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潤
我喜歡雪是寂靜的
總是在平常的季節(jié)愿意記下一些不平常的事件:比如秋天的落葉,被傾城的寒扭斷脖頸的時當。
比如此刻,大雪封途,我卻要在城市之外一條雪路出來。
大雪的天氣,行人是孤獨的,如果我們愿意,仍會從茫茫人海里,辨認一些相同的脾性。
在這個揮發(fā)氣質(zhì)的時代,擁有相同紋路的人,雪也許是另一種媒介,輔佐我們叫囂出另一種大寒里的暖。
如果我們共同喜歡雪,或者也曾喜歡過另外一種雪外的事物,那我們可以約起來——
走向曠野,走向潔白,走向寂靜,走向長路。
走過彼與此,與一場年輕的雪滾動和起舞。
周末,適合逛街、睡覺和讀書。
但一場雪來,心中就飛起了潔白的鴿子。
有什么東西一定是拍打到了我們的身體,于是,我隱約碰觸到一雙隱形的翅膀。
這翅膀,注定在此刻的時間里,成為嶄新的招領和啟事。
于是賞雪,不借用語言。
如果霧凇是一種障礙,就把這障礙當作忽隱 忽現(xiàn)的美,貫徹和執(zhí)行在眼前吧。于是賞雪,不借用色澤。
如果腳印是一列火車,就把這火車當作或深或淺的夢,咯吱和咣當?shù)竭h方吧。
天空是紙,雪在紙上凋謝。
我喜歡雪是寂靜的,幾乎其他的人也是。
仿佛帶著熱氣的嘴巴,一張開,那些晶狀的顆粒就不存在。
我想擁抱雪花,幾乎愛雪的人都是。
但身子過于輕巧的事物,我們得用高級的思想駕馭和控制。
我是多么懶惰和臃腫啊,常常拒絕用帶刺的掃帚,去碰撞平展如紙的院落。
多么愿意想象,想象院落里垂立的梯子,一把和另一把,錯落勝如屋內(nèi)的男女。
它們在大雪傾城的時日,他們在大雪圍爐的光景,共同放下逼仄的煙火,同時用第二種眼光,巧看另一種鹽,鋪滿人世的灶臺。
故鄉(xiāng)的八里河
我的故鄉(xiāng),是一個褪掉花裳的女人,她深深的褶皺里曾藏著奔跑的馬匹,曾埋著甘甜的井水。
她的目光曾裝飾過我迷頓的聰慧,她的掙扎曾哺育過我的堅強。我希望自己是一場經(jīng)年的大雪,落在故鄉(xiāng),哪兒也不去,就落在故鄉(xiāng)。
我愿把深深的經(jīng)絡順著自己熱愛的方向伸展到故鄉(xiāng)的根部,并以每一根線條的姿勢攀爬進故鄉(xiāng)的靈肉。
我更愿意在每年的清明節(jié),走進四月的故鄉(xiāng),在故鄉(xiāng)的八里河上,長憶我童年的水車,追逐父親幻化在天堂的影子。
我想,沒有哪一種沉溺能重過故鄉(xiāng)。
我忠實于做她的孩子,愿意給她血清、榮譽、 驕傲、精力,甚至我身上的一塊胎記,疤痕。
我希望自己就是一只永遠不想跳出水面的魚兒,在故鄉(xiāng)奔騰不息的小河,含住弱視的小蝦,經(jīng)由漂亮的水草。
我希望自己就是一只尖嘴狀的鳥,在故鄉(xiāng)的春天,在春天的故鄉(xiāng)抖落最漂亮的羽毛。
我是故鄉(xiāng)的一枚棋子,故鄉(xiāng)古樸的邊墻、滄桑的鼓樓、黑色的油脈、雪白的咸鹽、珍奇的皮毛、精良的甘草、慧質(zhì)的土豆、馥郁的爐饃……
這一切的一切,都保留著我原始的出身和性格、保留著我最初的眉黛與脂粉。
我想,沒有哪一種沉溺能重過故鄉(xiāng)。
因為只有故鄉(xiāng),懂得我的疲憊有多重,知道我的意念有多長。
而我故鄉(xiāng)的八里河,就是我周身流淌過的血液,它的枯與榮,直接牽動著我敏感的神經(jīng)。
我在八里河的邊上長大,在八里河的流水里浣衣,在它的冰面上舞蹈。
我童年的籃子里盛放過故鄉(xiāng)嫩綠的豬草和淺黃的落葉,我在它的邊上讀書和寫字,用它的天空放養(yǎng)過鴿子,用它的胸脯喂養(yǎng)過馬匹。
多少年,我人生的多少個年華,都在與故鄉(xiāng)的人與景、草與木相親相守;多少年,我用女兒的情懷,做故鄉(xiāng)爐饃的千層底;多少年,我都在用食相,愛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的八里河哦,這個遍身青紫和疼痛的詞,它就是一根春天的荊條,抽打著永不麻木!
雪葵,雪葵
我和你,端坐在這人世的潔白上,盛如雪葵。
這潔白的人世多么短暫、危險和憂傷。
我們既渴望陽光涌入潮濕的內(nèi)心,又懼怕薄如蟬翼的心壁被廝磨、風化和過于用力的碰撞。
我們是渴望云朵飛過眼睛的孩童,那么愿意把雪原當作翻涌的浪濤,那么渴望將樹枝做成永久的槳櫓。
下雪了,我們和這多疑的世界只存在一米的光波和距離。
起風了,我們從潔白中趕來,又將在潔白中抽身。
相對于時間的長河,我們只有短暫的依偎和相守,只有緊縮的風光和地理。
但我們不曾后悔,來過,恰似明鏡的湖底投下幽蘭的波心。
我們在這短暫的塵世,也許還來不及做一場更明媚的夫妻。
也許,我們有的,只是上個人世又兜回今生的苦難。
但苦難又有什么不好,過于苛刻的手術(shù)刀,總會在奇絕處,給我們這塵世的頑疾,做恰當?shù)氖中g(shù)。
感謝時間的玫瑰,指引我們在潔白的大地上相遇。
這銀的河山,讓我們抵命相交,成為至親的伴侶和故人。
我們是多么渴望安寧的人啊,甚至懼怕陽光的妄想,灼傷和挫敗冷月的沉靜。
如果愛,就承擔并叫囂。
如果愛,就沉默和沉痛。
讓陽光猛烈,讓彼此回到彼此,讓水回到水,回到永恒的空氣。
那時,讓你我成為這個世界最絕望的啞巴和瞎子,而只是用短暫的光陰,鍛打久長的寸鐵。
或者彼此消長,轉(zhuǎn)身成為他年的菊與菊譜,成為與雪無關的另一番景致與重逢。
更或,成為耳鬢廝磨最美的雪葵,與一場大雪舍命關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