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鳥的重量

徐文偉

我不知仰望的這只鳥有多重。

它像一條小船，停泊在一塊數(shù)十米高的廣告牌一端。這是我某日在縣城晨練的終點站——湘江云集大橋西遇到的場景。

每次晨跑，我會在終點停留一會兒，趁壓壓腿看看景之際，瞅瞅這只準(zhǔn)時得像鬧鐘的小鳥。它的嘰喳聲蠻誘人，第一次邂逅它，只聞其聲不見其蹤。幾番周折，終是尋覓到了，聲音從上空悅耳滑來。我看不清它的毛發(fā)顏色，也不知它是只什么品種的鳥，瞧它在上面不停高歌，吟唱生活，有意無意對我傳經(jīng)送寶，深感它是個生活熱心者。

有時，小鳥雄赳赳氣昂昂的歌唱聲，似描繪生活的高談闊論，或信手拈來的吟詩作對，讓初來乍到的我只有洗耳恭聽的份了。若非偶然的咳嗽和難忍的噴嚏，我不會平白無故打擾這自得其樂的天籟之音。時間長了，我懷疑它就在兩塊廣告牌的內(nèi)側(cè)筑巢定居，也讓我擔(dān)憂起它的幸福生活。為何僅有它一只，它的另一半去哪了，它的兒女呢？它的親人呢？它為何日復(fù)一日不辭辛苦地吟唱來來往往的生活？

天氣晴好的清晨，我難得見到這只小鳥；天氣不好的日子，這只小鳥也難得看見我。倒是不知，這只蕩秋千似的小鳥，還會在廣告牌上臨危不亂地坐看風(fēng)起云涌？

與小鳥不見不散一年多后，時光不覺步入翌年夏天的某個清晨，它的吟唱卻銷聲匿跡了。它不聲不響是去尋求新生活了嗎？一段時間后，心口似有些緊的我以天熱為由，默默中斷晨練，也巧妙回應(yīng)了妻子的關(guān)愛。老實說，我頗愿意遇見它，結(jié)交它。我會在某個晚上或白天，甚是念想它。

這個夏天太熱，太燥，日子有些慢。又一個清晨，我從夢中醒來，莫名有了種預(yù)感，便迫不及待一路小跑過去。它果真回來了，“嘰嘰”叫著，聲音短促也嘶啞，像季節(jié)的尾聲，透出蒼涼。它在呼喚誰，它又在等待誰？它還是孤獨的一只鳥，是我仰視的一只鳥。

一個陰冷的清晨，小鳥又模糊成大幅廣告牌頂部的一點，如一條線段中的一點。老天忽然又變臉了，露出狂風(fēng)暴雨的面目。小鳥舞動的雙翼恰如劃動的雙漿，發(fā)出的聲音恰似加油的號子，激流涌進(jìn)中，它撐起了爪下一艘巨輪。手頭沒有相機(jī)的我，把精彩一瞬留給我仰望的那片天空了。

也有若干次的清晨，許是小鳥的生活發(fā)條出了狀態(tài)，我沒見到這只“鬧鐘”。好幾次，正在我失意而返時，我看到它疾飛而至，落到廣告牌一側(cè)的電線桿上，尖叫著，直直刺向我。正在我疑惑之際，它又急急劃了個優(yōu)美弧線，引領(lǐng)我的視線——它竟然落到了老地方，恭候著我。高高在上的它，與生活中某些高高在上者不可同日而語，我一邊這樣想，一邊慢慢后退著離去，高舉的手仍揮向它，肢體語言里滿是道別與珍重?？丛谘劾锏钠拮尤滩蛔⌒α恕５蚁嘈?，它看得見，聽得懂。

這樣的景致，除去中間有段離別的小插曲，已持續(xù)兩年多時間。二〇一五年四月，小鳥又失聯(lián)了，像一架漸行漸遠(yuǎn)的飛機(jī)，逐漸消失在我的視線里……這個想法讓我好難接受。是人為搗蛋還是自然規(guī)律？但愿它是幸福的。

后來在晨練終點，我常用雙手合成“心”字對著嘴唇，“噢噢”地呼喚。我仍心存幻想，但并未換來“嘰嘰嘰”的主角。

還是應(yīng)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那句老話。

其實，我一直不知它是只什么鳥，它的體重也不過數(shù)兩，但從不影響我對它的關(guān)注。它是天空的主人，環(huán)境的傳聲筒，人類的好朋友；它也是一個吟詩作對的行家里手，一個清唱美好生活的歌唱家，一個訴說生活情調(diào)的演說家。

于我，它的相伴早銘記于心。我感覺它有些重。

忽然間，就有了種想哭的感覺。

一聲雁鳴的長度

來雁塔，一壺若干年也煮不沸的心事與何人訴說？

回雁峰，一聲雁鳴的長度又如何與時空之巔衍接？

雁去來兮，曾幾何時，雁城的一方地域竟疏忽于消瘦的冬季底色，不經(jīng)意間就遺失了熟悉的雁影，只留下單調(diào)的天蒼蒼的外殼，幡然醒悟間方想起茫茫長空的空虛。

雁，君可知，屬鳥綱，鴨科，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出色的空中“旅行家”，每小時速度六十八至九十公里。雁之根在中國北方，品種有鴻雁、斑頭雁、灰雁等七種，大型候鳥序列也。君又知，雁之情在南方衡陽：相傳“北雁南飛，至此歇翅?；亍?，雁城由此得名，系國人惟一以“雁”為雅稱的城市；“平沙落雁”，瀟湘八景之一也，衡陽的特產(chǎn)專利……

看昔日翻江倒海的暴風(fēng)驟雨席卷而來，霸氣而去，寫就了綿綿南岳七十二峰，莽莽八百里衡山，揮舞的大手筆凜立于藍(lán)墨水上游，繁衍了一代又一代湖湘兒女?；匮惴澹鳛槟显赖谝环?，匍匐著大雁般的身軀，傲踞衡陽市區(qū)，深藏著天地里大寫的幸福的守望和守望的幸福。

來了，來了，大雁來了，從呼倫貝爾大草原呼嘯而來，穿越無邊的天穹，拂拭千古的歲月，時而一字形，時而人字形，變換著精美的隊形，伸展著矯健的翅膀，口吐珠璣，掠過寒冬，抵達(dá)衡陽?；匮惴逡约爸茉庠缫言谧约旱娘L(fēng)水寶地鋪上了一層溫馨的地毯，讓脈脈的真情、甜甜的愛意，暖暖地流進(jìn)大雁心房，讓大雁風(fēng)塵仆仆的翅膀畫上一道美妙的休止符，腳下飛濺起一小片笑開了花的水珠。

大雁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一冬又一冬，一春又一春?；匮惴迮c大雁，萬千年來，同臺演奏，心有靈犀。

古今文人雅士多以衡陽雁為主角，詩里詩外，畫表畫里，競相傳頌。也不乏夾雜些許婉轉(zhuǎn)之語，或明或暗訴說著此中說不清道不明的干系，是先人當(dāng)時心境的寫照還是先人規(guī)勸后人的警示，是自然滄海桑田的本真還是人類千回百轉(zhuǎn)的曲解？

某個日子，空腹乏力的回雁峰再也無法承受大雁依戀的目光與不舍的腳步；再一個日子，回雁峰與大雁如絕情的男女朋友心酸得視而不見，心寒得形同陌路。大雁又往南，情歸何處，又往北，寸斷肝腸，余下的，只有醉?；匮惴遄砹?，醉成牽腸掛肚的慘淡經(jīng)營了；大雁醉了，醉成撕心裂肺的雁城傳說了。

當(dāng)然，人是最先醉的。人醉了，跟隨著的，魚兒，風(fēng)兒，草兒也醉了?；匮惴逡沧砹?。力不從心的回雁峰喪失了預(yù)報天氣的晴雨表功能，回雁峰的地盤，回雁峰也做不了主，久久盤旋的大雁在“聲斷衡陽之浦”的舞臺作別昨日的云彩。醉了且有醒酒的靈丹妙藥么？誰又有良方可治愈醉者，撫平頹廢？

懷舊宛如一道被風(fēng)吹過的炊煙，怯怯地在雁城靈魂的版圖上裊裊顯現(xiàn)。曾經(jīng)的少時，也不過三四十年前的光景——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大雁畫面與聲音喲。如今，我這個蹩腳的畫者與低劣的口技者，竟然無力描繪大雁那嬌小優(yōu)美的身段，無法模仿出大雁那激越人心的鳴叫。僅僅數(shù)十個春秋的荒蕪，就封凍了我難產(chǎn)的畫筆，難堪了我揪心的試唱。數(shù)十年心事與誰訴，怎一聲雁鳴比清濁？大雁圖騰灑下的美景，演繹出千古風(fēng)流；大雁默然離去的身影，寫下人間無盡遺憾。于心不甘的我仍想追逐雁來的蹤跡，翻閱雁去的歷史。因為既然來了，就是緣分；既然走了，自有心事?；秀遍g，那一排排遠(yuǎn)逝的大雁，就變成了昏睡在潔白紙頁上的句子，在筆墨的輕撫下，慢慢舒展起筋骨，舞動起翅膀，變得鮮活美麗，似在緩緩低訴著自然與人類的尷尬，默默傳遞著聚與離的惆悵。

雁城說雁，其義自見。來——雁，一個冬來春去的古老話題；回——雁，一個南來北往也繞不過的坎。

來——雁，回——雁。

回——雁，來——雁。

如今或本義或引申出的雁字、雁群、雁陣、領(lǐng)頭雁、大雁騰飛等雁詞雁語，皆是對大雁的首肯。大雁文化值得挖掘，大雁精神值得弘揚(yáng)?；匮愀笨娜欢?，肅然默定，但能否回響起若干年前一聲雁鳴的興奮？來雁塔僅為成就萬千年等候的一個回眸？“尋找南岳七十二峰”顯出彬彬有禮的款式了，大型的“萬里尋雁”這份愛意又能從探尋的蛛絲馬跡中給人多少啟迪呢？是要好好挖掘整理與大雁有淵源的景點，讓大雁文化大觀園好好惡補(bǔ)大雁文化價值這一課，以還原大雁生活的過往，掂量生靈的重量，又能借鄉(xiāng)音雋永的“雁”字牌酒店走進(jìn)大雁的信箋么，甚或捧上本土含情的各式“雁”字號酒，姑且醉上一回吧！

而今，那一聲雁鳴的長度只待追憶。難道——就只是一種生動的大鳥，只是一個曾經(jīng)的神話，只是一段憂傷的情結(jié)？難道——就只如烏拉特民歌《鴻雁》中所言，“鴻雁向南方，飛過蘆葦蕩，天蒼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鄉(xiāng)……”難道雁城的詞典里就只有代名詞，就只得“衡陽雁去無留意”了？難道那一個個涅磐般的身影就只會藏匿在眼皮底下，盛裝在心靈深處？那可是大雁迷戀的城市呀。 “萬里衡陽雁，今年又北歸?！倍鸥Φ摹稓w雁》言猶在耳；“萬里衡陽雁，尋常到此回。”王安石的《送劉貢甫謫官衡陽》仍暗涌心田。其實，理性的人的心境和靈性的雁的心境又何嘗不是同出一轍呢？就猶如美麗的煙花只在屬于它的夜晚綻放才會炫目迷人。

會不會，若干年后，掌聲響起來，久違的大雁如云朵一樣將再次飛在雁城上空，和著高亢的鳴叫聲劃破沉悶的蒼穹，續(xù)寫一樁未了的情緣，種下一段未來的傳奇？

我們翹首遠(yuǎn)盼著，我們滿懷憧憬……

直到，月色清瘦哀傷了，天空昏睡不醒了……或者，直到，我們把自己也變成了大雁……

聽一聲雁鳴，從回雁峰蕩漾開去……

雁城的天空，大雁的鄉(xiāng)愁

江南水鄉(xiāng)的雁城天空，是大雁美麗的“雁”遇，是我童年的童話。如今，逝去的不止山清水秀的山水，南來北往的大雁，更有一碗平平仄仄的鄉(xiāng)愁，僅被一些相關(guān)大雁文化的詞匯填補(bǔ)著、客串著。

家鄉(xiāng)湖南衡陽，湘江逶迤而過，蒸水、耒水一西一東匯入湘江，三江交匯，形成獨特的“三江六岸”風(fēng)光，天時地利也，風(fēng)水寶地也。

大雁的鄉(xiāng)愁，是對衡陽天空的鄉(xiāng)愁，水鄉(xiāng)山水的鄉(xiāng)愁。衡陽相傳“北雁南飛，至此歇翅?；亍保愠怯纱说妹?。一個以大雁命名的城市，曾令多少人羨慕不已?！把汴圀@寒，聲斷衡陽之浦”的大雁，似水鄉(xiāng)的一支懷想曲，雁城的一場過往錄。

聚焦大雁的天空，它是衡陽的，也是中國的。大雁屬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來自中國北方，情撒雁城?！捌缴陈溲恪保瑸t湘八景之一，衡陽特產(chǎn)專利。

在我的童年，家鄉(xiāng)的天空分外高格外藍(lán)。每年秋，大雁青睞高度，垂注藍(lán)天。它們從雁城城區(qū)來，有的還要飛往比我的生養(yǎng)地衡南還南的南方，比藍(lán)更藍(lán)的藍(lán)天去。那時我的印象并不模糊，不過有點像夢，又像煙，醒來就沒了，飄過去就散了。

我的歡樂童年，有著大雁的加盟與助陣。四季之秋，大雁飛過菊花插滿頭。一隊隊飛得那么高的大雁用心俯瞰大地，竟似能聽清我等孩子們“變一字形”“變?nèi)俗中巍钡臍g叫聲，還有我們奉上的掌聲。我頗為能指揮展翅而過的千軍萬馬得意，水鄉(xiāng)孩子的鄉(xiāng)下生活那樣的單調(diào)與單純，大雁許是心中有數(shù)了。我和美好的想象賽跑，成長著。

我的童年是大雁帶大的，也是大雁帶走的。慢慢的，我長大了，大雁卻漸漸隱去了。有時我懷疑它們是不是躲藏在云霞之中，和我玩起了捉迷藏，要么就是我不夠乖巧，惹它們介意了？為此我曾深深自責(zé)過。

大雁在我眼里愈來愈遠(yuǎn)了，雁城在我心中愈來愈近了。我第一次在心底摸索著去雁城的距離，大約是十五歲那年秋。我沿著我的沙河，渡過耒水，駛進(jìn)湘江，抵達(dá)了雁城。我望穿秋水。雁城有多遠(yuǎn)？有我十五歲的年華那么久遠(yuǎn)？

然而，一場夢想一場空——雁城無雁。我被伴大了，大雁卻下線了，可我連個招呼、連聲感謝都還沒送上呢。

二十年后，我在雁城城區(qū)安下一個小家。那是我的家，也是大雁的家。我在此“筑巢”的選擇對極了——離南岳七十二峰之一的“衡陽第一峰”回雁峰不過一公里路?；匮惴?，那可是昔日大雁的棲息地，雁城的氣候地標(biāo)。不知從何年起，回雁峰下的大雁塔悄悄筑就了，塔上塑著的幾只大雁老在向藍(lán)天張望著，似乎想盡辦法都飛不出塔身，看上去似乎無比著急，又萬分留戀。這是艱難的選擇，矛盾得很啊。

見與不見大雁，成了我童年前后的分水嶺。

我與雁城共眠多年，卻從沒光顧過回雁峰。就是這么一個風(fēng)水寶地，人醉了，魚沒了，蝦走了，水草涼了，沒有一些細(xì)致入微的小東西作伴了，大雁也愁了。我的童年不見了，人們的腸子悔青了。

獨剩古人那一句句一行行鮮活的雁字詩文在雁城跳躍著，跳著跳著，不小心跳出了紙外，飛上了藍(lán)天，如一隊隊大雁“一”字排列，搖曳著。大雁，似乎成了雁城一張默認(rèn)已久的空頭支票，一葉不能駛往雁城的異域客舟了。

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冷不丁，“嘎嘎……嘎嘎……”一聲聲雁鳴帶著無盡的思念，和著深重的鄉(xiāng)愁，于二〇一四年十月破空而來，如一記驚雷，炸響在江口鳥洲省級自然保護(hù)區(qū)的天空里。鳥洲負(fù)責(zé)人激動地說：“一共是九只豆雁。我可有三十年沒見過大雁了。”我掐著手指算，正合上我童年時的節(jié)拍。

沉寂三十年，大雁又回家了！雁城成了沸騰的海洋！就連深圳、廣州、長沙等地的一些攝影發(fā)燒友，也紛紛乘高鐵赴雁城，長槍短炮齊齊對準(zhǔn)江口鳥洲，拍下了熟悉而又陌生的精彩瞬間。

“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p>

我仿佛聽聞了大雁與水鄉(xiāng)的對話。

大雁說：“想你太久太久了。”

水鄉(xiāng)說：“念你好久好久了。”

大雁說：“你念著，我來了?！?/p>

水鄉(xiāng)說：“青山綠水為你洗塵?！?/p>

大雁，雁城好山好水的形象大使，衡陽精美的城市名片，水鄉(xiāng)永遠(yuǎn)的夢中情人。

老實說，我迷戀大雁的江南水鄉(xiāng)，迷戀童年時代的雁城——衡陽，因為那歲月。

大雁是一本書，水鄉(xiāng)是一幅畫，在畫中翻閱一本書，是現(xiàn)實的真實童話，是斑斕的五彩世界。

大雁如我，在努力找尋著那一抔鄉(xiāng)愁的出路，是否也如我，想真正記住鄉(xiāng)愁或了卻鄉(xiāng)愁……

責(zé)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