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俄道勝銀行在華發(fā)行的紙幣：羌帖名稱考略

陳文龍

摘 要：19世紀末，俄羅斯帝國東進，圖謀遠東的朝鮮和中國東北地區(qū)。1896年6月，中俄為了共同抵御日本的威脅，秘密簽訂了《御敵互相援助條約》即《中俄密約》。此條約使沙俄取得了溝通太平洋海濱的筑路權。中俄成立道勝銀行來解決修筑中東鐵路所需要的巨額資金。華俄道勝銀行名義上雖系中俄合營，然而事實上權利由俄人把持。道勝銀行發(fā)行的紙盧布為什么叫“羌帖”？歷來眾說紛紜，最有可能的說法為“契丹盧布”一說。

關鍵詞：羌帖；道勝銀行；中東鐵路；紙盧布

中圖分類號：K25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6）07-0149-03

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清朝無奈地接受《馬關條約》，把中國遼東半島割讓日本，這對于全力東進的俄羅斯無疑是個巨大的威脅。惱怒的俄國伙同在遠東有共同利益的德、法兩國，在國際上對日本進行干涉。新興的工業(yè)國日本，在實力上遠遠不能同傳統(tǒng)歐洲強國相提并論。日本勒索了清朝巨額“贖金”后，放棄了遼東半島。

西方列強促使“還遼”事件的成功，更加堅定了清廷朝野“以夷制夷”的牽制策略。沙俄則乘機向清朝頻頻示好，經過一系列的外交努力，中俄兩國在遠東問題上達成聯合抵御日本的共識。1896年6月3日，《中俄密約》在彼得堡簽訂，俄國開始修筑到達東方海岸線的鐵路。

一、華俄道勝銀行的性質和業(yè)務

橫貫中國東北的中東鐵路，途徑呼倫貝爾草原、大興安嶺莽林、冰封沼澤葦塘。地理環(huán)境嚴苛，氣候極其惡劣，況且19世紀末的東北地區(qū)人煙稀少，鐵路每向前延伸一步，均付出高昂的代價。耗費2.5億盧布的中東鐵路，對于歐洲國家中經濟相對落后的俄羅斯，如此巨額的鐵路建設費用，俄國在那里籌集的？什么國家或者公司會向沙俄供給充足的資金？

俄國為修筑中東鐵路籌集資金，在1895年由俄國圣彼得堡萬國商務銀行聯合法國多家銀行合資成立道勝銀行，總行設在圣彼得堡。擁有注冊資本金600萬金盧布的道勝銀行，表面形式上主要以法國資本為主，實際上主要股權由俄方控制，發(fā)言權在俄國手里。

《中俄密約》簽訂后，沙俄急忙派出財政部次官拉曼諾甫與清廷駐俄、德等國公使許景澄磋商修筑中東鐵路的具體事宜。1896年8月，清朝代表許景澄同華俄道勝銀行在柏林正式簽訂《中俄合辦東省鐵路公司合同》，其中第一條規(guī)定：華俄道勝銀行建造，經理此鐵路，另立一公司，名曰：中國東省鐵路公司[1]19。合同規(guī)定清朝已經把鐵路籌款修筑等事宜交辦給華俄道勝銀行辦理。

1896年9月2日，俄國誘使清朝簽訂了《中俄銀行合同》?！暗谝粭l中國政府以庫平銀五百萬兩，與華俄道勝銀行合伙做生意?！盵1]1在道勝銀行中中國是出了本金的，銀行主要業(yè)務是為修筑中東鐵路籌款，銀行總部應該在中國境內，俄國卻把華俄道勝銀行總部設置在圣彼得堡，但是不愿放棄中國利益的道勝銀行，把勢力逐步深入到中國的哈爾濱、上海、北京、滿洲里、漢口、齊齊哈爾等地，在俄國勢力范圍內的東北及中東鐵路沿線滲透的密如蛛網。龐大的道勝銀行在實際運作過程中，和中東鐵路一樣，完全把清朝擠出了銀行決策和管理層。華俄道勝銀行存續(xù)期內在華大量發(fā)行貨幣，給中國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俄國十月革命后，中國政府借助國際形勢，清除了帝俄在華勢力，中國占據本金股份的道勝銀行被政府收回，帝俄殘余勢力在法國繼續(xù)登記道勝銀行營業(yè)。直到1926年9月，道勝銀行在匯兌投機中慘敗破產，中國設置的分行隨總部倒閉一起陸續(xù)關閉。

二、華俄道勝銀行發(fā)行的紙幣

散文《一九二九底愚昧》中，蕭紅也感受到十月革命后沙俄在中國發(fā)行的紙盧布大幅貶值。她描述到：“那還是在我小的時候，‘買羌貼‘買羌貼，‘羌貼是舊俄的紙幣（紙盧布）。鄰居們買它，親戚們也買它，而我的母親好像買得最多?！驗橘I‘羌貼這件事情父親始終是不成的”[2]。蕭紅喚作的“羌貼”，即是沙俄在華發(fā)行的紙盧布，它們主要流通于中東鐵路沿線，屬于硬通貨，大家都喜歡使用。1914年歐戰(zhàn)爆發(fā)，沙俄參戰(zhàn)無暇顧及遠東，在中東鐵路沿線流通的“羌帖”，兌現困難，貶值幅度大。沙俄為了籌集戰(zhàn)爭款項，慫恿倒賣炒作羌帖。善良的東北人民以為羌帖在沙俄勝利后，能恢復原價，遂大量買賣羌貼，撈一筆的心態(tài)在蔓延。然而好景不長，一戰(zhàn)尚未結束，十月革命帝俄滅亡。華俄道勝銀行無力兌現羌貼，像廢紙一樣的羌帖，東北民間用來糊墻，俗稱“墻貼”。

三、紙盧布名稱的幾種說法

華俄道勝銀行發(fā)行的紙盧布為什么叫“羌帖”？說法極多，歸納一下，下面三種說法具有代表性。

1.“契丹盧布”說，北方歷史上的契丹民族給俄羅斯人感受最深。俄語稱中國為“契丹”，契丹音同羌。清朝來到中國的俄羅斯人把發(fā)行在中國的紙幣，叫“羌帖”。

2.清朝黑龍江流域的少數民族文化和經濟落后，他們看到俄國人使用“洋炮”不知何物？習慣稱為“老槍”，因“槍”發(fā)音在漢語中同“羌”相同，慢慢把“老槍”訛傳為“老羌”。

3.中國自古以中原自居，其他居住周邊少數民族被稱為“南蠻、北蠻、東夷、西羌”。清末，沙俄從中國西邊蜂擁而至。西邊來的俄羅斯人被清人誤以為是古代的烏孫人后代，進而演化為“老羌”。

四、清代對俄羅斯帝國的不同稱呼

羌帖，由俄國控制的華俄道勝銀行發(fā)行，它的名稱必然和清代對俄羅斯的稱呼有一定的聯系。清初，各種文獻及文學著作對侵入黑龍江流域的沙俄稱呼繁多，如老羌、老槍、羅察、羅剎等。清詩人吳兆騫《奉送巴大將軍東征羅察》題注中說：“邏察一名老羌，烏孫種也?！盵3]93而方登峰《老槍來》詩序言：“俄羅斯國，即古大食，善用火槍?！盵4]古代文學著作及民間較多使用“老槍”和“老羌”。黑龍江都督宋小濂在《呼倫貝爾紀行》一詩“羌村道中”，更是直接說土人呼物羅斯為老羌。

而當時清代國家正式文獻“羅剎”一詞出現的頻率較高。1670年8月，清康熙帝致沙皇的一封國書：“有切爾尼果夫斯基所部少數羅剎盤踞雅克薩，侵擾我邊民達斡爾和女真人?！盵5]1381682年派往雅克薩的副都統(tǒng)郎談等人，回來報告調查沙俄軍隊情況，奏稱：“攻取羅剎甚易，發(fā)兵三千足矣?！盵5]1501683年秋，康熙諭理藩院尚書阿穆珊瑯給沙皇發(fā)的國書上稱：“鄂（俄）羅斯國羅剎等，無端犯我索倫邊疆”[5]151。清朝同俄國往來的正式國書，以及大臣們的奏章均稱闖入黑龍江流域的俄羅斯人為“羅剎”。清初，剛剛睜眼看世界的中國，極度缺乏包括俄語在內的各種翻譯人才，同西方國家的交往大多依靠在華傳教士，很多文件是他們用拉丁文翻譯的。中俄《尼布楚條約》簽訂談判期間，中國使團代表索額圖的龐大隊伍中，“以譯員身份隨同使團一起去的有在中國供職的兩名耶穌會士——西班牙人徐日升和法國人張誠”[6]70。這些西方傳教士雖然長期生活在中國，可對深奧的中文和滿文了解不深，在翻譯過程中或許造成俄羅斯國名被誤譯成“羅剎”，而發(fā)給俄羅斯的國書，其國名依然是俄文原拼寫，滿文和漢文確是“羅剎”。

羅剎，男奇丑，女姝美，食啖人，乃暴惡鬼名也。清初，尋求財富的沙俄冒險分子們，歷經千山萬水越過西伯利亞冰原、浩瀚的貝加爾湖、莽莽外興安嶺，將俄羅斯帝國的邊境推進到到黑龍江、松花江流域。他們所到之處“焚毀居處，殺害居民，捕捉俘虜”[7]，“給和平的達斡爾族地區(qū)留下了駭人聽聞的印象”[6]31。此時的清朝士大夫階層以及廣大的百姓們，對世界和俄羅斯不甚了解，他們對在中國東北邊疆侵擾的哥薩克人，極其厭惡痛恨，稱他們是“惡鬼羅剎”。

雅克薩之戰(zhàn)前，康熙皇帝對和平解決邊疆問題抱有一絲希望，國家正式給俄羅斯沙皇的國書，措辭非常恰當，對俄羅斯有蔑稱性的“羅剎”一詞，萬萬不會出現。從清朝皇帝的國書以及大臣們的奏折可以看出“羅剎”不是指俄羅斯國，而是專指侵犯我國邊境地區(qū)殘忍的哥薩克人。黑龍江志稿也記錄了雍正年間，羅剎（即俄邊民）擾邊，羅剎即為俄羅斯邊疆居民。

五、“羌貼”名稱的最可信說法

1.依據不足的“老羌說”。沙俄入侵我國黑龍江流域的哥薩克人，相貌奇異，他們“深眼高鼻，綠眼紅發(fā)，其猛如虎，善放鳥槍”，“其國在大洋東，相去萬里。”[3]323烏孫、大食等中國古代西域國家，其國人相貌怪異。清初人地理認知狹隘，當沙俄從西方而來，就以為是烏孫人來了，稱俄羅斯為“老羌”。到了近代，中東鐵路招募的護路軍，他們大多是哥薩克，來到東北以后，這支特殊的沙俄軍隊參與了20世紀初，發(fā)生在中國東北的歷次重大事件：義和團運動，日俄戰(zhàn)爭，呼倫貝爾“獨立”，內蒙古王公烏泰叛亂以及蒙古族陶克陶胡反清抗墾起義。他們所做的事情，和清初殘害我國邊境地區(qū)的“羅剎”無異，人們驚呼“老羌”又來了。

然而，沙俄在中國發(fā)行紙盧布時，中國人已經睜眼看世界了，知道俄羅斯不是古代生活在西域的羌族種群后裔，頻繁出現在文學作品中的“老羌”一詞，在清末中國日益接受西方文化以后，不會成為中東鐵路公司發(fā)行紙幣的名稱，羌帖來源于“老羌說”論據不足。

2.牽強附會的“老槍說”。清初黑龍江流域少數民族是以狩獵為主要生產方式，狩獵工具落后，以弓箭為主，缺乏槍支。此時進犯我國黑龍江流域的哥薩克，使用的槍支是當時最先進的武器——火繩搶。北方漁獵民族對于能獲得火繩槍非常期盼，如此先進的武器怎能當成無用的“老槍”。20世紀初，世界槍械發(fā)展了，北方民族的老式火繩槍使用效果不佳，被人們稱為老槍。槍和羌發(fā)音近似，逐漸訛傳為“老羌”。

而早在18世紀初，清流人方式濟所著《龍沙紀略》中，介紹黑龍江邊塞人食用的菜種：“老槍菜，即俄羅斯菘也?！喜豢笆?，割球烹之，略似安肅冬菘?！薄袄蠘屓福幻Ю锛t，與雀無異，惟顯有紅毛，產俄羅斯地?！盵8]方式濟在介紹幾個菜種時，都提到俄羅斯，這可以看出所謂的“老槍”不是俄羅斯帝國的名稱，“老槍”應該是民間對沙俄的另一稱呼“老羌”的音轉，和沙俄當初使用的武器無關。

3.最有說服力的為“契丹盧布”說。俄語稱中國為Китай，直譯是“契丹”。在歷史上建立元朝的蒙古人曾經稱中國北方為契丹，隨著蒙古人建立橫跨歐亞的帝國，這一名稱在歐亞大陸地區(qū)和民族中廣泛傳播，“契丹”逐漸被歐亞民族泛指為中國，俄羅斯被蒙古金帳汗國統(tǒng)治近二百五十年，蒙古人稱中國為“契丹”一詞也影響到俄羅斯人。

1885年，曹廷杰“變裝前往伯利一帶，密探俄界情形”[9]65，歷時129天，探得180條。其中提及俄羅斯境內貿易賦稅問題，他說：“東海濱省屬地，除乞塔、尼布楚勿論外，近年伯利歲人票稅俄帖十八萬張，海參崴歲入票稅俄帖五十余萬張……田賦、狗馬諸稅，不在此數。”[9]90-91他又簡述了“俄帖”的發(fā)行和使用情況，“俄帖統(tǒng)由該國王發(fā)給，通行六大部，凡買金與官俸、官餉，皆給此帖，無民間私行印用者；“其六大部一切票稅，田賦諸正供，仍用帖解庫，故俄境人民喜用俄帖。”[9]109曹廷杰稱俄境內流通的錢幣為“俄帖”，而未提及“羌帖”等稱謂。

曹廷杰考察俄羅斯東西伯利亞地區(qū)之時，俄國流通的貨幣“俄帖”還未進入中國境內。1927年，東省鐵路經濟調查局編輯的《北滿與東省鐵路》一書寫道：“外國貨幣流通于北滿市上者，不一而足，而以日本與俄國鈔幣為最多。”“俄幣之流行，始自東省鐵路之敷設，蓋當時北滿固定錢幣，當地商業(yè)，率皆用之為媒介?！盵10]314俄國鈔幣廣泛地流通于中東鐵路沿線各城鎮(zhèn)，乃至呼倫貝爾及蒙古各地皆使用。中東鐵路流通的俄國貨幣有金盧布、銀盧布和紙盧布，以金盧布為本位金。東省鐵路經濟調查局對流通的外國貨幣也未談及“羌帖”等說法。

“羌帖”“羌洋”在中東鐵路時期華方的各種文獻資料頻繁出現。俄國十月革命后，中東鐵路罷工不斷。民國七年二月（公元1918年），哈爾濱地包工人王學賢、穆祥吉為中東鐵路公司苛待華工一事，向東省鐵路督辦事稟：“近因羌洋毛荒，百物騰貴，因而衣食不足，要求增加薪水?！毝砉と烁臑樵滦?，頭等工人月薪羌洋二百四十元，……惟我華人無奈，幾向俄總管懇求?！盵11]310民國八年五月三日滿洲里站中國商號全部罷市，五月十三日哈爾濱警察總局稟報：“中、俄商會各出羌洋大帖二萬元，計四萬元；俄道勝銀行出羌洋老帖四萬元駐滿江防司令部出羌洋老帖二萬元，共計十萬元?！盵12]219

而在俄方管理的中東鐵路當局正式文獻中，從未出現“羌帖”“羌洋”一詞，大多以盧布、俄洋出現。民國七年十月七日，中東鐵路公司車務處為華工薪金事復函：“當俄工平均日得一盧布六十戈比之薪金時，華工則得一盧布；在回旋區(qū)域及各處俄國守備夫、火爐夫及工人月薪有二十五盧布至三十盧布之數，而華人月薪則為十五盧布?！盵12]5民國八年六月（公元1919年），中東鐵路公司為改訂中東鐵路界內各城鎮(zhèn)所有商鋪、工廠之營業(yè)牌捐，發(fā)布第七十二號命令，“桶捐，三、中國燒酒：每桶俄洋二元”；“簽封捐，葡萄酒，每瓶俄洋一元?！盵12]271-2721920年北洋政府交通部致道勝銀行函第八號：“該路章程第十款內載，公司股票本金之總額定為五百萬盧布，共分一千股，每股五千盧布。”[13]

在中東鐵路附屬地沙俄實行的是具有殖民色彩的統(tǒng)治，中國方面與其往來的各類公文，不會用“老羌”等對俄羅斯有蔑視地稱謂，中國民間戲稱乃至官方非正式場合的稱呼則另當別論。華俄道勝銀行在華發(fā)行的紙盧布，稱“羌洋”、亦稱“羌帖”，說白了就是“中國大洋”“中國紙幣”的意思，俄羅斯方面也按中國方式進行稱謂，如此雙方認同的名稱，應該來源于俄人習慣稱中國為“契丹”，一詞，因契丹音同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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