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 小河
一
碰到別人問起,你哪里的?我們鎮(zhèn)上的人總是抬頭挺胸、無比自豪地回答,鬧子上的!
鬧子,就是集市,方圓幾十里,只有我們鎮(zhèn)上有鬧子啦。
趕鬧子那天,嘿,四周的山山嶺嶺,人們像螞蟻出行一樣,一隊一隊朝著鎮(zhèn)上匆忙而又快活地移動。不到九點,那條長長的石板街摩肩接踵全是人。想從街頭擠到街尾,你得擠出油來!
不過我不怕擠哦。我不僅不怕擠,反而怕不擠。越擠,鬧子越熱鬧,越熱鬧,就越有看頭。有時會看到賣老鼠藥的,拿著一根有鋸齒的竹片,用快板刮拉刮拉,就會發(fā)出“嗒呀嗒呀”的聲音,好像人在顫舌頭。有時會看到表演功夫的,把鐵釘立在木板上,嗨的一聲喊,一巴掌拍下去,鐵釘就釘進(jìn)板中,釘?shù)闷狡降?。有時還會看到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帳篷,門外廣告牌上畫著一條大蛇長著美女腦袋!不過我沒法進(jìn)去參觀,門口有人賣票呢。
那天實在太擠了,我給大人夾在中間,四面八方全是肉柱,前面一坨胖嘟嘟的大屁股頂著我的鼻尖,抬頭望見一口又狹又深的“天井”,上面一張大臉俯視著我,氣惱地說:“小孩子,湊什么熱鬧!”那張臉好丑,鼻孔里全是毛,牙齒黃黃的,嘴里噴著難聞的氣味。這人用大手把我往邊上推,我借力一擠,來到人群最邊上,差點碰翻攤板上堆放的瓷器。瓷器老板是個外地人,沖我呵斥說:“走開走開!打爛東西要你賠!”我才不想回到人堆里給肉柱夾成肉餅,身子一蹲鉆到攤板底下。
哈,街邊那些攤板,一副緊挨一副,底下形成一條長長的走廊呢!我蹲著,一步一步往前挪,而后干脆跪地爬行。攤板外側(cè)腿桿那么密,好像簽筒里晃來晃去的簽,而我卻擁有一條專用通道,爽極了。
頭頂傳來討價還價聲呼朋喚友聲,成百上千張嘴同時開合,成百上千條舌頭同時彈動,成百上千個嗓門放開了嚷嚷,好像浪花在河面喧嘩。而我好像一只小螃蟹,在水底悄悄行進(jìn)。
經(jīng)過一個賣蔗糖片的攤位,地上扔著一張包過蔗糖片的舊報紙,紙上沾著不少糖渣,有一塊比指甲蓋還大。我雙手是臟的,就低頭去舔糖渣,抬頭發(fā)現(xiàn)前方出現(xiàn)一個小女孩,也在攤板底下。她蹲得很低,朝攤板內(nèi)側(cè)望著,沒有注意到我?;馃欤齾s穿著一件秋衣,打著綁腿。我一眼就看出她是山里來的,只有山里人才打綁腿,山路兩邊荊棘很多,不打綁腿,褲腳和皮膚很容易劃破。她臉龐給太陽曬得紅里透黑,還沾著塵土。眼睛特別秀氣,眉梢長長連著鬢角,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戴著薏珠串成的發(fā)箍,發(fā)箍上還垂著紅流蘇。薏珠是薏苡種子,又堅硬,又光滑,像珍珠一樣,而且天生就有小孔,串起來做手鏈項鏈最好不過。荷姨還用薏珠做佛珠呢!我早就想要一串薏珠,男孩子不興戴手鏈項鏈,我是想把薏珠種在屋后菜園角落上,看看薏苡什么樣子。我雖然見過薏珠,卻從未見過薏苡,這種植物長在山里,鎮(zhèn)上的薏珠都是打柴人從山里采回來的。哼,等我的薏苡長起來,年年結(jié)薏珠,多少人要來討好我!
如果我問山里姑娘要,她會給我吧,山里人家,屋前屋后都長著薏苡。
我向她爬過去。
砰!頭頂磕著攤板反面的橫木,我啊喲叫了一聲。
攤板內(nèi)側(cè),立時有一根長長的黑辮子蕩下來,然后我看到一顆倒懸的腦袋,一雙彎彎的眉毛,眉心長著一顆紫色的痣,好像點上去的。
這是荷姨,跟媽媽是好姐妹,織毛衣剪鞋樣經(jīng)常湊到一起。
荷姨的胳膊好長,伸下來將我捉出去,說:“想吃涼粉吧,躲在攤板底下做什么。”
我想要解釋,鼻子卻聞到清新的薄荷香,眼睛看到了攤板上排列齊整的白瓷碗,白白的碗里盛著冰一樣透明的涼粉,點綴著兩三枚碧綠的薄荷葉,又素凈,又好看,在這樣的夏日又是多么誘人。
接過涼涼的白瓷碗,接過小小的白瓷勺,舀上一勺送入口中,涼粉咕嚕一聲就從喉嚨滑下去了,比坐滑滑梯還快。
喉嚨頓時涼涼的。
肚皮頓時涼涼的。
既想快快吃掉,爽爽地涼一回,又舍不得快快吃掉,要細(xì)細(xì)品味。
等我放下碗勺,往攤板下低頭一瞅,哪里還有山里姑娘的影子。
二
說起來我有一大缺點,就是貪吃。每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東西,花生呀,白砂糖啊,蔗糖片啊,不給我看到就算了,看到了就要吃,一天吃不完就天天吃,媽媽藏起來我就到處找。柜子里,床底下,稻草堆,閣樓上,谷倉角落……不管媽媽藏在什么地方我都能找到。實在沒有好吃的,酸菜我也吃,鍋巴我也吃。從外面玩回來,或者要出門玩,都要扯一根長豆,要不就抓一塊鍋巴。這么貪吃的人,吃到了免費的涼粉,叫我如何不想呢?何況我臨走時荷姨誠心誠意囑咐說:“趕鬧子我就賣涼粉,想吃就來?!?/p>
第二天就盼著下次趕鬧子。
第三天盼得更厲害。
好在鎮(zhèn)上隔兩天就趕一次鬧子,第四天我就有涼粉吃了。
涼粉要天熱吃才爽,這天太陽爭氣得很,剛從山頭躍上天就熱得炙人。吃過早飯,我從石板街上走過,鬧子上的人越來越多,卻都是擺攤賣貨的,買的人還在路上呢。經(jīng)過荷姨門口,看到攤板上擱著一摞空碗,一把水壺,涼粉薄荷什么的還沒有擺出來,荷姨人也不見,是在屋里忙碌吧。
“還沒有開鬧子,就想吃白食!”這個聲音忽然從我心里響起,我的臉一下子熱熱的,好像給紅鐵烙了一下。
趕緊跑開。
腦中卻浮現(xiàn)一只白瓷碗,盛著冰一般晶瑩剔透的涼粉,鼻子似乎也聞到了清新醒神的薄荷香——啊,我記起來了,鎮(zhèn)子北邊田野上有個坡腳長著一片薄荷,從坡腳走過香得人打噴嚏。
立時看到自己站在攤板前,笑吟吟遞著新采的薄荷說:“荷姨,我給你采的?!焙梢探舆^去聞一下,贊一聲“好香”,趕緊招呼我吃涼粉,那一碗涼粉滿得都溢出來了。
嗯,要付出勞動才心安理得,媽媽知道了也不會數(shù)落我。
我興沖沖來到目的地,找到那叢薄荷,挑最嫩的掐了一把,看看時間還早,又去井邊將薄荷清洗干凈,用一根金黃的稻草扎上。
回到鎮(zhèn)上,鬧子已經(jīng)熱鬧起來。我想給荷姨一個驚喜,快到荷姨家門口時,像上次那樣鉆進(jìn)攤板底下。
咦,又看到上次那個山里姑娘了,沒錯,就是她,跟上次穿一樣的衣裳,打一樣的綁腿,眼睛特別秀氣,眉梢長長連著鬢角,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戴著有紅流蘇的薏珠發(fā)箍。她待在上次那個位置,像上次那樣朝攤位內(nèi)側(cè)瞅著,姿勢神色也跟上次一模一樣。
若非手里拿著一把香香的薄荷,我簡直要產(chǎn)生幻覺,以為這次就是上次。
奇怪,她在看什么?
那個攤位在裁縫鋪門口,她是在看那些美麗的衣服布匹嗎?
為了不驚動她,我鉆出攤板,隨著人流擠到荷姨那兒,放下薄荷就走。荷姨很意外,也很高興,招著手說:“來吃涼粉呀!丁?。 ?/p>
我擺一擺手,像魚兒入水一樣游入人群,來到裁縫鋪門口。那副攤板上面擺著許多布匹,紅布藍(lán)布青布花布,彩虹一樣一杠一杠排列,看得人心里五彩繽紛。攤位內(nèi)側(cè)沒有人,魯裁縫正在鋪子里給一個鄉(xiāng)下老頭量尺寸。魯裁縫又高又胖,鄉(xiāng)下老頭只齊到他的肩膀。
我蹲下去,山里姑娘沒有發(fā)現(xiàn)我,兀自望著鋪子里,眼巴巴的,面頰上掛著淚珠。
我來到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朝鋪子里望——哦,是那件美麗的花衣裳她特別想要,大人又不給她買吧。那件花衣裳藍(lán)布打底,繡著梅花,花枝用黑線,花朵用紅線,還用白線繡出雪花飄飄,領(lǐng)口和下擺花邊層層疊疊,好似落花被波浪推到水邊。袖子做成喇叭形,袖口還墜著銀鈴鐺,一晃動就會發(fā)出動聽的聲音。這么美麗的花衣裳,掛在高處,正對街道,光彩把一個鋪子都照亮了。別說女孩子,就連我也看得眼饞,第一次對女孩子羨慕起來。做女孩子也有好處,能穿多少漂亮衣裳呢。
魯裁縫我熟,我身上的衣服就是他做的。每年過年之前,媽媽都要帶我到這兒來選布料,量尺寸,做新衣。我雖然年紀(jì)小,卻是他的“老主顧”,是他自己這么叫我的。嗯,要是我?guī)嚼锕媚镞M(jìn)去,對他說:“那件衣裳給她試穿一下。”他明知我們不會買,也會同意吧。人家只是穿一下下,又不會弄臟,更不會弄壞。
我對山里姑娘說:“喂,要不要我?guī)氵M(jìn)去?”
山里姑娘嚇了一跳,這才發(fā)現(xiàn)我在身邊,想要逃,卻被我拉住了。
我解釋說:“這個裁縫我認(rèn)識,要是你喜歡那件花衣裳,我叫他給你試一下,過把癮。”
山里姑娘掙了一下,沒有掙脫,眼珠子一轉(zhuǎn),點了點頭。
我拉著她鉆出去,進(jìn)入鋪子。
魯裁縫正好送走鄉(xiāng)下老頭,見到我,笑笑說:“老主顧,你來做什么?”
剎那間我有些膽怯,然而我挺一挺胸脯,手臂伸得直直的,指著那件花衣裳,高聲說:“那件最好看的取下來,給她試一下?!?/p>
魯裁縫瞅瞅山里姑娘,又瞅瞅門外,搖搖頭說:“叫大人來,大人來才許試?!?/p>
我拉著魯裁縫的衣角,目光掠過他那高高凸起的大肚皮,眼巴巴望著他的臉,“你不給她試,我以后再也不穿你做的衣服,不許你叫我老主顧。”
魯裁縫樂了,俯視著我,笑瞇瞇地問:“她是你什么人?”
我答不上來。我根本不認(rèn)識人家,這話卻又不能說。
魯裁縫又是一笑,用那種捉弄人的口氣說:“你叫她一聲老婆,我就給她試?!?/p>
我的兩頰一下子滾燙,好像變成了兩片紅鐵。
“叫呀叫呀,你叫聲老婆我就給她穿一下,還讓她照鏡子?!濒敳每p大聲笑著,轉(zhuǎn)身拿衣叉去取花衣裳。
我想要叫山里姑娘一聲老婆,卻見她快步走到墻角——那兒掛著一只鳥籠,罩著黑布,她踮著腳尖,一把揭開黑布。
籠里有一只鳥,先前見不到光,不聲不響,此時撲騰著,用喙拼命啄籠門。這是一只畫眉鳥,羽毛是黃褐色,喙和腳爪是金黃色,眼珠像兩粒小小的黑珍珠,眼圈是白色,眉線長長的。
“干什么!”魯裁縫一只手拿著衣叉,一只手拿著花衣裳,騰不出手,神色變得兇神惡煞,可嚇人了。
山里姑娘吃了一驚,想要打開籠門,指頭卻在哆嗦,哪里打得開。她竟然取下鳥籠,逃出鋪子,鉆到攤板底下。
原來她要偷畫眉鳥!
她這么蠻橫,簡直是搶劫!
三
我知道自己闖下大禍,跟著山里姑娘鉆到攤板底下。
“回來!小混蛋!”
身后傳來魯裁縫的咆哮,像打雷一樣,多么嚇人。
我回頭瞥了一眼,只見魯裁縫蹲在攤板外邊,雙手支著地,想鉆進(jìn)來,可他那么高,那么胖,攤板對他來說太矮了。
好多大人低頭瞧發(fā)生了什么事。
山里姑娘鉆到攤板外側(cè),擠進(jìn)了人群。
我也擠進(jìn)人群,不顧一切地追。
前面有個小巷,盡頭就是田野,山里姑娘逃到田野上去了。
我追到田野上,山里姑娘回頭望著我,打開了籠門。畫眉鳥飛出去,在她頭上歡快地盤旋,鳴叫,聲音多么動聽,我的耳朵都要化掉了。
這只鳥是她養(yǎng)的嗎?正這樣想呢,她把鳥籠放在地上,雙臂一展,也變成一只畫眉鳥,一只小小的畫眉鳥,跟先前那只——那是她的爸爸或者媽媽吧——歡歡喜喜朝山上飛去,越飛越遠(yuǎn),然后就看不見了。
我愣在那兒,像個木樁。
身后傳來咚咚咚的腳步,那么沉,是魯裁縫氣喘吁吁追來了。
我趕緊逃跑。
魯裁縫拾起鳥籠,見籠中空空,憤怒地罵道:“你跑到哪里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傍晚時分,我們一家正在吃夜飯,魯裁縫上門來了。一進(jìn)門就指著我鼻子,氣咻咻地說:“你還我的畫眉!那是一只金畫眉,我花了好大價錢才從捕鳥人手上買到的?!?/p>
爸爸媽媽對一對眼,都瞅著我,媽媽的眼光錐子一樣扎人。
爸爸起身對魯裁縫說:“老哥坐下來說話,喝一杯酒?!?/p>
魯裁縫哪里肯坐,對爸爸說:“今天上午,丁丁帶著一個山里來的小丫頭到我店里,要試一件花衣裳。那是人家寄在我店里賣的,是傳家寶,貴得很。換了別家小孩我早趕出去了,看你和弟妹的面子嘛,我就拿叉子取衣裳。他們兩個趁機(jī)取下鳥籠,從攤板底下鉆過去,逃到田野上,等我追上只剩一只空鳥籠?!闭f了這許多,魯裁縫氣順了一些,盯著我問:“那個小丫頭是誰?拿著我的金畫眉逃到哪里去了?你說出來我就不怪你?!?/p>
媽媽趕緊催促我:“快說!聽到?jīng)]有?說出來就不怪你了!”
我咽了一下口水,艱難地回答:“她也是一只金畫眉,飛走了,兩只都飛走了,飛到山上去了?!?/p>
大人哪里肯信呢!
媽媽操起掃帚,褪下我的褲子,要抽屁股。
“怎么啦怎么啦?”荷姨來得真及時啊,雙手捧著一個大海碗,里面裝著大半碗涼粉。她把大海碗放在桌上,把我抱在懷里,拉上褲子,責(zé)備媽媽說:“丁丁多乖的孩子,你怎么打他?”
媽媽拿掃帚在手上拍一下,說:“你讓我揍他,他偷了魯師傅的畫眉鳥!”
魯裁縫趕緊說:“也不是丁丁偷的,一個小丫頭偷的,他跟著一起去的?!?/p>
荷姨對媽媽說:“丁丁多乖的孩子,愛還愛不完,你還揍他。你不知道,今天上午丁丁幫我采薄荷,我叫他吃涼粉他也不吃?!庇中χ鴮︳敳每p說:“你也真是的,鳥兒長著翅膀就是要飛的,你硬把人家關(guān)在籠子里。實話說,我早想勸你不要養(yǎng)鳥?!?/p>
“我是養(yǎng)鳥,又不是殺鳥?!濒敳每p臉上現(xiàn)出理虧的神色,悻悻地離去了。
我好生感激荷姨,又好生羞愧,因為上午我是為了貪吃才給她采薄荷。第二天上午,我又去采薄荷,我明明知道荷姨不趕鬧子不會做薄荷涼粉賣,采了她也用不著,仍然要去采——要是趕集那天我送薄荷去,她以為我還是貪吃呢。
當(dāng)我來到上次采薄荷那個坡腳,一眼看到一株薄荷上掛著薏珠發(fā)箍,那是山里姑娘的,紅紅的流蘇太好認(rèn)了。
我拾起薏珠發(fā)箍,向四周尋視,不見山里姑娘的影子,也不聞金畫眉的聲音。
我相信這是山里姑娘送給我的,可是她怎么知道我想要薏珠?我想來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