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斯特天空下（中篇小說）

潘小樓

1

“你的耳朵一點問題都沒有?！泵嫒萱玫呐ａt(yī)給他仔細(xì)檢查后說。

他仍不死心：“像我這樣的情況，有沒有可能會出現(xiàn)幻聽？”

“你是聽到什么了嗎？”

“也不是，只是感覺歲月不饒人，”他沒有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上周我沒有去參加老白的追悼會，就是我們系教現(xiàn)代文學(xué)的那個老白，從發(fā)病到去世，不到半年，他也是59歲，也是今年退休……”

她打斷了他：“你和他不一樣，那人我們醫(yī)務(wù)室的人都知道，一天三四包煙，得喉癌不意外?！彼`巧的指尖摁壓到他的太陽穴上：“你最近是不是心理壓力太大了？”

西醫(yī)總會把弄不清病理的病癥往心理學(xué)上引，中醫(yī)則是往玄學(xué)上引，詹嘉民現(xiàn)在愈加篤信這一點。

十多年前，母親的左耳也是無端腫了起來，市航道局門口私人門診的老中醫(yī)就說，是“陰陽失調(diào)，氣化失司，蒸騰無力，水谷不化，水溫泛濫，濕濁內(nèi)生”。

而母親對這自有一番解釋：“這是你外公在我耳邊說話呢，人鬼不能通話，誰要硬這么做了，保不準(zhǔn)會傷到人的元氣，病痛就這么來的?！?/p>

“既然這樣，他為什么不給你托夢？”

“他怕我醒后忘了，所以只在我醒著的時候說……”

當(dāng)時詹嘉民正在為女研究生張曉心神不寧，母親后來的話，他沒怎么往心里去。不到半年，她就去世了。

就在今天上午，同樣的事情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忽然想起小時候聽過一種不好的說法：人盡油燈枯，氣息微弱，才會看到不該看到的，聽到不該聽到的。

疼痛的確讓人長記性。他現(xiàn)在終于知道，母親跟他提過的，“像用繡花針剜”的耳痛。伴隨著這新鮮的痛感，他本以為冥滅在記憶深處的話，慢慢地浮現(xiàn)了起來。

今天該是他去接女兒。紅燈的時候，右前方停了一輛公交車，像個沙丁魚罐頭。車上的人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幾個靠窗的，半張臉擠兌到了玻璃上。過了正午，東南風(fēng)已變得濕熱，他們身上都起了一層灰的粘膜。往時，這情形還能讓他感覺到些許優(yōu)越，但現(xiàn)在，對沙丁魚們他竟生起羨慕來，心想至少他們還在社會流水線上運轉(zhuǎn)啊。這想法一完形，即刻讓他對自己感到厭惡。他這一代人，總習(xí)慣性地把自己當(dāng)成顆零件，一旦被卸下來，便無所適從。而要他承認(rèn)自己在精神上無法自主，是不行的。

前妻張曉的電話打了進來：“詹老師，”她對他的稱呼從十幾年前延續(xù)到了現(xiàn)在，只不過階段不同，內(nèi)涵各異，“你今天不用過來了，孩子自己有安排。”他行使探視權(quán)的時候，她總沒那么痛快。還沒等他發(fā)作，她仿佛看穿了他心思似的，補了一句：“是女兒自己不愿見你，她嫌無聊?！?/p>

前面有輛跑車別車，他扔開了手機，等他再撿起來時，她已經(jīng)另起一行：“……那邊什么都安排好了，我和她下個月過去?！薄袄莵砹恕钡某鰢鴳虼a，張曉鬧過幾場。幾乎成真的那次，是她在外文社交網(wǎng)站上認(rèn)識了個法國人，據(jù)她說是盧浮宮藝術(shù)總監(jiān)。那人還帶了兒子來南寧見她，不知怎的就沒有下文了。所以這一次，他沒放在心上。倒是父女兩人的隔閡，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讓他心有觸動。他改了主意，沒有掉頭，繼續(xù)直行，抓了手機回?fù)苓^去，張曉說，女兒和同學(xué)在會展中心參加活動。

詹嘉民立馬就可以判定自己是整個展館年紀(jì)最大的人。

南寧市國際會展中心在舉辦動漫節(jié)COSPLAY超級盛典，各路神通熙來攘往，白娘子拉著機器貓玩自拍，精靈王子和白發(fā)魔女雙劍合璧。他不耐煩地錯開人群。

“大叔！”一個黑袍少年，眼角畫得斜飛，呲著獠牙給他塞了張宣傳單。他接過來一看，是哥特動漫社的簡介，他看到了女兒的頭像，旁邊印了個詞，在他看來的新組合：哥特洛麗塔。

而詹優(yōu)優(yōu)本尊就在不遠(yuǎn)處伸到人群中的T臺上，穿著黑白相間的宮廷蕾絲齊膝洋裝，裙擺不短，但卻是蓬開的，領(lǐng)口還開得老低，對于這個年紀(jì)來說，她胸部發(fā)育得未免過于豐滿。

出于一個父親的警覺，他一眼就看到了T臺另一邊戴黑框眼鏡的男子，二十五六歲，電腦前久慣牢成的模樣，身材肥厚，面色慘白，眼神迷離，宅男的臉譜。那人半張著嘴，目光追著詹優(yōu)優(yōu)走了一路，又在臺下折騰了一陣，終于，試探著朝臺上伸出了一支帶攝像頭的挑竿。這一幕是有高傳染性的，在詹嘉民看來，連同趴在T臺周邊舉起手機的人，都成了嫌犯。

他沒想到年輕時的三步上籃在今天還能派上用場，“噌”地跨上了T臺，抓起她的手腕就往臺下跳。

人群中傳來一陣尖叫。

然而，最夸張的是詹優(yōu)優(yōu)：“教授，不要??！教授，不要啦！”人群中自動給他們讓出了一條通道。剛打過照面的黑袍少年堵在道上，齜開了獠牙，不知怎的，也讓開了。

看她的樣子，不情愿歸不情愿，他拉扯起來，卻也不費勁。

快到車邊時，她倒甩開了他的手，一個箭步?jīng)_到后座去趴著了。等他坐到車上時，因為疼痛變得薄弱的耳膜差點沒被她的笑聲震破。這讓他感到羞赧。他跟她解釋了他剛才的擔(dān)憂。但她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他也不再強求。父女兩人自說自話的狀況由來已久?；蛟S也沒多久，從她十三四歲開始吧。

在他倒車的時候，她從后面一把抱住了他：“行啊，詹教授！我從小就幻想著，有那么一天，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男人挾持，沒有解釋，他就這么緊緊地抓著我，所有人都不敢反抗，謝謝啊詹教授，我的十七歲就此圓滿！”

她呼哧呼哧的氣流讓他脖子很不舒服，他直起了脖子，朝另一個方向偏。仿佛賭氣似的，他越是掙扎，她越是要把他往回拽。

“青春期！”一和女兒有溝通障礙，他就這么想，在某個特定的時期，這簡直是一通百通的安慰劑。

待她消停下來，他說：“我耳朵疼得厲害?！?/p>

“去看醫(yī)生啊?！?/p>

“醫(yī)生也沒辦法。這是你奶奶在我耳邊說話呢。人鬼不能通話，誰要硬這么做了，保不準(zhǔn)會傷到人的元氣，病痛就這么來的。她跟我說……”

從后視鏡里他看到她沒在聽了，而是摸出了手機滑滑滑：“哇塞，同學(xué)們都在屏刷詹教授和我在展館的照片……”

2

“這回又是去哪吃飯啊，”車子駛過白沙大橋，詹優(yōu)優(yōu)蝦一樣在后座弓起身來，又倒了下去，“江南？江南有什么好吃的，‘寧要江北一張床，不要江南一間房?！?/p>

“你還知道這個？”

“我一個住江南的同學(xué)說的，她媽老在她耳邊叨叨，她人生的終極目標(biāo)就是從江南換到江北?！?/p>

開闊的江面一收，車道兩邊換上了灰黃的大板樓，隱約還能見到遠(yuǎn)處的工廠煙囪，詹嘉民說：“我年輕的時候，這話可是反過來說的，那時候的南寧市，江北都是菜地，江南都是工廠……”

“那是古時候吧！”她說完，又獨自咯咯大笑起來。

對于女兒的鈍感，詹嘉民一直很糾結(jié)。一方面，他覺得自己的孩子不該是這樣，總該有一點點他的影子，他的敏感，他的矜持，甚至是他的自負(fù)，他的冷漠；而另一方面，他又暗暗慶幸，在她五歲的時候，他和張曉離了婚，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鈍感，讓她免受傷害。

車子駛?cè)敫＝ㄏ锏?，他放慢了車速。路越走越窄，巷道盡頭，收在一被老葡萄藤下的，是市航道局大門，掛著白底黑字的木牌。

“到這干嘛來了？”詹優(yōu)優(yōu)從后座爬了起來，土撥鼠似的四處張望。

詹嘉民沒搭腔，在院內(nèi)停好了車，對她說：“下來！”她順從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jīng)摸到了和這一代網(wǎng)絡(luò)原住民的說話之道：不要祈使，不要能愿，不要主謂，只要指令，要么像剛才在展館一樣直接動手。

六層米石外墻辦公樓后，是職工生活區(qū)，排排紅磚外墻的筒子樓前，是各家各戶廢棄的沙發(fā)和長椅，三三兩兩老人錯落著，老得如同一個年紀(jì)。

詹優(yōu)優(yōu)朝詹嘉民伸出了手心，可他仍舊抓了她的手腕，繞了過去。

這條偏路他記得以前是后勤處的花木培植園，荒了一段時間，現(xiàn)在被改成了菜地，碎紅磚砌成的外圍墻坍塌處，能看到反弓的邕江。

“這么說，我們是要去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嗎？”河邊的粘土把上一次的雨水儲存得很久，她在他后面輕盈地跳躍。她有著張曉一樣頎長的雙腳，只不過還沒完全褪掉嬰兒肥。

詹嘉民能跟她說什么呢？

他曾在市航道局工作過一個月，其實也就是清了一個月的淤，是母親帶他去人事處靜坐三個月?lián)Q來的。

繼父去世后，該是子承父業(yè)。但人事處的答復(fù)是，編制緊張，先緩一緩。他當(dāng)時二十出頭，照母親的話說，這么一緩下去，他工作、對象都成問題，這輩子就廢了。

母親開始有計劃、有步驟地推進一場持久戰(zhàn)。她賣掉了從果鎮(zhèn)帶來的一對金戒指，在單位周邊開荒種的大白菜腌下了好幾缸，母子兩人的飯食也由一日三餐縮減為兩餐。深挖洞，廣積糧，籌備停當(dāng)，她便每天拉了他去單位人事處靜坐。

到了人事處還好說，處長對他們算客氣，就是從家里到路上這一段，對他來說無異于示眾。像一個開放的動物園，單位的人得以近距離參觀他們。針對被拋出大流之外的人的指摘，仿佛都獲得了豁免權(quán)。

對面樓剛搬來一個扎長馬尾的姑娘，她身上散發(fā)著檸檬的氣息，他老遠(yuǎn)就能聞到。他知道這一切她每天都會看到，而兩人關(guān)系將止步于此，他在同齡人中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笑話，沒人愿意和一個笑話交往，這讓他一度難過到窒息。

每次他都跟在母親后面，弓著腰，挎著黃綠的帆布袋，袋子里是他從工人文化宮淘來的封皮殘缺的各科課本，他的視線所及是她堅定的腳步，唯有這能讓他安下心來。不管是多壞的境況，這個比他矮了一個頭的小個子女人，都能像扁虱一樣在夾縫中存活下來，這是他不能及的。她靜謐的爆發(fā)力，讓他在獲得安定之余感到陌生。

然而，這么大的陣仗，換來了什么呢，航道局里和繼父一樣無足輕重的位置？在恢復(fù)高考的第二年，他考上了大學(xué)，那三個月的壯舉，更是無足輕重了。不過也無所謂了，那個年代本來就有太多的徒勞無功。

詹嘉民印象中這棟大板樓似乎從來沒有這般薄脆，每走一步，就會震下一層碎屑。一梯兩戶的單元，樓道只容下兩人。鄰居剛剛裝修了房子，換了鐵門，粉刷了外墻，白生生地止于單元中線。

詹優(yōu)優(yōu)從頭上取下一根U型夾，掰直了，在另一戶的木門鎖芯里搗，看詹嘉民不解，她直說：“繞那么遠(yuǎn)的路，我們不就是打家劫舍來的嗎？我挑這一家，門上都是灰，看樣子已經(jīng)很久沒人住了，要是少了東西，近期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呀！”

他由著女兒折騰，直到她聳聳肩，攤攤手，才掏出了鑰匙開門進去。

一年前他上鎖的時候是下了窗簾的，屋里很暗，空氣中靜置著嗆人的霉味，是陳年屋子的體味。

“詹教授，你你你是不是需要解釋一下……”詹優(yōu)優(yōu)說著，深吸了一口氣，自己岔開了話題，“德古拉伯爵古堡的調(diào)性，我喜歡！”

他推開主臥的房門。房間里的床被支了起來。一個老式五斗柜，透著大工業(yè)時代的審美取向：簡單、方正、實用，取代床成為了房間的中心。他拉開了窗簾，光束中顆粒懸浮，那只雕著白蘭的白瓷壇子，就擺在五斗柜上。

“你奶奶。”

“奶奶？”詹優(yōu)優(yōu)睜圓了眼睛，湊近壇子，“沒有照片，沒有家庭紀(jì)念日，我一直覺得她是傳說中的人物?！?/p>

“在你出生前，她就去世了；你媽媽她，一直反對我把你帶過來。”每年他會過來待一會，只是到了他這里，燒香叩拜的禮數(shù)都免去了。

“骨灰壇放在家里，”她眉頭緊蹙，“詹教授，你這么哥特，你鄰居知道嗎？”

這么想或許不對，但在他看來，尤其是現(xiàn)在的光線下，裝扮上了的詹優(yōu)優(yōu)真的像一具眼神空洞，沒有靈魂的玩偶娃娃。然而，有些話他已無人可說。

“你奶奶走之前說，不愿意葬在南寧，至于葬在哪，她還沒想好，我也還沒想好。”

“為什么不把她送到他們的大本營去？”看他沒反應(yīng)，她又說：“青龍崗墓園呀！有一次，我們動漫社的人玩真心話大冒險，我玩砸了，被罰去那轉(zhuǎn)了一圈，當(dāng)然啦，其他人在出口等我?！?/p>

他沒有跟她說的是，他去青龍崗查看過繼父的墓地，繼父的原配最先葬在那，繼父入葬后，入口讓母親用水泥給封上了，按兩人合葬規(guī)格立的碑，她沒有留出自己的位置。

“不過，今天我聽到她跟我說，她想好了?！?/p>

“托夢？”

詹嘉民想起今天上午，下課鈴響了，學(xué)生退散了，他放下手頭的事。他不敢相信這是他退休前的最后一課了，他第一次覺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二樓梯形教室這么清靜，南國五月的陽光從半壁大窗外斜照進來，是看得到的清潤，所有的一切，輕盈又易碎，他心里涌起迷霧一樣的傷感。就在這時，他聽到有個聲音，像是從胳肢窩傳出來的，“我要回去”，那是母親的聲音。十多年前她跟他說過，外公在她耳邊也這么說。

“南寧離你出生的地方有多遠(yuǎn)？”

他沒想到女兒會這么問。他十多歲隨母親來到南寧，就沒回過果鎮(zhèn)，印象中似乎是坐了一整夜的船。

“哎呀，我都幫你搜出來了，兩個小時的車程！”詹優(yōu)優(yōu)不耐煩地?fù)P了揚手機，“我們這就送她回去！和詹教授約會了十二年，這是最不無聊的一次啦！”

3

副駕上的詹優(yōu)優(yōu)舉起手機，使勁往后座偏，“咔嚓”了一聲：“在我認(rèn)識的人里，還沒有過死去的人呢?！?/p>

詹嘉民在她的手機屏幕上看到了她的臉和后座的白瓷壇子，他想跟她說逝者為大，但沉默了一會，只說了句：“我認(rèn)識的人里，很多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p>

“那些不在的人里，你常常會想起誰呢？”他這才注意到她戴著蕾絲美瞳，說這話的時候，她眼睛閃得晶亮。只有對遙不可及的事物，人才會產(chǎn)生這樣異乎尋常的熱切吧，他想，有了足夠的距離，人人都是葉公。

從他記事起，便沒少見過死人的場面，但真正讓他過敏的，是市航道局對面樓扎著長馬尾的姑娘。

他大二那年暑期的一個夜晚，工會主席老婆揪著她的長發(fā)，從三樓拖到一樓，又從居民樓拖到籃球場?；@球場歷來有集會廣場的功能，對這個地點的選擇，工會主席老婆用意昭然。人們聽到動靜后蜂擁而至，他們的生活已沉寂太久。作為事件關(guān)鍵人的工會主席始終沒有露面，最后還是工會的一個老大姐適時收了尾。

第二天早上，他早讀回來，她迎面走來，她的氣息還是像清晨一樣清新。她把長發(fā)絞了，絞得亂七八糟。對滿臉的瘀傷，她沒有掩飾。他們從來沒有說過話，這次也沒有。錯身而過的時候，她看了他一眼，她強忍著沒有落下淚來。他臉紅得發(fā)燙，他知道她昨天晚上在操場的人群里見到了他。

五天后，她在母子灣被人發(fā)現(xiàn)。母子灣原來叫母豬灣，位于南寧市的邊界。邕江流到這里打了個回旋，常常浮起上游淹死的豬牛羊狗，饑荒年月，還有不嫌污穢的人去撈。時不常也浮起淹死的人，大家都說，上游的尸首順著江流來到這里，即將離開邊界了，總會忍不住停下來，回頭看最后一眼，所以也叫母子灣。上游的人無端失蹤了，親屬會來這里守上幾天，久而久之，這里便成了邕江的一個撈尸點。

他聞訊趕去。洪水剛退，河岸沙地上是一層稀松的泥漿，連同各種擱淺的穢物，在驕陽下?lián)]發(fā)著溫?zé)岬臐釢?。遠(yuǎn)遠(yuǎn)看到灘涂上圍著一大圈人的時候，他就聞到了一股不好的氣味。他知道氣味的源頭在那，但他管不住自己的腳步。帶著自戕的沖動，他撥開了人群。在看到她擱淺的那一刻，他再也回想不起來她在對面樓梳馬尾的樣子，她在他印象中變成了物理存在。他大口大口呼吸著她殘留在世界上的最后氣息，直到鼻腔麻木，而他整個人也跟著腐敗和分解。

他當(dāng)時沒有想到的是，多年后，他接觸過無數(shù)女人，但再也沒有辦法聞到她們身上的任何氣息。在他的嗅覺王國里，這一扇小小的閘門“砰”一聲關(guān)上了，滴水不漏；看似無礙，但幾乎毀掉了他對情欲的味覺。當(dāng)你沒有辦法在一個女人身上嗅到任何氣味的時候，她在你眼里是什么樣的呢，這么想或許不對，但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醒來，看著躺在身邊的又一個女人，他真覺得就是一具人形硅膠。

可在她被沖上母子灣的那一天，他又有什么辦法呢，她是第一個讓他難過到窒息的人，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頭也不回走向那片灘涂。

他大病了一場，不知道母親是否察覺。她什么都沒有問，他也就什么都沒有說。此后的告別式和紀(jì)念會，他一概不參加。周遭人知道了他這個習(xí)慣，這類的活動不再叫他。

在母親住院的最后幾個月里，張曉因為結(jié)婚的事和他鬧得不可開交。系主任還專門找他談了話。每天往返于教師宿舍和醫(yī)院之間，在他看來像懸崖漫步。

關(guān)于結(jié)婚的事，母親沒有逼他，在這一點上，他還算自在。一天，母親喝著他從住院部食堂買來的鯽魚湯，忽然停住，放下了碗說：“你找個人好好過；要是實在沒辦法，一個人也要好好的?！彼f這話的時候，臉上仿佛是有光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維持著她那個年代的人里少有的從容，從自主里衍生出來的從容，這是他學(xué)不來的。在生命的洪流中，她知道哪有激流，哪有險灘，她知道水流的方向，她能夠自己把控航向，跟隨溪流匯聚到江河，最終奔流入海。

真正困擾他的是，和母親最后的告別，他一個人應(yīng)付不來。他還沒有做好心理準(zhǔn)備。這種心理準(zhǔn)備本該隨著年紀(jì)的增長，在同類經(jīng)歷中圓熟，但那天從母子灣回來后，自我縱容讓他一次次錯失良機。

母親最后一個月是由一個叫靜姨的人護理的。在他尚未磨滅的果鎮(zhèn)記憶里，家族要是有了白事，一定會有幾個得力的嬸婆在主持。平日里，她們被埋沒在普通的家庭主婦中庸庸碌碌地洗衣、做飯、帶孩子，被尚在人世的婆婆折磨，或去折磨新晉的兒媳婦。只有在特殊的日子，她們非凡的操控力才有機會施展出來，大到白案的組織，小到對遺體的處置。靜姨把他擋在各種瑣事之外，她用這樣的方式間接向他表明，她擁有這種擔(dān)當(dāng)。即便到了最后一天，她仍堅持獨自給他母親的遺體沐浴更衣，直到收拾停當(dāng)，才讓他進去。最后一面并未引起他的任何不適，母親的遺容宛如真在。這個檻對他來說，就這么過去了。

他一度誤認(rèn)為靜姨是家里的遠(yuǎn)房親戚，但她是憑空冒出來的，料理完母親的后事，她又憑空消失了。在他料理母親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母親存折上的錢少了一半，他才明白靜姨是她請來的。那年暑假他在灘涂上的遭遇，母親原來是察覺的。她只是盡己所能，來延長他在世間的安樂。她甚至早早把身后事安排妥當(dāng)，用這樣的方式，完成了對他的最后一次縱容。

而他長久以來逃避的副作用是，他從不覺得死亡有一天會迎面走來，完成和他的擁抱。當(dāng)他意識到這終將發(fā)生，他最擔(dān)心的莫過于，自己會沒有任何緩沖地為這幾十年的逃避付出成倍的代價。

好在詹優(yōu)優(yōu)沒有繼續(xù)糾纏，在過久的冷場中，她昏睡了過去。她眼瞼上涂著全黑眼影，仿佛仍饒有興趣地睜著一雙黑漆漆的眼睛。

后視鏡中，江水逆流而上，江面慢慢收窄，河堤也由黃土變成了石灰?guī)r，這意味著進入了喀斯特的地界。

4

詹嘉民加好了油，把詹優(yōu)優(yōu)搖醒：“你要不要吃點東西?！?/p>

她朝另一邊歪了過去：“不吃?！?/p>

“那你自己在車上等著?！彼D(zhuǎn)身下了車。

沒想到她跟上來了：“我還是下車活動一下吧?！?/p>

自進門后，詹優(yōu)優(yōu)那身戲劇化的裝束就吸引了加油站便利餐廳所有人的目光。她身上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是能夠滿足“被看”的，黑蕾絲宮廷齊膝洋裝，白色薔薇花緞帶發(fā)箍，黑寶石頸飾，茶晶串珠連指手鏈，連同她黑漆漆的成套妝容。

又仿佛賭氣似的，詹嘉民越局促，她就越不在乎：“還真是沒什么好吃的，哎，阿姨，再給我們這邊上一根老玉米，兩條火腿腸，三串鹵煮豆腐皮……”

他看到她黑唇膏粘到咬了一半的小籠湯包上，給她遞了餐紙：“你扮的是誰？”

她嘴唇慢慢顯出了原色：“這你就不知道了，COSPLAY分兩種，一種有原型，另一種是DIY。我呢，既不崇拜誰，也不想變成誰，我是后一種?！?/p>

他聽到幾聲輕浮的口哨，循聲看去，有三個小年輕進了餐廳，挑了離他們最近的位子坐下，發(fā)片留得老長，牛仔褲卡得老緊，一直盯著她看。

“我是后一種——”他們捏腔拿調(diào)學(xué)起舌來。

最高的那個還低聲叫喚：“大波妹大波妹，大波妹！”

他看她吃得差不多了，強忍怒氣站了起來：“走吧！”

“我去下洗手間，唇膏沒了，留著眼影怪怪的?！?/p>

等她的時候，他去超市買了兩箱吃的往車上搬，這是高速公路上的最后一個加油站了。一看詹優(yōu)優(yōu)還沒回來，他想起剛才那幾個小年輕，趕忙往洗手間方向找。

就算吞食大麻，詹嘉民也沒法想象出眼前這一幕。

詹優(yōu)優(yōu)抱著手，挨個看過圍住她的三個小年輕。忽然，她從胸口里掏出了乳貼，往最高個臉上砸了過去，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胯下一掏，旋即豎起了中指。最高個發(fā)現(xiàn)他時，幾乎是用上了求助的眼神。他邁不開腳步，和三個小年輕一樣懵了。讓他們驚嚇的不是她眼下的舉動，而是她的突變。

她倒大大方方扣上了她的手心：“啊，被你發(fā)現(xiàn)了，詹教授！”這回，輪到她把他往車?yán)锿狭恕?/p>

“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怪物。”重新上道的時候，她對他說，“也不賴，總比以前把我當(dāng)白癡的好！”

她把眼影和脂粉洗干凈了，蕾絲美瞳也拿掉了，顯出原本干凈秀氣的五官。所有父母看自己孩子時，都會似曾相識。但現(xiàn)在他看著她，卻是隔的。

“你還真把我當(dāng)過白癡啊，詹教授！”

他慌亂收回目光。

“你要是嫌棄人家呢，就大大方方地嫌棄，你知道不知道你拼了命要掩飾嫌棄的樣子有多討人厭！我要是母上，我也不和你在一起！”

她的情緒化不是第一次了。他不會跟她扯，那樣只會更糟。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她的話吞下去，冷處理。雖然知道是氣話，他心里多少還是會堵，上一支名為“青春期”的安慰劑已經(jīng)不頂事，他又創(chuàng)造了新的一支“女人嘛”。

“詹教授，為什么你剛才看我的眼神和看母上一模一樣？”她時不常會表現(xiàn)出些洞查他的本事，興許就是從張曉那里遺傳的。

車駛下高速，轉(zhuǎn)了個彎，便進入了果鎮(zhèn)地界。天際線上群峰起伏，近的黛青，遠(yuǎn)的淡藍(lán)。他們走的是右江河谷沖積平原，不算陡。

詹嘉民自行搖下了車窗，一股飽含著雨后土石清新的空氣活潑潑灌了進來，讓他愈發(fā)暢快。經(jīng)過鎮(zhèn)前小山時，他忍不住停了下來。

風(fēng)沒有變，山?jīng)]有變，樹沒有變，連同他們的氣息，這里的一切都沒有變，他詫異于自己曾離開過那么多年，而其中間隔的時光，卻透明得如同陽光下蜻蜓的翅膀。

“詹教授，詹教授，”詹優(yōu)優(yōu)舉著手機一顛一顛地爬了上來，“你猜我和奶奶的合影在朋友圈里有多少個贊？”

從他不搭理她起，她反而醞釀了一股隨時要討好他的神氣。

大概是怕冷場，她迫不及待喊了起來：“64個！”

這樣的話，詹嘉民不知道該怎么接，父女兩人今天說的話，比之前五年說的加起來還要多，他只覺得腦仁疼，越往她的世界里走，就越是嶙峋古怪。

不過，這孩子好就好在同時擁有忘性大和自得其樂兩大優(yōu)點：“哎呀，這山這么小，這樹這么矮，這上面什么也沒有呀！”

“一撥開，就什么都看到了，這是覆盆子，這是金櫻子，那是桃金娘?！彼f著，取了張碩大的覆盆子葉，折成甜筒狀，遞給她去盛那些紅珊瑚珠一樣的小球。

她啜著指尖上的茄紅色汁水：“味道像藍(lán)莓，不過要好吃一些?！?/p>

“現(xiàn)在當(dāng)季的是覆盆子；金櫻子要等到九十月份；桃金娘的果期晚一些，但仔細(xì)找找，還是有的?！?/p>

“你教植物要比古代文學(xué)好一點點?！?/p>

“我也就認(rèn)識這些，你奶奶以前常用來泡酒?！?/p>

她已然沉浸在采集的歡快里，他找了一塊光滑的母石，坐了下來。在前面不遠(yuǎn)的河灣處蜷曲著的，就是果鎮(zhèn)。太陽已經(jīng)開始西斜，但他不想動。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時間就在這一刻靜止下去。

他果鎮(zhèn)的家開過酒坊，但不是釀酒坊，是果酒坊。直到現(xiàn)在，他還記得后院屋檐下靜置著的一口口陶缸，和空氣中一團團霧白樣的甜糟氣。但他的兒時記憶多半不在那間黑洞洞的土石屋。

那時候的他大概六七歲吧。在吹著和風(fēng)的日子里，母親會把他帶到這山上來，告訴他，這是覆盆子，這是金櫻子，那是桃金娘。那時候的她還那么年輕，系著藍(lán)靛裙兜，豐盈又健壯。她步履矯健，采集靈敏，神色里透露著一股野心，仿佛這山上結(jié)著的果實都是她的，她要把它們通通揣到懷里去。

盡管短暫，這是母親最好的時光。往前去，她懷上他不久，父親就去世了，他是個遺腹子，印象中爺爺奶奶從未給她好臉色，連帶認(rèn)為他這個孫子也是不祥的。往后去，一場席卷全國的大饑荒開始了，家家戶戶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像盤點細(xì)軟一樣盤點自家剩下來的糧食。

“你看，我找到了好些桃金娘！”詹優(yōu)優(yōu)興沖沖跑來，葉子筒里的覆盆子已經(jīng)被她吃光了，換成了半熟的紫紅色桃金娘， “味道一般，太樸實?！?/p>

“等熟透了，變成黑紅，會更好吃，這東西是好東西，但不能多吃?！?/p>

“要不然呢？”

“去廁所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黑暗水果，我喜歡！”她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我要拿去送朋友！”

他想起展館的黑袍少年，在左右犬牙比劃了一下：“是不是他？”

“你也不笨?。　?/p>

他想到展館里黑袍少年莫名讓道，說不定就是她用眼色指使的，對她在加油站以一敵三的太妹舉動，他忽然釋懷。做父母的，自己孩子欺負(fù)別人，總比被別人孩子欺負(fù)的好，在這一點上，他和所有父母一樣市儈。

“那么，我們走吧！”

“再坐一會，風(fēng)挺好。”

“等辦完了事，回去還要兩個小時呢！”

“我說了，再坐一會?！?/p>

“等等，詹教授，你該不會是反悔了吧！”

5

詹嘉民想起踩著稀松的泥漿走向母子灣的那個下午，各種擱淺物在陽光下?lián)]發(fā)出來的濁濕，果鎮(zhèn)就是這樣一個風(fēng)味的小鎮(zhèn)，外界的潮水一浪浪徘徊，漂浮物一層層在這里擱淺，新的，舊的，它的原生氣味反倒辨識不清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所有的中國小鎮(zhèn)都在長得一模一樣，包括它們生長中的樣子，車子在新鋪好的水泥路面上穿行，這邊的紅磚外墻上掛著中國移動的巨幅廣告牌，那邊原果鎮(zhèn)供銷社外墻上還留著“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的斑駁紅字。

詹優(yōu)優(yōu)一路不歇氣地問：“堂伯伯他們多久沒見你了，他們會很開心吧，會有擁抱的戲碼嗎，要我?guī)湍沅浵聛韱帷?/p>

車駛?cè)攵鄬毥治矔r，他握著方向盤，手心卻空空的。最末的那一間，是新起的一棟三層紅磚樓。一大圈人圍在門前，從人群里掙脫出兩個孩子，興高采烈地咬著糯米飯團跑過車邊。

“他們在布施嗎？”

“是在派送蛋飯，家里有孩子滿月?！?/p>

“免費的么？”

“也不是，象征性地給一點，一毛兩毛都行?！?/p>

“我也要領(lǐng)一份！”

車子在人群外停了下來。

“啊，該不會，就是這一家吧！”

大概是堂嫂，領(lǐng)著個兒媳模樣的女人在派蛋飯。詹嘉民沒見過她，母親領(lǐng)著他離開果鎮(zhèn)的時候，她還沒過門，堂哥那時候也還是個十五六歲的瘦高少年，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敦實可掬地抱著滿月的孫子，在堂屋跟幾個年長的來客說笑逗趣。堂屋有個小門連著后院，一撥嬸婆妯娌在里面辦桌菜。

堂哥把孫子讓給了其他人，他認(rèn)出詹嘉民時的表情如鯁在喉，以至于詹嘉民疑心自己是否已經(jīng)在這個不恰當(dāng)?shù)臅r機跟他說了母親的事。

“我們?nèi)ノ鹘?。”堂哥低聲說。

詹嘉民慶幸詹優(yōu)優(yōu)沒有注意到剛才那一幕，她掬著一大捧糯米飯跑了過來：“五毛錢這么大份，她們還給我加了肉塊、雞蛋和紅糖！”

果鎮(zhèn)只有一條正街，周邊像魚骨一樣依次橫著西街，布海街，和多寶街。西街離多寶街最遠(yuǎn)，在正街的另一頭。堂哥把他帶到了一個小酒館，要了酒菜。詹優(yōu)優(yōu)路上吃完了一大捧蛋飯，執(zhí)意不上桌，和老板兩個孩子在店門口玩，詹嘉民想想也好，就她那口沒遮攔，指不定會鬧出什么事。

“你媽幾十年前帶你走的時候就說，把我堂叔的房子轉(zhuǎn)給我們，當(dāng)然也包括地皮，其實也就是把我過繼過去的意思，你們母子和我們楊家再沒關(guān)系，雖說當(dāng)時沒有畫押簽字，這話放老一輩那里還是認(rèn)的?！?/p>

“你剛才看到的房子，去年剛蓋好，花了十多萬?！?/p>

“這件事，我沒有跟我老婆、兒子兒媳婦說過?！?/p>

“堂爺爺堂奶奶，還有我堂叔堂嬸，他們的墳每年都是我們祭掃的?！?/p>

堂哥的眼尾微微往下吊，這是常年喜笑顏開的表現(xiàn)，這樣喜慶的人板起臉來跟你說這些，是殘酷的。

他說的“堂嬸”，是楊家之前的另一個童養(yǎng)媳，和父親年紀(jì)相當(dāng)，七歲買過來的，當(dāng)粗使丫鬟使了幾年，十二三歲就沒了。因為是橫死的，不能葬入楊家祖墳。每年掃墓，母親總會領(lǐng)著他，帶上祭品到楊家墳對面的小山包。那里蜷著一個小小的墳，旁邊還長了株番石榴樹。日久經(jīng)年，墳堆漸漸坍塌下去，倒是旁邊的番石榴樹繁盛起來。盛夏的時候，他還去摘過紅心的番石榴果，他清楚地記得碑上刻的是“阮氏”。阮氏雖說已經(jīng)進了楊家，終究沒有圓房，算不上真正的楊家人，因此還用本姓。依照詹嘉民原本的打算，是讓母親和父親合葬；如果楊家族人不同意，就退而求其次，將母親葬到阮氏旁，不至于又立一座孤墳。堂哥這番話，把他最后的妄念也阻斷了。

詹嘉民終究沒有提起母親的事，他從錢包里取了些錢遞過去，作為這場單邊談話的收結(jié)：“孩子滿月，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堂哥把錢擋了回來。

還是詹優(yōu)優(yōu)適時跑了過來：“爸，我們快走吧，再不走我身上沒東西送了呀！”他才注意到她脖子和手腕都清干凈了，而老板的兩個孩子在拿著她的頸飾和手鏈玩。

父女兩人走回多寶街尾的時候，堂哥房前已經(jīng)停了好幾輛車，堂屋也擺開了四大桌。主人還沒有回來，人們也就沒有正式落座?！耙黄鸪燥堁剑　辈幌喔傻娜苏泻羲麄?。詹嘉民笑著擺了擺手，和詹優(yōu)優(yōu)上了車，堂哥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沒有挽留。

詹嘉民沒有駛回高速路，他把車停在河邊。

“怎么說我們也帶奶奶回來兜了一圈，她應(yīng)該高興吧！”詹優(yōu)優(yōu)光腳走在夕陽下的右江河畔，她從鵝卵石灘上撿起石子，一顆顆收到裙擺里。

他忽然升騰起一股對她的怨念。他現(xiàn)在才真的是后悔了。果鎮(zhèn)就在身后，在他來之前，兒時最好的記憶都還原封不動地存在那里，并在虛妄的念想中日久甘醇。靠這層薄薄的紙，他好好過了幾十年。而現(xiàn)在，在她的攛掇下，這層紙捅破了，所有的回憶都化作了塵埃。

還有一股埋藏得更深的，他自己不想承認(rèn)的怨念，是針對母親的。追究起來，是她讓他和自己的出生地脫離干系的，盡管在當(dāng)時，這是活下去唯一的辦法。

那段日子，果鎮(zhèn)每天都會有人搬出籮筐，一只放孩子，另一只放鋪蓋，到山里，到隴上去投奔親戚。饑餓的焦慮壓迫著人們的神經(jīng)，讓他們產(chǎn)生幻覺，覺得山的那一邊，河的那一邊，總能找得到吃的。他們被這種幻象振奮，迫不及待地要采取行動。他們沒有想過，山那邊的人，河那邊的人，也是這么想的。

奶奶，還有爺爺，在大饑荒前就去世了，倒也沒受太多的苦。家里就剩他們母子兩人。糧食很早就沒有了，唯一能填飽肚子的，是紅薯，用白米換的，一斤白米換四斤紅薯。他記不清吃了多久的紅薯，后來的五十年，他一看到紅薯就想吐?？杉幢闶羌t薯，也所剩不多了。在一天晚上，母親終于搬出了一對籮筐。

“我們回堯村去！”她堅定得像宣傳畫上的鐵娘子，“山上地里，蕨菜根，棕竹芯，芭蕉花，總能找得到吃的?！?/p>

堯村是母親出生的地方，可他知道外公不在了，外婆找不到了，小姨找不到了，還能投奔誰呢？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有人在叩門：“來兩斤果酒。”

這對母子兩人的震撼，不亞于在無人島上聽到了敲門聲。母親是沒有把果酒坊招牌取下來，糧食一再吃緊，釀酒坊做不下去了，下游的果酒坊當(dāng)然也就關(guān)門了，整個鎮(zhèn)子的人都知道?？汕瞄T那人不是果鎮(zhèn)人，是南寧市航道局工作隊的。他們從邕江的南寧段開始清淤，一路逆流而上，到了右江的果鎮(zhèn)段。

“我沒錢，糧票和工分票行嗎？”他握著那些比錢還金貴的票據(jù)，站在走投無路的母子面前。

這人后來成了他的繼父。

對母子兩人來說，又一個檻過去了。母親沒有想到的是，當(dāng)初她為母子兩人做下的決定，會五十年后以這樣一個難題的形式橫在他面前。

詹優(yōu)優(yōu)“嘩”地把懷里的石子倒了出來，撿起一顆，像鉛球運動員一樣掄起了胳膊，朝水面扔了出去，石子也如鉛球一般，悶聲咕嚕扎進了水里。

詹嘉民在手機上刷到了她剛上傳的圖片，是她去往西街路上吃蛋飯的自拍，配文：“爺爺家的蛋飯哇咔咔！”他問她：“你媽媽看到你今天的朋友圈，有沒有說什么？”

“當(dāng)然沒有，她加過我，被我屏蔽啦！”

“你可沒屏蔽我啊?！?/p>

“詹教授酷就酷在沒興趣干涉內(nèi)政呀！”

“扔水漂得這樣”，他站了起來，“挑扁平的石頭，側(cè)下身，朝水面打出去，但不能平打，要估算著劃一條弧線，像我這樣?！?/p>

“哇，三跳！”她拍起手來的樣子還像個孩子。

“好了，”他收了手，“車上有兩箱吃的沒能送出去，你隨便揀點來吃，吃好了，我們也就回去了?！?/p>

“可奶奶還在車上呢！”

“那你說怎么辦？”

她的玩性剛剛上來，等她扔出了個五跳的水漂，才停了手：“你不是說，等等……哎呀，麻煩死了，奶奶的爸爸，我叫他什么來著？”

“太爺爺。”

“就太爺爺吧！你不是說，十幾年前太爺爺跟奶奶說，他要回來嗎，后來她把他送哪了？”

6

直到現(xiàn)在，詹嘉民還是弄不清二帝廟里供奉的哪兩帝，這座位于八百里石山區(qū)和右江河谷沖擊平原交界的廟宇，在喀斯特地界上盛極一時。到他記事的時候，已經(jīng)被改成果鎮(zhèn)衛(wèi)生院。小時候發(fā)燒，母親曾背起他往那里跑過一次。迷糊中，他記得是個二進的院子，依然有著廟宇的陰森。他這印象源于二進天井廊檐下躺著的一個垂死的人。那人在找生產(chǎn)隊丟失的一頭黃牛時，掉進水溶洞撞破了頭，被族人用竹椅從山上抬下來。后來，鎮(zhèn)衛(wèi)生院遷出。再后來，鎮(zhèn)里出了一筆小小的錢募人拆廟，一撥山民領(lǐng)了。

母親跟他說聽到外公的話后，消失了一個星期，等她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說是把外公葬在了這里。地方并不難找，在二帝廟原址后竹林的半壁石洞，棲著外公小小的冢。

二帝廟被推倒后，從原地長出一株大葉榕來，幾十年來沒人管它，慢慢地樹冠也就長得如原廟大小。有人就地用碎磚在樹下砌了個小小的神社，初一十五祭拜的人不斷，就在剛才，詹嘉民還聽到了人聲，只是隔著雜木，看得不真切。按母親的說法，把外公葬在這里，挨著神社，他也常會有熱飯熱菜饗。

石山區(qū)的人在外頭死了，本也不能葬回去。那年他五歲，不記得他做錯了什么，爺爺不讓母子兩人上桌，他們已經(jīng)在廚房吃了一個月的剩飯。但母親是快活的，她把菜里的肉粒一顆顆挑出來，撥到他碗里。外面忽然有人喊道：“詹家大姑娘在嗎？”坐鎮(zhèn)堂屋的爺爺一陣干咳喝斷：“這是楊記果酒坊，哪有什么詹家大姑娘，要有也是楊家兒媳婦！”母親住了手，臉上微微抽搐了一下，慌忙起身迎了出去。外公被人抓壯丁，死在外頭，這個版本或許還有諸多細(xì)節(jié)，但歷經(jīng)九年，外加無數(shù)人之口輾轉(zhuǎn)到母親這里，只剩下光禿的一句：“你爸在福建沒了。”

太陽下山后，天光還沒暗下去，竹蔭里已有些森涼。詹優(yōu)優(yōu)湊近碑文看了半天，說：“詹炳騰……詹教授，原來你跟的是奶奶的姓，怪不得爺爺家的人都不搭理你?！?/p>

詹嘉民現(xiàn)在的姓氏，是母親改嫁后給他改過來的。他只知道母親和果鎮(zhèn)家的人斷了關(guān)系，但沒想到斷得這般徹底。照堂哥的話看來，母親十幾年前回來，也不曾去驚擾他們，不知道她是信守轉(zhuǎn)贈的承諾，還是覺得楊家沒有她的位置。

“你媽的命苦呵，”他小的時候，一個鄰街嬸婆看四下無人，常會跟他嘆道，“你爸在，還是不在，她都是苦的?！彼昧怂麄兡禽吶诵稳菘喑淖罡呒墑e：“跟煙葉一樣苦”。

他曾在一張照片里見過父親，那照片在母親去世之后遺失了。上世紀(jì)三十年代，拍照應(yīng)該是一個家庭甚至一個家族的重大事件，所有人都換上了最好的衣服，衣褶里的高光透著絲綢特有的質(zhì)地。父親坐在爺爺奶奶跟前，穿著深色馬褂，淺色長衫，長衫的寬大下擺將他蜷曲的雙腿掩藏得很好。父親當(dāng)時有二十歲，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面色蒼白，眼窩深陷，顴骨高聳。這是一張長期被病痛折磨的臉，連同他看人的眼神，都帶了一股病榻上帶過來的哀憐氣。那一年，爺爺奶奶決定再給他找個老婆，九歲的母親就是這樣進的楊家，雖說是童養(yǎng)媳，還是當(dāng)粗使丫鬟使，打罵起來毫不憐惜。

詹嘉民想起那個嬸婆的話，總覺得她說的是另一個人。在他印象里，不曾有這段經(jīng)歷給母親帶來的任何負(fù)面影響。真要說有，無謂對錯，那便是她超乎常人的求生本能，在這種本能的驅(qū)使下，她有著常人難以理解的生存意志。

詹優(yōu)優(yōu)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她從車?yán)锉С霭状蓧?，塞到他懷里，把他拉到碑前，高高舉起了手機。

他不耐煩起來：“又拍什么！”

“我和奶奶的合影在朋友圈集了70個贊，這張一定會超過100個！”

今天她干的好些事，放到以前，都是忌諱深重的，可他什么都沒有說，畢竟就連他自己，很多禮數(shù)也顧不周全了。

“那么，我們就把奶奶留在這咯！”詹優(yōu)優(yōu)蹦跳起來 “太有成就感，半天搞定詹教授十幾年沒完成的大事！”

“奶奶不會留在里?！?/p>

“難道你有更好的地方？”

“我不知道?！?/p>

“那有什么好猶豫的！” 她像只貓似的，到他身邊蹭了蹭，“女兒留在父親身邊，這是多溫馨的事！”

“你太爺爺是在外橫死的，只能自己一個人?！?/p>

“那么個死法已經(jīng)夠不幸的了，死后還要被歧視？”

“女兒出嫁后，也不能和娘家人葬一塊。”

“有沒有鐵鍬什么的……” 她在車后備箱搜得噼里啪啦響，聽到這話，轉(zhuǎn)過頭來，“那我們家就來開個頭，怎么樣？”

正說著，大葉榕神社那邊的雜木一陣窸窣，一個面色黑紅的中年人走了過來。

“老遠(yuǎn)就看到你們的車了，還以為你們是開往旁邊那個村子的”，他說著帶有本地口音的普通話，徑直走到冢前上了香燭， “很少有人知道這里下過葬啊，你們是誰？”

7

“堂爺爺那骨壇里不要說骨頭了，連衣冠都沒有，當(dāng)年大姑母和我爸不過是取了桃木，斷成幾節(jié)，充當(dāng)金骨罷了?！?/p>

眼前這個面色黑紅的中年人叫嘉慶，是詹嘉民的堂表弟。母親十幾年前回來給外公下葬，找的就是他們家。

他問詹嘉民：“她是……你孫女？”

“我是他小女朋友！”詹優(yōu)優(yōu)順勢拽緊了詹嘉民胳膊。

詹嘉民掰開了她：“我女兒。我結(jié)婚結(jié)得晚，孩子也要得晚?！?/p>

嘉慶把白瓷壇子請過來，上了一支香：“你們沒有什么準(zhǔn)備，就這么來了？這可不是半天一天就能完的事，上次大姑母花了整整一禮拜！”

詹嘉民知道他有責(zé)備他禮數(shù)不全的意思，但他顧不了許多了，誰知道自己百年之后，詹優(yōu)優(yōu)對這些事又是何等的不講究。他沒有和嘉慶提果鎮(zhèn)的事，只問按慣例該怎么辦。

“我聽說城里人買墓地，每二十年得交一次錢，要不就被清掉，這么說來，還是葬鄉(xiāng)下安穩(wěn)！不過大姑母這種事確實難辦，實在不行，回堯村去，在詹家墳附近給她找塊向陽的坡地?！?/p>

嘉慶邀父女兩人過去和他們一起吃晚飯。這次神社他們來了三輛摩托車六個人，有男有女，年紀(jì)都不小。

大葉榕下神社的興盛，和一處水口有關(guān)。二帝廟不管是香火最盛的時候，還是被改成鎮(zhèn)醫(yī)院，周邊都是約定俗成的禁區(qū)，連同附近的水口。拆廟后，茅草雜木瘋長。時不常有孩子把牛趕到這里，閑時到水口釣魚。到大葉榕拜過的，收獲總會比別人多些。這事傳開后，都說這里有靈，常有喀斯特地界的人過來祈福。

“……二帝廟那墻牢呵，灰漿說是用糯米、黃豆、石膏磨成的，推主墻的時候，我爸差點被壓死。我爸走之前的那一年，忽然要我們替他來這里祭拜。他走了之后，我奶奶每年也還都要我們過來?！?/p>

他們帶來了活雞，要拾柴提水，宰殺烹煮。

“像野炊！”詹優(yōu)優(yōu)不顧嘉興的阻攔，捋起蕾絲邊泡泡袖插手，她的手機響了起來，詹嘉民避之不及，被她在衣服上揩干了手，“媽，我和爸在一起！吵嗎？哦，那是因為我們在大街上！哪來的炮聲啊，你聽錯了吧！你要和爸說話，好——”

她把手機遞給了他，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他接過了手機直說：“我們在果鎮(zhèn)，我們送我媽回來?！?/p>

詹優(yōu)優(yōu)聽了這話，像一個演技浮夸的啞劇演員在原地直跺腳，這戲劇化，很難說不是受了她媽媽的影響。

他覺得沒什么好隱瞞的，不過是在電話的這頭經(jīng)受張曉的又一段情緒化罷了。同樣的一件事，她的反應(yīng)會比別人大好幾倍。在兩人最初交往的日子里，這性情透著幾分可愛天真，倒也能增加些交往情趣，然而還沒捱到結(jié)婚，他已難以消受，最終變成導(dǎo)致兩人分手的罪狀之一。好比辛辣小菜，初嘗新鮮，偶食開胃，但時間一長，還是清粥小菜和他的腸胃更匹配。

但這回張曉只是聽，末了說：“也好?！?/p>

這反差讓他想起兩人分手的情形。成為張曉的初戀，抑或說，成為第一個讓她歇斯底里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幸，還是不幸。愛情和所有事物一樣，凡是以非常形式開始，必定也是以非常形式終結(jié)。一開始兩人跨越十八歲的年齡差異走到一起，在民大轟動一時；后來因為他提出分手，各種傳聞塵囂直上。接受這個現(xiàn)實，張曉花了整整六年的時間。他估摸差不多的時候，又一次跟她重申分手的事，她終于以他期待已久的平靜聽完，只說了句：“也好。”

炊事幫不上忙，詹嘉民干坐了好一陣，他忽然想去水口看看。詹優(yōu)優(yōu)撇下手上的事，蹦跳著也跟了上來。

暮色下來了，隴上升起了一層薄紗樣的水氣?，F(xiàn)在是雨季，水口足有三十平米?？λ固馗叩匦罘e的雨水經(jīng)由石灰?guī)r間隙，在暗黑的地下河道下行，其中一股，在石山區(qū)和河谷沖擊平原交界處冒出，并由此匯入右江。

“比我想的要小，玩不了水漂?！闭矁?yōu)優(yōu)說著，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掏出了手機滑。

詹嘉民覺得冷落她已經(jīng)有好一陣，便同她說：“在太爺爺那拍的照片上傳了嗎，幾個贊？”

“沒傳，那張我的臉照得太大?！?/p>

他想起剛才她的樣子，說：“你對你媽媽倒是客氣?！?/p>

“啊啊啊，沒電啦！”她收起手機，嘆了口氣，轉(zhuǎn)過頭來看他有好長一會，說：“對戲劇化的人就該這樣，對你不用！”

他沒接下去，只是笑。

“有時候你有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氣，叫人生氣，我偏要跟你反著來，我就喜歡看你不自在的樣子。”

“我知道。”

“你剛才的話是認(rèn)真的嗎，詹教授？”

“哪句？”

“‘女兒出嫁后，不能和娘家人葬一塊?！?/p>

“規(guī)矩是那么個規(guī)矩?！?/p>

“為什么女人一出嫁，就要眾叛親離呢？”

“總會變通的吧，說不好?！?/p>

“那出國該怎么算，還照這規(guī)矩來嗎？”

“你媽媽這回又要跟誰結(jié)婚，盧浮宮藝術(shù)總監(jiān)？”

“‘盧浮宮藝術(shù)總監(jiān)？幾年前的事啦，詹教授好記性！其實你早就想問了吧，不好意思開口？揭底的事情我最喜歡啦！”

詹嘉民直后悔打開了這個頭。

“……那幾年為了送我出國，母上帶著我和不同外國男人約會，有盲流有好人，因為我從中作梗，都沒成，我是那種賣母求榮的人嘛！是有個法國人，不過跟盧浮宮沒關(guān)系，是個保安隊隊長——他自己說的。他要是穿上制服，非得是加加加加加大號不可。那人孩子都帶過來了，用母上的話來說，是‘最有誠意的一個。幸好我上過法語興趣班，趁著他去洗手間，在他孩子身上套出話來了。那孩子說，爸爸常?！眯袘賽郏咳ヒ粋€地方，必先要在網(wǎng)上找個當(dāng)?shù)氐穆冒?，有時候是兩個，這事就這么黃了。你看吧，有時候也不盡是我的功勞吶。不過總的說來，多虧了我，母上才明白，她想做的事，沒男人幫忙她一樣能成。你大概忘了她是做葡萄酒的，所以你大概也不會知道她在法國買了個小葡萄園，送我出去，她不需要跟誰結(jié)婚，她花的是自己的錢?！?/p>

“以后我也要防著你，你知道得多，嘴又不牢。”

“詹教授的情史也許沒母上豐富，藏得也好，但我可是看在眼里的喲！”

他自信在她面前沒有任何破綻：“你知道什么？”

她狡黠一笑：“那個女醫(yī)生?！?/p>

“我就知道！”他的反應(yīng)印證了她的推測，愈發(fā)讓她鼓舞歡欣，“那天在韓國主題餐廳，我就覺得不對勁，雖然你說了她是你同事，純屬偶遇，但誰會在一個主打啤酒炸雞的餐廳里只點一盤蔬菜沙拉呢，還跟我們拼桌，而且從始至終都是一副要和我親近的神氣！不過她長得還行，人也沒什么惡意，所以我沒拆穿你們的小游戲?？靻枂栁以趺粗浪殬I(yè)的！嗯，這又是我又一個得意的推理啦——我在她身上聞到了消毒水味，西醫(yī)身上就這味！你也說了她是你同事，所以我猜，她是你們大學(xué)的女校醫(yī)……”

他一時尷尬癥發(fā)作，幸好這時嘉慶招呼他們過去吃飯，她蹦跳著過去了。

他留在后頭，想了想，給張曉撥了個電話。

張曉知道這個電話遲早要來，給他準(zhǔn)備好了一套說辭：“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出國這事吧，在女兒不在我，你該問問她的意見，她不是小孩子了?！?/p>

大葉榕神社前燃起了篝火，人們把最后的干柴都添了上去，火光竄得老高，每個人的臉都是紅彤彤的。主菜是雞塊和雞下水一鍋端的大雜燴，配著從水邊采來的芋苗。芋苗用水焯過，用鹽搓過，吸飽了大鍋菜的肉汁，入口時綿密中帶著清新的肉香。

“這是沾了什么臟東西洗不掉嗎？”嘉慶說的是詹優(yōu)優(yōu)的黑指甲。她帶著唬人的表情，摘下了一只只鑲有水鉆的琉璃甲。這時候看起來，她還算得上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

她跟嘉慶拗了一小碗米酒，不算得過分的，詹嘉民也隨她去了。

“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她低沉著嗓音說，一飲而盡，被嗆到咳，引得嘉慶他們大笑起來。

“來都來了，要是你們真沒什么計劃”，嘉慶巴咂著嘴放下酒碗，“我們回堯村去！”

8

前面摩托車隊的車燈已經(jīng)看不見了，他們的車還沿著新鋪的二級盤山路慢慢爬。詹嘉民對路況不熟，不敢大意。路的這一邊是懸崖，那一邊就是夜空。雨季的夜晴空愈發(fā)湛藍(lán)，那種從底子里透出的藍(lán)帶著魅惑，讓人麻痹，仿佛一頭扎進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他本想要嘉慶到拐彎處提醒他，但車燈照空的時候，他聽到嘉慶在后座上說：“大姑母，轉(zhuǎn)彎了！”

詹優(yōu)優(yōu)條件反射回過頭去：“表舅在和奶奶說話？”

“是啊?！?/p>

“為什么要這么說？”

“怕她跟不上，回不到該回的地方。山里的人在外面沒了，抬回來的時候拐彎啊過橋啊，都要招呼一聲的。這事以前不常有，本來山里外出的人也不多。但從十年前開始，平縣推行火葬，骨灰送回來的時候，大家都還按這個規(guī)矩走?！?/p>

“聽上去黑暗中還帶點小溫情呢，我喜歡！”

她坐立不安起來。等車燈再次照空的時候，她小聲說：“這次我來！”隨即大喊一聲：“轉(zhuǎn)彎啦，奶奶！”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里，這個儀式被她執(zhí)行得不亦樂乎。

在藍(lán)色星夜下，坳口的堯村像一只巨大的珍珠貝母在微微含著光，夢境一樣幽遠(yuǎn)又神秘，詹嘉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來過這個藏匿在喀斯特天際線的小村。

摩托車隊過早通報了他們的到來。村人早早聚攏，但又因為敵不過困意早早散去。他們到嘉慶家落腳的時候，只有堂外婆和嘉慶老婆。詹嘉民想想也好，他本也不想驚動太多人。

白瓷壇子不能進屋，被請到屋檐下。

房子是新舊結(jié)合的兩層紅磚樓，還蓋著瓦?！昂⒆觽兌既V東進廠打工了?！奔螒c說。嘉慶老婆到屋外給白瓷壇子上香和飯食。低瓦數(shù)的鎢絲燈下，矮腳凳上坐著堂外婆。她足足有一百歲了，背稍駝，手腳精瘦修長，眼神清亮，不像很多老年人那般渾濁。詹嘉民聽不懂土話，嘉慶說她四五十歲時參加過村里的掃盲夜校，她跟詹嘉民說的是桂柳官話。

“十幾年前你媽回來過一次，但我一想起她，還是她八九歲的樣子，像這樣?！彼^詹優(yōu)優(yōu)的手。

“太奶奶，我有十七歲啦！”詹優(yōu)優(yōu)興奮地轉(zhuǎn)向詹嘉民，“我全聽得懂！”

堂外婆繼續(xù)說：“既然回到山里來，就按山里的規(guī)矩辦。該找的人我都讓他們找了，該辦的東西我也都讓他們辦了。別人有的，她一樣不少?！?/p>

詹嘉民聽到嘉慶在屋外打手機，像是在約什么重要的人。

“你外公……”

詹優(yōu)優(yōu)插話：“詹炳騰！”

“是叫這個名字沒錯”，堂外婆的腰彎下去，半伏在膝上，“炳騰以前常找我們借錢，說老婆孩子沒飯吃了。可錢一到手，他就往白崖跑。白崖有個山洞，附近好幾個村的賭棍常聚在那里賭錢。錢在他手里都還沒捂熱呢，就輸光了?！€嘛，有輸有贏，我只是背運還沒過去，他總說。后來我們就只借給他吃的，不借錢了。有天早上，你媽捧著個空簸箕來叫門，說：‘嬸，我爸讓我來借米，一家人吃頓飽的，今天他要帶我們到鎮(zhèn)上去耍。第二天，他一個人邁著方步回來了，脖子上掛著兩大吊銅錢。我問他：‘老二，你老婆孩子呢？他也不答，進了堂屋，把錢哐當(dāng)往八仙桌上一甩：‘我有錢了！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把老婆孩子賣了，賣到哪也沒說，只說母女三人賣了三個不同的地方……”

詹優(yōu)優(yōu)忍不住又插話：“詹炳騰啊詹炳騰，你真不像話！”

“是不像話。他自己也沒好。那錢在他手里是過路錢，沒到三天，又輸出去了。炳騰哪能讓自己手里空著呢，他偷雞摸狗的事沒少干，村里人都嫌他。幾年后打仗征兵，他想了個主意，替別人入伍賺傭錢。不知道他從哪里學(xué)來的本事，體檢的時候，運氣把肚子漲得跟鼓那么大，被退回了好幾次，傭錢也賺了好幾輪。最后一次，他體檢的時候撞上了個軍官，軍官讓他張嘴，他肚子就癟下來了，就那么入的伍。十幾年前你媽回來，我們才知道他死在了福建?！?/p>

和生父的事一樣，外公的事，詹嘉民也是從母親之外的人那得知的，她在世的六十七年里，這些事不知道她是咽下去了，還是壓根沒往心里去。

“轉(zhuǎn)性啦轉(zhuǎn)性啦”，詹優(yōu)優(yōu)從堯村泉口回來，換上了件白底藍(lán)花裙，“表姐的裙子我穿了正好！”

村里有個泉口，雨季流溢，旱季斷流，對山里人來說，是個季節(jié)性的浴池。嘉慶和詹嘉民從泉口回來后，詹優(yōu)優(yōu)吵著要嘉慶老婆也帶她去。

屋檐下，白瓷壇子前的香快要燃盡了，詹嘉民又續(xù)上了一根，在邊上坐了下來。

詹優(yōu)優(yōu)也一屁股坐了下來：“泉水冰絲絲的，還挺舒服！往下走會有更大的池子嗎，我游上癮啦！”

“不會，往下去是一個地下溶洞，多少水都吃得下，旱季的時候貼著地面聽，也能聽到水流聲?！?/p>

“你來過這里？”

“應(yīng)該是，不記得了?！?/p>

可詹嘉民認(rèn)真搜尋起來，發(fā)現(xiàn)不論是爺爺奶奶在世的時候，還是母親當(dāng)家的時候，抑或是母子兩人離開果鎮(zhèn)之前，沒有一個時間節(jié)點能容納得下他這個大膽的推測。他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母親可能跟他提過，他用孩童的想象力豐富了這個敘述；她的記憶，他的想象，合二為一；最終，他用想象替代了記憶。

坳里的燈一盞盞滅了，嘉慶一家忙完，也歇下了。星夜下深藍(lán)色的山村，純粹得如同深海。

“詹教授”，詹優(yōu)優(yōu)的頭重重靠到了他肩上，“說說你和母上是怎么認(rèn)識的！”

“你媽媽沒跟你提過？”

“沒有?！?/p>

“那天我上課，在文學(xué)院二樓的梯形教室——學(xué)生們都說最好睡的教室，她睡著了，在半壁大窗邊，課上我沒注意，下課后學(xué)生們都走了，也沒人叫她，白色窗簾在她身上一掃一掃的，我看了好一會，還是過去把她叫醒了，就這么著?！?/p>

“這值得稱道啊，為什么之前你們都沒跟我說？噢，我明白了，一定是因為結(jié)局不好！母上只跟我提過，當(dāng)初你們是奉子成婚的，要是沒有我，你們是不是就不結(jié)婚了？”

“什么階段做什么事?！?/p>

“這話一點人味都沒有！”

“我和她是相愛過。”

“如果沒有我，你們各自過得會不會比現(xiàn)在要好一點？

“什么話！”

“我真有想過，自己是不是不該生下來。上次真心話大冒險被罰，我在墓園里轉(zhuǎn)了一圈，靈骨塔也去了。那里有好多人的照片，舊的新的，老的少的，但都是黑白的。唯一一張彩色照片，是個小男孩的，五六歲，穿著海軍服。他面前的東西都是剛換過的，還放了只藍(lán)精靈公仔。我小時候看過那動畫片。我特地看了他牌子上的字，發(fā)現(xiàn)他和我同年。在那一年出生的孩子里，有人活下來了，有人沒那么幸運，但為什么死的人是他，不是我呢？你猜怎么著，我把那藍(lán)精靈公仔拿回來了……”

兩年前詹優(yōu)優(yōu)加入哥特動漫社，張曉第一時間找了心理咨詢專家。專家說，少年兒童的種種反常，不過是他們獲取家長關(guān)愛的一種手段。張曉第一時間轉(zhuǎn)告了他。但他聽到這，還是打心里冒出一股寒氣，他握起了她的手：“快別說了?！?/p>

“其實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他還活著，長到我這么大，他會怎么看世界。說來你可能不信，自從藍(lán)精靈公仔擺在我床頭，我每天見過的人，做過的事，印象會特別深，之前我是不在意那些的，它們像鉛筆畫，時間一長就被擦掉了。但現(xiàn)在像有人用鋼筆給它們描了邊，是那樣一種重影。他像是在透過我，去繼續(xù)感受世界。我每一天的經(jīng)歷和感受是雙份的，甚至還要更多，像牛軋?zhí)且粯釉鷮崳　?/p>

她的手心是熱的，慢慢地他的手心被捂熱了，驀地他才意識到之前是自己的手太冰涼。

她摘下了薔薇花緞帶發(fā)箍，套在手腕上，偎依著她。她蓬松的栗色長發(fā)在星光下閃爍著柔和的光澤，垂到他手背上，有著絲緞的觸感。他記不起父女兩人多久沒有這樣溫柔地相處了，抑或從來沒有。極致的美好總讓人傷感，它是光，是風(fēng)，是羽毛，是天空之下穿越白晝和星夜的飛翔，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讓人感覺到時光的沉重，也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讓人感覺到時光的輕盈，而你知道它終將破碎。

9

詹嘉民早上醒來的時候，嘉慶已經(jīng)不見了。

族人從四面聚攏過來，和他一個年紀(jì)的居多，帶著夠不上學(xué)齡的孩子。因為是補辦的白事，不用披麻戴孝，算是喪事喜辦。年紀(jì)稍長的女人在堂屋和堂外婆聊天；年紀(jì)稍輕的在院子里支起簡易爐灶辦豆腐宴。男人們則圍到簡菜酒桌上喧嘩。

詹優(yōu)優(yōu)穿著昨天的白底藍(lán)花裙，用薔薇花緞帶發(fā)箍綁了個側(cè)辮，她在一個嬸婆的指點下，用新鮮樹枝折成的長筷夾起紅薯切片蘸了面粉，放到油鍋里翻炸。

屋檐下，人們用竹竿和竹席搭起了棚子。白瓷壇子就擺在里面。一個穿著北京藍(lán)人民裝和泛白解放鞋的師公，一手接著手機，一手?jǐn)[開了鈴鐺和經(jīng)卷。

詹嘉民不知道為什么，香燭中流動著一股不合時宜的歡快空氣。

“你能不能幫我看看，這手機要怎么調(diào)才能調(diào)成振動，”師公從棚子里探出頭來跟他說，“兒子從廣東給我寄回來的智能手機，太多彎彎繞繞，其實我只要能聽電話就行?！?/p>

詹嘉民調(diào)好手機還了回去，詹優(yōu)優(yōu)端來一盤炸薯片：“爸，早餐，我親手炸的，比炸薯條好吃多啦！”

他正吃著，忽然聽到她說：“六十年后，我就該長那樣?！表樦氖謩?，詹嘉民看到了母親七八十歲的樣子。嘉慶正小心翼翼把那人從摩托車后座上扶下來。他快步迎了過去。

“堂奶奶怕是早就不在了。二姑母呢，我爸活著的時候斷斷續(xù)續(xù)都在打聽，也沒消息。十幾年前我爸去世，喪事辦了三天，正夜那晚，二姑母兒子把她送過來了。她那村子偏是偏，現(xiàn)在通路后算不得遠(yuǎn)，來回也就大半天吧。”

二姨母耳背，既不會說普通話也不會說桂柳官話，嘉慶說，她只是聽。大概是因為吃苦，她的面相看起來和堂外婆一樣老，甚至還要更老些。她長著和母親一模一樣的眼睛，只是多了些許眼紋，詹嘉民想，如果母親還活著，必定也是按這個軌跡衰老的。詹嘉民握住了她的手，她的另一只手也搭在了他的手背上，是粗糙的溫?zé)帷?/p>

師公搖起了鈴，念起了《散花》經(jīng)文：

……

東方一朵青蓮花

南方一朵赤蓮花

西方一朵白蓮花

北方一朵黑蓮花

……

一直以來，詹嘉民都覺得哭喪對成年人來說是極不體面的事，但現(xiàn)在他坐在棚里，聽著經(jīng)文，心里泛起一陣酸楚，不是因為經(jīng)文本身，而是它提醒著他和母親那遲到的分別。當(dāng)他還沒來得及做好準(zhǔn)備，事情便猝然發(fā)生；而當(dāng)他做好準(zhǔn)備，這已經(jīng)成了一個無法更改的投影。因為自己的原因，他錯過了和母親之間最重要的時刻。她一個人跟外人安排身后事的時候，井井有條中該是有多凄惶。他忍不住把頭伏到二姨母膝上，哭了起來。姨母沒說什么，只是撫著他的背。這溫暖的包容又一次讓他想起母親，在自己今后或長或短的日子里，它將不復(fù)存在。他盡力不哭出聲響，他遲遲抬不起頭來，他不知道大家會如何看他。但當(dāng)他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詹優(yōu)優(yōu)已經(jīng)跑遠(yuǎn)，而大家也沒異樣，也許葬禮上的悲傷和婚禮上的歡喜一樣，是最不會被注意的。

儀式結(jié)束后，詹嘉民把白瓷壇子捧上車后座。嘉慶還跟他說：“要不你再想想，看塊地也就半天的事?！彼x絕了。和堂外婆，二姨母道別后，父女兩人上了車。嘉慶在詹優(yōu)優(yōu)那邊不住地交代：“送出去的時候可別回頭，千萬要記住！”她打出了個“O”的手勢。族人在汽車后視鏡中漸行漸遠(yuǎn)。

“詹教授，你確定真有那么個地方？”

“我問了你表舅，沒錯?！?/p>

“我們能找到嗎？”

“就在泉口往下，水?dāng)嗔鞯牡胤健！?/p>

事實上，多年以來，這個地下溶洞一直以記憶的假象存在于詹嘉民的想象中，并在混淆了記憶和想象的邊界日漸豐滿，長成它現(xiàn)在的樣子。

“喀斯特之眼！”詹優(yōu)優(yōu)興奮地說：“和你想的一模一樣嗎？”

逆光下，迎面撲來的水沫子像五月南國飄起了清涼的小雪，旱季里昏死過去的青苔們在雨季死而復(fù)生，這是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的邊界，父女兩人貼著石壁站在洞口，不能再下行了。

泉口的水在這里直線注入，發(fā)出陣陣深淺不一的回響。接下來它們會經(jīng)由各種通路，匯聚江河，奔流到海。分流不過是假象，它們共同奔赴的，將是永生的循環(huán)。

“那么，我們開始吧！”詹優(yōu)優(yōu)把白瓷壇子遞給了他。

灰白色粉末與空中交織的水流一道，消失在無底之澗，詹嘉民覺得自己手上的分量越來越輕。詹優(yōu)優(yōu)扯下了薔薇花緞帶發(fā)箍，也撒了進去。他看那朵白花只一明，便湮滅在黑暗之中。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注定會遺忘，那我們只能讓自己在盡可能長的時間里努力記著，于是他說：

“你奶奶叫詹氏，詹氏白薇，詹白薇?！?/p>

她點了點頭。

詹嘉民聽到“砰”的一聲，輕得像不曾有過，他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直到一個月后，在機場送走了張曉和詹優(yōu)優(yōu)母女，他約了女校醫(yī)在三人拼過桌的韓國主題餐廳吃薯條，忽然，他意識到了什么，湊近了她說：“你身上的確有消毒水的味道?！彼嵊X里那個小小的閘門就在這個平淡無奇的午后完全敞開，涓流注入，生命充滿。他回想那天父女兩人站在地洞口，正午的陽光直射進來，光束像豎琴琴弦一樣真實。

“詹教授，算起來我們可是戀人呢”，詹優(yōu)優(yōu)咯咯笑了起來，“前世的，網(wǎng)上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戀人！”

“所以呢？”

“你要是那什么了，萬一我想把你帶出國去，你不會反對的吧？”

“怎么帶？”

“只要一點點，放項鏈墜子里就行?！?/p>

“要是我不同意呢？”

“那我偏要把你整個弄成顆骨灰鉆石戴著！”

“這么高科技，得花不少吧！”

“是不少，不過我愿意！”

……

張曉要詹嘉民問詹優(yōu)優(yōu)的話，他始終沒有問出口?，F(xiàn)在他看著她，她穿著清涼的白底藍(lán)花裙，蓬松的長發(fā)上落滿了細(xì)密的水沫子，眼神中揉雜著順服與獨立，這眼神他在母親眼里看到過，在張曉眼里看到過，她仿佛就在這一瞬間長大。那一刻他明白，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們一樣，她終將會離他而去，帶著喀斯特天空下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