擺放的酒肉，兩個鼻孔不停地吸著氣，喉嚨里禁不住咽著口水。

“請吧——”錢如山撕下一條雞腿遞了過去。申麻子剛要伸手接時，看著他那長指甲中黑黑的污垢，馬上伸手擋了回去，訕笑著：“我自己來吧?！表樖炙合铝肆硪粭l雞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來……他是監(jiān)獄長的近親，能管得了他的人不多，因此驕橫得很。

一壇燒酒喝到近一半的時候，申麻子瞪著一雙紅紅的三角眼，用發(fā)僵的舌根問：“錢如山，你今天怎么老一個勁兒地勸我猛喝呀？”

“是嗎？那我先干為敬了?！闭f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錢如山起身佯裝給申麻子倒酒，申麻子下意識地點了下頭。錢如山抬起右手，五指并攏，暗運氣力，“呼——”地一下，砍在了他的后腦勺上。申麻子悶悶地“哼”了一聲，一翻白眼昏了過去。

錢如山從容地脫下他身上的警服，腳上的鞋子，麻利地穿在了自己的身上，又將自己的衣服換在了申麻子的身上，將他斜躺在床上，背對著門口，從外面看去就像錢如山酒后睡倒在床上。然后他輕輕地打開牢門，在門口稍一站定，從口袋里掏出一盒“老刀牌”香煙，點上一支，叼著煙，大模大樣地向門口走去……

大概過了半個多時辰，錢如山出現(xiàn)在火車站小林洋行內(nèi)，用急切的話語說：“我要找田……田村先生……”

不多時，身穿中式服裝的田村，滿臉疑惑的神情，邁著方步，斯斯文文地走了出來。當(dāng)他仔細(xì)地打量了一下后，用驚喜的口吻說：“如山，你越……”后邊的話沒有說出來，卻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表示贊許。

錢如山神色凝重地沖著他點點頭。田村心領(lǐng)神會地說：“跟我來——”向前拉住他的手，又回頭對身邊的人，用日語吩咐了一聲，從小林洋行的后門，向火車站走去。

田村將錢如山送上一列要開往青島的運煤貨車上，隨從走過來遞給他了個大包袱，里面是一件長衫、一頂禮帽、一雙皮鞋和幾塊大洋。田村說：“換上衣裳吧，不會有事了?！?/p>

扭過頭來對押車人說：“將此人換下來的衣裳，扔到爐子里燒掉！”

押車的是個日本人，一個立正后深鞠一躬大聲說：“嗨——”

錢如山從青島坐船到了大連，又從大連去了吉林。后經(jīng)同鄉(xiāng)介紹，參加了由馮占海任司令的吉林省警備軍騎兵隊。

十二 讀書人情勢所逼欣然就范

1938年初，日本鬼子即將占領(lǐng)古城青州，隆隆的炮聲伴著凜冽的北風(fēng)在空中震蕩著。平時八面威風(fēng)的楊縣長早已帶著家眷、隨從和那些富商顯貴們聞風(fēng)南逃?？h城的各處機關(guān)、各所學(xué)校也已解散關(guān)門。陰云密布，寒風(fēng)蕭蕭，大街上行人稀少，戰(zhàn)爭的陰影緊緊籠罩在失去了主心骨的人們的心頭上。錢如水忽然感到通訊社里，平素謙和的日本同事，一下子變得神情振奮了，人人的兩眼中流露出一種迫不及待的光彩，他們的言談全部用洪亮的日語對答。他倏然感到失去了國家，自己在日本人的面前，就像失去了爹娘的棄兒，一股無可言狀的辛酸襲上了心間。于是他收拾好了桌子上的紙和筆，準(zhǔn)備向田村辭行。

田村微笑著輕輕地走進(jìn)了屋子，看著心事重重而顯得神情沮喪的錢如水說：“錢君，我理解你的心情。坐下來吧，我們兩個有著二十余年友誼的兄弟好好地說點心里話?！碧锎逭f著深情地伸出了雙手，輕輕地搭在了錢如水的肩頭上。

錢如水重重地嘆了口氣，苦笑著說：“田君，我要辭職！”

“對于這場兩國間的戰(zhàn)爭，作為我本人也深感痛心，可這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你要辭行，連你固有的闊家大院都舍棄了，快說哪里是你的容身地？我送你去！”田村問。

“我……我要到福蔭寺里做和尚！”錢如水無奈地說。

“戰(zhàn)火彌漫，佛門恐怕也不是清凈之地。錢君既然生于這個多災(zāi)多難的年月，不如順其自然地好好活下去得了。我們一如既往地一起做事吧！”田村微笑著勸慰。

“不，不行，我好歹也算是個讀書人，我不能被鄉(xiāng)人指著脊梁罵我為漢奸，瞎讀了圣賢之書，有辱先師、先人。”錢如水輕輕地?fù)u著頭斷然相拒。

“咳，我理解你的心情，更欽佩你的愛國自尊！可你仔細(xì)地想過你的國家嗎？作為一個有著幾千年文明的東方大國，為什么它不是隨著時代的前進(jìn)，變得越來越強大，而是如此的衰弱腐朽了？當(dāng)年滿清的慈禧太后有一句非常經(jīng)典的話是‘寧贈友邦，不與家奴。甲午海戰(zhàn)一役，一向自稱天朝的泱泱大國，不堪昔日朝貢之邦的一擊，遂割地賠款。自此有哪一方軍閥、哪一任政府能勤政為民？在這一方小城之中，連你這個富家子弟，熟讀孔孟的文化人，不也在綁票勒索中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嗎？讀書是讓人明事理的，不是叫你愚忠愚孝……依我之見，這個國家只有引入外族的統(tǒng)治意識，方可復(fù)興有望。中日同宗同源，唯大和民族能擔(dān)此重任！”

田村的一番話，像灌入了錢如水肚子里的辣椒湯，五臟翻攪，心潮激蕩。他雙手抱著腦袋，沉思了半晌，仰天輕嘆了一聲：“生不逢時，茍活于亂世，只有聽天由命吧?！眱尚袩釡I潸然而下。

過了不長一段時間，在成為特高課課長的田村的親自護(hù)送下，錢如水到位于城中的古城中學(xué)當(dāng)上了日文教員。

十三 返家鄉(xiāng)投靠黑豹夜襲炮樓

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錢如山所部奉命防守河北永定河一線。由于裝備落后，戰(zhàn)線被日軍突破，部隊損失近半，撤退到河南開封進(jìn)行整編。

錢如山此時由班長提升為騎兵排排長。有天傍晚，他正在營房外的空地上練拳腳。雖是初秋，天氣依然燥熱，樹梢上蟬鳴陣陣。韓營長突然找到他問：“錢老弟，你是山東哪個縣人？”

望著營長肅穆的神情，錢如山用手抹了下臉頰的汗水，用遲疑的口吻說：“青州府益都縣?！?/p>

韓營長走到近前拉他蹲下來，悄聲地說：“我們的部隊要調(diào)到江西去，自從發(fā)生了雙十二事變，少帥被囚，我們63軍的番號被撤銷，只保留了91師的建制。你看這次整編，中央軍派來的人把持了我們，東北軍成沒娘的孩子了，此去江西命運未卜。軍長的意思，家鄉(xiāng)在附近省份的下級軍官，不要南下，帶上武器回到家鄉(xiāng)拉隊伍抗日……”

當(dāng)夜，在營部里錢如山領(lǐng)了盤纏，韓營長給他了一支嶄新的32式德國鏡面匣槍，又將一支八成新的“中正步槍”遞給他時，錢如山輕輕地?fù)u搖頭說：“太顯眼了，從曹州到老家還有幾百里路程，不方便帶它?！?/p>

營長的兩個護(hù)兵騎馬將他連夜送到了山東曹州地界。錢如山裝扮成了一個從河南逃難而來的商家，身著長袍，肩背著包袱，手提柳條箱子，腰間扎一口折鐵單刀，輾轉(zhuǎn)回到了家鄉(xiāng)。

此時的錢家大院已變成了“抗日自衛(wèi)軍”司令趙黑豹的住所。傍晚時分，錢如山只身來到時隔五六年未見的大門前。往日漆黑油亮的大門，如今已變得灰暗破舊，斑駁脫落。遙想到當(dāng)初錢家大院人丁興旺的繁華景象，看到眼下人散家空，成了無主的宅第，不禁有些黯然神傷。

趙黑豹身著去掉了肩牌領(lǐng)章的半新鐵路警服，腰間扎一條四指寬的牛皮腰帶，兩支德國造的二十響交叉地斜插著。廳房的東墻上高掛著一盞馬燈，他正和軍師黃顯祖、兩個小隊長，圍坐在八仙桌前，商討今晚去襲擾三山口鬼子炮樓的事情。

“報告——”在門口站崗的二犍用尖細(xì)的聲音高喊：“司令，一個自稱和你有一面之緣的錢掌柜要見你?！?/p>

趙黑豹聽后不禁一愣，習(xí)慣地抬起右手撓了撓頭皮遲疑地說：“錢掌柜？哪里的這個人呢，心里沒記想?。俊?/p>

身材干瘦、長一副馬臉的黃顯祖，干咳了下嗓子，眨巴了下三角眼，摸著下巴故作深沉地說：“八成是司令在關(guān)東的朋友慕名投奔來了。”

趙黑豹站起身來一揮手：“讓他進(jìn)來。”

錢如山大方地進(jìn)得門來，向兩手倒背的趙黑豹一抱拳微笑著說：“趙司令好，我錢如山今日誠心前來投奔，與司令共襄抗日盛舉。”

趙黑豹聽到“錢如山”這三個字時，不覺心頭一震，當(dāng)年青州城里嫵媚巷那可怕的一幕，驀然閃現(xiàn)在腦海中。他瞪著雙眼，上下打量了片刻，下意識地兩手拔出了腰間的雙槍，用驚異的口吻說：“你……你就是當(dāng)年越獄后，去了關(guān)東當(dāng)兵的錢……錢如山嗎？”

“你……你是錢家的……的錢如山二少爺？”黃顯祖是錢如水的學(xué)生，在錢家學(xué)堂里念了四年多的書，認(rèn)出他來了。

“馮占海司令的警備軍騎兵隊。”錢如山望著趙黑豹如臨大敵的樣子，友善地兩手一伸笑著回答。

“哎呀，一馬占山二馬占海的抗日英雄，整個關(guān)東婦孺皆知呀！”趙黑豹立刻換了一副欽敬的神色，將雙槍插回了腰間，仍用狐疑的口氣問：“你怎的回來了？”

“我們的隊伍被老蔣收編了，從河南要調(diào)往江西。軍長有令要老家在鄰近省份的下級軍官，回家拉隊伍抗日。你不也從大連甘井子鐵路巡警任上回家了嘛！國破家亡，咱們的心意是一致的?！?/p>

當(dāng)年韓復(fù)榘的部隊圍剿趙黑豹他們的山寨，他聽從叔父的安排，在半夜里只身一人，從后山的懸崖絕壁上墜繩下山脫逃了。

“你一個人嗎，沒有同伴？”

“獨身一人，所帶行李全寄放在城里的旅店中，如司令銜恨不容，再另走路子?！卞X如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

“看在馮占?？谷沼⑿鄣姆謨荷?，咱們共襄抗日盛舉。”趙黑豹爽朗地一笑，張開雙臂和錢如山抱在了一起。

趙黑豹拉錢如山坐下后說：“來得正是時候，你是經(jīng)歷過多次戰(zhàn)場的人，有打仗經(jīng)驗。今晚我想帶人去襲擾三山口鬼子炮樓，一來讓弟兄們練練膽子，二來壯壯咱們自衛(wèi)軍的聲威，可想不出個頭緒來呢?！?/p>

鬼子在三山口修建了一個炮樓，駐扎六個鬼子和一個小隊的皇協(xié)軍，一挺歪把子機槍，那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每天從炮樓下過往的山民。人們心驚肉跳，如同過鬼門關(guān)。

錢如山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一小隊長手里六成新的長槍，隨手取過來“嘩啦”一聲拉動下槍栓端詳了一下，點著頭說：“俄國老毛子的水連珠，原名莫辛納甘。這槍沒用過幾回，保養(yǎng)得不行，槍膛有點生銹了?！?/p>

一小隊長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中等個頭，黑圓臉，兩顆上門牙向外齜著，連忙點頭說：“真是行家呀，東家當(dāng)年保家抗匪，專門請人到濰縣，花了十兩紋銀買來的，一共放了三槍。后來用毛氈包起，放在了地窨里。東家把槍獻(xiàn)出抗日，有點舍不得，讓我?guī)е煌瑏淼搅岁犖樯稀！?/p>

“好吧，今夜我和你們一同去，給鬼子們點厲害，這槍我借用一下。”錢如山揮了揮槍說。

清涼的秋夜，濃云遮月，夜黑風(fēng)高。突然“叭——”地一聲清脆的槍聲，劃破了寂靜中的夜空，將高懸在炮樓頂上那賊亮的煤油汽燈擊了個粉碎。高高聳立的炮樓立刻沉入了黑暗之中，與漆黑的夜色融為了一體。

“好身手——好身手——”趙黑豹伸出大拇指連聲叫好。話音剛落，“咕……咕……”炮樓上歪把子機槍吐出了一串火蛇，爆豆似的子彈，呼嘯著掃了過來，打得周圍的樹枝“啪啪啦啦”地直往地上掉。

錢如山慢慢地調(diào)整著自己的角度，屏住呼吸，將槍口對準(zhǔn)正吐著火舌的位置。隨著“叭——”又一聲槍響，狂叫的機槍聲陡然而止，竄動的火舌被黑夜吞噬了?！按蛑辛恕蛑辛恕壁w黑豹興奮得右手直拍地面。

“撤，快撤！”錢如山鎮(zhèn)定地輕聲喊。他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

炮樓里的鬼子頭目叫多林，原本是個一線作戰(zhàn)的上士。炮樓建成后，讓他帶領(lǐng)五個鬼子、十幾個皇協(xié)軍駐守。高高聳立的炮樓，就像不可戰(zhàn)勝的皇軍的影子，讓周圍的中國人都惶恐地躲避著。遠(yuǎn)離了劇烈的槍炮聲，多林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空虛感，偶爾他帶人到四外鄉(xiāng)村里抓雞、牽羊時，整個村莊中幾乎見不到一個人影，連狗都夾著尾巴逃跑，不敢沖他們狂吠一聲。這時，他的心中便升騰起一股征服者的自豪感。

可這大半夜的一聲冷槍，擊斃了機槍手，情況來得太突然了，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神人所為嗎？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天快放亮?xí)r，才命令解除戒備，人人打著呵欠睡覺去了，天明后他要親自去城里向司令官報告。

十四 造聲勢趁熱打鐵截殺多林

回到錢家大院已是后半夜了。趙黑豹用欽慕的神色問道：“錢老兄，你真是神了，只一槍就打中了機槍手呢？”

錢如山想了想說：“其實這歪把子機槍有個大缺陷，就是腳架太高，一般機槍腳架不到咱們手指的一柞半高，歪把子卻是足足兩柞多，造成了火線過高。日本人個頭矮，在平射或俯射時機槍手要探高身子，這樣很容易被狙擊手干掉。這仗打多了，也就摸索出經(jīng)驗了?！?/p>

“原來這打仗也大有學(xué)問呀！”黃顯祖聽后不覺贊嘆了一聲。

錢如山將黑瓷碗里的水喝光，把碗輕輕放在八仙桌上，隨即用凝重的神色對趙黑豹說：“趙司令，咱們趁熱打鐵，明天再干他一家伙怎樣？”

“行，怎么干？”趙黑豹點了點頭，極有興趣地問。

“我猜摸著明兒一早，多林一定把這個重傷或死了的機槍手送到城里，并向他的司令官匯報。如果城里的鬼子不來接應(yīng)，護(hù)送的人頂多是兩個鬼子，咱在半路上伏擊截殺?！?/p>

“有種性，明天一早我親自去打探消息。”趙黑豹豪情十足地拍著胸脯贊同了。

太陽剛從東山巒上露出了半個紅臉時，趙黑豹綰著被露水打濕的褲管回來了，看到錢如山就興奮地說：“不愧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正規(guī)軍出身，如你所料想的，這個狂傲的多林，他自己和兩個漢奸趕一輛馬車出炮樓了。咱們選在哪里截殺他？”

“拐子崖，山腳急轉(zhuǎn)彎后，又要爬山坡，是這條路最窄的埝兒?！币恍￡犻L想了下緩慢地說。

趙黑豹低頭來回走了幾步，想了一會兒點了下頭：“就這里，離炮樓有三四里地了，驚動不了那里的鬼子?！?/p>

一夜沒有睡覺的多林，瞪著布滿血絲的雙眼，手中緊緊地端著大槍瞄著四周的莊稼地。馬車在拐子崖急轉(zhuǎn)彎后，趕車的大兵“啪——”甩了個響鞭，大喊一聲：“駕——”棗紅馬昂起頭，打了一個響鼻開始用力爬坡。這時，從前面陡斜的坡路上走來了四個抬門板的人，上面躺一不停叫喊的病漢，兩下?lián)踝×烁髯缘娜ヂ贰?/p>

“吁——”趕車的大兵急忙勒住了韁繩，大車緊急停頓下來后，“吱——吱——”地叫著，向后倒退了好幾尺。

“八格——”多林惱怒地跳下車來，用槍指住了這四個人。一身山民打扮的趙黑豹哈著腰急切地說：“太君，俺大哥得了急病，要去三山鎮(zhèn)丁先生藥堂診病。太君，俺們是前邊村子馬家莊的良民——”

多林用狐疑的眼神緊盯著門板上用大藍(lán)花粗布被子蓋嚴(yán)的病人，剛要用刺刀去挑時，突然那藍(lán)花被子像被疾風(fēng)吹卷一樣，“呼——”地一聲壓在了他的頭上，在多林急忙拉扯的時刻，錢如山一個鷂子翻身，從門板上騰空而起，運足了氣力的雙腳重重地踢在了他的小肚子上。多林的身子飄移了數(shù)步，沉重地撞在了大車輪子上，隨著“咕咚”一聲反彈，骨碌碌滾落到路邊的坡溝里。趙黑豹甩手一槍，多林立刻腦漿迸裂。

趙黑豹對兩個嚇得周身篩糠的漢奸說：“老子就是當(dāng)年占山為王的趙黑豹，如今是抗日自衛(wèi)軍的司令，看在中國人的分兒上饒你倆的小命！”

錢如山撿起地上的兩支長槍，一揮手：“走——”

趙黑豹半夜槍擊鬼子機槍手、白天截殺多林的消息，通過三口鎮(zhèn)百姓們的口，神話般迅速傳揚開來。

十五 聞噩耗混入集市智殺漢奸

錢如山要去一趟東南鄉(xiāng)的丁家鎮(zhèn)，聯(lián)系當(dāng)年在武學(xué)堂的同門師兄弟們共謀抗日大業(yè)。兄弟們久別相聚，不免迎來送往，觥籌交錯，一待就是七日。

第八天的早上，錢如山剛回到村口，正在大核桃樹下放哨的二犍一眼看到他后，馬上不顧一切地?fù)溥^來，緊緊抱住了他的雙腿大哭起來：“二掌柜，你不在的這幾天，家里出大事了，你可回來了，嗚——”

錢如山的心里一驚，一下抓住二犍的肩頭忙問：“出啥大事了，鬼子打我們了？”

“是黃顯祖帶領(lǐng)八九個人去城里投靠鬼子，趙司令帶我們?nèi)プ汾s，在村頭中了接應(yīng)黃顯祖漢奸隊的埋伏。二小隊長當(dāng)場被打死了，趙司令左胳膊受了傷，兩個兄弟大腿中槍……”二犍邊抹淚邊說。

錢如山匆匆來到趙黑豹的住處，只見他左胳膊上纏著繃帶吊在胸前，臉色青中帶黃，身子斜靠在太師椅上，正望著地面發(fā)怔，看到錢如山回來了，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陣驚喜，要站起來說話。錢如山緊走幾步制止了他，忙說：“在村頭上，二犍已經(jīng)說給我聽了。我就納悶兒呀，黃顯祖好端端的怎會投靠了鬼子呢？”

趙黑豹苦笑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說：“錢老兄，說出來你別介意。你走后的第二天，黃顯祖收到了一封信，后來才得知，信是你家三先生錢如水寫給他的。他看信后謊稱家中有事回了家，其實是去了城里，由三先生引見給了特高課的田村?；貋砗缶凸膭又司艂€人去城里投靠了小鬼子。”

“趙司令，你……你說誰……誰？”錢如山一下瞪大了眼睛，急不可耐地擺著手，打斷了趙黑豹的話。

趙黑豹用一雙流露著六分惱怒、四分輕蔑的眼神盯著氣急的他，一字一頓地高聲重復(fù)道：“你的親三兄弟，錢如水先生——”最后的“先生”倆字，故意拖長了音調(diào)，其用意不言自明。

“這……這怎么可能呀，我……我的三弟那是飽讀圣賢之書，又是孔孟之道的傳授之人，是清高文雅之士，咋會亂了綱常，丟了廉恥呢？趙司令咱……咱可要弄明白呀，這可關(guān)乎著家族聲望，讀書人的氣節(jié)……”錢如山急得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了。

這時，一小隊長走進(jìn)了廳房。趙黑豹一噘嘴巴：“不信，你問問他。”

一小隊長看了他一眼輕輕嘆了一口氣，使勁地點點頭：“二掌柜，千真萬確?！?/p>

“怎么會這樣呀！家門不幸出漢奸了！祖宗呀，你們在陰曹地府不敢出門見人了！嗚——”錢如山叫喊著雙腿跪倒在了地上，“砰砰——”連叩了三個響頭，雙手“啪啪”拍打著地面，放聲大哭起來。從小時候起，三弟在他的心目中就被奉若神明，他做的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鐘愛的三弟呀。如今這尊占據(jù)心田的神明轟然倒坍，變成了一攤污泥濁水。他的心房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摘走了，只剩下空落落的軀殼，實在是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呀！他在關(guān)東時，每當(dāng)聽說馮占海司令的所有通電文告，都出自于一位學(xué)富五車的趙姓秘書長之手，心中常想：如果自己有一天拉起一支像樣的隊伍，就叫三弟做這個秘書長，文筆一定不在姓趙的之下。想到此，整個身心就充滿了活力。

“哎呀呀——我的三弟呀——”錢如山絕望至極，索性躺在了地上，像鄉(xiāng)間的老太婆?；炷菢哟蚱饾L來，周身沾滿了黃土，淚水鼻涕淌了一臉。

極少流過眼淚的趙黑豹看到錢如山在地上打滾翻騰的情形，想到他夜襲炮樓、截殺多林時那一馬當(dāng)先的豪壯氣概，“英雄亦有傷心處”的話語，回響在了他的心頭。不覺兩眼泛紅，淚水奪眶而出，這是硬漢子被傷心后真性情的流露呀。

趙黑豹走到錢如山的跟前，哽咽地說：“錢老兄，我知道英雄亦有傷心之處，可咱們不能像娘們兒一樣躺倒呀，要頂天立地站起來和小鬼子干！”

正在打滾哭叫的錢如山聽了此話，心中咯噔一下，頓感心頭一震，那顆剛才被掏走的心，猛然間又回來了。他止住了哭聲，一下坐了起來，用蒙眬的淚眼環(huán)顧了周圍都在陪他流淚的弟兄們，右手一支地面，身子彈跳了起來?！斑@對數(shù)典忘祖的狗師徒，我一定要干掉他，咱們的弟兄不能白死了?！彼箘诺?fù)]著拳頭發(fā)誓說。

此時身居城里的田村，正端坐在他的辦公室里閉目沉思。錢如水的一封信，就將黃顯祖及八九個抗日分子招撫到了日軍的旗下。沿著這條思路，由此聯(lián)想到了以華治華的策略，靈機一動，決定成立一個別出心裁的番號——中日親善招撫隊。任命黃顯祖為隊長，錢如水為招撫使，隊部設(shè)在縣城東關(guān)中，一家逃走了的財主大院里。

黃顯祖受寵若驚，極力地四處游說，現(xiàn)身說法，到處宣揚：“只要咱們不打日軍，日軍絕不會對咱們燒殺搶掠。以咱們的實力和日本人打仗，簡直就是拿著雞蛋碰石頭，早晚是個死！識時務(wù)者，才能在這亂世中過上安穩(wěn)日子。不要輕易地拿咱們的身家，去為這個不把百姓當(dāng)人看待的國度賣力、賣命……”一時城鄉(xiāng)間的許多支觀望的游雜武裝，失去了依靠的地痞無賴，在他的煽惑下，丟掉了最后一點廉恥，紛紛歸集到了招撫隊中。不長時間擴充到了三個中隊。田村出槍、出教官對他們進(jìn)行訓(xùn)練。

田村察看招撫隊后，興奮地拍著錢如水的肩頭說：“如水君，時勢改變了‘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中國古語，你這個招撫使做得很稱職嘛！為本地的中日親善立下了大大的功勞，皇軍會重重地獎賞你的……”

時光轉(zhuǎn)眼到了初冬季節(jié)。錢如山經(jīng)過幾次的化裝偵察，終于摸到了黃顯祖的活動行蹤。每隔一個集日，辰時到巳時這個時候，黃顯祖就會來到大集南端專賣婦女兒童用的花線、布頭、木梳、發(fā)卡之類的花市上，與他在下面布置的眼線接頭。因為這花市上大都是些婦女兒童在買東西，人流單純，比較保險。

錢如山依據(jù)地勢環(huán)境，決定不用槍支射擊——槍聲會驚動城中日軍，一旦城門緊閉，難有生還的機會。他決定獨身一人去集市用武功刺殺黃顯祖。

十月二十日的東關(guān)大集日到了。錢如山化裝成一個賣山貨的山民，頭戴破氈帽，身穿一件青色破舊的棉袍，腰間扎一根茅草繩子，背著一個半新的荊條筐，駝著身腰，徐徐地在集市的人群中穿行著。今天是冬季里少有的好天氣，天空晴朗，風(fēng)停樹靜，陽光明媚。大約十點來鐘的光景，黃顯祖由兩個護(hù)兵開路，穿一身黃細(xì)布吊兜軍裝，頭戴大檐帽，倒背著雙手，邁著八字步，故作文雅地向花市走來。行人見他走過來，紛紛讓路，一個賣雞蛋的老太太腿腳不便，躲避不及，被護(hù)兵惡狠狠地奪下筐子，狠勁地摔在了地上。

黃顯祖慢慢來到花市，一眼瞥見路邊一糖果攤便走過去，正在圍攏著買糖果的婦女小孩們，慌忙嘩啦一下閃到了一邊。黃顯祖見狀得意地一笑，彎下腰翻揀了一塊芝麻糖送進(jìn)嘴中。兩個護(hù)兵離他有十幾步遠(yuǎn)了，錢如山見時機已到，從路邊的人群中閃身來到了他的身側(cè)，半蹲著身子故意大聲干咳了兩下，兩腮高高地鼓了起來。就在黃顯祖直腰的瞬間，只聽錢如?！班邸钡赝铝艘宦暎袷峭乱豢陴ぬ?，一枚鋼針迅疾地從他的口中噴出，無聲地穿進(jìn)了黃顯祖的太陽穴中。黃顯祖的頭擺動了幾下，身子像喝醉了一樣，腳下踉蹌了幾步，重重地?fù)涞乖诹说厣稀６阍谝慌缘娜藗円姞铙@叫著一哄而散……

錢如山若無其事地擠入了人流中。

十六 兄弟散悲憤之下大義滅親

黃顯祖死了，招撫隊成了一群無頭的蒼蠅。田村終于坐不住了，思量再三后，決計讓錢如水前來招撫錢如山，讓自己的貼身衛(wèi)士川本扮成錢如水的隨從。川本身材黑瘦，其貌不揚，不善言辭，卻身手敏捷。原為日本浪人，來到田村身邊后，又專門到濟(jì)南府的一家武館學(xué)過三年功夫。臨行前，田村暗暗吩咐他，要見機行事，有機會就干掉這個屢屢給皇軍添亂的錢如山。

錢如水和川本兩人騎一匹黑色的東洋馬，川本穿一身淺灰色的半新棉袍，頭戴青黑的氈帽，腳蹬牛鼻子棉鞋，看上去就一地道的當(dāng)?shù)厝耸?。在太陽升到一竿子高時，他們來到了錢家大門前。

兄弟倆一見面，相互打量了一番。錢如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一拱手說：“二哥安好？”錢如山點點頭雙手抱拳道：“托三弟的福?！毙值芏艘煌饺肓藦d房。

錢如水轉(zhuǎn)過身來對身后的隨從一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客氣地說：“坐吧——”川本習(xí)慣性地一點頭“嗨——”

錢如山?jīng)_三弟哼了一聲，用譏諷的口吻說：“三弟，你的身份不低呀，日本人給做隨從了！”一句話把錢如山和川本都說愣了。川本心想：“這個錢如山果然厲害，被他一眼就給看穿了?！?/p>

對坐在八仙桌前，錢如山面沉似水，望著頭戴圓頂高筒的呢子帽，清瘦的身上穿一件靛青色絲綢的棉長衫，爬滿皺紋的臉上架一副金邊眼鏡，顯得清高文雅的三弟問：“你是讀過圣賢之書的人，這賣國求榮當(dāng)漢奸，做秦檜那樣的人會有好下場嗎？”

“可你想過沒有，我們這么一個天朝大國，為什么讓當(dāng)年我們的附屬國小日本給欺負(fù)呢？不是他們強大了，而是咱們落后了。文官愛錢不畏死，武官貪錢卻怕死，歌舞升平，吃喝玩樂的時候，他們不把國家當(dāng)回事，把老百姓當(dāng)作任其宰割的馬牛，一旦把國家弄得垂危將亡時，又讓老百姓們以捍衛(wèi)民族國家的名義，為他們的統(tǒng)治流血賣命。你說這樣的國家該不該滅亡？就是趕走了日本人，還政于這些人，能把這泱泱大國治理好嗎？還不是山河依舊，換湯不換藥嗎？我心目中的國家早就滅亡了。日本人有那么精良的武器、充足的彈藥。我們中國人用的是什么？老漢陽造、大刀片、紅纓槍，這以卵擊石地對陣能贏嗎？張學(xué)良少帥接過了東北的家底，他不但是念過經(jīng)書，還出國留過洋，會開飛機，能駕坦克，還號稱什么中國的四大公子，可謂八面威風(fēng)。結(jié)果怎么樣？一個九一八，一槍沒敢放，把東北三省的大好河山拱手讓給日本人啦……”錢如水對二哥的話語不以為然，一臉的平靜，仍慢條斯理，循循善誘掰著他那細(xì)長干瘦的手指分析說。

錢如山裹了裹身上的大衣，使勁地咽了一下口水，用不屑的口吻道：“三弟，真是近墨者黑呀，整個一日本人的聲調(diào)。在我沒有下東北以前，對你這文化人佩服得真是五體投地，滿口之乎者也，子曰詩云，清高風(fēng)雅得很。如今做了無恥的漢奸，還振振有詞，祖宗的臉面、讀書人的臉面都讓你給丟盡了！讀了一肚子的圣賢之書，幾年的工夫怎么都變成了大糞，跑到尿泡里去了？你倆耳朵里沒塞上驢毛吧，馮占海司令在東北一直跟日本人流血作戰(zhàn)的事跡舉世公認(rèn)?！?/p>

“你是個典型的無頭無腦的莽撞之人，腹空眼拙，看不透世象，對國家二字的理解淺薄得很。這等十足頭撞南墻不轉(zhuǎn)彎的赳赳武夫，就用你的肉彈，去碰日本人的炮彈吧，你槍擊炮樓機槍手、領(lǐng)頭半路截殺多林、東關(guān)大集上處死黃顯祖，田村的特高課都給你一筆筆記著賬呢，再不悔改的話，到時候恐怕死無葬身之地！”錢如水有些生氣地高聲回敬。

“你這個無恥的日本人的狗特務(wù)！”錢如山惱怒地瞪起大眼罵了起來。

“你簡直冥頑不化，不可理喻。我是日本人的特務(wù)你又怎么樣？”錢如水說完，抬起頭兩手一翻，故作矜持地輕聲一笑。

“我一槍崩了你——”錢如山氣恨交加，不由拍案而起厲聲說。

“你敢？大日本皇軍的特高課神通大得很！叫你五更死，你就活不到天明?！卞X如水毫不退讓，硬邦邦地回敬。

錢如水搬出田村來威脅恐嚇，烈性之人，那容得半點沙子揉進(jìn)眼里，不由使錢如山怒火中燒，一下撩開了大衣，從腰間拔出了匣子槍，指著錢如水大吼：“田村算個鳥東西，你叫他來吧——”

川本早已對錢如山的言行氣恨到了極點，牙齒咬得緊緊的，見錢如山掏槍指向了錢如水，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暴，跳起身來從腰間拔出了小巧的勃朗寧手槍，厲聲大吼：“八格——支那豬，死了死了的——”沖著錢如山的頭部開了槍。

錢如山在說話時，眼睛一直在盯著川本，料定這小鬼子必有來頭。就在他舉槍射擊的一剎那，錢如山一招“水銀瀉地”，仰躺在了地面上，子彈貼著額部飛了過去，“叭——”地一聲打在了后墻上。錢如山腰部一墜，兩個后腳跟用力一蹬，身子像箭一樣，“唰啦——”穿過八仙桌底，雙腳狠狠地踢在了川本的腳踝骨上。鉆心的劇痛使川本發(fā)出了一聲慘叫，不由自主地抱腿倒在了地上。錢如山一欠身子，甩手就是一槍。

“不能傷害川本，他是帝國的優(yōu)秀武士。”錢如水說著翻身撲在了川本的身上。

“吃里扒外的狗東西，替日本人擋子彈，我叫你擋——”錢如山一咬牙，狠狠地扣動了扳機，“噠噠——”一梭子子彈全掃了過去。

待趙黑豹聽到槍聲，提著雙槍走進(jìn)廳房時，只見錢如水和川本橫躺在地上，血流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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