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童年之夜,反復出現(xiàn)的是那種叫打碗碗花的植物。它妖嬈的氣息,不祥的形狀,邪惡的隱喻,像命運之神在生命之初繞起的線團,讓我剛由童話故事中獲得的一點點安全感被擊蕩殆盡。世界是灰暗的,危險像嚴冬里的雪,隨時可能降臨。
打碗碗花到底是什么花?我從來沒有見過它,所有對它的想象都讓我抓狂。我摘過喇叭花,小雛菊,紫云英,梔子花,姜花,月季,插入瓶中,別在鎖扣里,夾在耳邊,嵌入書中。那些花慢慢地枯萎,沒有任何象征意義地枯萎,成為薄如蟬翼的標本,許多年后仍完好無損地躺在某冊書頁里,成為回憶往事的道具。或者,它們什么也不是,被隨手一扔,萎謝成泥,只是輪回中平凡的物。
可打碗碗花不是。它是危險的,是未完成的象征,待開放的花,植物學以外的學說。這種印象來自哪里,和名字有關嗎?肯定是的。除此之外,應該還有一篇簡單、字數(shù)相當?shù)奈恼?,剛好進入一個識字不多的八歲兒童的閱讀視野里?;蛟S,那還是由一名穿紅底黑點上衣的年輕妖嬈的語文老師朗聲領讀過。這位豐滿的領讀者看上去很像一只來自異域的紅蜘蛛,妖艷,迷人。那個冗長、倦怠的午后,當這位領讀者倚靠在講臺前,一只涂了紅蔻丹的手懶洋洋地指點著書上某處,我看見教室坑洼暗淡的水泥地上,爬著一只倉皇逃跑的螃蟹。那是一只河蟹,一對螯足霸道地豎起,上面長滿絨毛,在兩排課桌之間的過道上爬動,想要攀上那格臺階,向講臺所對的門口方向逃跑。它肯定是由某位調(diào)皮的男同學帶來,裝在某個半封閉的容器里,此刻它從那里躍出,倉皇地逃命。我驚慌無比地看著它,在心里催促它快跑,好似逃跑者不是它,而是我。
那一刻,教室里肯定回蕩著齊聲朗讀《打碗碗花》的聲音。那有氣無力的拖著長調(diào)子的誦讀聲,夾雜著倦殆慵懶的呵欠聲,河蟹嘶嘶的爬動聲,中年女教師紅色上衣所襯著的那張艷麗飽滿的臉,無不渲染出一種詭異的逃離者的氣息。
它的花是粉色的黃色的白色的,或干脆是黑色的,像只碗?唯一讓我確定的是,那應該是一朵碗形的花。我見過這樣的花嗎?或許吧。當我站在田野里,風吹過矮草叢飄來野花的香,遠處墳頭上結(jié)出一蓬蓬紅野果,一條游走的發(fā)出咝咝聲的青皮蛇在草叢深處向我逼近,那里面或許就藏著一枝打碗碗花。
打碗碗花之后,月亮,棗樹,含羞草,海怪,偷雞賊……相繼出現(xiàn),如果由童年的我來羅列,這個名單將無比驚人地長。彼時,天地剛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撐開,混沌無邊。不僅自然中出現(xiàn)的事物神秘叵測,平常遇見的人也讓我極為不安。
繼遭遇一個患黃疸病男孩的彈弓追擊后,那天上學路上,我遇到了侏儒。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大人長那么矮,腦袋那么大,腿那么粗,又粗又短。皺紋像密布的蟲子。一笑,那蟲子就兀自蠕動起來。一張爬滿蟲子的臉。好像他不是由這個村莊的女人生下來,而是由更古老的人種流傳下來,一生下來就老了。
更要命的是這個很老很老的人,不僅擁有孩童的身高,而且還對小孩子更感興趣一些。他總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堵矮墻下,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著,混合著孩童的狡黠與成人的世故。他很少坐下來,總是靠墻杵著,像截粗短、敦實卻充滿邪惡氣息的木樁,隨時可能以子彈的形式射向你,將你擊倒——如果他的身體再輕盈些的話。
“噯,小孩,書包破了,本子掉下來嘍!”
“嘿,小孩別跑,我來了!”
他的聲音里有一股寒風吹進窗戶縫里的冷颼感,讓我只想快速逃跑,跑得遠遠的,跑到天上去。我跑著跑著,就忘了他,當想起來又莫名地跑上一陣。等我放了學,慢騰騰地往家里走,路過福泉庵,拖拉機站,曬谷場,遠遠地看見那截敦實、邪惡的木樁又在矮墻那邊出現(xiàn)了??偸沁@樣,能夠折磨我的人從來不會那么容易消失。
在村里,侏儒沒什么用,沒有人會找他幫忙,沒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他來定奪,他最大的用處——或許就是用來嚇唬小孩的。
“再不聽話,我叫大頭來了?!?/p>
“還不睡覺,大頭就在門外哦。”
“聽——,篤篤篤,是大頭在敲門。”
大頭——,大人小孩都這么叫他,他也面無表情地認同這個稱呼。當大人領著哭泣的小孩剛好路過大頭站立的地方,那位大人準會說,看見大頭,還哭哇?小孩看著擠眉弄眼的大頭,嚇得忙縮起來。大頭見了,嘴角一咧,笑了,好像對自己的威懾能力感到滿意。
一想起大頭的笑,我的背后便有一支冷箭嗖地射來。
上學路上如此艱難,還不能說給大人聽,說了也沒用,他們只會嘻嘻一笑,隨口說道,別怕啊,大頭又不吃人。大頭是不吃人,可我懷疑他體內(nèi)住著一個吃人的怪物。
那段日子實在難熬。一天清晨,一個平素潑辣的女孩忽然向我展示了她傷痕累累的耳朵,她的耳垂與臉的連接處有一道裂痕。我問她怎么了,她哭著說,被月亮割的!我心里一驚,一直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有人的耳朵被月亮割破了。以后如果吃西瓜的時候,不小心吞下一顆籽,大概瓜藤也會從喉嚨口探出。
女孩走后,我躺到床上,蒙上被子,想著中秋節(jié)那天祖母的訓斥。
“不要對著月亮指指點點,小心它割了你的耳朵!”
“為什么,為什么月亮會割我的耳朵?。俊蔽殷@慌萬分,趕緊伸手去摸耳朵。
“沒為什么,就是不能指著月亮說話!”
“好吧。那應該怎么和月亮說話呢?”我滿臉疑惑地望著祖母。
“把指頭收起來!”祖母的話充滿威嚴,凜然不可侵犯。
就在我遲疑、困惑之時,我的祖母順手拈來一個故事。村里的誰誰誰,有一天晚上,因為手指了月亮,他感到耳朵一陣痛,耳根那里好像裂了道口子,還好,他割的不嚴重,再重,就把整個耳朵都割下來了!
“流血了嗎?”
“當然流了,能不流嘛,一滴一滴,都滴在石板路上了。”
我從沒有見過人血滴在路面上凝固了的樣子,可我見過豬血,過年殺豬時噴濺開的血花,開在骯臟的路面上,像一朵朵污穢的雞冠花。
一天晚上,我在巷子里走,抬頭找月亮。那一刻,我的右手一定緊緊地攥住了我的左手,或者我的右手被左手狠狠地握住了,兩只手哪只也不能舉起,哪只也不能越雷池半步。那晚剛好是缺月,我便即興思索起月亮割耳的道理來。這月亮一定很薄很薄吧,薄得像刀片那樣,側(cè)著看,鋒利無比,寒光四濺。它是記仇的。夜里,當人們睡著的時候,它躡手躡腳,從窗檁間,從門縫下鉆進來,靠近指了它的人的床邊,悄悄地試圖割他耳朵。如果我們睡覺把被子蒙過頭,或許月亮就下不了手。
這個研究心得讓我無比緊張和驚異,我當然不敢再手指月亮,但我可以慫恿玩伴們指,看看是不是真的會割破耳朵。
“喂,月亮在哪兒?”
“在那兒,那兒,那兒。”
“快指給我看看吧?!?/p>
“不指,不指。你自己指?!?/p>
現(xiàn)在,有人的耳朵被割破了。她感到疼痛萬分,比摔跤疼多了,更重要的是她無法確切獲知這疼痛的原因,也無法保證下次不再疼。疼痛加深了畏懼感,這畏懼感又空茫無著落,如清晨河邊的霧氣,陌上紫云英的歌聲,是一切遠去事物留下的影子。
許多年后,我和小我三歲的表妹相遇在一個停電而狂風大作的鄉(xiāng)村之夜,彼時,我們都已二十幾歲,共同享有的生活經(jīng)驗越來越少,即使有也不足一提,而依稀遠去的童年卻成了寶藏。我們在廳里點了蠟燭,桌上擺著水果瓜子,是進入閑聊的前奏。我們從淹死人的湖泊聊到校園圍墻上的白衣女鬼,從打碗碗花給人帶來的驚悚聊到隔壁男孩在過山洞時被仙人蒙了口鼻,最后,我們的記憶在“天狗吃月”上發(fā)生了分歧。
童年之夜那場聲勢浩大的示威游行活動,只緣于偌大的圓月忽然不見了。先是天際間只剩下一輪小彎鉤,彎鉤越來越瘦,再瘦下去,只剩一條線,一個模糊的點,最后終于被一口吞下。是那只看不見的黑狗吞吃了它。我們拎著臉盆,鑼鼓,鐵器等一切能發(fā)聲的器皿,傾巢而出。我們瘋瘋癲癲,大喊大叫,極盡威脅恐嚇之能事。在我們的“幫助”下,不一會兒,天狗果然乖乖地“吐”出月亮。完好無損的月亮又回到天上了。
我對那個夜晚的記憶雖為片段,卻屬難忘。那種世間可能從此無月的心情,強烈而兇猛,可我的表妹對此卻毫無印象。
“這是月全食好不好!什么天狗吃月呀!虧你們想得出來。”
“現(xiàn)在誰都知道是月全食啊?!?/p>
“那時候我就知道,《小學生天地》上有的!你沒看嗎?”
我搖頭,對此毫無印象。三年之差,表妹上學的時候,各班都訂了《小學生天地》,在科普欄目中,很有可能會出現(xiàn)月全食的知識。而我那會兒,除了教科書,并無別的書籍可看。我們不看書,不讀報,也不學科學知識,我們游行,敲鑼打鼓,保衛(wèi)月亮,真是好笑啊。
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那個夜晚發(fā)生的事,耳邊依稀響起的呼喊聲在經(jīng)過那么多年的持續(xù)震蕩后,已逐漸減弱,或許將消彌于這個停電之夜??伤鼈兇_實存在過。
那個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那位孤獨的飛行員。在撒哈拉沙漠上,他遇見了一個叫小王子的孩子。作為B-612小星球上唯一的居民,小王子認出了飛行員那幅獨一無二的畫。他畫的不是帽子,而是巨蟒在消化一頭大象。
以后,要是誰能和我談談敲鑼打鼓拯救月亮的事,或許,我們能成為很好的朋友。這樣我們便可以順便聊聊童年,聊聊那些年里做過的傻事……在那個刮風的夜晚,我不無傷感地這樣想著,慢慢睡著了。
有兩個與月亮有關的童年習慣,被我保存至今。每當想到或遇到緊張之事,我的手總習慣性地握拳,還有就是喜歡把被子蒙過頭睡覺,以此來躲避可能發(fā)生的險情。那枝未曾謀面卻在想象中堅韌不拔地開放的打碗碗花,那枚可能會割破耳朵的月亮,它們都在無形地束縛著我,改造著我,讓我不可放肆,造次。
后來,當我也開始寫作,便想著《打碗碗花》的書寫意圖,作者是為了保護花吧,可它只是一支野花,又不是什么名貴的花,值得如此嗎?
當童年過去很久,有一次,我無意中讀到了那篇文章。
有一天,外婆牽著我從水渠上經(jīng)過。老遠地,就望見草地上的新冒出的野花開得一片粉白,直走到近處,才看清那花兒生得十分異樣,粉中透紅的花瓣連在一起,形成一個淺淺的小碗,那“碗”底還滾動著夜里的露珠。多么新奇,多么有趣的花兒!我掙脫外婆的手,蹦跳著去摘那花。誰知外婆卻急忙扯住我,連聲不迭地說:
“不敢,不敢,那是打碗碗花——”
好怪的名字啊,我第一次聽到它。
“——誰摘了它,它就叫誰打破飯碗。”
我確定這篇《打碗碗花》就是我八歲那年的讀物,那句“誰摘了它,它就叫誰打破飯碗”讓我熟悉到掉淚。奶聲奶氣的誦讀聲,故意拖長的調(diào)子,昏昏欲睡的課堂時光,持螯河蟹的亂爬亂鉆,所有關于那個下午的記憶瞬間復活了。
“誰摘了它,它就叫誰打破飯碗?!?/p>
好厲害的一句!
如此確定無疑,氣勢洶洶,難怪讓當年的我大驚失色。那,打碗碗花到底是一枝怎樣的花?
我開始查閱各種資料,竟找到一個讓我頗為詫異的說法:打碗碗花實為統(tǒng)稱,各地有將野棉花、牽?;ê蛙净ǖ确Q為打碗碗花的,皆不同。唯一相同的是,它們都帶毒。
一朵有毒的花,人們將它叫作打碗碗花!原來,作者不是為了保護花或碗,而是為了保護兒童??蛇@世上危險的又何止打碗碗花一樣,能致兒童于死地的東西那么多,它們隱藏在每一片怒放的花瓣下。如今,放學之路所存的各種危險只讓位于一樣最可怕最缺少想象力的事物——呼嘯著的咬人的汽車。
在我小時候,汽車還很少。我們不走汽車跑的大路,而走小路。小路上出現(xiàn)的事物讓我們驚慌又刺激。蛇匍匐在草叢里被當成木棍子去撿,荊棘叢里千難萬難地長出鮮紅欲滴的小野果卻難以接近,岌岌可危的獨木橋下洶涌奔突的河水里浮現(xiàn)出一頭死羊。越是危險的事物,越有觸碰的欲望,只憑著本能和光。
我想起動物世界中的蝴蝶幼蟲,它們靠光線來辨別食物嫩芽。光如神的手指,指引它們前進。它們以本能的沖動朝樹梢最亮的地方爬去,等幼蟲長大能吃較粗的食物后,對光的敏感性便遽然而逝。好似人類童年的猝然終止。
歲月流逝,我已不能完整地還原那條險象環(huán)生的上學之路,可仍記得路邊的水渠,很窄很窄,比一只腳寬不了多少。水渠連接著東西兩邊的水田,將東面的水引至西面灌溉。我很想爬過那條水渠,像一只螞蟻那樣爬過去。我恨不得變成螞蟻那樣的體積。我想趴在那條水渠上,吹吹風,讓腳浸在流動的水里,涼涼的。有一次,我真的像螞蟻那樣趴在上面,可只爬過去一點點,就害怕了。我畢竟不是螞蟻,身下十幾厘米寬的水渠隨時可能像鉛筆頭一樣斷掉。我抓著溝渠的邊沿靜止不動,可渠里的水流一個勁兒地將我的腿腳往前拽。腿卡在水渠里,每拔出一下,我便暈一次。
所有的童年之夢都執(zhí)著地停留在對不可抵達之物種的模仿上,像鳥那樣飛,像魚那樣游,哪怕像螞蟻那樣爬。我們欲突破渺小肉身的限制,向往龐大世界的魔法。具體到水渠上,我固執(zhí)而無望地做著爬與墜的夢。
除了水渠,我還試著接近一座嬰孩塔。塔上有類似窗戶那樣的小洞?;蛟S只要踮起腳尖,就能看清里面的陳設。據(jù)說里面埋著夭折孩子的尸骨。
我多么熱愛那條放學之路,它位于河灘邊上,長滿荊棘和荒草,根本不是一條坦途。大人不去走它,牛和羊也不會跑到那里去吃草,只有我們常常走出滿腳泥濘,把草木的汁液染在衣物上帶回家。
常常是,走著走著,天就黑下來。冬天的傍晚,天黑得特別快。在最后一縷光線從田野上消失前,我們氣喘吁吁地跑回家,一路上,不斷有東西牽制和纏繞著我們,要我們停下。可我們不能停。在危險事物降臨之前,我們要回到出生時的那個屋子里。親人的笑顏和食物的芳香,可以安慰我們疲憊而慌亂的心。
巨大的體力與精力消耗,所饋贈的必是一場來勢洶洶的高燒。所有的孩童大概都曾發(fā)過生命中最嚴重的一次燒。據(jù)說,人在長骨頭的過程中,都是要發(fā)燒的。我們從一無所知到適應這個復雜的世界,也都以一次次的高燒作為代價。我們多么害怕這個世界,又多么渴望以燃燒的形式融入這個世界。
那年,我十一歲,上四年級。那位穿紅底黑色圓點上衣的女教師因與一位男教師談戀愛被辭退了。經(jīng)驗豐富的老教師到來后,我們留在課堂上的時間越來越長,所有的時間都花在計算、抄寫和背誦上。放學路上,我們低著頭,匆匆往家趕,為新發(fā)試卷上的分數(shù)感到羞恥。它們像釘子一樣頑固地進入我的夢境。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考試的夢取代了飛翔的夢;低頭寫字的夢取代了河灘上揀拾鴨蛋的夢。
那是六月末的一天,時令已進入夏天。我又被那位勤勉的老教師留下來訂正試卷。被允許回家的時候,天已半黑。老教師無奈地揮了揮手,冷冷地說,你先回去吧,明天再留下做題。當走到校園那叢美人蕉前,我無聲地哭了。眼淚掉在石砌的花壇前,感到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明天。布滿紅叉的試卷和老教師古板沉郁的臉,是那么可怕。
我走出校門,想也沒想就往那條險象環(huán)生的放學之路上走去。之前,我走了大半年的柏油馬路,那是家與學校之間最近的距離。那條路上遇見的大人肯定會問我,為什么那么晚放學啊,肯定是被留學了吧?說到這里,他們就會發(fā)出肆無忌憚的大笑——多么可怕的笑。我想慢慢走回家,我一點也不想回家。家里人也會問這問那,很煩。當然,他們還會同情我、安慰我,表現(xiàn)出無比的善意,這只會讓我更加煩躁。
我輕車熟路地走到那條荒僻的路上。我差不多已經(jīng)忘了這世界上還有這樣一條路。它們太荒涼了,根本沒有下腳的地方。這不是路,而是一片荒草叢。我沒有被路上新出現(xiàn)的小花小草吸引,我茫然地跨過它們,心里慌慌的,無助又孤獨。我好像被換了一顆心,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后來,我遇見了鬼火。
我跑著的時候,感到后面有一團綠光在追。我越跑越快,綠光也跟著跑。我終于想起這就是爺爺所說的鬼火。我對自己說別跑,千萬別跑!可腳根本不聽我的,它自己要跑。當我跑到家門口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他們在燈光下看見我的時候,吃了一驚,好像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了不起的改變。當天晚上,我發(fā)燒了,身體燙得像一截炭火,連呼出的氣息也是燙的。所有的過往在體內(nèi)燃起一場大火,驟然而起的寒顫則像一陣瓢潑的雨,將灰燼里還未全熄的火星再次滅掉。高燒之后的倦怠感產(chǎn)生了精神上首次出現(xiàn)的虛無感,它將我陷入關山重重的灰暗情緒里,此生永遠跟隨著我。
那是有記憶以來最嚴重的一次發(fā)燒事件。之所以說這是一個事件,因為它在我成長之路上的意義。河水漫過堤壩,童年沉潛到水底了。如果說它曾經(jīng)是一束光,那現(xiàn)在已被扎緊鎖牢,投進匣子里了。再去學校時,我的體溫已回復正常。很多年里,我不再發(fā)燒。好像身體內(nèi)部的抗爭,已提前用盡。我努力適應學校生活,上課,做題,考試,排名,補課,沖刺。周而復始。
關于月亮,不,還是說月球吧。物理書上說,同一物體的慣性,在月球比在地球要小。一切由于空氣阻力造成誤差的實驗都可以到月球上去進行。月球以每年13厘米的速度遠離地球,這便意味著,這顆神秘的星球,總有一天會離開我們。從此,我不再想它是否會割破耳朵的問題。
十九歲那年暑假,我經(jīng)歷了成百上千次大大小小的考試后,滿身疲憊地回到村子里,與侏儒劈面重逢。他開著一家免稅小店,生意還不錯。我對他的畏懼早已悄悄轉(zhuǎn)化成了同情,甚至憐憫。他的境況顯而易見,一個男人不能沒有女人,他和村里婦女的茍合之事,通過窸窸窣窣的鄰里談話傳到我耳邊。他當然不再站在矮墻前嚇唬小孩,現(xiàn)在的小孩也沒那么容易被嚇著了。
我到他店里買東西,他爬到凳子上給我取時,和邊上一個婦女笑著說:“她小時候常被我嚇跑,現(xiàn)在都這么大了?!?/p>
侏儒語氣中的隨意與漫不經(jīng)心,讓我一陣顫栗。那一晚,我又做夢了。夢見自己站在一堵矮墻前,墻上瓷盆里開著一簇鮮紅的花,那花紅得凄艷。醒后,重新找出那篇叫《打碗碗花》的文章。這次,我看的是完整版。文章里那個孩子到底還是摘了花,并且那花并沒有讓碗碎裂,兒童不應該去信打碎碗的話——為什么要這樣寫?明確地告訴答案真的好嗎?
《打碗碗花》根本就不是一篇講述童年敬畏感的文字。它的主題更復雜,其實是更潦草更簡單,是那個簡陋、粗暴年代的思維結(jié)晶,沒有誰能夠從這樣的空氣中獲得觀察生活的樂趣,除了孩童。他們的大腦是一座未經(jīng)修剪的花園,本能地忽略說教和主義,只把最具神性的部分發(fā)揚光大。
這世上并沒有什么東西是給兒童專用的,除了他們與身俱來的眼睛與心靈。童年多么短暫,短到還沒開始,就要結(jié)束了。
“有一條偉大的河流需要我們跨過。但是,并沒有一座偉大的橋?!?/p>
就算有,那也是一座危橋,橋邊沒有欄桿,沒有扶手,沒有任何防護措施。什么都沒有。甚至連橋本身也會隨時被取消。這么多年,我只對人們跨越與告別河流的儀式感到好奇。各種撲朔迷離的事件,葬禮、洪水、饑餓、考試、家庭暴力和街頭恐怖,都有可能導致那個儀式的缺失。
我們從來都是沒有任何準備,沒有任何目的,從童年的河灘,直接走上了成年的街頭。
草白,1981年生,現(xiàn)居浙江嘉興。先后在《西湖》《江南》《山花》《天涯》《大家》《青年文學》等刊物發(fā)表散文和小說作品,曾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新華文摘》《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雜志選載。有作品收入各種年度選本。曾獲聯(lián)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儲吉旺文學獎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出版短篇小說集《我是格格巫》。
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