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慧
二零一二年,陜西西安考古隊發(fā)現(xiàn)一處墓葬。墓志銘上記載此墓為一位將軍與一位宗室女子的合葬。令考古人員意外的是,主墓室存放雙人合葬棺槨,但合葬棺內(nèi)僅有一具男性尸骨。此外,墓志銘上記載的宗室女子的封號竟與史冊記載的一位同時代的和親公主封號一致。至今不知何故。
1
三月,乍暖還寒。
常惠立在江邊,耳邊傳來女子熟悉的歌聲。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葑旖遣挥X上揚,終究還是忍不住輕笑出聲。卻沒有轉(zhuǎn)身,因為知道是她。
回想三年前初見,她還是動不動就吊在樹上睡覺唱歌的假小子,誰想進宮,才知她便是名動天下的解憂公主。是公主,卻全然沒有一副公主的架子,不似閨閣女子在閣中讀書作畫,倒是經(jīng)常跑來軍中為他誦詩??墒侨陙?,她吟誦的詩卻只有一首——《上邪》。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他何嘗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這情太重,他怕辜負。他想,再過幾年就好,等滅了匈奴,立了戰(zhàn)功,他就娶她。他想用更好的自己去呵護這個放在心尖上的女子。
女子等不到回應,有些氣惱地跑過來,滿臉漲的通紅。
“常將軍是不是對誰都如此冷淡?!?/p>
?;萼咧D(zhuǎn)過身,知道她是生氣了“剛才是被江上景色迷住了,一時恍惚。公主不要生氣。”
“你這樣子,真不知道什么樣的女子才配得上你?!?。
?;輿]說話,盯著她看了半晌,看得她臉又開始燒紅。解憂奈不住,頭低下來,滿臉局促。
常惠終究忍不住,低低的笑了起來。
解憂抬頭看到他笑,想到剛才那副狼狽模樣必是被他看到了,轉(zhuǎn)身就跑。
殊不知,這一轉(zhuǎn)身,再見已是與君生別離。
2
大漢太初四年,為維護漢室與西域烏孫國的聯(lián)盟,漢武帝下旨親封宗室之女解憂公主遠嫁和親,并派親騎校尉常惠護衛(wèi)和親婚隊至隴西邊關,交予烏孫接親使團。
消息傳來的時候,解憂正坐在窗前為常惠做出征的護甲,面色出奇的平靜。
其實早在一個月前,皇上就已經(jīng)在挑選送去和親的對象。阿寧本想來找皇上商量隨軍出征的事,不想?yún)s在書房外偶然聽到皇上與?;莸恼勗挕?/p>
“這次匈奴來勢洶洶,如果等到他與烏孫聯(lián)盟,我們的處境就危險了。”
“皇上可有合適的和親公主人選了?”
“嗯。我已想好了。大漢的女兒從來不輸給誰,為國為家,她們都不會推辭的?!?/p>
“皇上,關于這次出使匈奴,臣愿意前往?!?/p>
“朕知道你的忠信,但你我都知道這次去匈奴無疑是進虎穴,況且和親就是為了緩和,你……”
“臣已想好了,如若不完成使命,臣絕不獨活!”
“好!是我大漢的將士!你還有什么未了心愿嗎?”
“皇上,如果這次臣回不來,請你保解憂一世無憂。”
……
解憂站在窗外,心如刀絞。淚水在臉上肆虐。
原來,她竟是他最后的牽掛。愿意用性命保全的牽掛。
可是他又怎么知道,真當他去了匈奴,又有誰來管她這個破落公主?祖父劉戊是當年“八王之亂”之一,平亂之后,家族就衰落了。雖然是劉氏血脈,但也沒有人敢去親近叛臣后代。所以盡管活在這深宮,又與死了有何異?她不要這樣活著,她是解憂啊。
第二天,解憂去找皇帝談話。不出所料,皇帝還是含蓄的提了和親的事。她早就知道,皇帝之所以愿意把她這個叛臣之女留在身邊,就是等這一天。昨天那些保她的話,不過是為了穩(wěn)住?;荨_@才是皇上,永遠把國家利益放在第一位,而她不過是一顆能用的棋子。身在皇家,她從小就有了這種覺悟。所以,從頭到尾解憂都沒有爭論什么。
她愿意去和親。
她看到了?;菅壑辛已?。那是一種有志于天下的火光,他愛這個國家。而她去,也不是為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犧牲,而是她和他一樣,都深深熱愛著這個國家。
3
出嫁前夜。高墻之上,立著兩道黑色的身影。
“告訴我為什么。”?;輪∪怀雎暎瑤е鴱奈从羞^的落寞。
“常惠。不要說你不清楚,和親,是目前最好的解決辦法。你去匈奴只身涉險,也許還比不上我……”
“我可以做到的?!蹦凶拥穆曇魩еU橫的倔強,還有一絲顫音。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你不會攔著我的對嗎?因為你也同樣愛著這個國家,也許以后不會有人記得我們,但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們的犧牲,卻保全了一方百姓百年無憂,這值得。不是么?”
?;萘⒃陲L中,久久沉默。
他多想告訴她,他不要什么天下,天下人死活與他何干?邊境安危與他何干?他只想守她百歲無憂??墒钦f不出口。他的阿寧為了國家都這么勇敢,他如何阻攔?他的一己之私在國家大愛之前顯得微不足道。他知道這不是該意氣用事的時候,他也明白國家的安定比什么都重要,但是怎么辦,心依舊痛的抽搐。
終究,他還是轉(zhuǎn)身。
4
第二天,他送她出嫁。
她一襲火紅的嫁衣,像天邊的火燒云,紅的刺目。
他送她到隴西邊關,交給接親的烏孫使臣,這是他最后一次陪她走。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還是沒忍住,兩行清淚從面頰上劃過。
唱了那么多年的上邪,到最后卻是“我愿與君絕?!?/p>
第二年,將軍?;莘钪汲稣魑饔?。這一去便是十九年。
漢昭帝始元六年,經(jīng)歷十九年匈奴屈辱生活的常惠,終于隨一同出使匈奴同樣被扣留胡境流放北海牧羊的中郎將蘇武回到故國。帝王感佩,為表彰常惠一行人為國做出的貢獻,委任?;莨獾摯蠓蛑?,留任宮廷,作為皇帝處理應對匈奴問題的顧問之臣??沙鋈艘饬系氖浅;葑哉埥德?,遠調(diào)朔方。所有人都道他瘋了,放棄大好的前程不要,去守衛(wèi)寒冷貧苦的邊疆。
殊不知,所謂朔方,便是大漢與解憂公主所嫁之地最近的地方。雖然也仍然與烏孫之境遠隔崇山峻嶺。
元康二年,?;菔略?。三年后,于長安病逝。
5
多年后,一位年老的婦人帶著三個孫子回到長安。
“祖母,祖母,這塊碑上有字唉?!焙鋈灰粋€孫子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奇的東西,急聲地催促著祖母去看。
人看清碑上的字,眼中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洶涌而出。而三個年幼的孫子尚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手足無措地看著自己老去的祖母忽然之間號啕大哭,聲淚泣下。
光悠遠而蒼茫,天地之間,終究有什么可以見證他們一生的愛情。
碑之上,銘文鐫刻:
漢右將軍?;菖c摯愛發(fā)妻解憂合葬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