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愛玲小說里的男性形象的性別弱化

孟凡晶

摘 要：張愛玲小說中的男性形象在外貌、性格、行為表現(xiàn)、家庭及社會地位等方面女性化的特征十分明顯，這一方面表達了作家對民族生命力缺失的擔憂與焦慮，另一方面也傳達出了作家對男權(quán)世界的批判思想，凸顯了她的女性主體意識。

關(guān)鍵詞：張愛玲；男性；性別；弱化；女性化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7-0171-03

在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社會里，男性在家庭中，他們是頂梁柱；在社會上，是國家政治的主體。他們的身上承載著家國天下這些性別使命，他們活躍于社會公共領(lǐng)域，在歷代文學(xué)史上都留下了諸多演繹他們英雄本色的宏大敘事。然而，隨著近代女性主義等解放思潮的傳播和滲透，不少的作家開始在作品中貶低男性，故意把男性形象弱化、女性化，在女性作家的作品中這種表現(xiàn)尤為明顯，張愛玲的小說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在中國古代的小說中，也存在著把男性形象女性化、弱化或被動化的現(xiàn)象。如明清時代的才子佳人小說、《三言》《二拍》等白話小說，甚至在《聊齋志異》《紅樓夢》等經(jīng)典小說中也存在這種情況。例如，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關(guān)于賈寶玉的人物形象的刻畫，本來賈寶玉是作為男性形象出現(xiàn)的，但是無論是在人物性格還是人物的行為舉止方面，曹雪芹都賦予賈寶玉以女性化的特征，可以說在男性性別弱化的審美趣味方面，曹雪芹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關(guān)于男性形象的性別的弱化，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首先，最明顯的是指男性在形體、容貌等外在方面的女性化，這類男性多數(shù)屬于“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型，他們身上缺少男子漢應(yīng)具備的陽剛氣息，取而代之的是本屬于女性的陰柔之美；其次，內(nèi)在方面的弱化主要體現(xiàn)在性格方面。柔弱無能、膽小被動、畏首畏尾是這類男性的明顯特征。男性性別的弱化還可以表現(xiàn)在其思想及行為方面，多愁善感、優(yōu)柔寡斷、為人處事毫無主見，沒有確定的人生目標，得過且過，缺乏對生活的熱情與責任心。除了男性自身的外在及內(nèi)在的性別弱化之外，他們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周邊的生活環(huán)境等因素也增加了這種弱化的程度。男性外在具有的女性化特征，使得這些男性在心理上產(chǎn)生一種意識，即“很像女人”的這種想法，隨著這種心理意識的不斷增強，他們會逐漸失去男性應(yīng)有的陽剛之美。在思想行為上，“勇敢、主動、有主見和責任心”等男性特點也會漸漸丟失。因此，在封建禮教的重壓之下，有的男性形象往往不如女性形象表現(xiàn)得堅強、勇敢。張愛玲的小說大多描寫的就是這一類的男性形象。她刻畫的男性形象大多避開了傳統(tǒng)男性所應(yīng)該具備的體格健碩、強勢霸道、英勇堅韌、明智理性等特點，他們身上的女性化的特征十分明顯，張愛玲更傾向于把她的作品中的男性形象“弱化”，這些男性總體顯得“陰柔、無助、懦弱”，他們不是“拿得起、放得下”、經(jīng)得起打擊的血性男兒，其個性與行為往往讓人感慨、痛惜、憐憫。當這種弱化、被動化、女性化傾向出現(xiàn)在男性形象身上，說明男人作為一類生命群體的無能與墮落，而男性群體本身是作為某種制度、文化的代表出現(xiàn)的，當這類群體開始“弱化”，那么也會從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某種制度與文化的衰落，進而已經(jīng)建立的男權(quán)世界固有的模式也會逐漸瓦解。在張愛玲的筆下，男性形象的性別弱化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外表方面弱化

在傳統(tǒng)的男性形象的特質(zhì)中，擺在首位的就是男性的外貌體格，只有體格健壯、精力充沛、外形硬朗的男性才會讓人覺得具有安全感和男子氣概，如果一個男人長著一副弱不禁風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那么他的形象氣質(zhì)就會被定格為膽小怕事而沒有陽剛之氣的“白面書生”相。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有很多男性都是外表陰柔型的，他們擁有纖長的或者高高瘦瘦的體型，白凈秀氣的臉，斯文的長相和氣質(zhì)等，如《茉莉香片》中的聶傳慶、《秧歌》中的老農(nóng)民譚老大、《色戒》里的易先生等。其中，這種女性化的外貌描寫表現(xiàn)得最明顯的是聶傳慶，張愛玲深受《紅樓夢》中塑造人物模式的影響，把女性所具有的特性附加在他的身上，雖然全篇小說都以男性為敘述視角進行描寫，但是男主人公聶傳慶無論是在外貌、形象還是性格和行為舉止方面，完全具備了女性的所有特征。

《茉莉香片》是張愛玲少有的一篇以男性為敘述視角的小說，聶傳慶作為一個男性人物的出場背景首先他就給我們一種驚艷感，“開車的身后站了一個人，擺著一大捆杜鵑花，那枝枝丫丫的杜鵑花便伸到后面的一個玻璃窗外，紅成一片”，這樣的描寫不僅艷麗，同時又透露出幾分驚異，有著強烈的視覺沖擊性，接下來是對他的外貌的描寫：“蒙古型的鵝蛋臉，淡眉毛，吊梢眼，襯著后面粉霞緞般的花光，很有幾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確實過分高了一點，與那纖柔的臉龐犯了沖?！薄罢募绨颉薄凹氶L的脖子”，全部都是用來形容女性的詞語，但是作家卻用來描寫聶傳慶的長相。張愛玲對聶傳慶的女性化的描寫，并非是作者的失誤，而是大有深意的。她這樣寫的目的是說明不僅聶傳慶的外表是女性化的，更是為了突出他的性格方面所帶有的女性化的特征做鋪墊。在《茉莉香片》中，融入了很多張愛玲的個人生活體驗，她通過與聶傳慶的相同的生活境遇、生活經(jīng)歷來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滿和憤懣情緒，以此達到男性“陰化”的書寫目的，并且對其進行反諷，進而強化了女性的主體意識。

這類外表上女性化的人物還有《秧歌》里喜歡湊熱鬧、有幾分憨直的老農(nóng)民譚老大，“老頭子下巴光溜溜的，臉上雖然滿是皺紋，依舊是一張很清秀的鵝蛋臉，簡直有點像個女孩子。瘦瘦的身材，棉袍上面系著一條有皺褶的藍布圍裙。他的眼睛有點毛病，白瞪瞪、水汪汪的，已經(jīng)半瞎了，他得要撒嬌似地歪著頭”?！豆鸹ㄕ舭⑿”铩防锿鈬烁鐑哼_的房間“像個上等白俄妓女的妝閣”，這與《紅樓夢》中寫到劉姥姥誤闖賈寶玉的臥室并把臥室當成“哪位小姐的閨房”的描寫很相似，而他本人則“比十個女人還要小奸小壞”“他那雙灰色的眼睛，不做媚眼的時候便翻著白眼”，說起話來他的聲音也是極其“柔媚地”隨時調(diào)情?！而欪L禧》里婁囂伯的兒子婁大陸長著“一張?zhí)饍舻男∧槨??！冻料阈嫉谝粻t香》里的喬琪喬“脾氣有點陰沉沉的，帶點丫頭氣”。《色戒》中的易先生“生得蒼白清秀”，《創(chuàng)世紀》里的匡仰彝也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他是高而瘦，飄飄搖搖，戴著一副茶晶眼鏡”。

二、性格方面弱化

在張愛玲的作品中，男性在性格方面的弱化是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的。幾乎所有的男性都具有這方面的傾向。首先還是以《茉莉香片》中聶傳慶為例，他不僅在外貌上具備女性化的特質(zhì)，而且在性格上也完全是女性化的。聶傳慶是男性，決定了其氣質(zhì)與其性格的男性特點，但是在這個人的性格當中，卻有著相當顯著的與其男性性格相對立的女性化氣質(zhì)。在日常生活中，他經(jīng)?？薇亲樱兄缘年幦?、懦弱、孤僻以及神經(jīng)質(zhì)，對外界事物的變化有種近乎病態(tài)的敏感與偏執(zhí)，“傳慶聽她的口氣與自己的父親如出一轍，忍不住哭了”“他索性坐下身來，伏在臺上放聲大哭了起來”。言丹朱說“要我把你當做一個男子看待，也行，我答應(yīng)你，我一定試著用另一副眼光來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點男子氣概來，不作興這么動不動就哭了，多愁善感的——”，他是一個男性，但是在女性眼中已淪落為需要女性慰藉的比女性更柔弱的“女性”，他的膽怯、自卑、多愁善感、內(nèi)向、謹小慎微、易波動的情感等都說明聶傳慶心理人格在偏離正常的規(guī)范與常態(tài)，這表現(xiàn)在他的言行舉止、性格、心理諸方面的女性化，可以這樣說，他是一個女性化或半女性化的男性人物形象。

其次，男性性格的弱化還體現(xiàn)在對待情感方面。傳統(tǒng)的男性本應(yīng)是大膽果斷、理智清醒、認真負責的，但是在張愛玲小說中她塑造了很多在婚姻感情方面軟弱、缺乏追求愛情的勇氣和膽量而最終導(dǎo)致婚姻、命運悲劇的男性知識分子形象。以《半生緣》中的沈世鈞為代表，和早期張愛玲作品中的男性形象不同的是，出現(xiàn)在這部小說里的男主人公沈世鈞的形象很積極很正面，他不再是封建家庭里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他上進好學(xué)，雖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但是他對自己的封建家庭很不滿，與父親決裂、看不慣母親的作派，在家里沒有感受到溫情和快樂，他離開家庭出去讀書自謀出路，年紀輕輕就做了工廠的工程師；性格沉靜內(nèi)斂，不善交際，更不喜與女孩子嬉戲打鬧。在開始與顧曼楨的愛情之前，在形象上他似乎沒有任何的缺陷。對環(huán)境的順從以及對愛情的不信任，稍微受到一點阻擋就會“以柔退走”的沈世鈞在現(xiàn)實面前妥協(xié)了。他總是懷疑曼楨對自己的感情不真實，原本很確切的一件事情，他卻要在那邊“反復(fù)思索”，結(jié)果越想越不對勁，進而懷疑自己、否定自我。他也說過“我承認我這種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個缺點，我的缺點實在太多了，好處可是一點也沒有。”同時世俗的眼光也是他所懼怕的，他雖然邀請曼楨到南京并且打算與她訂婚，但是卻又不敢大膽地告訴家里人，甚至在家人懷疑曼楨的家世不好的時候，他也不敢承認事實。他要曼楨搬家以隱瞞真相，并且讓她遠離已經(jīng)不做舞女并嫁了人的姐姐曼璐，這些事情嚴重傷害到了曼楨的自尊心，兩人激烈地爭吵，然后沈世鈞憤恨地離開。沈世鈞也曾去找過顧曼楨，后來他胡亂猜忌曼楨可能移情于張豫瑾，于是他對這段感情徹底死心了，在此之后發(fā)生的事情改變了幾個人的命運。后來，他聽從了命運的安排，娶了并不相愛的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石翠芝為妻，成了一個洋行職員，有了兩個孩子，自此兩個沒有感情基礎(chǔ)的人循規(guī)蹈矩地過著上海小資產(chǎn)階級家庭尋常的日子。在面對生活時，沈世鈞缺乏足夠的勇氣，他還沒有完全擺脫封建家庭的影響并且在內(nèi)心仍然對之有依賴性，不能實現(xiàn)真正的自主獨立。性格里存在的軟弱性不僅反映了沈世鈞命運的悲劇性，也同時反映到作品中其他兩位男性知識分子的身上。世鈞的好友許叔惠以及他的“假想敵”張豫瑾也面臨著相似的問題。在沈世鈞結(jié)婚之前，許叔惠和石翠芝偶遇，兩人一見鐘情，面對兩人的愛情時，兩人的表現(xiàn)截然不同。作為一個女孩子，石翠芝明明知道家里人很勢力，但是她不顧兩人家世之間的差距，主動給許叔惠寫信表達感情，相比翠芝的大膽，叔惠的表現(xiàn)則顯得很無力。由于受到自卑和愛面子心理的影響，使出身貧寒的他始終缺乏追求愛情的勇氣。石翠芝曾因父母逼她嫁給不愛的人，寫信向許叔惠求救，但是他也沒有辦法，讓自己醉了一場之后選擇了退縮。張愛玲這樣書寫的目的就是想要說明雖然時代在前進，但是時代的浪潮并不能夠洗掉這類男性身上所帶有的怯懦和自卑，他們被文化和生活壓抑的喘不過氣來，也說明了這類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脆弱，他們最終只能選擇向現(xiàn)實投降。

此外，在張愛玲的小說中還有這樣的一類男性形象，他們以浮華浪子的形象出現(xiàn)，他們整日只顧著吃喝玩樂，周旋于各類女性之間，逢場作戲，從不付出真正的感情，更不愿因為結(jié)婚而讓自己有所羈絆，除非結(jié)婚對他們有好處。以《傾城之戀》中范柳原、《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喬琪喬為例。范柳原為了逃避婚姻所帶來的責任，他遲遲不愿與白流蘇結(jié)婚，如果不是因為戰(zhàn)爭，也不會讓他瞬間覺得害怕，從而選擇與白流蘇共度一生。他只是多了一個名義上的妻子。喬琪喬是一個典型的花花公子，他選擇與葛薇龍結(jié)婚的原因并不是因為愛她，只是為了自己能夠生活得更好，他沒有為了維持這段婚姻負過任何責任和努力，甚至還想著以后離婚。他完全沒有作為一個丈夫所應(yīng)該具有的照顧家庭、賺錢養(yǎng)家等責任的意識。這兩個人物形象也從一定程度上說明了男人作為丈夫的角色正在發(fā)生著變化。

三、家庭經(jīng)濟地位方面弱化

在男權(quán)世界中，男性是絕對的主宰者。他們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各個領(lǐng)域都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同時他們主宰家庭、主宰女性，也是無需論辯的事實。在男人的世界里，一切重要的決定、職責、行動等都依靠男性，女性只能生活在這個世界的邊緣，尤其是在家庭生活中，她們被父權(quán)、夫權(quán)束縛著。但是張愛玲通過她的小說有意識地展現(xiàn)了男性在家庭中的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的喪失，她的筆下有這樣一類男性：他們被剝奪了象征著宗法制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的主體身份，他們雖然身為男性，但是卻生活在以女性為主導(dǎo)的家庭環(huán)境里，有的甚至連起碼的經(jīng)濟獨立都做不到，他們依靠女人來養(yǎng)著，依靠女人的家產(chǎn)活著，他們反而成為了女性的附庸，沒有能力也沒有膽量脫離女性。一個人如果經(jīng)濟上不獨立，必受他人牽制。只有經(jīng)濟獨立的男人，做事時才不會看別人的臉色；也只有經(jīng)濟獨立的男人，才不會拿別人的錢手軟。只有經(jīng)濟獨立的男人，遇事才不會著急，事事沉靜冷落?？墒浅霈F(xiàn)在張愛玲筆下的卻不是這樣的男性。如《創(chuàng)世紀》中的匡家父子，匡仰彝和匡霆谷，他們生活在以戚紫薇為主導(dǎo)的女性家庭里，他們沒有所謂的話語權(quán)和權(quán)威性，甚至吃穿用度都靠戚紫薇養(yǎng)著。對于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來說，要想做到無憂無慮，就必須有足夠的金錢支撐才行。人需要一定數(shù)量的金錢才會有安全感，即美國著名心理學(xué)家福雷德利克·赫茨伯格所說，金錢為“安全因素”。但是張愛玲小說中塑造的這類男性形象不僅在經(jīng)濟上沒有地位，在家庭中的地位也在逐漸喪失，他們表面上風光，做事講排場好面子，實際上都是在以女人們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作為支撐。在張愛玲的作品中，很多家庭都是以女性作為實際掌權(quán)者的，例如《金鎖記》中的姜老太太、《傾城之戀》中的白老太太以及《小艾》中的席老太太等等。在某種程度上，張愛玲筆下的男性只是成為了封建家族傳宗接代的工具，只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征。她在其男性角色的書寫策略中，將男權(quán)文化下賦予女人的具有貶抑色彩的特點反過來應(yīng)用到男性身上，使男人栽倒在父權(quán)社會原本為女人所設(shè)置的牢籠之中，其中暗含著極強的嘲諷和顛覆色彩。

男性的弱化從反面證明了女性的進步和解放，封建制度始終壓迫著女性，但也推動著她們意識的覺醒，不管她們曾經(jīng)被壓迫了多么久，歷史的大趨勢是無法改變的。所以，張愛玲以女性的視角重新審視了男性的主體話語地位，她對男權(quán)社會進行了無情的批判和嘲諷，并且對男性的性別優(yōu)勢給予了徹底地解構(gòu)和顛覆，凸顯了她對女性的人文關(guān)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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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精讀本.中國華僑出版社，2002.

〔2〕曹雪芹.紅樓夢.北京軍事誼文出版社，2005.

〔3〕張愛玲.半生緣.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責任編輯 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