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兒戲

菊韻香

貞觀六年，長安城外，虎頭坊。三更時分，陸小七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黑衣人飛快地躍進了范統(tǒng)所住的宅院。

早在除夕夜與破五日，棲身巷口客棧的陸小七便觀察到，這個黑衣人曾先后來過幾次。許是忌憚他的身手，踩完盤子便撤了，沒有貿然行動。而今夜將是最后的機會，決不容錯過。陸小七也深知這點，于是，在黑衣人翻墻入院的那刻，他也從客棧后窗跳出，一陣風似的追進了范家宅院?？蓛H僅慢了半步，黑衣人已痛下殺招，揮劍直擊范統(tǒng)的咽喉。

范統(tǒng)伸手死死攥住劍身倉皇呼救：“陸小七，救命?。∧悴皇窍霘⒗献訂?？那快點救我?。　?/p>

范統(tǒng)說的是實情，陸小七做夢都想剝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記得幼時，陸小七和父親住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下縣，因母親去世前患過一場重病，欠下不少債務，素有“滾刀肉”惡名的范統(tǒng)就強行拉攏陸父參賭，撈錢還債。進得賭場，十有九輸，短短數(shù)日，陸父便輸?shù)袅俗嬲吞锂a，走投無路下上吊自殺了。那年，只有9歲的陸小七流落街頭，成了孤兒。

當時，他曾拎著殺豬刀去找范統(tǒng)拼命，半路遭受毒打，昏死路旁。等悠悠醒轉，人已遠離家鄉(xiāng)，后在長安城郊的一座深宅大院里安下了身。救了陸小七性命的，是個名叫高立、功夫了得的中年男子。在高立的調教下，陸小七漸漸成長為一等一的高手。年前的臘月十六，陸小七奉命前來虎頭坊暗中保護一個人，此人偏偏就是范統(tǒng)！范統(tǒng)似乎也發(fā)覺了他，嚇得終日龜縮家中，足足29天沒敢露面。再有半個時辰，就將滿一個月。

聽著范統(tǒng)哭爹喊娘的嘶叫，盡管恨在心頭，陸小七還是挽個劍花刺向黑衣人的后心，試圖逼其放棄攻擊。孰料，黑衣人竟不管不顧，舍了性命也要置范統(tǒng)于死地：“禽獸不如的畜生，去死吧！”

是女人的聲音。蒙面黑衣人是個年輕女子！陸小七收劍不及，劍尖戳中了她的后背，而她的手中劍也走了偏，扎進了范統(tǒng)的肩胛。

“快放下劍。你是什么人？”陸小七冷聲喝問。黑衣人忍痛回頭，斜脧著他回道：“我是他的債主。他欠我血債，我要讓他血債血償！”

“他也欠我一條命，但他今夜還不能死—”

“沒商量，他必須死！”黑衣人突然加力，猛地一擰。長劍被范統(tǒng)攥著，還扎在他的肉里呢。這廂一較勁，范統(tǒng)登時疼得如殺豬般號叫不止。趁此機會，陸小七劍尖上揚，挑落了黑衣人的蒙巾。

借著皎潔的月光望去，陸小七不由脫口叫出了聲：“你是……月娘？”

這位夜襲范統(tǒng)的黑衣人姓柳，閨名月娘，曾是陸小七幼年時一墻之隔的鄰居，兩小無猜的玩伴。

月娘禁不住眼圈泛紅，咬牙切齒地道出了一樁昔日恩怨：在陸小七消失的第二年，范統(tǒng)酒壯惡膽，欺侮、逼死了月娘的母親。月娘告進縣府，縣令卻推三阻四地遲遲不抓人，故意放跑了范統(tǒng)。

此后，月娘拜了一個走江湖賣藝的武把式為師，邊習武邊尋找仇人的下落。功夫不負有心人，去年，總算在毗鄰京師的虎頭坊瞄到了范統(tǒng)的影兒?？刹坏人鍪?，生性淫邪的范統(tǒng)便因與人爭搶青樓頭牌而行兇害命，被官府緝捕后打入死牢，審理完結準備處以斬首。哪承想，沒過多久，月娘卻得知，身負死罪的范統(tǒng)又被放回了家！

聽著聽著，陸小七也恨得牙根癢癢。可義父兼救命恩人高立有交代，要范統(tǒng)活著。念及此，陸小七勸道：“月娘，快住手，他的死期已不遠了?！?/p>

“我不信！”月娘憤怒地打斷了陸小七，“那年，他害了我娘，罪證確鑿，最后卻被縣令放了。年前，他被判死刑，現(xiàn)在不也逍遙法外嗎？陸小七，難道你忘了，你爹也是被他逼死的！”

殺父之仇，豈能不報？稍作思忖，陸小七垂下劍，轉了身。顯然，這是在給月娘機會。

范統(tǒng)見狀，頓時嚇破了膽：“陸小七，這么多天你沒動我，我已經猜出是怎么回事。你別不管我，救命?。　?/p>

恰在這時，陸小七忽聽月娘大叫一聲。他回頭一看，只見月娘手臂受傷，倒退幾步，長劍也落了地，斷為兩截。擊傷她的人并非范統(tǒng)，而是不知何時抵達的義父高立！

“義父，你怎么來了？”

“陸小七，你太讓我失望了。”高立臉色冰冷，揚手摑了陸小七一記響亮的耳光，“去，殺了她！”

陸小七大驚：“為什么？她為母報仇有錯嗎？”

“住口！”高立喝道，“別忘了入門那日，我教你的規(guī)矩?！?/p>

誓死盡忠，不問對錯。這便是鐵打的規(guī)矩。而對于這扇門，高立曾嚴令門下數(shù)百弟子，不得對任何人提起它的名稱：麗競門。

“義父，那總該講王法吧？”陸小七急忙反駁。高立抬手指向范統(tǒng)和月娘，撇嘴哼道：“王法？哼，王法就是誰敢害他少一根毫毛，誰就得死！”

高立說，因為要他活著的人，恰是當朝天子李世民。玄武門之變后，李世民正式登基，可文武百官仍對他存有戒心，更別提直言進諫了。一天，李世民批閱到了大理寺卿送來的奏折。奏折上說，年關將至，約有400名被科以大辟之刑的死囚日夜痛哭。問其緣由，眾囚皆稱不怕死，只是心中憾事未了：有的家中老母未曾安頓，有的一脈單傳未留香火……大理寺無法阻止死囚哭鬧，特奏請圣上準許提前用刑，以圖耳根清靜。李世民閱罷，突然靈機一動。為了改變自己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形象，一個史無前例的想法瞬間在他的腦中形成：朕要縱囚！

所謂縱囚，意即把死囚全部放回家過年，等處理好后事再自動返回受刑，時限一個月。次日早朝，李世民這么一說，眾臣當場炸了鍋。這個說，死囚多是心狠手辣的兇犯暴徒，一旦放歸，后患無窮；那個說，怎能超越法度跟惡徒講信義？哪知，李世民堅持說：“給朕閉嘴，朕偏要放縱一回，讓你們瞧瞧！”

就這樣，十惡不赦的范統(tǒng)也被放回了虎頭坊。

“義父，你是說，圣上早料及此舉風險太大，死囚們會逃，也可能會遭被害人圍攻，便派出我們麗競門執(zhí)行任務？難道，麗競門是圣上秘密創(chuàng)建的殺手組織？”陸小七問。

陸小七猜得不錯。想當年，為監(jiān)視太子李建成的舉動，清除明面上不方便除掉的人物，時為秦王的李世民就授命高立等人，收羅孤兒建起了秘密暗殺機構麗競門。

高立說：“身為殺手，心里當只有任務，沒有是非對錯。圣上要范統(tǒng)之流活到正月十五，然后返回大理寺死牢，圣上就會贏得宅心仁厚的美譽，也可讓那幫文武老臣們心服口服。萬一范統(tǒng)死了，圣上丟了臉，我們丟的將是腦瓜子！”

陸小七得知內情，頓覺心痛陣陣。這時，范統(tǒng)突然抓起月娘的斷劍刺向她的心口：“臭丫頭，他舍不得殺你，老子來。哈哈，去陰間陪你爹娘去吧！”

“嗤”，刀劍入肉，聲如裂帛—

長夜過去，天色放亮，上元節(jié)到了。近400死囚感念當今天子的仁慈，悉數(shù)歸獄。大理寺卿屁顛屁顛跑上朝堂，直樂得語無倫次：“皇上，全回來啦，一個沒少。真是皇恩浩蕩，絕世奇觀啊！”李世民龍顏大悅，命眾死囚于當晚夜游長安，同賞花燈。

入夜時分，長安城內又上演了人間罕見的一幕：皇帝的寶輦在前，一群披枷戴銬的囚犯在后，浩浩蕩蕩行走于燦爛輝煌的燈會之中。全城百姓無不心悅誠服，呼啦啦跪倒一大片，山呼萬歲。見此宏大陣勢，李世民感慨萬千，當即下詔將這些重義守諾的死囚赦為流三千里，刑滿附籍當?shù)亍Ｒ粫r間，圣明之聲直貫云霄，經久不息。

在君囚同游的歡樂時刻，街旁，有個年輕女子滿眼含淚，不停地向隊伍中的一名男囚招手。

這對男女便是月娘和冒名頂替死囚范統(tǒng)的陸小七。昨夜，范統(tǒng)要殺月娘，生死關頭，陸小七背棄門規(guī)搶先出了手。見范統(tǒng)脖頸處鮮血迸濺，頃刻斃命，高立勃然大怒，恨聲叱罵陸小七不成器。但事已至此，唯有盡快想出補救之策。

恰在此時，一個個令人焦頭爛額的壞消息接踵而至：黑松嶺死囚牛二縱火燒屋，趁亂欲逃；潼南城死囚于得水在房中挖地道，想溜之大吉……大理寺卿也哭喪著一張老臉找來，說：“圣上縱囚本就是昏招，由大理寺負責監(jiān)控的百余名死囚，從出去那天起就沒安分過，今天這個想跑，明天那個行兇，密探也被打傷不少。高大人，放虎歸山易，惡虎入柙難，局勢即將失控，咋辦？”

還能咋辦？陸小七長劍一擎：“懲惡方能揚善，對死不悔改之徒，決不能姑息遷就！”

高立和大理寺卿很快達成共識：馬上找人頂杠，湊數(shù)救場，助圣上演好這場千古大戲，并稟之戲到高潮，借機赦罪。

次日，流放途中，陸小七接到了高立的一封信函，稱諸事已打點妥當，是回麗競門還是逍遙山野，由他自行決定。那送信人沖他微微一笑，正是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