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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在天堂

    2016-05-14 22:42:56祁智
    青春 2016年7期
    關鍵詞:釘耙外鄉(xiāng)人小羊

    祁智,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編審,國家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呼吸》《芝麻開門》《小水的除夕》,小說集《反面角色》《變奏》《除夕的馬》等。

    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即使是在冬天,在草地或者麥田,在河灘或者堤岸,如果有一點白,如果那一點白在滾動、跳躍,在昂頭、側臉,在凝視、回眸,那一定是我的羊。

    “咩咩--”

    我的羊在叫了。我聽到了它的叫聲。它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咩咩”叫著。它是我的羊,我聽到了它的叫聲。

    南風拍打南面的窗子,我有了一只羊。

    那天晚上,煤油燈的火苗在玻璃罩里靜靜地舉著。

    媽媽在燈下抖著一件衣服。她低著頭,先把衣服扣好,再一手拎衣服的一個肩角,抬手一抖:“嚯”!

    衣服洗過,又被太陽曬飽,發(fā)出很好聽的聲音。

    媽媽把衣服疊成方塊,平鋪在桌上,側過臉看著我。

    我知道,我的衣服平平整整了。第二天穿在身上,還有好看的縫。如果是褲子,直筆筆的縫從上到下,腿都被撐長了。

    媽媽的臉被煤油燈映得發(fā)紅,眼角的皺紋像細小的光芒。她臉上帶著笑意。她一定是想象到衣服穿在我身上的情景。

    “啊呀,小水,又是一套新衣服???”有人會問。

    我不答話,只是笑。才過年啊,怎么可能又是一套新衣服呢?一年做一套就很了不起了。但是我聽了很高興,因為我身上的衣服,被媽媽洗得干干凈凈,熨得妥妥帖帖。我身上的衣服,就像新的一樣。

    媽媽笑著說:“哪里來的新衣服?。∵€是做了過年的?!?/p>

    我會回頭看媽媽一眼,嫌她多嘴。

    “小水,睡覺也不老實?!眿寢尠盐疑斓奖蛔油饷娴哪_趾頭,掖進被子。

    “媽媽,我要一只羊?!蔽彝蝗徽f。

    “羊?你要羊干什么?”媽媽問。

    “我自己賺錢。今年過年,你還是給我做新罩衫、罩褲,我自己做新棉衣,還有新棉褲?!蔽艺f。

    “哈哈--自己賺錢,好!”媽媽說。

    “那你說什么時候買羊?”我問。

    “……過幾天。”媽媽說。

    “媽媽,幾天呢?”我問。

    “不用幾天了,春天就來了。春天來了,小水就可以養(yǎng)羊了?!眿寢屨f。

    “為什么要等春天來了才能養(yǎng)羊?”我問。

    “春天到了,小水的羊就有草吃了。冬天是不養(yǎng)羊的,沒草?!眿寢屨f。

    我站在村東頭的一個草堆上。

    “小水,你看什么?”有人問。

    我不說話。

    那人也就爬上草堆,湊近我,順著我看的方向看過去。他看到的是西來街,還有就是一個弄堂口。

    “你是在等一只羊吧?”那人說。

    “呃……”我說。

    “小水,一只小山羊?!蹦侨藵L下草堆,揚起頭說,“我看見你媽媽買了。她說是你要買羊?!?/p>

    我的心一蕩。

    我站在草堆上,踮著腳。

    媽媽在西來街上的車站飯店工作。她從弄堂里鉆了出來。

    我趕緊趴到草堆上。我慢慢抬起眼,看到媽媽挎著竹籃子。竹籃子的口上,冒出一塊白。

    我的心怦怦直跳,慌忙滾下草堆,溜回家,躲到門框里面。

    “小水媽媽,那是……什么……”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有人問媽媽。

    我聽到媽媽說:“噢,是小羊?!?/p>

    “啊,羊啊。”那人笑著問,“你家養(yǎng)羊?。俊?/p>

    媽媽也笑著說:“哈哈,是小水要養(yǎng)啊?!?/p>

    我的頭伸出門框,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著媽媽。媽媽挎著的竹籃子里,有一個白白的東西。

    那是一只羊。

    我還沒有養(yǎng)過羊。我養(yǎng)過一只小麻雀,養(yǎng)過幾只知了,養(yǎng)過幾只蟈蟈,養(yǎng)過幾只螃蟹,養(yǎng)過幾只蜜蜂,甚至養(yǎng)過一只貓,但我沒有養(yǎng)過羊。

    羊可不是隨便養(yǎng)的。羊像人一樣要吃東西,而且像人一樣一頓不吃就會餓,一餓就會叫。羊不像螃蟹、蜜蜂、蟈蟈、知了,它們幾天不吃,好像也沒有什么關系。就算它們死了,好像也不用太傷心。它們太多了,只要抓就行了,不要花錢買。

    小麻雀也好養(yǎng),有幾粒米和幾片菜葉子就行了。

    貓就更好養(yǎng)了。它會自己去找吃的。你家沒吃的,它就去吃人家的,就成了人家的貓,人家沒吃的就成了野貓。

    狗在這一點上比貓好一百倍,你家沒吃的,它也是你家的狗。狗只要是你家的,就一直是你家的。但我不養(yǎng)狗,因為養(yǎng)著養(yǎng)著,狗就在冬天的哪一個晚上,被什么人打死了。

    狗經(jīng)常會找不到。只要找不到,就不可能找得到了。

    但是,我現(xiàn)在決定要養(yǎng)一只羊。

    羊離我越來越近了。

    對即將屬于我的羊,我有一些不好意思,就像忽然有一個人要到家里來一樣。我還沒有想好怎么養(yǎng)它。我不知道有了羊之后,我會是什么樣子,我家會是什么樣子。一個人家里忽然多了一個人,總應該有一些變化的吧?

    “小水--”媽媽喊我。

    我把腦袋縮進門框后。

    媽媽繼續(xù)喊:“小水,你的羊--”

    我趕緊跑出去。我再不出去,媽媽會喊得大家都聽到了。我捧著媽媽手里的竹籃子,壓低聲音說:“別喊啦別喊啦!”

    “咩咩--”

    小羊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竹籃子里,有些不好意思,小腦袋縮進籃子。

    過了一會兒,小羊探出頭來。它是生活在地上的,對現(xiàn)在的高度很驚奇,東張西望。

    這是一只小山羊。

    小羊白白的,比小白狗還矮一點,但腿比小白狗的長。它好像有一些年紀了,下巴上有胡須。仔細看看,它的年齡又很小。它的眼睛像閃亮的黑豆,鼻尖有著嫩嫩的紋理。

    我看小羊的眼睛和鼻尖,再看它的胡須,覺得特別好笑。它就像一個小朋友在裝老年人。我們經(jīng)常做這種事。有玉米的時候,把玉米須的上段塞進鼻孔,讓須須垂下來,遮住嘴巴。沒有玉米須,我們會把報紙剪得很細,用水或者唾沫黏貼在鼻孔下面,或者黏貼在下巴上。

    “這羊就歸你啦!”媽媽把竹籃子放到地上,掀起一邊,讓小羊走出來。

    “噢--媽媽,我保證,把它養(yǎng)成一只肥肥的大羊!”我在媽媽耳邊說,“我自己賺錢做新棉衣、新棉褲!”

    小羊先是站著,然后走路。它走路還不穩(wěn)重,好像腿的力氣不夠,只得向外斜撐著。于是它就想奔跑起來,想靠奔跑的慣性維護身體的平衡,使自己不會倒下來。連路都不會走,按理說是不可能奔跑的。但它確實奔跑起來了??墒牵植粫寂?。它的奔跑,其實是跳。它提著四只蹄子同時離地,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

    “咩咩--”

    “你好。”我蹲下身子。

    小羊回頭看著我。它的身體有一些晃動,靠四只蹄子斜撐著。

    “喂,你好嗎?”我伸出手。

    小羊忽然跳起來,轉過身,把頭對準我。它挪挪嘴巴,好像為剛才的動作得意著,下巴上短短的胡須微微飄著。

    “你叫什么?。俊蔽覇?。

    “它哪有名字啊?”媽媽從籬笆墻那里拔來一撮青草。

    “它為什么沒有名字?”我問。

    “它……爸爸媽媽沒給它取名字吧?”媽媽彎腰,把青草放到我的手掌上。

    “它一定有名字的。爸爸媽媽怎么可能不給它取名字呢?但我們聽不懂它們的話?!蔽艺f。

    “對,小水說得對?!眿寢屨f。

    小羊看著我們,漂亮的眼睛清清爽爽的,好像荷葉上的露珠。但又不是露珠,是黑豆,亮晶晶的黑豆。

    “小羊,怎么不過來?。俊眿寢屢捕紫聛?。

    “噓--”我對媽媽說。我知道,它不是不想過來,它是要蓄足力氣跳過來。

    果然,小羊提著四只蹄子同時離地,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跳到我手邊。它四蹄斜撐著身體,聳著肩胛骨低下頭,鼻尖伸到我的手掌上。

    我的手掌上,擺著媽媽從籬笆邊拔來的青草。

    小羊的鼻尖碰到青草了,拱了拱、嗅了嗅,伸出粉紅的小舌頭。小舌頭一卷,菜葉子就進了它的嘴巴。它閉著嘴巴挪著,挪著,再低下頭伸出粉紅的小舌頭,又是一卷。

    “我就叫你‘羊吧,現(xiàn)在是‘小羊,以后就是‘羊,是”大羊“。等你成為大羊的時候,我把你賣了?!蔽艺f。

    “咩咩--”小羊咧著嘴,好像在笑。

    沒有羊的時候,我沒有什么要煩的。要吃飯了,媽媽做飯。衣服臟了,媽媽給洗。要睡覺了,媽媽鋪床。

    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我養(yǎng)了一只羊。怎么養(yǎng)羊呢?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媽媽怎么養(yǎng)我。

    羊圈在西邊的屋里,靠著墻角。媽媽在那里鋪了磚頭,又在磚頭上鋪了稻草。

    羊圈里有一把青草。春天剛剛來臨,草還沒有長好。這一把草,一定是媽媽走一路找一路拔回來的。

    我們吃飯的時候,小羊就伏在我的腳上。我的腳熱熱的,我的腿熱熱的。

    我好像看見了冬天的新棉衣、新棉褲。

    吃完晚飯,媽媽洗碗。我領著小羊到院子里,用梳子給它梳毛。剛開始梳的時候,毛有些澀,但梳了幾下,就順滑了。

    “小羊,你快點長大?!?/p>

    “咩咩--”

    “長到冬天,長成一個大羊!”

    “咩咩--”

    “把你賣了,小水就有新衣服了。你大一點,小水會有新棉衣;你要是很大,小水就有新棉衣、新棉褲。”

    “咩咩--”

    沒過幾天,小羊就站直了、立穩(wěn)了,還會四蹄輪流邁動,連續(xù)快速跳幾下。

    小羊身上的毛,像雪一樣白,但不像雪那樣閃著寒光,而是厚厚的、綿綿的、順順的。手摸上去軟軟的,手插進去暖暖的。有時候,風吹翻了它的毛,只要一抖身子,就妥帖了。有時候,它身上會沾上草屑灰塵,只要一抖身子,就干凈了。

    “咩咩--”小羊叫著。它的聲音糯糯的、甜甜的。

    “小羊!”我折來一根柳條。柳條上是嫩黃的葉子,一瓣一瓣的。

    小羊顛顛地跑過來,仰著頭,嘴貼著柳條快速地張合。

    我故意把柳條抬高。

    小羊睜著黑豆一樣的眼睛,鼻尖微微顫動。

    我放低柳條,又抬起手臂。

    小羊明白了。它后退半步,然后直起后腿,抬起前腿,站起來了。但它沒能徹底站起來,站了一半,前腿好像作揖一樣落到地上。

    我又放低柳條,再抬起手臂。

    小羊看看我,看看柳條。它后退半步,猛地直起后腿,把前腿收攏在胸前。它真的直立了,但站不穩(wěn)。它向前、向后跳著,讓自己站住了。它終于站住了。它站直了吃著柳葉。它的嘴很快地一張一合,短短的胡須垂在下巴下面。在它的嘴巴走過的地方,柳葉一片片消失了,只剩下光光的枝條。

    我沒等小羊落下前蹄,就把它抱在懷里。它溫順地貼著我。它的雙腿打顫,一定是剛才太緊張用力了。我拍著它的腿。它昂起頭,舉著鼻尖碰著我的下巴。我問到了柳葉的氣息。它的鼻子里噴出的熱氣,讓我的下巴酥酥的,一直麻到我的心里。

    我給爸爸寫了一封信。

    我告訴爸爸,我養(yǎng)了一只羊。

    爸爸在興化做教師。那里有很多的河,所以有很多的水。我跟媽媽去爸爸那里,都是坐長途汽車到泰興,再換小輪船。河的兩岸都是柳樹。岸的兩邊,如果是春天,那就是油菜花田。金黃的油菜花田,被河流切割成一塊一塊的。爸爸是要回來過年的。他先坐船到泰興,再換長途汽車。年三十下午,長途車路過西來鎮(zhèn)汽車站,他扛著一條大青魚下車。

    我的信一定也是坐車、坐船去的。

    爸爸的信坐船、坐車來了。

    爸爸在信上說:“哈哈!小水養(yǎng)的羊,一定是和其他羊不一樣的。因為是小水養(yǎng)的羊?!?/p>

    哈哈,小水的羊!

    爸爸在信上還說:“真想能見到小水養(yǎng)的羊??!可惜,爸爸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年三十了!”

    我捧著信笑了。爸爸,我不給你看我的羊,我給你看我的衣服。你看到我的衣服,就能猜到我的羊有多大、有多肥!

    我走在河岸上。

    我的羊也走在河岸上。

    天很高,也很藍。

    河灘上是青得發(fā)黑的草。

    河灘上散落著好多只羊。它們白白的,站在青草中間,好像一朵朵白云停在天上,好像一只只白鵝浮在水里。青草高高的,把它們的腿幾乎掩蓋住了。它們不要低頭,就能吃到草。

    在一塊開闊的河灘,還有一頭水牛。水牛黑黑的,盤著兩個彎彎的角,睜大眼睛盯著人看,很威猛。

    小羊走著。它一會兒走到我前面,一會兒走在我后面。面對河灘上的青草,它只是聞一聞。它不吃。

    我們沿著河岸走,走到很遠的地方。

    這個地方?jīng)]有羊,也沒有牛。

    河灘上是淺淺的草。這些草不是青色的,是嫩綠的,剛從土里鉆出來。

    這些草是我養(yǎng)的。我用了一個中午和下午的時間,把這一塊河灘上的青草都拔了,然后用臉盆澆水。第二天早上,土里冒出了點點草芽。再過一天,草芽連成密密麻麻的一片。第三天早上,我?guī)е⊙騺?,草芽已?jīng)能把它的蹄子蓋住了。

    這是我的秘密。其他人家的羊隨意放養(yǎng),我卻要帶我的羊,去吃最嫩的草。只有比別的羊吃得更好,我的羊才會長得最大、最肥。

    小羊吃了這一塊,那一塊又長起來了;吃了那一塊,這一塊又長起來了。

    天越熱,草長得越快。

    難怪媽媽說,要等到春天才能養(yǎng)羊。

    淺淺的草,鋪滿了這一段河灘。

    河灘靠近水的地方,是青青的蘆葦。蘆葦像一支支筆,站在岸上,或者站到水里。兩岸的蘆葦,夾著清清的河水。它們把寬闊的河面夾窄了。

    水和水都是相通的。面前的河水,也會流到興化吧?

    水里是蘆葦?shù)牡褂?,也有樹的倒影,還有就是天的倒影。蘆葦?shù)牡褂笆蔷G的,天的倒影是藍的。樹的倒影雖然是黑的,但樹葉和樹葉之間是亮亮的。

    小羊邊吃邊走,有時候會驚動一只青蛙:

    “嘭!”

    一只青蛙射進水里。

    小羊一驚,慌忙向后一跳,然后看著水里的波紋。

    “嘭!”

    又一只青蛙射進水里。

    小羊又是一跳。這一跳有些夸張,在跳到空中的時候,把身子轉了過來,頭對著我。河灘是一個斜坡,它落地的時候前腿高、后腿低,倒著翻了過去。它頓時手忙腳亂。但是,它在慌亂中及時翻過身來,緊趴在地上,止住了下滑。

    “哈--”我忍不住要笑。

    十一

    小羊大了。

    羊一身白毛,沒有一點臟。很多羊的肚子上,毛會發(fā)黃,因為它們總是趴伏在臟地方。但它干干凈凈的。我每天都要給換鋪墊的稻草??瓷先ィ芙Y實,也很健康。

    我的羊,快快長。

    十二

    一頭豬在叫。

    這頭豬不是隨便叫。它是在嚎,嗓子都喊破了。它也不是在哪一個豬圈里叫,它的叫聲是跑動著的,由西向東。

    知了不叫了。它們本來要和豬比嗓子,比了一會兒,嚇得不敢叫了。

    那是一頭黑豬,比我的羊大不了多少。它的兩個前蹄被捆著,兩個后蹄被捆著,一根木棍從前蹄和后蹄之間穿過。它被一根木棍抬著走,四腳朝天。它的腦袋倒掛著,耳朵遮住了半個臉,嘴里流出細線一樣的口水。

    兩個很瘦的人抬著豬。前面的人是女的,后面的人是男的,戴著草帽。豬不大,他們不感到吃力,但臉色不好看,還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你們……這個時候去賣豬?”有人問他們。

    女的把頭埋得更低,男的拉下帽檐。

    豬聽到有人為它說話,好像有了救星,運足力氣叫道:“嗷--”

    “喂!說你們呢!這個時候去賣豬,不怕作孽?。俊蹦侨酥肛熕麄?。

    兩個抬豬的人不說話,只是快走。

    “你們好意思??!是想吃豬肉想瘋了嗎?”那人指責的聲音更大了。

    女的忽然扔下木棍。豬掉在地上。她坐在地上,一手拍著地,一手摸著豬頭,張大嘴巴。她想大聲哭叫,卻好像被什么噎住了,發(fā)不出聲音。

    男的沒來得及反應,撲到豬身上。他用草帽遮住臉,低聲說:“我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啊?!?/p>

    豬都是在春天長骨架,在夏天和秋天長肉,到冬天才又大又肥,所以豬都是冬天賣,賣了過年?,F(xiàn)在賣什么豬呢?這個時候的豬正在長肉。

    這個人家,卻要在夏天賣豬。

    那個男的說,他哥哥生病好幾年,為了給他治病,家里能賣的都賣了。

    “他熬不過這一兩天了?!蹦莻€男的說,“今天早上,有了一點力氣,說想吃一塊肉?!?/p>

    那個女的是他的嫂嫂。

    “這豬……年底能賣多少錢?”那人圍著豬轉了一圈。

    那個男的說:“……人窮養(yǎng)不出肥豬!撐死了說,十五六塊錢吧?!?/p>

    “現(xiàn)在去賣呢?”那人問。

    那個男的說:“--五六塊錢?!?/p>

    “這豬我買下來,十五塊錢?!蹦侨苏f。

    “那、那怎么好!”那個男的站起來說。

    那人對大家說:“各位鄉(xiāng)親,我拿不出十五塊,我向大家借。大家?guī)蛶臀业拿?,救救他們的急?!?/p>

    豬被留下了。

    那個女的摸著豬頭,一邊哭一邊說:“你不要怪我們。你瘦是賣,肥也是賣,橫豎是一刀,躲不了。”

    十三

    我坐在屋后,背靠在墻上。太陽已經(jīng)從屋頂翻過去,留下一塊陰影。我坐在陰影里,看著陰影越來越長。

    我不想養(yǎng)羊了。

    我突然跳起來,揮舞著雙手,轟著羊說:“走!你走!”

    羊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側身偏頭看著我。等我要碰到它的屁股,它向前跳兩步,繞到我的身后。我轉身趕它,它低下頭,用兩只角對著我。我迎著它的角走過去。它好像怕把我頂疼,頭一偏,從我身邊繞過去。

    “你走吧!”我指著羊,瞪著眼睛說,“你走吧!你跟著我,會被我賣掉的!”

    羊歪著頭,看著我。

    “我養(yǎng)你,是為了做新衣服!”我指著羊說,“我把你養(yǎng)得肥肥的,就是為了賣多一點錢?!?/p>

    羊歪著頭,看著我。

    “我是把你往死里養(yǎng)!”我指著羊說,“你這個呆子!你這個呆子!你還不快走??!”

    我抓起一塊泥巴,想砸羊,又掰碎成粉末,撒向羊。碎土剛撒出去,就被風倒吹回來,飄進我的眼睛和嘴巴。

    我揉著眼睛、吐著嘴里的泥。羊用角碰著我的腿。它已經(jīng)高大了,需要屈著腿,才能鉆進我的兩腿之間。

    “咩--”羊叫著。

    我突然跨過羊,丟下它就跑。羊跟著我,才幾步就跑到我前面。我把它養(yǎng)大了,它跑得比我快了。我急忙轉身,向旁邊的草堆跑。羊一跳一跳,故意繞了一個大圈子,輕松地跑到我身邊,貼著我的褲腿一起跑。

    我已經(jīng)喘粗氣了,彎著腰撐著小肚子。

    羊用晶瑩的、像黑豆一樣的眼睛看著我。

    我從草堆里抽出一捆稻草,猛地拋在羊的腦袋上。趁它的眼睛被蒙住,我跑到草堆后面,又亂繞幾個人家的房子,穿過一片竹林。

    我終于把羊甩了。

    我沒有直接回家。我貓著腰,走到田野里,躲進一條墑溝,露出眼睛看我的羊。我要看看羊去了哪里,看看是哪個把我的羊牽走了。我的羊,比其他羊都高大、肥壯,一定會有人喜歡的。看到它有地方去,我才放心。

    我看到羊了。村子隱在一排綠樹之中。一團白白的東西,在樹和樹之間移動,很明顯的。那是我的羊。它走到河邊,東看看西望望,然后向東走。我的心揪了起來。它是要上街???從弄堂穿過去,不遠就是江平公路。公路上有汽車呢。萬一被撞了怎么辦?

    不行!我是希望我的羊被人牽走,不想它被汽車撞了。

    我要去追羊。

    但是,我看到我的羊站著不動了。村里的人都知道,它是我的羊,只是逗它,不牽它走。它站在那里,頭朝著弄堂的方向,一動不動。

    天黑了,羊還是不動。

    我明白了!我的羊,在等把它帶給我的人--我的媽媽。

    我突然哭了。

    十四

    我躺在席子上。

    媽媽放下蚊帳,坐在我身邊,為我搖著扇子。

    蚊帳外面,點著一盞燈?;鹈缭跓粽掷镬o靜地舉著。床邊點著兩根蒲棒。蒲棒亮著紅點、冒著細煙,散發(fā)著淡淡的香草味道。蒲棒點著了,蚊子就不敢靠近。

    我的額頭上,敷著一塊濕毛巾。我只覺得渾身發(fā)燙,身體好像都燙得腫起來了。

    羊站在床邊,角上頂著敷干的毛巾。

    “……”我說。

    我聽到媽媽問:“小水,你說什么?”

    “……”我說。

    我感覺到媽媽湊近我問:“小水,你說什么?”

    我說:“……瘦是賣……”我聽到了我的羊在叫。許多羊跟著在叫:“咩咩--”

    “小水,你不要嚇唬媽媽?!眿寢屌闹业哪樥f。

    我說:“……肥是賣……”我看到了我的羊在跳。許多羊跟著向同一方向跳,還有豬,還有牛,還有青蛙……

    “小水,你不要生??!”我聽到媽媽哭著說。媽媽把我抱起來,背到背上:“你要是有個好歹,我對你爸爸怎么交待?”

    “一刀……躲……我……不想……養(yǎng)……”我的頭擱在媽媽的肩膀上。

    第二天中午,媽媽帶我從醫(yī)院回家。媽媽問我,發(fā)高燒的時候說了什么,什么“瘦啊、肥啊、一刀”。

    “媽媽,我記不得了。”我說。

    媽媽摸著我的頭說:“小水是記不得了,燒得那么厲害,說胡話呢!”

    我牽著媽媽的手。其實,我記得我對媽媽說了什么,也記得許多羊在叫,許多羊在跳。但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想說出來。我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應該有一點自己的心思。我偷偷看看媽媽,擔心自己這個想法被媽媽發(fā)現(xiàn)。

    媽媽正好看著我。

    我臉一燙,低頭問:“媽媽,羊呢?”

    “羊在家?!眿寢屨f,“早上我回家喂它青草了?!?/p>

    “媽媽,大人是不是能看出小孩的心思?”我問。

    媽媽想了想說:“那要看是什么心思,比如喜歡什么人啊,是能看出來的?!?/p>

    “那……喜歡羊呢?”我問。話一說出口,我就明白說漏嘴了,趕緊說:“嘿嘿……羊……媽媽你喜歡羊嗎?”

    “媽媽喜歡你,你喜歡羊,所以媽媽也喜歡羊?!眿寢屨f。

    “那--媽媽,羊喜歡我,我喜歡你,那是不是羊也可以喜歡你?”我問。

    “它喜歡我的。昨天晚上,它看到我就跑過來了?!眿寢屨f。

    “我要對它好?!蔽艺f,“我對它好,它知道嗎?”

    “知道啊。你對它好,它就會肥肥的。你對它不好,它就瘦瘦的?!?/p>

    “媽媽!”我大聲叫道。

    “小水怎么了?”媽媽問。

    “沒、沒什么?!蔽艺f。

    我們不說話,只走路。

    “對它好,把它養(yǎng)得肥肥的,買它的人也會喜歡它的,對不對?”我問。

    媽媽說:“對的?!?/p>

    十五

    “小水,你去哪里?”有人問。

    “不去哪里?!蔽艺f。

    “還不去哪里,你明明在去哪里,還扛著釘耙?!蹦侨藛枴?/p>

    “那……你說我去哪里?”我問。

    “我哪里知道你要去哪里?”那人說。

    “不知道才好!”我心里說。

    我扛著釘耙走在羊前面,羊走在我后面。

    草沒了。就連伏地的枯茅草,也沒有了。

    羊一心走路。我也一心走路。我們走了好遠的路,走到一塊田里。這塊田在兩個村子中間,離兩個村子都是最遠的地方。

    我記得,這塊田是種胡蘿卜的。那時候,滿田都是綠油油的胡蘿卜纓子。后來,胡蘿卜被抓住纓子拔起來,碼成堆,用擔子挑走。拔胡蘿卜的人,會再找一遍,撿走掉在田里的胡蘿卜。

    用不了多少時候,就有人扛釘耙來,從頭到尾把土翻一遍。這個人不會白費力氣,一塊田里,總能找到一些斷在土里的胡蘿卜。

    這塊田就算是空了。

    我今天來,是要在別人翻過一遍的田里再翻一遍。一釘耙下去,沒有胡蘿卜;又一釘耙下去,也沒有;再一釘耙下去,還是沒有。

    我身上出汗了,手心被釘耙磨出血跑,沒看見胡蘿卜的影子。我就想,我再下去一釘耙,也許就會有一根或者半根胡蘿卜了。

    還是沒有。

    羊看著我。它站在我翻過的泥里,讓土埋住它的蹄子。雪白的它,像一團棉絮。

    再翻一釘耙。要是還沒有,就換一個地方。

    沒有。

    那就再翻一釘耙吧,也許就有了。

    我記不得這是翻第多少次釘耙了。我已經(jīng)翻了好大一塊田。我的棉衣脫掉了,蓋在羊背上。我棉褲的腰,又一次落到肚臍下面,堆在那里,吸著我身上流下的汗。我的棉鞋里灌滿了泥。

    羊小心地跟著我,不讓背上的棉衣掉下來。

    我又一釘耙下去--黑黃的泥里,有小半截胡蘿卜。我愣住了,小半截胡蘿卜像一盞燈,照亮了我的眼睛。

    羊跑到那里,低下頭。

    我慌忙跪下,推開羊,抓住那截胡蘿卜。我搓掉胡蘿卜上的泥,先咬一小口。“嘎嘣”,胡蘿卜在我嘴里叫著,帶著涼意的甜味順著舌頭,游進喉嚨,再游進肚子里。

    羊湊過嘴,把熱氣噴到我的臉上,然后像搶一樣把剩下的胡蘿卜叼進嘴里。

    小半截胡蘿卜鼓勵了我。

    太陽落山了。

    我翻了整整兩塊田。

    我翻到三根胡蘿卜、六個胡蘿卜頭。

    我向村子跑去。羊跟著我跑。

    我明天還去翻田。

    十六

    冬天的空氣里,飄散著羊肉的香味。

    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有一家羊肉店。羊肉店在春天、夏天和秋天關門,進入冬天的時候才開。

    冬天到了,羊吃草不方便了,如果繼續(xù)養(yǎng),會養(yǎng)把羊瘦了。這時候,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家賣羊。

    羊被牽到羊肉店,或者被趕到羊肉店。羊肉店門前的空地上,有羊站著,也有羊躺著。

    站著的羊,睜著黑豆一樣的眼睛,亮亮地看著人。站著的羊,不明白躺著的羊是怎么一回事,沒感到害怕。它們只是有一些不好意思,因為它們到了新的地方,熟悉的人也不見了。站著站著,它們當中有的就躺下了。

    躺著的羊,被拖到院子的角落。過了一會兒,那些羊就剩下一張皮堆積在地上。第二天,這些皮會被撐開,碼上鹽,晾掛在墻上。它們緊貼在墻上,像一只只巨大的、白色的壁虎。

    再過幾天,這些羊皮被揭下來,賣到街上的收購站。

    不知道哪一天,羊皮積多了,會被卡車拖走。

    羊就徹底沒了。

    十七

    “把羊賣給我吧?!毖蛉獾昀习逭f。

    羊肉店老板看見我,就會說這句話。有時候也會到我家,對我說這句話。

    “我不賣給你?!蔽艺f。

    “為什么不賣呢?”羊肉店老板說。

    “我……一直養(yǎng)下去?!蔽艺f。

    “養(yǎng)不下去的,沒草吃了。沒有羊能熬過年?!毖蛉獾昀习逭f。

    “沒有草吃,我買胡蘿卜給它吃?!蔽艺f。

    “呵!買胡蘿卜?一只羊能賣幾個錢?買胡蘿卜?你不怕虧本啊?”羊肉店老板說。

    “他們都賣了,他們的羊多瘦啊。再養(yǎng)下去,更瘦。你看,你的羊多肥啊!”羊肉店老板又說。

    “我的羊!”我揚起臉,驕傲地說。

    “但再養(yǎng)幾天,就會瘦下來的?!毖蛉獾昀习逭f。

    我把羊肉店老板向門外推:“你走。你走好不好?我的羊,不賣啊,不賣!”

    “我再過幾天來。你總是要賣的。”羊肉店老板退著說。

    “我不賣!”我說。

    “你會賣的?!?/p>

    “我就不賣給你!”

    “你--不能賣給外鄉(xiāng)的老板啊,我會丟面子的?!毖蛉獾昀习逭镜介T外,抓住門框說。

    “為什么?”我問。

    “你看,你的羊多肥啊!我買到的羊,都瘦。村里最好的羊,被外村人買了,我哪里有面子呢?”羊肉店老板討好地說。

    十八

    “羊--”外鄉(xiāng)人來了。

    冬天,每隔幾天,都會來一個外鄉(xiāng)人。他從西來街的弄堂口出來,穿過村東頭的空地,來到村子里。他走在前面,雙手背在身后。手上抓著幾根繩子。有一根繩子,就有一只羊。

    外鄉(xiāng)人是上門收羊的。有些村子沒有羊肉店,而羊總是要賣的;有些村子雖然有羊肉店,但價錢談不攏,有人家不愿意賣;有些羊已經(jīng)說好賣給村子里的羊肉店了,但外鄉(xiāng)人出一個高價,賣羊的人家可能會改變主意。所以,收羊的人會天天在外面轉,隔幾天就會轉到村子里。

    “羊--”外鄉(xiāng)人沒進村子,就開始喊了。幾只羊跟著他。

    “羊--”外鄉(xiāng)人站在我家門口,不走了。他不是亂走的,對哪家有羊、每一只羊的狀況,都是了解的。他知道我有一只羊,一只肥羊。他每次都要站在我家門口,靠在一棵苦楝樹上,一邊抽煙,一邊喊:

    “羊--”

    我每次都躲在家里,把羊藏在灶臺后面,好像外鄉(xiāng)人會搶羊一樣。

    外鄉(xiāng)人一根煙快要抽完,看我不出來,就走了。

    外鄉(xiāng)人今天又要走了。

    “你--”我探出頭,“你--”我不知道喊他什么。

    “??!”外鄉(xiāng)人猛吸一口煙,把煙蒂扔在地上踩滅,“啊!”

    “你--”我身子在門里,“最后一天是什么時候來?。俊?/p>

    “啊--最后一天?臘月二十六!不能再遲了?!蓖忄l(xiāng)人說。

    “噢!”我說。

    “我可以再遲一天,你不能。”外鄉(xiāng)人說。幾只羊圍著他。

    “為什么?”我問。

    “再遲,裁縫店來不及做了。裁縫店來不及做,你哪里有新棉衣、棉褲過年?”

    “新--我不要新棉衣、棉褲也能過年!”我高聲說。我好像是要說給羊聽,說給所有的人聽。

    “可是,你養(yǎng)羊,不就是為了過年有新棉衣、棉褲嗎?”外鄉(xiāng)人奇怪地看著我。

    十九

    夏天攔下來的那頭豬,被綁在一輛板車推上,推向街上的生豬收購站。

    “噢--”那頭豬叫了一聲。它側躺著,肚子鼓鼓的。它被推去的方向,就是夏天抬去的方向,但它不掙扎。

    “喂!你要被殺了!”有人嚇唬豬。

    “噢噢--”豬哼哼著,好像知道要去哪里,好像知道就應該去那里。

    “這豬--”那人搖搖頭。

    養(yǎng)豬的人家,陸陸續(xù)續(xù)把豬推向生豬收購站。豬在那里集中,每天都有幾頭被殺掉,肉送到街上的肉案上,再被人家零零星星買走。更多的豬,是被卡車拉走。卡車開出西來汽車站,留下一路的灰塵,還有一車的豬叫。

    又有誰家的狗不見了。

    二十

    我要用棉布條做了一個圈套。

    這個圈套套在羊的脖子上,應當不松、不緊。太松了,羊會掙脫,被人抓回來,少不了一頓打;太緊,羊脖子會被勒得疼。圈套是棉布條做的,和直接用繩子拴不一樣。

    “羊,你過來。”我晃著棉布條說。

    羊顛顛地跑來了。它晃動腦袋,兩只角劃來劃去。

    我拿棉布條做了一個半圓,羊把腦袋伸了進去。

    “喂,你不看看這是什么?。俊蔽移婀值乜粗?。

    “咩咩--”羊昂起頭,嘴挪動著。它從來沒被拴過,對圍著脖子的棉布條很好奇。

    我抱著羊頭,把下巴擱在兩只角中間。

    二十一

    你臘月二十六中午來吧。

    二十二

    一連幾天,我都扛著釘耙,在河邊轉。

    田里翻遍了,也找不到胡蘿卜。

    我在河岸上有新的發(fā)現(xiàn)。冬天的水底,有一點發(fā)紅的東西。那是人家洗胡蘿卜的時候,掉在水底的。因為水深,撈不上來。

    我就是用釘耙撈那一點紅。

    在水里撈胡蘿卜,真不容易。有時候,從中午撈到晚上,也撈不上來一根。但是,它比在田里翻胡蘿卜要好。在田里翻,不知道胡蘿卜在哪里。在水里撈,能看見它。

    如果容易撈,它們早就被人撈走了。

    我又看到水底的一點紅了。水很深,釘耙的長度不夠。我脫掉棉衣,一手抓住河邊的樹枝,一手伸進水里。因為抓住的是釘耙的最頂端,手上用不了勁,撈得很吃力。我急得頭上直冒汗。

    “撲通!”我掉進水里。

    “咩!”羊驚叫道。

    我干脆一個猛子扎到水底。

    是一根大胡蘿卜!我高興極了,“嘎嘣”咬了一口。

    晚上,媽媽給我燒了一碗姜湯:“你爸爸就要回來過年了,你可不能生病??!爸爸會說媽媽沒帶好小水。”

    “媽媽,我要賣羊了。我要給羊帶路上吃的?!蔽姨傻酱采?。

    羊站在我的床邊。

    “媽媽上街買胡蘿卜?!眿寢尡е业念^說。

    二十三

    我把繩子的一頭拴在棉布條圈套上,另一頭交給外鄉(xiāng)人:“不許用力拉!”

    外鄉(xiāng)人點點頭。

    “這里面是胡蘿卜,只能給我的羊吃?!蔽野研〔即唤o外鄉(xiāng)人。

    外鄉(xiāng)人點點頭。

    我想了想,從手里抽出一塊錢:“你……最后一天才能……”

    外鄉(xiāng)人點點頭,把那一塊錢塞回我手里。

    外鄉(xiāng)人一手牽著幾只羊,一手牽著我給他的繩子。繩子的一頭,拴著羊脖子上的棉布圈。

    外鄉(xiāng)人看看我,小心地拉了拉繩子。羊沒動。他看著我,手上稍微用了一點力。羊還是沒動。他想再加大一點力氣,又想起對我的承諾,不敢了,可憐兮兮地看著我。

    我不說話。

    外鄉(xiāng)人看著我的眼睛,用力一拉。

    “咩--”羊叫著。

    “咩咩--”其他羊也叫了起來。

    外鄉(xiāng)人一嚇,趕緊松了繩子。

    我的羊向我這邊退著。但它只是退了半步,拴它的繩子就緊繃繃的了。

    我用力揮揮手。

    外鄉(xiāng)人咬咬牙,再一用力。

    羊這一次沒有來得及叫,猛地把身子向后賴,四蹄向前斜撐。

    外鄉(xiāng)人竟然沒拉動羊,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我。

    我的手用力一揮。

    外鄉(xiāng)人咳嗽一聲,活動活動手腕,用力向前拉。

    羊用勁向后賴著,屁股幾乎坐到地上,身體幾乎貼著地面。它和外鄉(xiāng)人僵持著,那根繩子繃得緊緊的。

    我?guī)屯忄l(xiāng)人用力,但也幫羊使勁。

    終于,外鄉(xiāng)人占了上風,羊被拉動了一點。羊的四蹄前撐,在地上釘出四點。四點又變成了四條印痕。緊接著,羊的后蹄跟著劃進前蹄的印痕。印痕變成了兩條,但深了。

    羊一點一點被拉向前。

    我的心一點點的揪緊。

    “咩咩--”那幾只羊圍著我的羊叫著。

    “快點啊!”我在心里喊著。外鄉(xiāng)人只要走三四步,就會走到竹林邊。我的視線就會被竹林擋住,我就看不到羊了。

    外鄉(xiāng)人突然加大步子,用的力跟著就大了。

    羊癱坐到地上,身子也貼緊地面。它被整體拖著向前。兩條深深的印痕,變成寬寬的一道??煲街窳诌叺臅r候,它憋足勁,側過頭,漂亮的、像黑豆一樣的眼睛看著我。它為自己抵不過繩子而不好意思,又好像在問我,是跟著外鄉(xiāng)人走,是我的意思嗎?

    是我的意思嗎?

    我不說話,微笑著,看著羊的眼睛。

    羊知道我的意思了。它知道,跟外鄉(xiāng)人走,是我同意的。于是,它縱身向前,大跳了一步,和那幾只羊一起,歡快地跟著外鄉(xiāng)人走。

    走到了竹林邊。

    走到了竹林那邊。

    “咩咩--”

    二十四

    外鄉(xiāng)人給我的錢,被我捏在手心,濕濕的。

    年三十下午,長途汽車到了西來汽車站。爸爸扛著一條大青魚下車。

    爸爸一下車就問我:“小水,羊呢?”

    我笑笑,帶爸爸去裁縫店。

    媽媽已經(jīng)在那里了。媽媽先給我一套新罩衫、罩褲。然后,她給我一套新棉衣、新棉褲。

    二十五

    我的羊,我再也沒有見過。

    我甚至沒有夢到過羊。每天晚上睡覺,我都想夢見它。我多么想知道,它走到竹林邊之后,發(fā)生了哪些故事。但是,每天晚上,我又怕夢見它。我怕它的故事不好。

    我知道我的羊的結局。它的結局,應該是和所有的羊一樣。這一點,我不能不相信。但是,我的確沒有見到它的結局,也沒有聽到它的一點消息。于是我總是相信,它還很好地活著,很好地活在一個地方。那里有青青的草,有清清的水,有親親的伙伴。

    我的羊,在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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