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師”并非姓“黃”名“天”,而是許多中大師生對黃天驥老師的昵稱。叫上一句“黃天師”,那是大家對他發(fā)自內心的敬重。這里,無疑有類似“我的朋友胡適之”的親切與隨和,但絕無調侃與其他?!包S天師”,就是我們的一位好老師,如此而已,但又并非如此而已。
初見“黃天師”
2005年,我從華師碩士畢業(yè),當年報考了中山大學康保成先生和浙江大學廖可斌先生的博士。記得中大成績很快就公布了,成績下來,我排名第三,當時康老師說戲曲史方向招兩名學生。顯然,我是沒有機會了。后經(jīng)某位老師的指點,說也許可以調劑到黃天老師處,然后我就抱著試一試的心情給黃天老師打了通電話。大概黃天老師說“文學是人學”,文學的理解是需要豐富閱歷的。放下電話,我非常沮喪,心想:也許黃天老師認為我是應屆生,閱歷有限,故而理解人生理解作品不會很深刻,可能不會錄取我。
帶著欲罷不能的惆悵,我又參加了浙江大學的博士生入學初試。也許是廣東人慣有的思維,加之在廣州讀書多年,多次參觀中大校園,早已被新港西中大校園的紅樓群和校園里的大草坪所吸引,那是南國秀美的中大校園,沉靜而端莊。如果我能在里面學習多好!可想當時去浙大考試的心情,是如何的倍受打擊。到了四五月間,承蒙康保成先生的眷顧,中大又可以錄取我了,這時浙大也通知順利通過初試,準備面試。盛產文人俊士的江浙、煙雨朦朧的西湖對于我還是很有吸引力的,不過中大離家更近,還是做了留廣東的選擇,致歉所報考的導師廖可斌先生。我終于如愿進入中山大學學習。
某天晚上,是入學師生見面會,地點在中文樓八樓的戲曲教研室。教研室里面有兩排很大的書柜,放著各種戲曲典籍。其中一面墻上,掛著一幅黃天師等人紀念王季思先生從教70周年送的匾額,上面寫著“經(jīng)師可求,人師難得”。當時有黃天師、康保成老師和黃仕忠老師出席。黃天師給我們一年級的博士生介紹了中大中文系戲曲研究的傳統(tǒng),介紹王季思先生的為人與為學,講述了王季思、董每戡、詹安泰等前輩先生的學術特色。聯(lián)系前輩學者的研究特色,要求我們未來的學術,要注意宏觀的概括,也注意微觀的考證;他說考證是為了說明一個問題;不贊成談空話,像上世紀80年代對西方理論的生吞活剝,為理論而理論。黃天師還激勵我們學習孫中山先生的名言,學生“要立志做大事,不要做大官”。
印象特別深刻的是,黃天師特意給我們交代了幾條讀博期間的規(guī)矩:首先,在讀博期間,既要學做學問,也要學怎么做人,而且做人比做學問更重要;其次,教師節(jié)、逢年過節(jié)等不允許學生給老師送禮,發(fā)張電子賀卡就可以了;再次,學生和老師在學術面前都是平等的,上課發(fā)言或是平時,學生可以和老師互相答疑辯難,更期待學生超越老師。見面會的時間正好是教師節(jié)的前兩天,本來同學們還商量如何給老師慶祝教師節(jié),被黃天師這么一說,大家都不敢輕舉妄動,甚至在整個攻博期間,大家都悄悄把對老師的愛戴深藏心底,不敢以任何“世俗”的形式表達對老師的尊敬。當時黃仕忠老師期待我們繼承發(fā)揚中大的戲曲研究傳統(tǒng);康老師告誡我們“胸襟與學問成正比”。黃天師當時已是古稀之年,但穿件白襯衫,干凈整潔,神采奕奕,對新生的諄諄教誨中,我能感受到他對這個團隊傾注心血和對下一代的殷殷期待。
課堂中的“黃天師”
中大戲曲專業(yè)博士畢業(yè)的同學,大概都對該專業(yè)的集體討論課印象深刻。入學的第一學年,除了上英語政治公共課以外,還要上一門集體討論的專業(yè)課。戲曲團隊的協(xié)作不僅僅表現(xiàn)在科研團隊的協(xié)作,在博士生的培養(yǎng)過程中也體現(xiàn)了團隊的協(xié)作精神。雖然每個同學都有自己的導師,但是入校以后,導師會強調他們是一個導師組共同指導的。大家一同上課、一起開題、一起答辯,有問題老師們共同把關診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即使當時沒有給我們上課的相關專業(yè)的老師,導師也會介紹我們讀他們的專著,學習借鑒他們的方法,如有問題也是可以向他們當面請教的。在中大的幾年,同學們都特別享受這種民主的學術氛圍。
記得我們年級每周四晚上是專業(yè)集體討論課。中國戲曲史、民俗學、元明清文學方向的導師團隊一起給該方向的博士生上集體討論課。事先老師們會布置下一次討論課的主題,圍繞主題,同學們去查找文獻發(fā)現(xiàn)問題。討論的主題有時候是一個劇本、有時候是某學術雜志上的一篇論文,或是某位學者的某本專著、或是大家一同觀摩的戲劇演出。當時一起上課的導師有黃天師、康保成老師、歐陽光老師、黃仕忠老師等。大家分屬不同的學科,看問題的角度會不盡相同。雖然沒有規(guī)定每個學生都要發(fā)言,或是發(fā)言時長,但是每次上課,大家都爭先恐后地發(fā)言,討論很熱烈,往往到下課時間大家還意猶未盡,在回宿舍的路上還繼續(xù)著課堂上的話題。每次討論課,黃天師總有精彩的發(fā)揮。
我印象最深刻的,2005年白先勇先生帶著他的《青春版牡丹亭》到中大巡演。我們先是聽了白先勇的報告,后來在學校的梁銶琚禮堂看了三晚的《牡丹亭》全本演出??赐暌院?,作為學生,我們震撼的是《青春版牡丹亭》全是手工蘇繡的華美戲服、濃烈香醇的愛情在昆曲舞臺上如何典雅端莊的演繹。黃天師給我們詳細分析了《青春版牡丹亭》改編的得失,其中有的話我至今記憶猶新。大概的意思是說,“‘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湯顯祖強調‘牡丹亭上三生路,而白先勇先生的《青春版牡丹亭》更強調‘莫相負,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演繹‘莫相負,以前我們比較少注意到,我比較認同白先勇的主題判斷,今天強調愛情的‘莫相負是很有積極意義的”。 黃天師總是能夠高屋建瓴,一針見血指出本質。在討論課上,黃老師倡言大家勇于“胡說八道”。他認為《青春版牡丹亭》演繹杜麗娘的離魂,有些處理不太恰當。本來在湯顯祖原著中,這一出是很悲痛的,八月中秋,月亮不出來,偏偏蕭蕭瑟瑟飄著秋雨,杜麗娘感慨生命之花即將枯萎,“但愿那月落重生燈再紅”。白先勇在此前安排了石道姑出場,黃天天師認為這樣大大沖淡了悲劇的氛圍。而白先勇在處理杜麗娘斷氣后,安排眾花神出場,簇擁著杜麗娘換上紅袍,簡直是“妙極了”、“可能是從《人鬼情未了》學來的,感覺靈魂上天了”。黃天師就是這樣出其不意,能把古典戲劇的當代演繹與外國的電影聯(lián)系在一起。類似的奇思妙想很多,這讓我們感受到黃天師的思維是活躍的、發(fā)散的。黃天師提倡學生“胡說八道”,其實是讓我們發(fā)散思維,勇于提出新見解,但我們往往感嘆,黃天師的聰明智慧,學不來,那是黃天師的才情經(jīng)過歲月與書香的浸潤后的睿智與通脫。
說起黃天師的睿智,我想起了曾永義先生。曾先生是臺灣戲曲學界的泰斗,2015年當選為臺灣中研院文科院士,在大陸也享有盛譽。2015年在臺灣訪學時,我曾拜望曾先生,席間他仍然念念不忘與黃天師2007年在山西參加學術會議考察期間互相唱和的情景,他說自己吟詩作對或是寫文章,雖然快是快了些,但是終究沒有黃天師寫的好。這一點,他表示不得不佩服。
黃天師多次在課堂上,叮囑我們不僅要從文本中看戲曲,更要從舞臺的動態(tài)中體會戲曲。主張將不同的領域、不同的方法貫通學術研究。天師們甚至要求我們積極參加歷史、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的講座,已經(jīng)讓我們有了跨學科思考問題的習慣,這對于我們日后的研究都甚有裨益。黃天師倡言包容,要“學科相互滲透交叉的內涵”,多次強調自己“學術生涯中,雖說是以戲曲為主,但不曾中斷詩詞的寫作和研究……常常是帶著詩詞的眼光去研究戲曲,又帶著戲曲的眼光去研究詩詞?!贝_實如此,黃天師的學術研究領域,不僅有戲劇戲曲的天本行,也有吳偉業(yè)、朱彝尊、陳維嵩、納蘭性德等人的詩詞研究引人注目;2008年,黃天師竟然出版了周易研究的皇皇巨著《周易辨源》!
黃天師的課講得特別好,曾榮獲國家級教學名師的光榮稱號。我們無緣在本科課堂上享受黃天師授課的精神大餐,除了博士生的集體討論課,只能從講座中領略黃天師的另一種風采。2012年,黃天師和康老師一起要到開封開會,我們商量,決定正好邀請黃天師和康老師作為外聘專家給我們開題。院領導知道了以后,極力要求黃天師和康老師同臺做客鄭州大學的“名師名家講壇”,為我們的學生作講座。黃天師原來給我預報的“名家講壇”的題目是有關治學的心得,康老師講《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現(xiàn)狀及存在問題》。后來黃天師臨時改了題目,講《嶺南文化的特征》,沒有講稿,沒有ppt,我還擔心旅途勞頓影響演講。黃天師從廣州及第粥的做法——什么東西都放一點,形成新的美味講廣州的包容與創(chuàng)新,從沙琪瑪、葡式蛋撻傳統(tǒng)食材與西式烹飪方法造就的外酥里嫩中西合璧講廣州的文化特性,從廣州的五羊雕塑講嶺南文化與中原農耕文化的聯(lián)系。一個多小時下來,臺下的學生聽得如癡如醉,講座結束了學生們還意猶未盡,嘰嘰喳喳的一圈仰著臉圍著提問題。黃天師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黃天師似乎有與生俱來的親和力,站在一邊護駕的我,看著這種情形,真是自豪和幸福!后來才從康老師和李恒義師兄口中得知,黃天師是天才演說家,曾經(jīng)在一個鄭重的場合手拿白紙激情昂揚的演講!難怪陳平原先生說:“研究戲劇的黃天師,‘舞臺感很好,且有‘人來瘋的一面,越是大場子,他的表演就越出色?!贝髨雒嫔星胰绱擞稳杏杏?,區(qū)區(qū)一個小講座又豈能難倒黃天師呢!
生活中的“黃天師”
在中大讀博期間,學生們總是愿意跟黃天師一起說話,傾訴自己的困惑與煩惱。每次出現(xiàn),往往身邊總會有同學圍著說話。我每次見到黃天師,他笑臉就如三月的陽光,可以讓人忘卻一切煩惱,溫暖、樂觀。我們都熟知黃天師的“五愛”,“愛祖國、愛中大、愛學術、愛教學、愛學生”。每當這時,黃天師總是耐心的聆聽,指點迷津,或是給予鼓勵鞭策。畢業(yè)以后,我們不斷回望中大,依然幸福地享受著黃天師對我們這些徒子徒孫們的關愛??道蠋煈蜓?,這是典型的“隔代親”現(xiàn)象。
中大畢業(yè)后,我去了鄭州大學工作。初到鄭州,黃天師大概很擔心我這位土生土長的廣東人在異鄉(xiāng)不習慣,很關心我的生活和工作。每次給黃天師打電話,他總是很細致地問我,吃的習慣嗎?氣候習慣嗎?課多不多?工作環(huán)境怎么樣?同事關系融洽嗎?得知我分到房子,黃天師叮囑我好好珍惜,安定才能發(fā)展。有一點點成績時,我總能得到許多肯定與鼓勵。每次節(jié)日給黃天師寫信,他總是很認真的回信,細細地叮嚀,諄諄地教誨,每每讓我感動。即使是平時的一個簡單的手機短信,黃天師的回復總是很親切很溫暖的。潤物細無聲,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給我的人生態(tài)度、科研思路等方面點撥。黃天師從來沒有教導我應該怎么做人,應該怎么跟學生打交道。而他的謙和、真誠、關心學生,已經(jīng)做了最好的詮釋。在導師們中,黃天師的年齡最大,但看的論文一點不少。答辯當天,他總會輕描淡寫地說,我昨晚看了一個通宵。要知道,我讀書的時候,黃天師已經(jīng)是七十多歲了!
黃天師的人格魅力似乎是辯證統(tǒng)一。古人有云:“動如脫兔,靜如處子”。廣州人的品性,庶幾近之。“生猛”與“淡定”,是黃天師這位老廣州辯證統(tǒng)一的特色。黃天師既能長時間擔任行政工作,也能坐在書齋做扎實、有分量的學問,還能進行活潑生動地創(chuàng)作。如參加王季思老師主編的《全元戲曲》,再擔綱主編《全明戲曲》,可見其“生猛”;師承王季思、董每戡等先生建設維護一支堪稱全國戲曲研究重鎮(zhèn)的隊伍,亦見其生猛;游泳池矯健的泳姿、講臺上敏捷的身影、神采飛揚的講演、走廊上與學生爽朗干脆的笑聲……生活中處處可見黃天師的“生猛”。
“生猛”的同時,黃天師又是“淡定”的?!暗ā保命S天師的話來說,是指“優(yōu)游舒泰,自得其樂,享受生活”。在主持國家重大攻關項目《全明戲曲》繁重工作的同時,他還可以一邊在多家報紙開個人隨筆專欄,或寫輕松、活潑、幽默的散文,或寫特殊年代里的“帶淚的微笑”;在撰寫嚴謹學術論文的同時,也能創(chuàng)作詩詞歌賦,樣樣精通,藝術的精湛有時甚至能亂入古人。有時能在校園里聽到同學們奔走相告,“黃天師要擔任學校合唱團的指揮客串演出啦!”據(jù)說黃天師曾經(jīng)參加過廣東業(yè)余游泳大賽并捧回老年組的銀獎。因師母的身體關系,黃天師善于烹飪也樂于烹飪。繁忙的工作之余,他會在家里來一場鍋碗瓢盆蔥姜蒜的交響樂。這難道不是黃天師的“淡定”么!
黃天師的生猛,是其積極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的外化;其淡定,是熱愛生活熱愛工作的升華。今年是黃天師從教60周年,黃天師的為人,為學,深深地影響、鞭策著我們!他自己之于學生,又何嘗不是“經(jīng)師可求,人師難得”呢!
劉紅娟:廣東省興寧人,文學博士、博士后,碩士生導師?,F(xiàn)為華南農業(yè)大學首聘教授,主要從事元明清文學、中國戲曲史、廣東地方戲(如西秦戲)等的相關研究。主持在研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大陸西秦戲與臺灣北管的比較研究》,出版《西秦戲研究》《歌仙劉三姐》等專著或編著多本,在《文藝研究》《中國戲劇》《戲劇文學》發(fā)表論文數(shù)十篇。
責任編輯 劉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