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
1
自從沒有了母親之后,少年潘二龍就不再像往年那樣渴望過節(jié),陰歷八月十五的清早,他完全是以消極的態(tài)度執(zhí)行著父親交給他的任務(wù),乘坐地鐵到京西月餅店買一盒花好月圓牌月餅?;ê迷聢A牌月餅是一個老牌子,母親在世的時候他們家每年中秋節(jié)都吃這個,因為名字好,價格也不算貴,特別是在京西月餅店購買還能稍許便宜一點,生產(chǎn)這個牌子的廠家就離這兒不遠。但是今年,再買這個牌子的月餅還有什么意義呢?潘二龍想到母親,對這類誘人的節(jié)日變得冷淡起來,連原本香甜的月餅都變得索然無味,他認(rèn)為花好月圓的日子在他們家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
京西月餅店的門外有人在擺地攤,攤主是一個斷了兩條小腿的人,穿著一套象征生命力的綠色衣服,膝蓋下面扎著兩個棉花做的蒲團。潘二龍認(rèn)識這人,在他的記憶中,這人往年賣的是老鼠籠、老鼠夾、老鼠藥一類亂七八糟的貨色,他跟母親一道就是沖著這些來的?,F(xiàn)在,地攤上的情況好像也在改革,擺的都是一些花里胡哨的塑料用品。他正想問這個無腿之人,是不是有人不許賣老鼠藥,這時攤子的左上角有一個小擺件吸住了他的眼睛。那是一支酷似他曾經(jīng)打鳥玩兒過的彈弓,不過要比他玩兒過的那支精致,一副木叉被削成竹節(jié)的形狀,顏色上還做了仿舊處理,兩根深黃透明的橡皮筋分別穿過兩個端頭的圓孔,皮筋的結(jié)合部綴著一小塊橢圓形的羊皮。用這塊羊皮裹上一顆石子,拉開皮筋從彈弓的劈叉處射出去,可以讓五米高樹上的鳥兒應(yīng)聲落地。潘二龍在他們老鼠胡同是公認(rèn)的神彈手,掉在他彈弓下的鳥兒不計其數(shù),他甚至還能打下空中的飛鳥,當(dāng)然啦,那都是他上中學(xué)以前的英雄壯舉。
他在一秒鐘內(nèi)決定買下這支彈弓,因為他一見到它就想起一件事,身上頓時熱血沸騰。他問無腿之人這支彈弓賣多少錢,對方兩手撐地往前挪了一寸,便于把那支彈弓遞到他的手中,嘴里恭喜著他的運氣真好,說這是剩下的最后一支,賣給他可以便宜一點,然后才報出他問的價格。潘二龍一聽說要十元嚇了一跳,他身上的全部資金買完一盒花好月圓牌月餅,再乘坐往返地鐵,剩下的遠不夠這個數(shù)字,父親給他的每一筆錢在做完要做的事情之后,總是不超過五元的余額。如同他是老鼠胡同里的神彈手,他的修鞋匠父親也是老鼠胡同里大名鼎鼎的小氣鬼,當(dāng)初連母親買這一系列對付老鼠的器材都堅決反對,只不過母親的態(tài)度比父親更加堅決。他希望這支彈弓的價格能降到五元以下,這樣他還可以勉強支付,再多恐怕就不夠了。他在心里打著如何才能得到優(yōu)惠的主意,比方說問對方還記不記得他,去年他和母親一道來這兒買過老鼠藥的。但他剛一冒出這個念頭就覺得自己太不男子漢了,按理說他應(yīng)該捐錢給這個無腿之人,目前他沒錢可捐,怎么還能少給人家的錢!
后來他又回到那句原本想問的話,是不是有人不許你賣那些滅鼠的東西?派出所還是工商所?他的哥哥潘大龍就是工商所的市場管理員,他想為這個可憐的無腿之人做些什么,如果和工商所有關(guān)的話。但是這人抬起一只手來向他搖著,那只手在地上磨得和腳沒有什么區(qū)別,不是的,都不是,這號人只管罰我們錢,趕我們走,不管我們滅鼠還是滅人。是那些東西沒人買了,都說買回去也沒用,老鼠和人一樣與時俱進,千奇百怪的辦法它們都能識破,對付它們只有靠打!說到“打”字的時候,無腿之人嘴里的唾沫星子噴薄而出,有幾粒打在彈弓的身上。潘二龍覺得這人對老鼠的仇恨和他不同,他們一個是因為生意,一個純粹是因為母親。但是他卻把這人視為知己,認(rèn)為在這個問題上他們英雄所見是略同的,消滅老鼠就是要打!事情也的確是這樣,每一種滅鼠的器材母親都買回家去試過,其結(jié)果是母親要打的那只老鼠還在,母親自己卻不在了。
潘二龍先穩(wěn)住這個攤主,表示這支彈弓他要定了,無非是手上沒有零錢,等他買了月餅再來買它,說完快速走進月餅店里。店里的月餅品牌還真不少,他逐一地看過去,發(fā)現(xiàn)緊挨在花好月圓牌月餅身邊的是一種名叫嫦娥奔月牌的月餅,價格要比它便宜十元。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卑鄙的念頭,從月餅里面挪用那筆差價,用它買下這支彈弓,回家對父親謊稱花好月圓牌的已賣完了,只好換成嫦娥奔月牌的,兩種牌子的價格正好相等。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時他感到很新奇,他記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撒過謊,現(xiàn)在居然一下子就撒成功了,可見撒謊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接下來他又責(zé)備自己不該這樣,但是最終他想,為了達到目的不這樣還能怎樣呢?他在后一句話的支持下選購了后一種月餅,提著它走出店門,用余額買走了地攤上的那支彈弓,站在原地欣賞一陣,想了想才把它插進月餅袋里。慢走啊,祝你全家節(jié)日快樂!他看見失去雙腿的攤主向他揮了揮那只和腳沒有區(qū)別的手,就也揚起手來向?qū)Ψ綋]了揮,也祝你節(jié)日快樂!他沒有說“全家”二字,是擔(dān)心這人并沒有家。
但他一到地鐵的安檢口就遇上了不快樂的事。請問你這袋子里是不是有一支彈弓?安檢口的女工作人員問。 是的,剛在地攤上買的,潘二龍強作鎮(zhèn)靜,為她手里的檢測器感到驚訝。對不起,請跟我來一趟。女工作人員把他帶進一間玻璃小屋,屋子里的警察接過彈弓翻來覆去地看,還試著拉了拉,然后抬起頭來,問他為什么要攜帶違禁品乘坐地鐵,不知道帶這個要罰款沒收,嚴(yán)重的還要拘留嗎?潘二龍這次除了驚訝還有些不解和害怕,他想不通彈弓為什么是違禁品,同樣是為了消滅老鼠,為什么前幾次母親帶他買的鼠籠、鼠夾和鼠藥都能順利過關(guān)呢?我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我要知道我就不會自投羅網(wǎng)了……哦不,我的意思是說我就不會自己……他語無倫次地糾正著慌亂中用錯的詞,不料這句話無意中幫了他的大忙,警察被他給逗笑了,得,來這兒可不就是自投羅網(wǎng)嗎?坐路面車就不會啦!走吧,回去不許打鳥啊,鳥是我們?nèi)祟惖呐笥眩?/p>
潘二龍千恩萬謝地接過彈弓,從地鐵站下拱出路面,想改乘一輛允許帶這東西的公交車。這是一片繁華的購物區(qū),沒有公交車可乘,出租車路過這兒也不停下,再說他買完月餅和彈弓以后已沒有了乘坐出租車的資格,他的經(jīng)濟條件就只夠乘坐地鐵。潘二強想著自己將為這支彈弓付出步行回家的代價,心里不僅沒有絲毫的抱怨,反倒生出一種崇高而又神圣的感覺,為給母親復(fù)仇他連生命也可以不顧,多走點路算個什么!他顧慮的只是父親在家等得心焦,今天是八月十五,哥哥還要帶著嫂子和小侄兒回來共度佳節(jié),在這車禍不斷的年頭,等到吃中飯的時候還不見他回家,哥哥嫂子倒是無所謂的,父親會害怕他在路上出了事故。他記著自己從小到大,就從來沒讓父母放心過一天。
他的心里正這么想著,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女人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嘴里說著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從背影看她有些像他死去的母親,連說話的聲音也像。上了歲數(shù)的女人說,遇事只要一分為二,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潘二龍左右看看,沒在她身邊發(fā)現(xiàn)有陪伴的人,也不見她把手機貼在耳朵邊上,這么說她很可能是自言自語。他的腦子里靈光一現(xiàn),想到這個像他母親的女人如果沒有精神病的話,莫非就是母親的化身,特意回到人世來點化他?剛才的話是單單說給他一人聽的,教他如何才能帶走彈弓,一分為二的意思是把一樣?xùn)|西變成兩樣。他一下子振奮起來,一個聰明的思路就此產(chǎn)生,轉(zhuǎn)身找了個背靜的地方蹲下,動手把彈弓拆成兩部分,深黃透明的橡皮筋和橢圓形的小羊皮塊揉成一團,揣進他的褲兜,竹節(jié)形狀的木叉依然裝進月餅袋里。
然后他穿過地下通道,下到另一個地鐵進站口。這一次他在安檢口遇上的是個男工作人員,走哇,別擋后面人的道,下一個!男工作人員的手持檢測儀在他身上一揮而就,見他站在那兒還不挪窩,瞪他一眼又向他身后的人招手。潘二龍不由得心花怒放,同時他也輕看了這人,近些年來,飛機、火車、公共汽車上都出現(xiàn)過攜帶武器的乘客,不能說和安檢人員的豬腦子沒有關(guān)系,彈弓能夠一分為二,槍支不也能卸成八大塊嗎?
出了地鐵站后他步行回到老鼠胡同,在這個四家合住的6號院外,正好遇見小侄子出門扔一張巧克力糖紙,他就知道哥嫂一家已經(jīng)來了。小侄子劈手奪過他手里的月餅袋,扯出里面的大紅紙盒,一邊進門一邊錯字連篇地朗誦著:黨、我、奔、月!父親從廚房里聞聲而出,緊張中忘了放下菜刀,什么奔月?不是說“花好月圓”嗎?潘二龍壓住心跳,脫口說出編好的謊言,那個牌子賣完了,店里人說這個牌子的月餅也賣得好,價格又差不多!為了慎重起見,這句話他打了腹稿,快到家時又在心里背了一遍。他本以為他的言行已無破綻,父親固然小氣,也不會為此專門到月餅店去考察牌價。但他忽視了今天到場的一位“嘉賓”,在肉禽蛋加工廠當(dāng)會計的嫂子眼睛一閃,立刻就以玩笑的方式向他追問,差不多是多少?十塊?我說二呀,告訴嫂子你是不是早戀了,省下點錢給女朋友買個小禮物什么的?
這個女人把丈夫的弟弟、她的小叔叫“二”,意思除了他在家排行老二之外,還有一層是他做事冒失,老不著調(diào),從小就給家里惹了不少麻煩。潘二龍的一張臉頓時緋紅,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沒有,我根本就沒有早戀!那個牌子是真的賣完了!不信你去買一個試試!事到如今他豁出來了,嘴巴硬得像父親給人修鞋的鐵錘。他知道哥哥娶的這個會計老婆又懶又貪,從來都喜歡無條件地拿走家里東西,而不給家里買任何東西回來,包括正月十五的湯圓、五月初五的粽子、八月十五的月餅。九月初九的螃蟹就更不用說了,這種昂貴的食品只有她的親兒子才配吃到嘴里。他把結(jié)尾的這句話說得很有力度,想用它來反守為攻,打退她的繼續(xù)追問。會計嫂子果然被他給噎住了,眼睛向下在他的腰部滴溜溜地打轉(zhuǎn),一心要找到能夠證實自己猜疑的物證。潘二龍感覺到了她那明察秋毫的目光,心里發(fā)虛,放下胳膊用手背壓了一下褲兜,希望從彈弓上解下的橡皮筋此時不要露頭,以免關(guān)鍵的時候把他賣了。他卻沒有想到他不這樣還好,這樣反倒弄巧成拙,有彈性的橡皮筋本來安分守己地躺在褲兜里,受到擠壓“得兒”的一下彈了出來,好像古裝戲里官員的帽翅,一顫一顫地向上翹著。
哇噻,橡皮筋,女生扎馬尾刷的!媽媽你比算命瞎子還靈,趕明兒你給人算命去吧,算命掙錢來得快!小侄子大聲歡呼著,手舞足蹈地向他撲來,會計嫂子卻笑著罵她兒子,牛牛是個臭嘴,就不會比個好聽的呀,說你娘是諸葛亮?我不過是順口開個玩笑,想不到還真有這樣的事,大龍你聽到?jīng)]有?二都學(xué)會貪污了!她的丈夫,工商所市場管理員潘大龍覺得與其批評弟弟,還不如自己做出一副高姿態(tài),二龍你就別再說了,以后想買什么你告訴哥!說完嘆一口氣,早知這樣,美花,你去買一盒花好月圓牌的月餅提回來不就是了,也免得他為十塊錢來動這個歪心思!潘大龍說著把頭搖了兩搖,表示自己考慮事情也有不周。這話本來是說說而已,名叫美花的會計嫂子卻擔(dān)心丈夫把握不好分寸,真會讓她去花錢補買月餅,火速又追了一句,可不是嗎,不過現(xiàn)在去買已經(jīng)來不及了!牛牛聽沒聽懂我們說的什么?好孩子從小就不要學(xué)撒謊??!
牛牛并沒聽懂他們說的什么,手握菜刀的父親卻完全聽懂了,兩眼向他“貪污”的兒子冒出兇光。潘二龍第一次撒謊就慘遭失敗,沒有信心再撒第二次謊了,他從牛牛扔在地上的提袋里掏出木叉,又從自己兜里掏出橡皮筋,把它們重新組裝成一支彈弓,緊緊地握在手里,一不做二不休地告訴他們,好吧,那我就實話實說吧,我省下買月餅的錢就是為了買它,想拿它打死灰皮,為我娘報仇雪恨,我這樣做難道不應(yīng)該嗎?他咬牙切齒,隨著從嘴里吐出的這句話他還做了一個堅定的動作。以父親為首的三個大人互相看看,想著他的這種行為到底屬于什么性質(zhì),美花嫂子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貪污不妥,一時又想不出定他一個更妥的罪名。牛牛覺得他這模樣像極了學(xué)校宣傳畫上手握鋼槍的戰(zhàn)士,說話的腔調(diào)也像站在紅旗下面宣誓,實在滑稽可笑得很,就大聲笑了起來,又窮追不舍地問,灰皮?灰皮是誰?奶奶不是自己摔死的嗎?怎么你要把灰皮打死?
潘二龍正要趁這機會告訴他家的第三代,奶奶是自己摔死的不假,但她是想把拌了烈性鼠藥的香米放在廚房碗柜頂上,一只足有一尺長的大老鼠從洞里躥過來抓她的手,她才一仰身從高腳凳子上摔下來,又驚又嚇又摔傷了肋骨,由此引發(fā)了心臟病,一時沒搶救過來就去世了,所以說奶奶應(yīng)該是老鼠害死的。那只大老鼠就是跟她斗爭了一輩子的灰皮,個頭大得像一只貓,一直潛伏在他們家里領(lǐng)著一群小老鼠為非作歹,誰都沒有辦法把它怎樣??墒沁€沒容他第二次開口,父親就勃然大怒,撇開牛牛對他吼道,住嘴!不許你提你娘!今天是中秋節(jié),你哥你嫂和你侄子回家來是吃月餅的!把你買的那個什么玩意兒給我收起來,也不許你再提老鼠!你娘自從嫁過來就和老鼠斗,斗了二三十年,把你爺爺奶奶都斗死了,自己也摔死了,我要不是沒心沒肺也非得被她折磨死了不可,結(jié)果她斗過了嗎?斗過了嗎?哼!
他從父親的重復(fù)發(fā)問中,再次聽出這個自稱沒心沒肺的人對老鼠的悲觀態(tài)度,也知道了在母親嫁給父親之前,家里的爺爺和奶奶也是這樣,心中就又冷了一截。在這個有些年頭的大雜院里,合伙住的四戶人家房連著房,墻通著墻,老鼠的核心根據(jù)地究竟設(shè)在哪兒誰都不知道,要想消滅它們也的確是難乎其難。住在院門正面的一戶,女婿是區(qū)政府基建科的科長,得知岳父岳母家老鼠成災(zāi),他們把二老接到自己家的樓房住著,派人來扒開墻腳灌鑄進鉆石牌水泥攪拌的沙漿,使它成為一道銅墻鐵壁,以此阻斷了老鼠的通道。院門左右兩側(cè),一戶是街道居委會的調(diào)解員大媽,一戶是賣魚賣蝦的小販子,背對院門的才是潘二龍自己家。這三家人都沒有扒開墻腳灌鑄鉆石牌水泥的條件,老鼠就多半在這個三角地帶展開活動。
父親的怨氣不是針對老鼠,而是針對母親?;加行呐K病的母親年復(fù)一年地與灰皮們作戰(zhàn),打死小鼠無數(shù),卻始終不能打死這只大鼠。她一心想擒賊擒王,除惡務(wù)盡,只圖夜里能睡一個安生覺,就大肆揮霍父親給人修鞋掙得的錢,得知哪兒有新一代的滅鼠器材和藥物,想方設(shè)法都要買到家里進行試驗。她還經(jīng)常在更深夜靜的時候,一聽到響動就把家里鬧得天翻地覆,這就長期以來引起父親的強烈不滿。出事那天,父親從早到晚只修了三雙皮鞋,心中沮喪,剛進家門又被母親指揮著做那件不起作用的事,父親拒絕她說要放你放,只怕是人死了老鼠也死不了!不料母親當(dāng)晚真的死了,這個注定要后悔一輩子的修鞋匠才知道自己念的是一句咒語,用修鞋的手把一張烏鴉嘴抽出血來。但是在骨子里,父親依然不同意母親生前的行為。
我早就說過,打老鼠不是一家一戶的事,要打就得像聯(lián)合國安理會一樣,聯(lián)合院里幾戶人家一起來打,不然你在這兒打它跑到那兒,你在那兒它跑到這兒!潘大龍的確早就說過這樣的話,希望一家發(fā)現(xiàn)老鼠,家家都來追打,整個一院子人發(fā)出共同的吼聲。出于兒子對母親的同情,潘大龍還出面去聯(lián)合過第一個“國家”,就是區(qū)政府基建科長的岳父家,只可惜那次游說沒有取得成功,基建科長的岳父和岳母正在看電視片《動物世界》,基建科長的岳父說別折騰了,就這么著吧!基建科長的岳母說最好的辦法是你甭理它,把自家的東西收撿好,它來了白來,下次也就不來了。其實潘大龍心里還另有所圖,到二老家除了說老鼠外,主要還想說說自己,從互利互惠的角度切入,說自己若是能從工商所調(diào)到他們女婿領(lǐng)導(dǎo)的基建科,以后科長要做的事情就不用親自出面了。但是一見二老的心思都在動物身上,潘大龍陪他們看了一會兒電視就打道回府,調(diào)解大媽和魚販子這兩個小“國家”也不必再去,成立“安理會”的事就這么不了了之。
潘二龍答應(yīng)父親今天不提母親,可沒答應(yīng)不打灰皮,他像戰(zhàn)士一樣雙手緊握鋼槍的姿勢,是向他的親人們表明,誰也別想奪走他這新買的武器。在對老鼠的生理反應(yīng)上他像母親,這或許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夜間但凡有個大驚小動他都睡不好覺,第二天上課老打瞌睡。父親炫耀自己沒心沒肺的話他聽了感到好奇,暗中還羨慕妒嫉恨過,覺得那一定是從小練就的一身過硬本領(lǐng)。哥哥和父親在這點上一脈相承,肉禽蛋加工廠的會計還沒成為他的美花嫂子之前,每天夜晚他們父子二人的鼾聲抑揚頓挫,此起彼伏,幾乎通宵折磨著他們這對可憐的母子。
對于美花嫂子指控的貪污,潘二龍想了一個處分的辦法,他讓父親扣下應(yīng)該分給他的那份月餅,作為對他的經(jīng)濟懲罰。一盒月餅總共十塊,每人兩塊正好可以分給五人,把他的兩塊月餅折算成買彈弓的十元錢,從價格上算綽綽有余,切開來添在其他四人的月餅里,或者由他的侄兒牛牛一人獨享兩份,無論怎樣他都沒有意見。他提出的這個分配方案贏得了牛牛的熱烈掌聲,哥哥和嫂子對看一眼,默契地假裝什么都沒聽到。父親卻又一次勃然大怒,用修鞋的手“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胡說!你少跟我來這一套!難怪你嫂子說你是二,你不是二你是什么?中秋節(jié)吃月餅是有講的,不是隨隨便便的誰吃誰不吃!另外我再警告你一遍,你給我記著,以后你再打老鼠我就打你,要知道我們這條胡同就叫老鼠胡同,能有你一個住處就不錯了,你若是再給家里弄出個好歹來,我要你負全部的責(zé)任!
2
吃飯的時候這一家人又和好起來,五個人圍著一張正方形的飯桌,父親和哥哥嫂子一人坐了一方,另一方父親示意給他坐,讓體積不大的小學(xué)生牛牛搬個高凳坐在媽媽身邊。從這點看父親好像已有了原諒小兒子的某種跡象,但是潘二龍情愿把正座讓給牛牛,自己坐在背靠大門的那個桌子角上。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在免吃月餅的方案被否決以后,又想以另一種形式進行自罰,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坐在這個角度是便于觀察灰皮的行蹤,而且動起手來也不會妨礙他人。他根本就沒有記住父親剛才對他的警告,死也不忘卻是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灰皮喜歡選擇他們圍坐在桌邊的時候出來活動,它知道此時大家的精力都集中在吃飯上,第一是注意不到它,第二是注意到了也沒工夫把它怎樣。
但是,如同灰皮懂得人的心理,潘二龍也把灰皮的這點心眼看個正著,他不讓吃飯成為一件阻礙他戰(zhàn)斗的事,一旦有了情況,他隨時可以從左邊的褲兜里掏出彈弓,再從右邊的褲兜里掏出子彈,及時地射向那個來犯之?dāng)?。飯前的那場爭論停止以后,他出去到路邊撿了一些硬石子回來,計劃每次放十粒在褲兜里。這些石子狀如蠶豆,比蠶豆要略大一點,只要射中灰皮的要害,即便它大得像一只貓,不把它當(dāng)場擊斃也會把它打成殘廢,讓它在黑暗的洞窟里度過余生,永遠不再出來危害他家。他記得母親在沒去世之前,吃飯時也愛坐在這個位置,那是想親眼看見灰皮怎樣吃下她拌了毒藥的小米,然后四肢抽搐,七竅流血,倒在地上一命嗚呼。可惜的是母親直到最后一次睜開眼睛,也沒能看見那幅動人的景象。
美花嫂子卻又有了英明的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他選擇的那個角度正對著母親的遺像,因為父親說了今天不許提母親的話,她就換了一種方式笑道,讓二坐那兒吧,坐那兒能顯出他是個大孝子,吃水不忘挖井人呢!說這話的時候她側(cè)過臉去,提示性地看了一眼懸掛在墻上的木質(zhì)鏡框。這話除了牛牛,在座的另外三人都能聽懂,意思是潘二龍吃飯都在緬懷母親。她話中的一個“大”字刺激了身為長子的丈夫,潘大龍用諷刺的語調(diào)附和說,可不是嗎,天天在學(xué)校練習(xí)跳高,練得一下就能夠著廚房的柜頂了!大龍的言下之意是說母親出事那天,潘二龍不該放學(xué)以后還在學(xué)校貪玩,如果早些回家去幫母親放滅鼠藥,哪會發(fā)生這樣的悲劇!
這夫妻二人雖然一字不提母親,父親的心還是被他們的含沙射影給刺疼了,低下頭去悶聲不響。潘二龍很想頂一句哥哥嫂子的嘴,學(xué)著他們的陰陽怪氣,說他哪是什么孝子,只有他們兩個才是孝子孝媳,從來不拿家里東西,還老買東西往家里拿,讓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有了改善,父親才不會因為修鞋的人少而影響情緒,回家也就愿意幫母親做事了!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牛牛又搶在他的前面嚷叫起來,我知道他為什么要坐在那兒,坐在那兒能看到矮柜上的月餅!他嘴上說他的月餅讓給我吃,可他喉嚨里早就伸出爪子來啦!牛牛從來都不稱潘二龍為叔叔,當(dāng)面把他叫“他”,背后隨著媽媽把他叫“二”。
牛牛的話石破天驚,逗得美花嫂子一陣開懷大笑,那盒應(yīng)該平放的月餅是被牛牛立著放在矮柜上的,這樣做能讓盒蓋上的嫦娥像畫兒一樣呈現(xiàn)在大家眼前。美花嫂子正要在牛牛的話上進行發(fā)揮,把坐在那兒能看到月餅改成能看到美女,忽然又覺得她這七歲兒子的說法更加準(zhǔn)確,潘二龍就是為了看到月餅!不過他想看月餅的動機并不是想吃,而是他想利用那盒月餅來誘惑老鼠,因為她在笑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把那碗剛吃了幾口的飯悄悄放在桌上,騰出手來一只伸向左邊的褲兜,一只伸向右邊的褲兜,接著就有一顆比蠶豆大點的石子包在了彈弓里,被他悄悄地托舉起來。
潘二龍剛才的確看見灰光一閃,一個像貓一樣肥大的身子出現(xiàn)在眼前的矮柜上,那顆長了幾根胡須的尖腦袋距離那盒月餅已經(jīng)不遠了,不用說它正是灰皮。母親在世的時候,它一直是她的主要對手,很多年里母親采用多種器材和藥物,消滅大大小小的老鼠不計其數(shù),唯獨這最大的一只卻永遠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神出鬼沒地活躍在他家的各個角落,有時還帶領(lǐng)一群小老鼠們,好像軍事演習(xí)一樣和母親展開著游擊戰(zhàn)。母親生前氣到極處,一會兒罵它是小老鼠們的祖宗,一會兒罵它是小老鼠們的總教頭,又說再不打死它它就要成精了,遲早會給家里帶來大禍,恨不得要吃了它的肉,還要扒下它的皮來掛在墻上!
母親去世以后有一段日子,他家成了它們快樂的食堂,那是因為親戚和鄰居來慰問他們父子,提了很多的水果和糕點,父親和他都深深陷入悲痛之中,顧不上吃也記不起要收撿,就多半進了它們的肚子。幾天過去,他們父子又回到從前的生活,只是家里沒有了母親,父親做的飯菜簡單極了,每頓基本上盤干碗盡,很多時候都是缺湯少菜地湊合一餐?;移び幸魂囎佑X得沒有油水,稍微來得稀少了些,但很快就懷疑這是主人的計謀,寧可自己受餓也要餓死它們。于是它反而比過去更加猖狂,好像要逼著他們恢復(fù)供應(yīng),白天派幾只小老鼠零星出馬,夜晚則領(lǐng)著一支浩浩蕩蕩的部隊,轟轟烈烈地往返奔忙。年節(jié)間隨著家里吃貨的增多,它看作是自己造反的結(jié)果,來得更加勤便,一來就抓緊時間大啃大吃,吃到快活時公然發(fā)出嘰嘰的叫聲。潘二龍對今天的情況估計對了,八月十五這盒噴香的月餅,必然又會把灰皮招來。
因為母親的去世,這些日子他家停止了戰(zhàn)斗,為了完成作業(yè),他找來兩個棉球塞在耳朵眼兒里,有一次塞得太緊,第二天掏不出來,洗臉時灌進了水,差點兒害他耳膜發(fā)炎。這樣做還有一個壞處是聽不到父親和他說話,這就又造成父子間新的矛盾。今天他再次看見了灰皮,心情竟然有些激動,像是盼望中的一次重逢。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發(fā)現(xiàn)灰皮的肚子又漲大了,或許它這些日子在他家之外吸收了更好的營養(yǎng)。但是無論如何,這盒月餅他還剛買回家,全家人要等到晚上月亮出來才開始分吃,這個該死的家伙倒好,聞著香氣又搶先來下手了。好在它這次是單兵作戰(zhàn),身后沒有帶著子孫和徒弟,這就可以讓他集中精力打它一個。
他的心里狂跳不止,正要舉起彈弓拉開皮筋一彈射去,牛牛的話和美花嫂子的笑聲卻使他雙手一抖,接著就又聽得哥哥一聲斷喝,你要干什么?柜子上放滿了東西你沒看見?哥哥在喝叫的同時還把手往前伸了伸,看樣子想做一個阻攔的動作,卻害怕被他射出的子彈擊中,又飛快地縮了回去。潘二龍對哥哥的警告并不接受,矮柜上放滿了東西不假,但在射擊時他會盡量避開,有幾件裝有食品缽盆之類的容器,材質(zhì)多半是搪瓷和不銹鋼的,石子打在上面頂多只會留下受傷的痕跡。萬一打穿損失也不是太大,這些年母親購買滅鼠器材和藥物的錢,別說柜子上的幾樣?xùn)|西,就是買一只新的柜子也足夠了。他想只要能夠打死灰皮,下手時哪怕讓它們都做了陪葬,小氣鬼父親把他罵得狗血噴頭,再甩他幾個耳光他也在所不辭。
不過柜子上真有一件東西對他起著震懾的作用,那是一對青花瓷壇,壇子的外壁分別畫了一樹梅花,兩只喜鵲一高一低地站在梅枝上。這對瓷壇是母親出嫁時娘家的陪嫁,據(jù)說出自乾隆年間的官窯,迄今已有幾百年的歷史。母親在世時視它為鎮(zhèn)宅之寶,把它們并排擺放在矮柜上,因為他家的房子小,臥室和客廳只隔著一塊花布簾子,這只矮柜緊挨在母親床頭,每天晚上臨睡以前,母親都會掀開簾子用抹布在瓷壇上擦拭一遍。夜里如有賊人偷盜,也隨時能夠聽到響動。有一次他眼看著吃飽肚子的灰皮帶領(lǐng)幾只小鼠在兩只瓷壇之間玩耍游戲,他拿起掃帚要去撲打,母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輩子把老鼠恨之入骨的母親嘴里像吹口哨似的發(fā)出一聲“去”,竟好像是為它們通風(fēng)報信,眼睜睜地看著這支灰色的隊伍就這樣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幸好青花瓷壇擺放在柜子的另一角,距離月餅大約有三尺多遠,閉著眼睛他也不會打中它們。但是哥哥的這一聲喊叫驚動了父親,父親兩眼直著向他瞪來,這眼光的威力一點也不亞于彈弓射出的石子,讓他自然而然地打了一個哆嗦。潘二龍知道自己打彈弓時最怕打擾,有人喊叫會讓他的命中率大打折扣。過去很多次都是這樣,有一次他和胡同里的伙伴比賽打鳥,母親趕來喊他回家吃飯,他一彈打去那只鳥還悠閑地站在樹上啄著蟲子,后來是被樹下的一陣大笑給驚飛了。因此他想,與其打草驚蛇嚇走了灰皮,從此引起它的警覺,倒還不如暫且放棄這個打算,讓它回到麻痹大意和猖狂大膽之中,然后他再等待新的時機。
問題是這么一來,灰皮到底還是注意到他了,它把四只爪子緊扣柜面,肥大的身子貼在那只月餅盒邊,留下一個長著胡須的尖嘴在嫦娥的臉上摩挲著,兩?;ń纷汛蟮暮谘劬X地盯著他手里的彈弓,它不知道這是一個什么玩意兒,但它知道這個玩意兒是對付它的,至于怎么對付它又不知道了,想象中的威力應(yīng)該不小,因此它就隨時準(zhǔn)備著,在他手腕一動的瞬間縱身一跳。潘二龍突然改變了自己的戰(zhàn)略部署,他靜悄悄地放下雙臂,把彈弓和石子平擱在腿面上,重新拿起桌上的碗筷。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這別扭的動作,終于明白他要干什么了,舉起手里的筷子在湯盆上“當(dāng)”的一敲,意在給這不安分的兒子敲一記警鐘,你不是不吃飯嗎?你還吃飯做什么?吃你買的彈弓去吧!吃你打的老鼠去吧!今天你要是不把你說的那只大老鼠打死,我就把你的彈弓一腳踏了!
他聽出父親這話除了表示對他的反感,另外還有一層小看他的意思,量他也不能用彈弓打死灰皮。父親之所以這樣武斷,可能是把母親作為參考,母親在世時和灰皮較量了多年,到頭來還是以自己的失敗告終。潘二龍再一次想到母親,就不把父親的話當(dāng)作打擊,相反他在這句話中受到了激勵,暗自發(fā)誓一定要實現(xiàn)自己許下的諾言。這頓飯所有的人都沒有吃好,中秋節(jié)就在這樣的吵吵鬧鬧中度過了一半,灰皮將這一家人的動態(tài)全都看在眼里,尤其是看出了他的決心,似乎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調(diào)過頭去,轉(zhuǎn)瞬之間就沒有了蹤影。
一家人惱恨著潘二龍,潘二龍卻把十倍的惱恨轉(zhuǎn)移在灰皮身上,同時他也惱恨自己,后悔沒有搶在他們覺察之前發(fā)起射擊,要不然灰皮此時也許已經(jīng)躺倒在了嫦娥的懷里。他看見父親憋著一肚子氣,掀開花布簾子走進臥室,而不是到應(yīng)該收拾鍋碗瓢盆的廚房里去。哥哥按照在工商所養(yǎng)成的習(xí)慣雷打不動地仰倒在沙發(fā)上進行午休,美花嫂子帶著牛牛出門說是去買酸奶喝,想必是補充這頓中飯不足的營養(yǎng)。桌上的殘湯剩菜擺得七零八落,潘二龍獨自一人去收撿著,這時卻見父親原樣不動地又從簾子后面走了出來,他才知道這個修鞋匠剛才是假裝去睡覺,其實哪里睡得成,還得進廚房去準(zhǔn)備節(jié)日的晚餐。
潘二龍做完了事百無聊賴,趁著這會兒身邊沒人,就又偷偷從兜里掏出彈弓,去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練習(xí)射擊,他已有很多年沒玩兒這個了,拿不定現(xiàn)在的準(zhǔn)頭怎樣。在這個住了四戶人家的大雜院里,正中央的空地上長著一棵棗樹,陰歷八月的樹上棗子們正在由青變紅,像一只只被人剁了尾巴掛在樹上的小老鼠,如果表皮也是灰色的話。潘二龍將這認(rèn)作是老天送給他的靶子,仰著腦袋,偏著脖子,虛著眼睛,舉著彈弓向它們瞄準(zhǔn)著,心想只要一顆石子能射下一顆棗,那么打中一只老鼠也就不成問題了。他試著打了幾彈,每次都有一顆或青或紅的棗子掉落在地上,有一次還落下并蒂的兩顆,他把它們想成是灰皮的一對兒女,內(nèi)心充滿了復(fù)仇的快樂。
他看見居委會調(diào)解大媽家的門裂開了一道縫,很快又合上,里面?zhèn)鞒稣{(diào)解大媽的咳嗽聲,不知是趕巧要咳還是故意咳給他聽。對面賣魚的小販子家窗戶也敞開了,一股新鮮的魚腥氣隨風(fēng)飄散出來。他意識到這樣會驚擾院里的三家鄰居,特別是區(qū)政府基建科長的老丈人,那可是一個重要角色,連哥哥都對人家畢恭畢敬,聽說哥哥想調(diào)到人家女婿當(dāng)頭兒的政府基建科去,因為那個單位比工商所油水要大得多。他趕在他們出來制止之前就收兵回營,這時候哥哥已經(jīng)午休完畢,正在意猶未盡地打著呵欠,還張開雙臂伸了一個舒服的懶腰,美花嫂子也剛好帶著牛牛精神抖擻地回到家里。他聽到父親在廚房里嘟噥了一句話,內(nèi)容好像和晚飯有關(guān),估計是希望有人去幫著剝蔥和刮姜什么的,母親在世的時候經(jīng)常喊他做這類打雜的事。哥嫂一家三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們今天的身份半是主人半是賓客,跟他這個常年和父親住在一起的兒子性質(zhì)不同。潘二龍就幾個箭步?jīng)_到父親身邊,他覺得自己的判斷不錯,父親面前擺滿了配好的主菜,案上只缺少蔥姜蒜和辣椒等幾樣作料,二話不說就干了起來,心里想的是將功贖罪,讓余怒未消的父親早些原諒他吃飯時的行為。
父親果然有了一些感動,用修鞋的手在這沒娘的孩子頭上撫摸了一下,檢討自己剛才不該對他發(fā)火,這都是在他娘死后心情不好,生意也越來越難做而引起的。不過接下來就扭轉(zhuǎn)話題,讓他以后要學(xué)會懂事,聽爹的話,別把他這沒出息的修鞋匠不放在眼里。潘二龍口中嗯嗯地答應(yīng)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心里卻對關(guān)于聽話這條教導(dǎo)打著折扣,認(rèn)為別的話句句都可以聽,不許他打死灰皮的話若是聽了半句,他就對不起死去的母親。但他表面深藏不露,心中暗暗埋下不變的信念,決定事到臨頭再立刻回到本來的想法。父親誤以為剛才對兒子的談心起了作用,甚至覺得自己除了修鞋,想不到還有教書育人的特長,上灶炒菜時就繼續(xù)安排他打著下手,借此再給兒子灌輸一些做人的道理。
中秋節(jié)的晚飯自然要比中飯隆重,因為晚飯接近夜晚,而夜晚又接近月亮,這是一個和月亮有關(guān)的節(jié)日。父親不僅做了八菜一湯,并且還拿出了酒,命令大家今天必須喝好,飯倒可以少吃一點,留著肚子等月亮出來再吃月餅。潘二龍又搶先坐在中午的位置,左右兩只褲兜里裝好了武器彈藥,根據(jù)灰皮藝高膽大的本性,他料定它一如既往地還會再來,如果能在今天這個萬家團圓的日子打死讓他們?nèi)也荒軋F圓的仇敵,那將具有一種非凡的意義!想到這兒他一口酒還沒喝,全身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已提前覺得熱乎乎的。
意料中的灰皮又出現(xiàn)了,意料外的卻遠不止它一只,總共竟有四到五只的樣子,舉止動作還有些笨拙,他想起母親罵過它是小老鼠們的祖宗和教頭,認(rèn)定了那是它的幾個兒孫或者徒弟,它們把那盒月餅稀疏地包圍起來,擺出一個也來團圓的架勢。為月餅生過了氣的父親居然沒有把月餅收走,要么氣昏了頭把這事給忘了,要么覺得離晚上賞月吃餅不過還有幾個鐘頭,現(xiàn)在又還是大天白日,眾目睽睽,只有真正的老鼠精才會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層層包裝的月餅吃到嘴里。潘二龍一到關(guān)鍵時刻就忘了父親在他頭上的撫摸和灶臺邊的一番知心話,他靜悄悄地把酒杯放回桌上,雙手同時伸向褲子的兩側(cè),耳邊回響著母親說過的擒賊擒王,計劃首先打死這個萬惡的賊首,然后再收拾這一群小王八蛋賊。
明察秋毫的美花大嫂又看出了他的動機。完了,這頓飯又完了!牛牛你快閃開,大龍你也坐過去一點!快!肉禽蛋食品加工廠的女會計熱火朝天地叫喚著,像是有人在裝雞蛋的貨車上混裝了煤氣罐,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她站起來夸張地趔著身子,都快要扭成一只大麻花了,臉上做出驚恐的表情,一手端碗,一手用筷子做指揮棒,緊急疏散著她的至愛親人,這些人里并不包括她的修鞋匠公公。潘大龍從她身上感到又要發(fā)生什么事件,緊跟著也站起身子,老二你到底想干什么?中午我們一頓飯就沒有吃好,晚上你還不打算讓我們吃飯是不是?潘二龍一心無二用,不能及時地答復(fù)他們,他必須集中一切精力,搶在灰皮逃走之前拉開彈弓將它打死,不然他還會像中午一樣前功盡棄。
但是灰皮又一次得到信息,迅速向圍在月餅盒邊的幾只小鼠發(fā)出一種類似秋蟲的叫聲,與此同時自己已經(jīng)縱身躥了開去,動作快得好像白色的墻邊閃過一道灰光。等到潘二龍的彈弓指向它們的聚集點時,那兒別說巨大的灰皮,連那幾只小不點兒的老鼠都沒影了,從彈弓劈叉處飛出的子彈打穿了月餅盒的里外三層,嫦娥的肚子上出現(xiàn)了一個蠶豆形狀的破洞。由于用力太猛,那顆穿過月餅的石子裹著黏糖又打在了墻上,接著反彈在地,擦著牛牛的腳邊跳了幾跳,在地上留下幾點暗紅的斑點,就像他想象中的灰皮的血。
牛牛跟我走!美花嫂子這時才把碗筷往桌上一撂,夸張地拍著胸口,然后一把拉起還在埋頭啃著雞腿的牛牛,你怎么連命都不要了?想吃雞腿回家我給你炸一只豬蹄子大的雞腿!潘大龍伸手想攔住她,被她“啪”的一掌給推開了,你不走你就一個人留在這兒,別攔著我們!潘大龍為難地看了一眼父親,以長子的身份顧全著大局,美花,那我們就不吃飯了,那我們就吃了月餅再走,或者,把月餅帶回去吃也行,怎么說今天也是中秋節(jié)!一邊說著,一邊自作主張地走到矮柜前,伸手想去拿出他已算好的六塊月餅,美花嫂子又提起一腳,把地上那顆粘了黏糖的石子踢得滿地打滾,像走進鄉(xiāng)下茅房一樣呲牙咧嘴著,嘖嘖,從哪兒撿來的臟東西,都打進月餅里了,還怎么吃!全部留給二吧,他不喜歡“花好月圓”,他喜歡“嫦娥奔月”,就讓他一個人吃了也奔月去吧!說完這話,拉了牛牛就義一般仰臉向著門外走去,鞋底在地上踏得呱嗒呱嗒的響。走到門口,沒聽到背后有人跟上的聲音,回過頭來問潘大龍,你到底走還是不走?基建科長的老丈人家你不去看看?
潘大龍本來還猶豫著,聽了這話立刻起身,對父親說了聲“那我也走了”,就跟在她們母子身后走了出去。只過一會兒,用鉆石牌水泥灌過墻腳的基建科長岳父家里有人關(guān)心地問,二位老人你們還好嗎?后面就是一陣親熱的說笑聲。潘二龍的鼻子往上聳了一下,有點同情他的哥哥,心想著要換了他,就在工商所里上班,沒油水就沒油水又怎么啦?現(xiàn)在,這個家里又和昨天一樣只剩下他和父親兩人了,他看見父親處變不驚地端坐在上席,臉上露出一種他從沒見過的古怪笑容,笑得他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父親低頭看看自己忙了半天的八菜一湯,又抬頭看看這個吃飯前還談過話的兒子,突然舉杯站了起來,兒子你狠,老子敬你一杯!潘二龍聽到這話毛骨悚然,正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只見這修鞋匠一仰頭把酒灌進嘴里,哈了口氣,眼里露出兩道兇光,雙手扣住桌沿猛力一掀,那桌子就嘩啦一聲四腿向上,滿桌的杯盤碗盞帶著酒肉飯菜被掀翻在地上,一些五顏六色的東西從亂七八糟的碎片中漫了出來,屋里很快一片狼藉。
他看見父親的臉上又露出怪笑,酒后吐著讓潘二龍嚇破了膽的真言,兒子你狠,你像你娘,你可能不是我的兒子!我真是劃不來呀,為了生你我把多好的工作都給丟了,可你哪一點都不像我,也不像你哥哥,早知這樣,當(dāng)初趁你還在娘胎里我就應(yīng)該把你打掉!我的兒子是你哥哥這樣的人,天塌下來都睡得呼嚕大鼾!父親的怪笑聲后來拐了個彎,變得像嚎叫一樣,他想安慰父親,卻找不到一句能起作用的話,就只有默默地跪著雙腿,一點一點收撿地上的殘物。
3
過罷中秋節(jié)潘二龍照常上學(xué),父親也照常出去修鞋,氣極敗壞的父親似乎仍不忍心懲罰這個沒有了娘的兒子,依然代替母親做飯給他吃,用修鞋掙得的微乎其微的錢給他買學(xué)習(xí)用具。只是父子之間更加沒有話說,偶爾一句必須要說的話,也說得極其簡明扼要,比方吃罷了飯父親先出門時提醒他說“把門鎖好”,后出門的潘二龍回答說“嗯”!潘二龍為父親說他不是自己的兒子毛骨悚然,想了幾天幾夜也沒想明白父親是指長相,還是指性情。這話分明是對他們母子二人的一種侮辱,如果是前者的話問題就很嚴(yán)重,母親生下大哥十多年后又懷了他,為了他的出生父母有過一場激烈的斗爭,后來母親取得勝利,父親卻被國營制帽廠開除,淪為一名自謀生路的修鞋匠。但他想到父親的最后一句話是夸獎哥哥“天塌下來都睡得呼嚕大鼾”,那么說他不像哥哥,就有可能只是指他們兄弟二人在對待老鼠的不同態(tài)度上,他才稍微減輕了一點心理負擔(dān)。
那盒惹事的月餅父子二人至今一塊也沒有嘗,他們都心照不宣地想留到潘大龍帶著妻兒下次回來,下一次應(yīng)該是九九重陽節(jié),月餅的保質(zhì)期能堅持到那一天。潘二龍取出盒子里的月餅收進柜里,把被他打破一個洞的空盒依舊立放在柜面上,維持著嫦娥奔月的樣子。打死灰皮的念頭他一刻也沒有停過,他要繼續(xù)誘惑它帶著兒孫或徒弟們來偷吃美食,讓它們親眼看見這位“老英雄”死在他的彈弓之下。他還有些后悔過節(jié)當(dāng)天怎么就沒想到這一點,害得他們白白損壞了一塊月餅,讓美花嫂子臉上做出那種走進鄉(xiāng)下茅房的表情。那塊被他打破的月餅他已做上記號另外放著,等全家再次團聚的那一天,他會當(dāng)著美花嫂子的面自己吃掉。
灰皮當(dāng)然不會放棄這盒噴香的月餅,不過它調(diào)整了作息時間,不再在人吃飯的時候拋頭露面,更多的又改回以往的夜間行動。更深夜靜本來就是它們的良辰吉時,也只有灰皮仗著自己藝高膽大,才敢公然在大白天里出來。但是夜間它盡量少去那只放置食品的矮柜,那兒緊貼母親的床頭,它最恨也最怕的就是這個和它斗了一輩子的女人,雖然這個女人已有許多日子不見,卻保不準(zhǔn)哪天晚上還會回來。它把白天出來的時間由吃飯中改在了吃飯后,這會兒工夫他們要么去刷鍋洗碗,要么去倒頭午睡,要么就關(guān)門上鎖出去做別的事情,整個屋里就成了它們橫沖直撞的天下。
這天父親吃罷中飯,對這個惹是生非的小兒子囑咐完鎖門就出去了,嘴里難得哼著一句流行歌曲,聽得出心情比前些日子好了一點,臨出門時還看了一眼矮柜上的青花瓷壇。自從母親去世以后,父親把修鞋的攤子挪到一個建筑工地附近,生意有了一些好轉(zhuǎn),只是路程遠了,每天出去得更早回來得更晚。中午如果正好有人修鞋,錯過了回家做飯的時間,就在外面的小攤上隨便買點吃的,潘二龍放學(xué)看見大門鎖著,進屋冷鍋冰灶,知道父親今天運氣來了,便自己用開火泡一碗方便面吃。他對父親中午不回家做飯半點意見都沒有,甚至還希望經(jīng)常這樣,因為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等待灰皮,不會受到任何人的干擾。
這樣的機會說來就來,這是一個星期五的中午,潘二龍放學(xué)回來父親又不在家,卻見家里呈現(xiàn)出一幅奇異的畫面,那只被他立放在矮柜上的空月餅盒被撕成了碎片,扔得到處都是,畫著嫦娥的那幾片彩紙飄落在地上,一個沒有身子的漂亮臉蛋對他笑著。他的眼前首先出現(xiàn)了憤怒的父親,接著是失望的賊,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斷定這又是灰皮干的!這只巨大的老鼠一定是經(jīng)過幾天的努力,咬開這只香氣四溢的盒子,發(fā)現(xiàn)是一座空城就氣瘋了,用它尖利的牙齒和爪甲,對這個調(diào)戲它的盒上美女進行報復(fù)。
潘二龍高興得發(fā)出叫聲,他覺得灰皮的報復(fù)遠沒有他的報復(fù)來得實際,接下去他還要更進一步地報復(fù)它,直到把它打死為止?,F(xiàn)在家里沒有父親,他可以放心大膽,為所欲為,百分之百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寧可自己吃個半飽,也要省出三分之一的中飯用于殺敵,這是一種可以泡水也可以干吃的方便面,他假裝成吃不完的樣子掰下一塊,放在一只透明的塑料碗里,再用一個又輕又薄的蓋子壓在上面,那蓋子一股小風(fēng)就能吹開,做好后他回到原處,密切關(guān)注著時局的發(fā)展。這一次因為屋里只有他一個人,彈弓和石子無須裝入褲兜,放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坐椅上,這樣還可以少費周折,節(jié)省工夫,更好地抓住時機,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將這該死的老東西消滅在最佳位置。他用開水泡開卷曲的面條,叮囑自己吃的時候不要發(fā)出任何聲響,臨到喝湯時做不到就扔下不喝,所有的犧牲比起打死灰皮這件事來都太渺小了,就相當(dāng)于一毛和九牛的關(guān)系。
可是中飯快吃完了灰皮還沒出現(xiàn),這時他嘗到碗里的面條一點味道都沒有,原來他一門心思都在灰皮身上,忘了在面條中放湯料和調(diào)味品。方便面的香氣全靠那兩個小紙袋,灰皮不來很可能也是由于這個,無香無味的干面棍兒可趕不上月餅,那家伙在吃的問題上比他講究多了!潘二龍心里想到這點,并沒打算把調(diào)料留給自己享用,他撕開紙袋,踮著腳尖走到矮柜前,在那無人問津的誘餌上撒了一層,然后又踮著腳尖退回來,隱身在一個光線暗淡的角落里。這下子他可算想對了,灰皮還真是他認(rèn)為的那種刁鉆角色,大約半個鐘頭以后,它聞到了那層調(diào)料的香氣,從墻壁和樓板相接的地方先出來一顆圓椎形的頭,接著又出來一個布袋形的身子,最后,一條皮筋形的小尾巴也露出來了。
潘二龍最恨的是它身上最腫大的那個部位,那里面裝的都是在他家吃的東西,這些東西有的是他們吃剩下的倒也罷了,有的是買回來還沒顧得上吃,或者是舍不得吃的,卻被這個可惡的賊給偷吃了。長年累月地吃,白天黑夜地吃,才吃出這個肥貓一樣的體形?;移さ男⊙劬簳r還沒有看見他,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東張西望了一陣才湊過去,用幾根胡子輕輕一碰,塑料碗上的蓋子就掉了下來,它把鼻子探進去反復(fù)地聞著,確信了那塊卷曲的食品里沒有前一階段曾經(jīng)有過的可疑粉末,就轉(zhuǎn)過方向,嘴里發(fā)出秋蟲一樣細微的鳴叫。隨后一支灰色的隊伍循聲而出,躥到它的身邊三面展開,把這個形狀新穎的東西包圍起來。
他的雙手同時伸向坐椅上的彈弓和石子,這一次沒有美花嫂子的嚷叫,但是經(jīng)驗豐富的灰皮感覺眼前有個影子晃了一下,只這一下就知道暗中有人埋伏,又緊急發(fā)出一聲鳴叫,為了掩護這些小字輩安全逃離,它沒有選擇同一條路線,而是將它肥大的身子騰空一躍,落在了柜角上那一對青花瓷壇的背后,從兩只瓷壇之間露出頭來,監(jiān)視著眼前這個手舉彈弓的敵人。潘二龍把彈弓對準(zhǔn)了兩壇間的那道弧形的縫隙,他沒想到灰皮會來這么一手,按理說它應(yīng)該順著墻腳迅速溜走,那是一般老鼠事敗以后的逃生之路,只有灰皮真是藝高膽大,一反常規(guī)地選擇了這步險棋。它親眼看見過那個有些日子不見了的女人每天晚上都用抹布小心地擦拭這對瓷壇,又認(rèn)定了眼前這個少年就是那個女人的繼承者,今天成心要向他發(fā)出一次挑戰(zhàn)。
要在往常,或者面對別的器具,潘二龍不會這樣的畏首畏腳,他是在接連兩次激怒父親之后,彈弓前又是母親生前視為寶貝的陪嫁,實在不敢再擅自下手了。如果沒有打中灰皮而打中了青花瓷壇,父親回來將會如何他能想到,即便把灰皮和青花瓷壇同時打中,他的結(jié)局也是一樣。潘二龍一想起中秋節(jié)的那天,身子就不由得打了一個哆嗦,他能斷定灰皮一定是看破了他的心理,捏住了他的短處,為了掩護它的幾個兒孫和徒弟,才決定鋌而走這個險。此時那幾只小鼠已經(jīng)轉(zhuǎn)移開去,它可以沒有后顧之憂地對付他了,就開始在兩只青花瓷壇之間跳過來又跳過去,像和它的伙伴玩兒一個捉迷藏的游戲,嘴里還適當(dāng)?shù)亟猩蟽陕?,倒要看他究竟把它怎么辦。從來沒失過足的灰皮似乎很相信自己的武功,萬一這個少年喪失理性,不惜一切地向它一彈射來,只要它已做好了思想準(zhǔn)備,也能一瞬間隱身在其中一只青花瓷壇的背后。
十五歲的潘二龍被年長于他的灰皮給治住了,他的眼睛隨著灰皮轉(zhuǎn)向兩只青花瓷壇的途中,又看見了掛在墻上的母親遺像,滿面滄桑,形容消瘦,深受疾病折磨,長期睡眠不足的母親正遠遠地望著他,眼里閃放著堅定的光芒,還和帶他去買各種滅鼠器材與藥物的時候一模一樣。他覺得這可惡的家伙是成心在欺負他,也是在欺負他死去的母親,一時間他被仇恨沖昏了剛剛還清醒著的頭腦,同樣都是母親在世時說過的話,他卻用她對灰皮的咒罵覆蓋了保護青花瓷壇的那一聲“去”,竟不顧死活地舉起彈弓,對著前面那個不僅跳著而且還叫著的灰影“嗖”地一彈,心里還大喊著“我打死你”!但他接下來聽到的不是灰皮的慘叫,而是“嘩啷”一聲脆響,這聲音像天崩地裂,潘二龍眼前的世界頓時發(fā)黑,什么他都看不見了。
過了很久他才發(fā)現(xiàn),母親的陪嫁之物,他家的鎮(zhèn)宅之寶,兩只青花瓷壇只剩下了一只,另一只成了幾塊各種形狀的瓷片,白花花地仰翻在柜子上,瓷片中絕對沒有留下灰皮的尸體,這個陰謀家故意讓他惹下一場大禍,自己早已躲到一個黑暗的洞口去看他的笑話了。潘二龍怒火萬丈,其中還夾雜著后悔莫及,但他后悔的不是朝著自家的寶貝動手,而是功夫沒練到家才會將它打碎,如果他真是一個神彈手的話,此時翻倒在柜子上的就會是千刀萬剮的灰皮!現(xiàn)在倒好,瓷壇碎了一只,灰皮卻一根毫毛也沒傷著。他責(zé)備自己連讓灰皮和瓷壇同歸于盡的本事也沒有,連打死一只老鼠為親人報仇的理想都不能實現(xiàn),心里感到萬分沮喪,難過到極點的時候他使勁兒揪著頭發(fā),恨不得用他自己的彈弓射他自己。
潘二龍聽到了一點輕微的響動,順著這個聲音在兩步以內(nèi)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灰皮,它站在一條桌腿旁邊,分明是故意要讓他發(fā)現(xiàn),剛才的響動是它用爪子刨著木頭,好像給自己的腿抓癢癢,它的腿剛才跳來跳去都跳癢了。這張正方形的桌子是他家吃飯用的,中秋節(jié)的那場家庭矛盾就圍繞在這張桌子進行,父親發(fā)怒掀翻的也正是這張桌子,在這張桌子旁邊的坐椅上,現(xiàn)在還放著幾顆比蠶豆略大一點的石子。膽大包天的灰皮竟敢來到他的眼皮底下,而且用這難聽的聲音引來了他的目光,隨后又轉(zhuǎn)身躥到墻邊,做出一個縱身返回柜上的動作。
他一下就識破了它的計謀,它是想再次躥到另一只青花瓷壇背后,引誘他把剩下的那只毀掉,讓他家的兩件寶貝在一日之內(nèi)毀掉一雙!他也像灰皮那樣躥了過去,用自己的身子阻斷它的道路,準(zhǔn)備在它迎面而來的時候,抬起踢球的腳來把它踏成一團肉泥,潘二龍在校是以射門著稱的足球前鋒,就不信踏死一只老鼠比踢進一個球還要困難?;移げ坏靡巡耪{(diào)轉(zhuǎn)方向,一邊回頭看他一眼,一邊索性奔向門外。潘二龍中午回家以后沒有關(guān)門,過去灰皮在院子的幾戶人家之間進行活動,主要是通過彼此相連的房頂和墻壁,極少像人一樣從門里出進,這次它想體驗一下人的感覺,就從敞開的門內(nèi)躥上門檻,又從低矮的門檻跳出門外,再順著門口的墻跟筆直地跑上一段路程,回頭看他一眼,看他如果追趕,它就接著再跑,如果他不再追,它就又停下來等他一會兒。
潘二龍不僅是足球前鋒,短跑和跳遠也是全校的前三名,他相信只要它不鉆進洞里,追上它就沒有問題。他已經(jīng)忘了今天是星期五,下午還要繼續(xù)上學(xué),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和同年級的老師來他們班聽課,他還是本周負責(zé)打掃教室的值日生。這些事他全都忘了,只記著要把這個舊仇未報又添新恨的畜生一直追到它跑不動了為止,讓它累死在馬路上,軋死在車輪下,踏死在行人的亂腳之中,以此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移ぎ?dāng)然不會按照他的想法去跑,老鼠最忌諱的是跑上大街,因為一上街人人喊打,局面對它是不利的。它選擇的路線是繞著大雜院的四面墻根,形成一個平行四邊形的跑道,一圈一圈地跑下去,在這條線上一圈有四個轉(zhuǎn)折點,它們?nèi)彳涊p盈的身子轉(zhuǎn)起彎來無比靈活,而人就不一樣了。
果不其然它只跑了三個方圈。他在后面轉(zhuǎn)彎太急,差點兒一個跟頭摔倒在地上,踉蹌了幾下才能接著再追,這一來更加追不上了。而且追到第五圈的時候,它又采取了新的措施,假裝跑累了故意放慢速度,縮短和他之間的距離,眼看著他的腳就要踩著它的尾巴,它突然折回身子,飛箭一般朝著他的方向反射過去。潘二龍被它弄了個措腳不及,這一次真的摔倒了,屁股朝下,兩手著地,四仰八叉地攤在院子里,手里的彈弓扔出一丈開外。
灰皮就站在他的腳邊,聽他惡狠狠地罵了一聲,是點著它的名字罵的,只過了一秒鐘他就又爬起來,眼睛飛快地四處張望,像是要找回那支扔出去的彈弓?;移こ盟麤]有找回武器之前,也飛快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形勢,覺得這一次的距離雖說比屋里要遠一些,但是背景除了墻壁,只有幾個沿著墻根擺放的盆盆罐罐,沒有一件像青花瓷壇那么值錢的東西能作遮擋,它的追擊者完全可以無顧無忌,盡情射擊。不過它發(fā)現(xiàn)了一只紫色的盆子里種著一棵綠色的植物,枝干上掛著一塊紅色的牌子,牌子上印著金色的字,心想那莫非也是什么寶貝,就一縱身隱在了那只紫盆的背后。那棵植物本身一米多高,主人為了虛張聲勢,在它的腳下墊了一摞磚頭,遠看就有兩米高了?;移る[身于此是想在這兒稍事休整,再和追擊者進行持久的斗爭,直到把他徹底拖垮,被迫停戰(zhàn)。
它在想著這個策略的時候,有一小截尾巴忘乎所以地露出盆外,潘二龍根據(jù)這個知道了它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眼前兀然出現(xiàn)了被他追打的灰皮影子,長度大約是花盆的二分之一。他猜它如果覺得這兒不夠安全,還想繼續(xù)向前逃竄的話,下一秒鐘它的尖腦袋和圓肚子就會像尾巴一樣暴露出來。潘二龍相信自己這次判斷準(zhǔn)了,就在撿起那支彈弓的同時,順手又抓起地上一個石塊,擦著那只盆子的邊沿發(fā)射過去,然后他想聽到一聲慘叫,等他應(yīng)聲趕去,惡貫滿盈的灰皮已被鮮血染成一張紅皮,像一只吹破的紅汽球攤在地上。
他聽到前面?zhèn)鱽淼穆曇簦皇莿游镒炖锇l(fā)出的叫聲,也不是動物身上發(fā)出的響聲,而是一種什么器物被打破了的聲音。不用說是那只栽著植物的花盆,因為是紫砂不是白瓷的,里面又填滿了土,破裂聲短促而又沉悶。他看見眼前有一塊盆子的碎片堅持了一會兒才掉下來,盆里的土和樹沒有了攔擋,快速地向外傾斜著,墊在盆底的那摞磚頭搖晃了一下,花盆失去平衡,像個失足的人一頭栽倒在地,植物上的幾根青枝給折斷了,被壓在垮塌下來的磚頭和泥土中。潘二龍的眼睛再次發(fā)黑,他還想在翻倒的破盆后面看到灰皮,看到它已經(jīng)死了,或者受了重傷,正在拼死地掙扎著,骯臟腥臭的屎尿和污血染臟了盆里的樹,還有一根花花綠綠的腸子纏在折斷的樹枝上,雖然它不是被他的子彈擊中,卻是砸倒在被他子彈打破的花盆下面。
但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那兒根本就沒有它的影子,花盆邊,墻腳下,院子里,甚至連地面上都沒有它,那個精怪不知何時又躥到了院子中央的那棵棗樹上,變成一只更加自由的“松鼠”,一團灰光在綠色的棗葉和或青或紅的棗子間跳來跳去,時而發(fā)出挑逗的叫聲。潘二龍仰面朝天地追蹤著它,被它身后的太陽光照得眼花繚亂,幸虧這時太陽快要落了,不然會射瞎他的眼睛。他覺得這樣下去自己會瘋,不如索性與它決一死戰(zhàn),就轉(zhuǎn)身回到家里,再次出來時褲兜里裝滿了從馬路上撿回的石子,他把它們一顆又一顆地包進彈弓,向著樹葉搖晃的地方連續(xù)發(fā)射,每射出一顆嘴里都要大吼一聲,我打死你!
一時間院子里風(fēng)聲颼颼,從天上應(yīng)聲落下一陣陣彩色的冰雹,青的紅的和半青半紅的,很快就鋪滿了磚砌的地面,這里面有棗葉、棗子和碎小的棗枝,唯獨沒有中彈的灰皮。那家伙別看肥大得像貓,動作卻比真正的松鼠還要靈活,它身輕如燕地在棗樹上跳著叫著,俯視著地上這個瘋狂的少年,兩?;ń纷汛蟮男⊙劬Φ瘟锪锏卮蜣D(zhuǎn),里面裝滿了臉上不能表現(xiàn)的嘲笑。潘二龍把褲兜里的石子都打完了,那些凌空飛翔的子彈打在樹上以后就不知去向,他只能一次一次地彎腰撿起腳下的棗子繼續(xù)射擊,同時迎著樹上的挑戰(zhàn),嘴里也不斷地發(fā)出吼聲,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整個院子都被他的怒吼聲、棗樹的中彈聲和棗子的墜地聲驚動了,先是窗戶打開,從里面探出一張張熟悉的臉,緊接著門也打開,男女老少的鄰居們遠遠地望著他。區(qū)政府基建科長的岳父岳母,街道居委會的調(diào)解員大媽和她家男人,賣魚賣蝦的小販子兩口兒,他們驚恐萬狀地呼喊著他的名字,聽著就像一聲比一聲高的三部輪唱。二龍!你這是干什么呀?二龍!是潘師傅家的二龍嗎?二龍!這孩子今天是怎么啦?潘二龍的耳朵什么也聽不到,他繼續(xù)打著,繼續(xù)吼著,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4
父親回來的時候身后跟著一個戴眼鏡的胖子,這時天色有些暗了,那人一手握著夾在胳肢窩里的黑色皮包,一手摸著院門小心地走了進來。他們發(fā)現(xiàn)院子里熱鬧非凡,幾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和女人包圍著一個十幾歲的男孩,輪流向他提出一些問題,男孩正在語無倫次地回答著,滿頭都是汗水。父親偏了一下身子,從人縫中確認(rèn)了這個男孩就是二龍,心里頓時火冒三丈,正想上前去喝問他又在干什么壞事,卻聽到人圈中發(fā)出一個笛子一樣的高音,潘師傅你可算是回來啦,快把你的兒子領(lǐng)到醫(yī)院去看看吧!這是區(qū)政府基建科長的岳母,她的笛音剛落,基建科長的岳父緊跟著又來了一個長簫一樣的沙聲,安定醫(yī)院!精神科!
這對老夫婦的話里明顯含著一種諷刺,父親聽出來了,知道兒子并沒有生病,放下修鞋的工具箱,上去揪住他就罵道,你這個臭小子,又惹叔叔阿姨們生氣啦?潘二龍傻看著父親不能說話,街道居委會的調(diào)解大媽站出來替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實呀也沒什么,潘師傅您千萬別動氣,這孩子可能就是有點兒嘴饞,八月十五那天中午我就看見他在樹下拿彈弓子打棗,我心在想,等棗子熟了讓人都打下來,還和往年一樣把它分了唄,這樹長在我們院子里不就是我們大伙兒的嗎?她身后的男人也幫她調(diào)解著,家里有小孩的多分幾個!
潘二龍覺得自己的心靈受了傷害,他的臉在暮色中比沒有紅透的棗子還紅,我根本就不是為了打棗,根本就不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不是的根據(jù),魚販子的媳婦掃了一眼他的修鞋匠父親,從中打斷他的話,你不是為了打棗你是為了打什么?未必故意打我家的花盆不成?幸虧你沒把我家的魚缸也打了!這個小女人剛賣完魚,水汪汪的兩只手上都是亮晃晃的魚鱗,她舉起其中一只手指著那棵翻了跟頭的樹,讓肇事者的父親修鞋匠親自過目。
父親首先認(rèn)出那個打破的花盆是紫砂的,想著自己又得白修幾天皮鞋,心里直疼,嘴上還得當(dāng)著帶回家來的客人向這小兩口兒道歉,提出明天早上就去買一個回來賠了。接著又像一只挨了鞭子的陀螺,轉(zhuǎn)著圈兒地給鄰居們鞠躬作揖,對不起啊!對不起啊!魚販子嘴里牙疼一樣吸吸溜溜地響著,這個盆子倒不值幾個錢兒,問題是我這棵發(fā)財樹呀,潘師傅你知道的,我們生意人圖的都是一個吉利,要不我一天這么忙還要侍候這樹?這下子可好,今年我還能發(fā)個什么財喲?魚販子的媳婦怒斥她的男人,還想發(fā)財,發(fā)你的腦殼,恐怕連你老婆都要賠出去了!父親這才知道,兒子打斷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發(fā)財樹,臉色由黑紅變得一黃一白,不敢再說賠償?shù)脑捔?,只是弓下腰去,雙手扶起那個破盆,撿開壓在樹身上的磚頭和泥土,努力讓它又抬起頭來。
潘二龍不得不當(dāng)眾宣布他是為了追打灰皮,他覺得打老鼠的行為要比打棗子光明正大,鄰居們這些年也深受老鼠的侵害,他們保護棗子,他們才不會保護老鼠呢,對他為了打鼠而誤打了棗的過失他們應(yīng)該表示諒解。但父親是不可能諒解他的,一聽老鼠二字又會火上澆油,而且這還不是最惱火的時候,因為還沒看到自家那只被打碎的青花瓷壇。
好你個兔崽子!又是為這個!你給我回屋里去!等客人走了我再來收拾你!果不其然父親揚起一只修鞋的手,由于距離的原因扇不到他,就對他狠狠地招了兩下,接著又狠狠地一揮,轉(zhuǎn)過身去卻變臉?biāo)频男α?,再次轉(zhuǎn)著圈兒的給鄰居們鞠躬作揖。作到區(qū)政府基建科長的岳父岳母時,父親的腰彎得比給當(dāng)事人魚販子更低一些,看樣子是希望他們別把對這個小兒子的不良印象,通過女婿轉(zhuǎn)嫁到大兒子身上,做父親的知道,大龍想跳槽到肥水衙門政府基建科的愿望,已經(jīng)很有些日子了。
鄰居們得知潘二龍是為打老鼠,也并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表示諒解,基建科長的岳父拍了一下自己的腿,這孩子,那次我就勸他哥別折騰,就這么著吧,他哥倒是聽勸,可他就是不聽,非要把院子里鬧得雞飛狗跳不可!基建科長的岳母也像那天一樣跟了一句,我不也勸過他嗎,我說甭理它,把自家的東西收撿好了,它來了白來下次不就不來了?聽人勸,吃飽飯,這孩子要向他哥學(xué)習(xí)以后就有飽飯吃了!
居委會調(diào)解大媽熟練地打著圓場,敢情您家布防得好,人家想去都沒法去呢!其實這孩子也沒什么大錯,不過是做事莽撞了一點兒,好多事情還沒想通。就說這老鼠吧,你是命,人家也是命,你要活,人家也要活,世界是你的,也是人家的,怎么就不能給人家留一條活路?調(diào)解大媽的老伴兒也協(xié)助她調(diào)解著,我老伴兒說得對,沒準(zhǔn)兒這世界最初還是人家的呢,你也不想想,我們這條胡同叫什么名字來著?老鼠胡同!這說明什么?說明這條胡同本來是老鼠的,是我們搶了人家的地盤兒,如今反倒不許人家來了,你到底還講不講理?
魚販子配合著肇事者的父親,已經(jīng)把發(fā)財樹扶了起來,只是折斷的幾根青枝沒法再接上,牙齒也就還在吸吸溜溜的響著,一邊吸溜一邊談著自己獨到的經(jīng)驗。老院子嘛都會有老鼠的,除非是住鋼筋水泥的樓房,樓房老鼠也能進去,有人養(yǎng)貓斃鼠,做魚生意的不敢喂貓,我就采取這么一個辦法,每天丟幾條死魚爛蝦在墻角里,老鼠天天有魚有蝦吃,它不就不來擾亂人了嗎?魚販子的媳婦擔(dān)心男人的說法站不住腳,理由是每家都這樣做是不現(xiàn)實的,就又接過話去說,沒魚可以放點肉,放點糧食也行,只是別放堅果,有硬殼的東西吃起來聲音太大了!實在是還要打的話,那就關(guān)起門來在自己家里打,別讓它跑出來打擾別人!她用痛心疾首的目光看著盆破枝斷的發(fā)財樹,總算把男人的話補充完善了。
潘二龍忍受著眾人的指責(zé),討好地拎著父親的工具箱溜進屋里,頭低得像脖子上面掛的倭瓜,一進門就后悔自己沒有搶在追打灰皮之前打掃了戰(zhàn)場。那樣做有可能哄過一時,父親回家以后,今晚匆匆忙忙吃飯睡覺,明早緊緊張張洗漱出門,或許注意不到柜上的一對青花瓷壇少了一只,等到哪天發(fā)現(xiàn),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那時他再想辦法抵賴不遲,這比盛怒之下父子二人短兵相接要和緩得多。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進到屋里,他盡量站得離一片狼藉的柜子遠點,目的是把父親的眼光支引開去,盡可能晚一些暴露問題,能拖一會兒就拖一會兒,最好拖到夾黑皮包的胖子走了以后,關(guān)起門來他任打任剮。他不知道這個胖子是來干什么的,父親不讓他們互相認(rèn)識并不光是生他的氣,也說明他們之間沒有親戚關(guān)系。
胖子進門以后并不急于坐下,先是站在屋子中央左右環(huán)顧,游移的眼鏡片子閃爍著兩朵白色的磷光,黑色皮包像是長在了胳肢窩里,張嘴就問那兩只東西在哪兒。潘二龍感覺胖子是為“那兩只東西”而來,猜想著那是兩只什么東西,總不至于是修鞋匠父親替人收撿的一雙好皮鞋吧。父親懷疑這人其實已經(jīng)看見了那兩只東西,這樣問是想顯示那兩只普通的東西并沒有那么引人注目,就“啪”的一下拉開了燈,伸手往矮柜的方向一指,那兒,上面那兩只就是,您是行家您自己看吧,清朝乾隆年間的官窯,兒子他娘的娘家祖上也是大戶,出嫁時就陪嫁了這兩樣兒!
父親說完這話愣了一下,接著嘴巴就張開了。胖子順著父親的手勢看去,兩朵閃爍的白光凝固在了臉上,怎么回事?你可是親口對我說的兩只!一對兒!胖子看到的是一只青花瓷壇,另一只破成幾塊仰倒在一堆花紙殼中,臉上的表情由驚詫變成了慍怒,一雙眉毛緊縮起來。父親此時已呆若木雞,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低頭看見站在那兒悶聲不響的潘二龍,料定必然又是他干的好事。你這個狗東西!你真要氣死我呀?我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打算把這壇子賣了,想攢點兒錢給你將來上大學(xué),你、你、你,我恨不得一棒子打死你!
算啦,算啦,算啦,你們父子兩個就別演這出苦肉計啦!胳肢窩里夾著黑色皮包的胖子眼看著父親滿屋尋找要打死兒子的棒子,半點兒也不阻攔,用手在空中徐緩地擺了三擺,轉(zhuǎn)身向著門外走去。修鞋匠的家里沒有現(xiàn)成的棒子可拿,父親找到了一根拖地的墩布,正要把它調(diào)過頭來使用,一見已經(jīng)領(lǐng)到家里的胖子要走,丟下墩布快速上去阻攔,先生您聽我說,我的確是不知道,我清早出門時還看見是兩只壇子!真的我不騙您!要么這樣先生,您就把這一只拿走,價錢也按一只算?
胖子回過身來,料事如神地望著父親冷笑,被我說中了吧?明知道干我們這一行的要就是一對兒,你就編出有兩只的鬼話騙我上門,還弄些破瓷片子來偽造現(xiàn)場,好讓我欲要又不能,欲罷又不忍,最后只好退一步把這一只要了,是不是?是的,干我們這一行的很多人都會這樣!但是我不,我不想要的東西就是不要,再便宜也不要,寧可今天白跑一趟,這沒關(guān)系,只當(dāng)你請我看了一場戲吧!再見了!拜拜!
父親目送著胖子夾在胳肢窩里的黑色皮包,那里面裝的是來交換青花瓷壇的現(xiàn)金,現(xiàn)在卻一文不少地又裝走了。想著自己為了對得起兒子,寧可對不起兒子的娘,用兒子娘的陪嫁之物來換兒子的前程,不料這番苦心卻被這個不懂事的兒子打了水漂,氣得“砰”的一聲關(guān)上房門,轉(zhuǎn)身做的第一件事是再次撿起地上的墩布。你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嗯?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嗯?我給你一分鐘的時間,你再不給我說清楚我就把你像這壇子一樣砸了!父親這么審問的時候其實心里已有了答案,無非是想聽他親口招供,根據(jù)這個再進行下一輪的審問,延長對他懲罰的時間。
潘二龍從父親的怒吼中想象著自己的下場,覺得怎么回答都是一樣,于是索性保持沉默。父親仁至義盡地等了足有兩分多鐘,遠遠超出限定的時間,見眼前站著的仍然是寧死不屈的兒子,一咬牙真的掄起了棒子。潘二龍舉起兩只胳膊,但他決不是投降,他是要保護自己的頭部,那里面有一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烈的愿望,一定要打死灰皮!如果他的頭被父親打破,這個愿望也將隨著他的生命一道死去。他閉上眼睛,也像父親那樣咬著牙,等著那根棒子落在他胳膊上,他心想這樣的挨上幾棒之后,父親的火氣有了消減,他也就保住了一條小命。
但是棒子很久也沒落下來,耳邊卻聽到“嘩啷”一聲,睜眼看時,柜子上只剩下一只的青花瓷壇也沒有了,留下的是一堆更碎的瓷片。父親的一只手背流出了血,手掌里握著的墩布木把倒在腿邊,那兩條腿和身子一起索索發(fā)抖。潘二龍大哭著撲向父親,嘴里突然喊出一句話來,那一只是灰皮害我打的,可你為什么要打這一只呀?父親用鮮血淋淋的手擋住了他,不許他靠近自己,大聲吼道,都打了好,都打了家里就再也沒有這些事啦!
他認(rèn)為父親犯了邏輯上的錯誤,家里出的這些事情全都是因為灰皮,又是灰皮害得他們父子一人打碎一只青花瓷壇。但他不僅不敢再和父親頂嘴,還得去給父親包扎瓷片劃開的傷口,他不知道哪兒有止血的藥物,想起母親在世的時候是把她的藥都放在柜子里的,希望能從柜子里找到一張創(chuàng)口貼。潘二龍伸手去開柜門,卻隱約聽到一種嘁嘁喳喳的聲音,正發(fā)自那兩扇柜門后面,很像是上了年紀(jì)的人在小心地嚼著零食。他立刻聯(lián)想起他放在柜里的月餅,還有那幾只當(dāng)天就要下手的老鼠,心里一驚,猛的一下把柜門打開。他看見一群小老鼠尖頭朝下,正在搶吃撒在柜底上的一層黃色粉渣,八月十五團圓之日,他們?nèi)椅迦艘豢跊]吃的那十塊月餅,現(xiàn)在一塊也沒有了,連結(jié)實的內(nèi)包裝都被撕成了碎片?,F(xiàn)在它們吃的是從月餅身上掉下的碎末,這些該死的雜種尾巴朝上,還在忘我地搖動著。
在它們身邊最陰暗的死角,那兒有一只巨大的老鼠什么都不吃,兩只花椒籽大的黑眼睛密切注視著柜門的方向。不用說它又是灰皮,天知道它什么時候從院里的棗樹上跳了下來,怎么潛伏在他家門口,趁胖子開門出去的一眨眼工夫,又如何躥回他家,鉆進柜里,召來它的子孫和徒弟分吃這份最后的美食,自己卻在它們的嘁喳聲中,竊聽外面這對父子流血的斗爭。潘二龍睜大兩眼怒視著它,它也以挑戰(zhàn)的眼光看著潘二龍,雙方都在想著下一秒鐘的事??礃幼铀粫x擇從柜子后面的洞口逃走,因為那個洞是它指揮小老鼠們打的,差不多是量身定做,而它的身材過于肥大,鉆進來的時候頗下了一番功夫,為此還把背上和腹部的灰毛蹭下不少。它知道鉆出去時更不容易,如果轉(zhuǎn)身以后不能像箭一樣射出洞外,在這么短的距離內(nèi),這個懷有兩代仇恨的少年無論抄起一件什么工具,都將從背后把它打成肉餅,即便是用手也能把它抓住,像砸碎一只酒杯那樣把它砸在地上,最后再提起腳來,把它踏得比肉餅還薄。
潘二龍心里想的幾乎和它一樣,他的手中沒有任何武器,在他舉起手來迎接父親的棒子時,彈弓已被他快速地藏進褲兜,他擔(dān)心他要是用手去掏這個,灰皮一定會抓住機會緊急進洞。因此他等待著這樣一個時刻,等待灰皮在終于堅持不住的時候豁出性命,施展它的一手絕技,突然迎面向他撲來,殺開一條生路突圍出去。這一手剛才在院子里它已經(jīng)成功地用過一次,他沿著那條平行四邊形的路線向它追擊,不料它中途一個回馬槍殺來,害他摔了一個仰面朝天。他想它這一手如果二次使用,他將用整個身子堵住路口,雙手合圍把它掐住,塞在自己的鞋底下,把全身的力氣都使出來往下踩著,直到踩出它一肚子的屎尿。
他們就這么對峙了很久,潘二龍聽到“滋”的一叫,就看見灰皮咧開尖嘴露出里面的兩排牙齒,像是要緊急對付向它發(fā)起襲擊的人。他從來沒見過老鼠咧嘴的樣子,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的牙齒尖利而且雪白,口腔里面紅艷艷的,好像含著一泡鮮血,嘴唇外的幾根長須鋼針一樣排列左右,全身連皮帶肉都往里縮著,個頭比先前小了很多,藏在肚皮下的四只爪子死扣柜底,隨時都準(zhǔn)備著抓向?qū)Ψ?。潘二龍回想過去,他只是感覺它大得像一只貓,這時他才想到了狼,它真像一只被人追捕的狼崽。同時他又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的那對花椒籽大的黑眼睛已經(jīng)變成紅的,快要接近口腔的血色了。他正猜想著它下一步將會如何,這時候只見眼前灰光一閃,一塊貌似石頭的東西擦著柜頂,直接朝他面門砸了過來。他被嚇得身子一個后仰摔倒在地,當(dāng)他趕緊翻身爬起,伏在柜子死角的灰皮早已經(jīng)沒有了。
父親對發(fā)生在眼前的事情毫不知曉,看著自己這個惹事的兒子一會兒倒下去,一會兒爬起來,瘋了一般四處尋找著什么,那只彈弓又握在了他的手里。順著他移動的手勢看去,一頭像貓一樣肥大的老鼠正沿著墻根飛快地跑著,跑上一段扭頭看看,調(diào)整一下路線又跑,兒子是被它的挑逗氣得發(fā)瘋,才敢把自己這個當(dāng)?shù)亩疾环旁谘劾?,不顧死活地以命相拼。潘二龍的心思還真被父親給猜中了,既然兩只青花瓷壇都已打碎,家里就沒有任何可顧慮的東西,他可以放開手腳,只要能把灰皮打死,打壞什么也不足惜。但他一次一次地舉起彈弓,這個狡猾的家伙每次都幾乎在他出手的同時改變方向,讓他的子彈擦著它的身子落空,和打破的墻皮一起掉在地上。
他的眼睛也和灰皮一樣變成紅色,里面完全沒有了父親,只有那道飛奔的灰影,灰影奔到哪兒,他就追到哪兒。最后,他發(fā)現(xiàn)灰影奔跑的速度慢了下來,動作也不再像開始那么活潑矯健,甚至還有點兒拖泥帶水。他懷疑它受了傷,心里一陣狂喜,但再一想它并沒有被他傷著,他的子彈連它尾巴上的細毛也沒打掉一根,它可能是累了,從中午開始直到夜晚,樹上樹下,屋里屋外,四爪不停地狂奔亂躥,有時候還騰空飛行,又顧不得吃樹上的棗子,柜子里的月餅渣末都讓給了小鼠們,它就是一只鐵打的老鼠也又餓又乏了。不過潘二龍又想到自己,他不也同樣如此嗎,還是中午吃的大半包方便面,至今也沒有一口飯菜下肚,可這一點兒也不影響他的斗志。這樣想來,他判斷灰皮有可能故意偽裝成這副模樣,騙得他放松警惕,在它那個格外腫大的肚子里一定又懷著逃命的新招,沒準(zhǔn)兒就在下一秒鐘,還會第三次向他發(fā)起反撲。
但是這次,灰皮是真的快要耗盡力氣了,它在跑動的時候不再貼著地面筆直向前,像一支梭標(biāo)脫手而出,卻是一聳又一聳的,利用身體的慣性往前躥動,每一次下落的時候肚皮都會貼著地面,發(fā)出輕微的磨擦聲,時而還會帶起幾星塵土。這樣跑不多遠就回頭看他一眼,根據(jù)他的姿勢和距離,調(diào)整它的速度和方向。潘二龍相信了自己的第二個判斷,決定乘勝追擊,將它消滅在窮途末路之中。他卻又有一點兒疑惑,為什么它不進洞,它的洞究竟在哪兒,是不是它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洞口,以免他痛下毒手端了它們的老窩,因此才冒著生命的危險與他周旋。他正在這么想著的時候,忽然就看見被追擊的灰皮停了下來,大口地喘著氣,一扇一扇的肚子完全攤開在了地上,望上去像一只半癟的灰布口袋,兩粒小眼睛既盯著他,抽空也向兩側(cè)緊急觀望,像在尋找著它的救星。
潘二龍決不手軟,復(fù)仇的最佳時機終于到了,他憑著手的感覺從褲兜里摸出一顆有棱有角的石子,包進彈弓對準(zhǔn)它的尖頭。灰皮又一次識破他的動機,攤開在地上的灰布口袋瞬間收成一束,迎著彈弓急速地左蹦右跳著。他被它弄得眼花繚亂,視線不清,腦子還有一點兒暈眩,關(guān)鍵時刻卻又不敢閉眼,只能使勁睜大定一定神。正在這時,他看見那個蹦來跳去的灰影騰空一縱,身子落在了椅子上,又一縱落在了柜子上,再一縱又落在墻上那只懸掛的鏡框上,全部過程比灌籃高手的三級跳要快十倍。那只鏡框的透明玻璃里鑲嵌著母親的遺像,形容消瘦的母親正目光堅定地向他看來,潘二龍全身僵住,他對灰皮下一步的行動想過無數(shù),單單沒有想到它會來這一招。
父親在一聲大吼中再次拿起墩布,布條朝下,木棒朝上,在空中一抖一抖地指著他。你這個孽子!你這個畜生!你娘什么東西都毀在了你的手里,你還要把你娘也毀了不成?趕緊把你那個東西給我放下!今天你要是再敢胡來,我先把你打死在這兒!老鼠再壞也比你好,它從來都沒像你,把我氣成這個樣子!父親手上舉著棒子,嘴里罵著兒子,用繳槍不殺的口氣威逼著他放下彈弓。但是這個時候的潘二龍,對虛張聲勢的父親根本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明知道父親的眼睛正怒視著他,他的眼睛卻躲閃開去怒視著灰皮,沒有一點兒繳槍的打算。不爭氣的只是他手里的彈弓,也像父親手里的木棒那樣在空中抖著,舉了很久,也沒能射出一顆子彈。
他聽到了那根木棒落地的聲音,身上沒有任何感覺,卻看見兩手空空的父親一個箭步跨了過去,準(zhǔn)確地站在母親的遺像前。父親是一個高個子的男人,這一下不僅胸脯和腦袋擋住了母親,頭發(fā)脫落的頭頂還把臥在鏡框上的灰皮遮個正著,兩者的前后距離不到半尺?;移さ纳碜觿恿艘幌拢绻`會了眼前這件有點兒奇怪的事,要么它會飛速逃走,要么它也可以伸出雙爪,從背后挖出前面這人的兩只眼珠,再用牙齒咬進那個半禿的后腦勺里。但它只動了一下就安靜下來,它算是明白了父親的意思,雙方就這么合作著,共同面對著這位手持彈弓的少年。在父親的掩護下,它的兩粒小眼睛閃爍著得意的光芒,腫大的肚子徹底松弛了,像一只半癟的灰布口袋,難看地垂掛在母親的額頭上。
5
第二天是個周六,昨晚由于發(fā)生了這場戰(zhàn)爭,父子兩個誰也沒有吃飯,僵持到半夜時分,兒子突然哇的一聲大哭,把手里的武器放了下來。他不是在父親的怒罵中堅持不住了,其實他挨了棒子也可以站上三天三夜,只要能夠打死灰皮,更長一些時間也沒問題。是他又看見了父親那只被瓷片劃破的手,昨晚他沒在母親的藥箱里找到創(chuàng)口貼,那只粗糙枯裂的血手無人包扎。幸好現(xiàn)在已到秋天的季節(jié),氣候不再像前些天那么炎熱,傷口上面的鮮血已經(jīng)自行風(fēng)干,像油畫家在粗布上涂抹的一道暗紅色的顏料,天一亮那只油畫般的手還得拿著剪刀、錘子和膠水去給人補鞋,掙錢為家里買米為他交學(xué)費。這個因為他而流血的修鞋匠昨晚氣到極處,接連兩次舉起棒子,最后仍然沒有落在他的身上。
他還看見了父親眼里的淚,記憶中父親還算是個堅強的男人,平時流淚的次數(shù)似乎不多,另一次是在母親去世的那幾個日子里。他的眼淚頓時也涌了出來,就在他淚眼模糊的這一瞬間,眼前那團灰影“嗖”的一聲跳下了鏡框,在父親的身后從容地走著。不錯,它是在走,既不跑也不躥,散步一樣走一走還停一停,看一看他接著又走。潘二龍心里后悔起來,如果自己堅持一會兒再放下彈弓,現(xiàn)在豈不正好能把它打中?但再一想它正是見他放下彈弓才跳下來的,不然它還趴在母親的遺像上!這時他要想打死它,只能從兩丈開外向它撲去,用手捉它,用牙咬它,用腳踏它,用一切肉搏的方式才能達到目的??墒钱?dāng)他心里剛這么一想,就被它從他的眼神中看了出來,它立刻把散步變成跑步,飛快地跑到一個陰暗角落,眨眼間就無影無蹤了。這個料事如神的惡魔,在母親的頭上休養(yǎng)生息了這一陣子,早又恢復(fù)了以前的體力。
清早潘二龍起來的時候,比平時已晚了一個鐘頭,他聽到父親正在廚房里做著早餐,母親去世以后,這些家務(wù)活兒全都歸了父親。他想為父親分擔(dān)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一眼又看見矮柜上那兩堆青花瓷壇的碎片,心里疼著,低頭去問父親柜上的東西怎么收拾。父親并沒有急于表態(tài),一定是在左思右想,后來才大聲地回答他說,早先還有用金鋼鉆修補瓷器的碗匠,如今你到哪兒找補碗匠去?還擺在柜上等那個胖子?你沒聽他是怎么說我們的來著?潘二龍聽懂了父親的意思,心里又疼了一次,就轉(zhuǎn)身去拿清理廢品的掃帚和簸箕,他的腳剛走到門邊,就聽得有人在外面敲門,一邊敲一邊問,請問潘二龍同學(xué)的家長在嗎?
這是一個年輕溫柔的女聲,潘二龍聽著突然一怔,有點兒像他們的班主任崔老師,開門一看果然就是。他滿心疑惑,叫了聲崔老師好,崔老師一眼瞥見他手里的掃地工具,淡淡地回答他了一句,哦,在家里表現(xiàn)很不錯,很講衛(wèi)生,是一個很好的值日生嘛,在學(xué)校里也能這樣就更好啦!潘二龍聽她這么一說頓時反應(yīng)過來,原來她來是為他昨天下午沒去上學(xué),擔(dān)任值日生也沒打掃教室的事。他的臉上發(fā)熱,心口亂跳,想起昨天是一個特別重要的日子,校長和同年級的老師下午要到他們班上聽課,崔老師提醒值日生要在聽課以前再仔細打掃一遍教室,爭取給他們留下一個好的印象,可是這么大的一件事情,因為追打灰皮竟然被他忘了個精光!
父親做好早餐,正要吃了出門去建筑工地修鞋,聽到家里進來了女客,以為是基建科長的岳母,或者居委會的調(diào)解大媽來談昨天的事,要么就是魚販子的媳婦直接來要求賠償那盆發(fā)財樹,趕快擦著雙手過去應(yīng)對,卻聽兒子介紹說是他們的崔老師,臉上就露出更加緊張的表情。崔老師上前溫柔地打了一個招呼,是潘二龍同學(xué)的爸爸嗎?我是他的班主任,姓崔,請原諒我還是在他媽媽去世以前來過您家,那次我只和他媽媽談過他的情況,今天我還想和您再談一談。潘爸爸,您的兒子開學(xué)以來的表現(xiàn)有點異常,舉例說,昨天周五是他值日,正好校領(lǐng)導(dǎo)和同年級的老師來我們班聽課,潘二龍同學(xué)專門選擇這一天逃避勞動,以至于校長的座位下面有一張同學(xué)扔的口香糖紙沒有掃走,黑板上還有人寫著“開玩笑”三個字,引起下面一片笑聲,給整個班級造成了極其不好的影響!另外,班干部們反映他最近一段時間下了課就玩彈弓,有時上課也玩,學(xué)習(xí)成績急劇下降。潘二龍同學(xué),請你回避一下,我想和你的家長單獨談?wù)劊?/p>
潘二龍無地自容地走了開,心里為自己的行為羞愧不已,同時也更加憎恨灰皮,因為這一切都因這個該死的惡魔引起。他趁這時去抓緊打掃柜面和地上的瓷片,眼睛一點也不敢向他們看,耳朵卻注意聽著兩人的談話。聽聲音崔老師和父親都坐了下來,崔老師的語氣由溫柔變得激動,父親的呼吸也由平靜變得粗重而又急促,雙方都進入了極力克制的狀態(tài)。談話的內(nèi)容聽不太清楚,主要是崔老師談,父親基本上只是一個洗耳恭聽的角色,在長達一節(jié)課的時間里父親只插了一句話,從音節(jié)聽大約只有七個字。崔老師停頓一下說了個“啊”,尾聲拖得又粗又長,好像為這七個字感到萬分震驚,他懷疑父親的七個字是總結(jié)他“一門心思打老鼠”。接著父親開始劇烈地咳嗽,談話也就進入了尾聲,崔老師突然回到最初的溫柔,像上課點名一樣親切地叫他,潘二龍同學(xué),你過來吧!
他就又走了過來,放下掃帚和簸箕,兩手貼著兩腿,低頭站在崔老師的面前。崔老師用一雙溫柔的眼睛望著他,潘二龍同學(xué),請?zhí)痤^來看著我這兒,我和你的家長談完了,現(xiàn)在由你的家長再和你談?wù)?!父親呼哧氣喘,嘴里再接再厲地咳著,滿臉被漲得紅中帶紫,顏色像被兒子彈弓打破的魚販子那棵栽著發(fā)財樹的紫砂盆。潘二龍剛一想到彈弓,父親恰好就憋住咳嗽,壓著嗓子對他說了一聲,把那東西給我交出來!他遲疑著交還是不交,父親又重復(fù)了一聲,交出來!潘二龍的身子從內(nèi)到外都在發(fā)抖,心想即便是在昨晚對抗得那么激烈,父親也只是下令他把彈弓放下,并沒有提出沒收,這次是從崔老師談話中認(rèn)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方才加大懲罰的力度,他知道在這種形勢下不交出來是不行的了。
他從褲兜里慢慢掏出彈弓,把它交到父親手里,一顆淚珠打在竹節(jié)形狀的仿舊木杈上。父親渾然不顧,接過去兩把揪下上面的皮筋,又用力大無窮的雙手狠勁一掰,木杈從正中劈為兩半,劈開的那個部位顏色成了紅的,那是父親正在愈合的手上又震出血了。他看見父親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兩腮一下子變?yōu)榉叫?,證明口腔里的牙齒咬緊到了極點。今天你要發(fā)一個誓,向崔老師,向我,還有,向你的娘,發(fā)誓從此以后,不許再想打老鼠的事!
父親把徹底摧毀的彈弓扔回他的腳邊,然后站起身來,用那只血手把他抓住,拉到掛在墻上的那只鏡框前,等著他面對母親的遺像發(fā)出誓言。崔老師也站起身來,溫柔地搖了搖手,誓就別發(fā)了,向媽媽鞠個躬吧,表示認(rèn)錯和今后的決心,潘二龍同學(xué),你要學(xué)會理解家長,可憐天下父母心,你的母親不在了,但你還有一個多么好的父親。我們下周一見,記著提前一些到校,補上你周五應(yīng)該做的值日,好嗎?潘爸爸,我走了,謝謝您的合作,謝謝。
潘二龍在向母親鞠躬時,心里仍然發(fā)了一個誓,但不是不再想著打老鼠,而是想著一定要把那只老鼠打死!這話父親和崔老師都是聽不到的,他只想讓鏡框里的母親聽到。父子兩個送走了崔老師,回頭抓緊吃著早餐,稀粥和窩頭已經(jīng)涼了,由于昨天少吃一頓晚飯,父親這一頓吃得異乎尋常得快,而且也多,可能是想著毀掉了兒子的彈弓,又見他在母親的遺像前鞠躬認(rèn)錯,覺得崔老師的到來解決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可以說是治好了自己的心病。打碎兩只青花瓷壇雖然損失不小,相比之下從此消滅家里的隱患卻是大大的好事,兒子以后能夠轉(zhuǎn)移精力,一心上進,還有什么東西比人的前程更值錢呢?這么一想心中的疙瘩消了,肚子容量就大,吃起飯來忘乎所以,潘二龍看著父親像這么吃下去,能把兩人的早餐一人掃光,就故意地少吃一點,用對自己的處分彌補受了委屈的父親。
父親真的都吃光了,擦一擦嘴,起身想要收拾桌上的碗盤,又被他眼尖手快地搶了過來,還催著父親快走,說是今天已經(jīng)不早了,再晚錯過了高峰期,門口的車會更少。潘二龍分明是向父親討好賣乖,被崔老師找上門來教育一番,他好像腦子突然開竅,一頓早餐的工夫就長大了。父親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寧可凡事往好處想,真把洗碗擦桌的事都扔給他,說是自己中午不回來了,讓他一人在家還是泡碗方便面吃。
這真是潘二龍求之不得的事,他想象著昨夜大獲全勝的灰皮,今早一定又躲在一個陰暗的洞口,繼續(xù)觀看著他的一敗涂地,親眼見到他最能打擊它們的武器已被銷毀,更會放心大膽地出來活動了。說不定它還會帶著所有的小鼠傾巢而出,慶祝這個讓他繳槍投降的歡樂節(jié)日。他希望它得意忘形,麻痹大意,給他留下可鉆的空子,最后死在一件誰也想不到的器物上,而這件器物目前就掌握在他的手中。他從地上撿起被父親揪下的橡皮筋,試驗著如何能夠不要木杈,卻仍然具有強大的殺傷力,禁不住全身又燥熱起來。
灰皮果然又出現(xiàn)了,身后果然還跟著一群小鼠,雖說這不會是它的全部人馬,但至少也是一支精銳的隊伍。它們迎著他的目光沿墻而來,一個個的小眼睛里閃著大無畏的光芒,尤其灰皮的那兩只眼中充滿了挑戰(zhàn)和嘲笑。一夜之間,它腫大的肚皮好像又加劇了,幾乎每走一步都要擦著地面。他猜想這是否因為它昨天持續(xù)而劇烈的運動造成的,就好比人的生活方式不當(dāng)引起的胃下垂,畢竟它也是一只上了年紀(jì)的老鼠。屋里其實已沒有多少可吃的東西,一盒月餅連內(nèi)包裝都被它們吃了,今天的早餐被他們父子吃得顆粒不剩,連碗都洗得能照見人,這只灰皮還率領(lǐng)它的部隊出來,分明不像是為了要吃,而是向他示威游行,證明它們這個種族的不可戰(zhàn)勝。
但也不見得就是這樣,它會想著一戶正常的人家,怎么可能沒有一點食物,無非是被主人藏起來了。根據(jù)過去的經(jīng)驗,一聞著氣味它就能順藤摸瓜地找到出處,咬破裝有食物的袋子、柜子和其他的木制家具,把藏在里面的食物吃到嘴里,矮柜里的那盒月餅就是最新的例證。即便裝進比木頭更加堅固的器具,它也能夠想出辦法。在這家女主人還沒消失的時候,有一次它用牙齒和爪子把一口掛著鐵鍋的釘子從墻上搖松,讓那口鐵鍋半夜里莫名其妙地掉下來,咣的一響,砸破了正下方裝米的罐子。聽到響聲它帶著一群小鼠迅速出動,等主人夫婦驚慌地趕到現(xiàn)場,拋撒在地上的大米已少了很多。男主人對這奇怪的現(xiàn)象百思不得其解,只有女主人對它堅信不疑,是它干的!沒錯,除了它沒有別個!
潘二龍的手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作為武器,那根拖地的墩布根本不適合打老鼠,大頭朝前木棒會豎起來,小頭朝前又飛不了多遠,掃帚太輕不能傷及它們的皮毛,蒼蠅拍就更不用說了。菜刀和鍋鏟一類的鐵器統(tǒng)統(tǒng)都放在廚房里,等他前腳奔到那兒去取,后腳這支隊伍必然早已解散。還有一個辦法是脫下自己的一只皮鞋向它們砸去,準(zhǔn)頭好的話或許能夠砸中一到兩只,但有灰皮這樣的高手從事指揮,還沒等他抬腿它就會發(fā)出撤離的信號,皮鞋砸出去第一是砸壞了墻,第二是本身也得砸壞,晚上被回家的修鞋匠父親認(rèn)出來,等著他的下場決不是為他修鞋。
他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用和平相處的眼光把它固定在原地,以桌面為掩體,兩手偷偷地伸向背后。此時他一見到灰皮,別說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就連今早半個鐘頭以前,崔老師的教導(dǎo)和父親的訓(xùn)斥一古腦兒全都被他忘了個干凈,剛才他發(fā)明了一樣新的技術(shù),讓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代替彈弓的木杈,把包了一小塊羊皮的橡皮筋分別套在兩個指拇蛋上,偷偷地又放回身子前面,一手去取昨晚沒有射出的子彈,計劃在灰皮完全放松警惕的時候以最快的速度發(fā)出射擊。但是,盡管他這一切做得神出鬼沒,灰皮的小眼睛還是從桌面的光影上覺察到了,只聽它輕輕一聲招呼,隨著那一群灰影的四散而去,它的腫大的身子也離開原地,幾乎在同一時間完成了三級跳,又到達昨晚那個最安全的地方,像一只灰布口袋垂掛在母親的遺像上。
潘二龍的雙手舉起來又放下去,放下去又舉起來,最后他還是乖乖地放下去了。他發(fā)明的這項新技術(shù)只想在萬般無奈時不得已而為之,比正常的打法更沒把握,也從來沒有做過一次試驗。如果說昨晚不是父親的攔擋,他用花十元錢買來的彈弓射擊灰皮,都有可能擦破鏡框的邊緣,更嚴(yán)重些還有可能打破鏡框的玻璃,那么現(xiàn)在,他用自己兩根指頭做的彈弓向它射擊,這兩種可能性就更大了。父親之所以怕得要死,灰皮之所以全然不怕,也正是看到了他的這種巨大的風(fēng)險?;移は氲纳踔粮雨幎?,讓他打中了自己的母親,仍然打不中它,它脫身的速度會比子彈還快。
它把這只像框當(dāng)成屁股下的一樣坐具,身子一會兒豎起來,一會兒趴下去,尖腦袋向前伸一下,像是對他點頭,接著又縮回原處,用三只爪子抓緊像框,騰出一只爪子向前搭一下,像是對他招手,接著又縮回原處。過一陣子換上另一只爪子,再做一遍這樣的動作,小眼睛里始終是一種臉上表現(xiàn)不出的嘲笑。潘二龍被它的反復(fù)挑戰(zhàn)徹底激怒了,他讓自己橫下心來什么都不要想,冒著天大的危險也要打死眼前的這個惡魔。但當(dāng)他手中的子彈真正射出去后,他才知道又上了灰皮的當(dāng),隨即就聽到一個可怕的聲音,這一聲比青花瓷壇的破碎還要干脆和響亮,鏡框上的玻璃隨聲變成了各種幾何形的圖案,有的搖搖晃晃地懸在空中,有的墜在地上成為更碎的碎片。那顆射出的石子穿過玻璃以后又擊破母親的額頭,露出鏡框后的一小塊紅色背板,看上去就像母親額上流出的鮮血。再看灰皮,不知何時它已經(jīng)坐在了他的對面,兩只小眼睛愉快地望著他,等著他接下來還要做的事。
潘二龍接下來還要做的事是像個瘋子一樣,張開兩手滿屋打轉(zhuǎn),他夢想撿到一支比彈弓強一百倍的手槍,或者一顆炸彈更好,把灰皮打死炸爛,用腳踢到母親的遺像前,自己就跪在被打碎的玻璃上向母親請罪??上谖堇镎也恢@樣的新型武器,他只能搬起一把笨重的椅子,朝著灰皮砸了過去。椅子砸在灰皮剛剛還趴著的地方,四條椅腿立刻斷了兩條,另一條也砸脫了榫,椅子下面仍沒見到灰皮的一根毫毛。經(jīng)歷了昨天下午的一場大戰(zhàn),灰皮還想把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院子里,因為大門關(guān)著,它選中了敞開的窗口,像一支灰色的暗器一閃即出。潘二龍可沒有這樣的本事,他只能一手抓起一條打斷的椅腿,一手打開大門,灰皮回頭看他一眼,順著昨天下午的路線又在前面引導(dǎo)著他,不過這次它打亂了昨天的順序,在進入那條平行四邊形的跑道之前,先把他引到鄰居魚販子的那棵樹邊,向上一躍站在了盆沿上,身子又半隱在樹的后面。
樹還是那棵發(fā)財樹,只是折斷的青枝又接上了,貼著傷口的部位糊了一層泥巴,樹皮外纏著一圈白色的紗布,像是被人攔腰砍了一刀的傷兵,頭上的葉子明顯往下耷拉著。昨天那只打破的紫砂盆現(xiàn)在換成了一只完好的白瓷盆,白底上面畫著青花,顏色和圖案竟和他家那對變成碎片的青花瓷壇有幾分相似。潘二龍知道它不會像母親的陪嫁一樣,出自清朝乾隆年間的官窯,但他還是心有余悸,剛想把手里的椅腿當(dāng)作飛刀,對準(zhǔn)灰皮的那顆尖頭橫著砍去,這時他不得不放棄這種打法,決定走到灰皮的身邊再下手,寧可把它從樹下趕走,也不能再傷了已經(jīng)受傷的樹和新的盆子。他偷看了幾眼院里那三戶人家的門窗,基建科長岳父家里開著窗戶,居委會調(diào)解大媽家敞著門,而魚販子家的門窗都閉得鐵緊,估計那小兩口兒又到集市賣魚去了,但愿他們此時不要回來。
灰皮再一次看出了他的憂心忡忡,顧慮重重,就在這棵傷兵一樣的發(fā)財樹下蹦著跳著,圍著樹干打轉(zhuǎn),和他展開著靈活的游擊戰(zhàn),直到他手中揮舞的椅腿差點兒碰著了它的尾巴,它才以防萬一地縱身落地,轉(zhuǎn)入那條平行四邊形的跑道。在院子中心的這塊空地上,潘二龍昨天用彈弓打落的一層棗子、棗葉和棗枝,已被居委會調(diào)解大媽連夜打掃干凈,無論是他還是灰皮,現(xiàn)在跑起來都一馬平川,腳下沒有任何障礙。但他仍然提防著灰皮第三次殺他的回馬槍,因此他既要趕上灰皮,又要控制慣性隨時剎住自己的腳步,這個分寸實在不好掌握得很。他把這個老賊恨入了骨髓,心想它若是真的回馬殺來,他就將計就計,算準(zhǔn)時間,趁機一個后蹲坐在地上,用自己的屁股也要把它碾死,哪怕它在垂死掙扎的時候用爪子和牙齒抓破咬爛他的褲襠,再把裝在里面的東西咬掉也決不放松。
潘二龍感覺到今天的情況會有不同,灰皮跑到第五圈了還沒回頭,很難說是不是已經(jīng)看出他的心機。好像也沒有躥上棗樹的打算,要躥它趁著體力充沛早就躥上去了,看它奔跑的速度越來越慢,動作越來越笨,有一次在轉(zhuǎn)彎時大肚皮被石板臺階的邊緣蹭了一下,害它一個踉蹌歪到路邊,險乎兒像失控的賽車手那樣翻倒在地,他猜它第一是昨天上樹累了,第二是肚子太大,偶爾向他展示一次已付出很大的代價,沒有必要也沒有能力再展示第二次了。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只見它的身子一個急轉(zhuǎn),他正做好迎面撲來的準(zhǔn)備,一團灰影卻向著他的側(cè)面飛了過去,接著奮起一縱,躥進了基建科長岳父家的窗戶,屋里立刻發(fā)出一聲笛子樣的尖叫。
這是中秋節(jié)后的第一個雙休日,炎熱的天氣剛剛過去,涼爽的日子已經(jīng)來臨,除了乍暖還寒的短暫春天,秋天是一年中最適合人類生存的季節(jié)。區(qū)政府基建科長的岳父家停了空調(diào),開了窗戶,老兩口兒穿著褲衩和背心坐在家里看著電視,電視里正在播放他們最喜歡的《動物世界》,這時就聽得窗口那里響了一聲,扭頭一看,鋼絲做的窗紗破了碗大一個圓洞,一塊像石頭的物件飛進屋里,落在地上嗖嗖嗖嗖飆出一丈開外。當(dāng)他們認(rèn)出這是一只巨大的老鼠時,它已經(jīng)坐在他們家的電視機上了。
基建科長岳父家的電視機比潘二龍家的要大得多,卻比鑲嵌著母親遺像的鏡框還薄,灰皮的四只爪子抓在機頂上面,身子搖晃了幾下,那個腫大的肚子就和黑板擦一樣在電視的顯示屏上擦來擦去,像要擦去天空上的一只蒼鷹。自從基建科長女婿派人給他們的墻腳灌鑄鉆石牌水泥之后,他們家已有很多年沒有進來過這個東西,現(xiàn)在這個東西不僅進來了,而且還進來這么大一只,大得簡直像一只貓,撞破了他們家的鋼絲窗紗,耀武揚威地坐在他們家的大電視上,和一個坐在主席臺上的大領(lǐng)導(dǎo)差不多。基建科長的岳母一邊拍著胸口,一手指著它大叫大嚷,快!快把它趕走!它要是在上面拉屎撒尿,電視短路會發(fā)生爆炸的呀!又扭過臉去對著窗外高喊,誰?是誰把它攆進來了?
她的老伴兒找到一把雞毛撣子,握在手中像一個如臨大敵的老網(wǎng)球手,弓著身子擺出一副進攻的姿勢。但是只走一步就停止了,害怕繼續(xù)前進會被灰皮抓破了臉,抓瞎了眼睛,就把雞毛撣子當(dāng)作球拍在空中上下?lián)]打,只圖把它嚇走完事?;崎L的岳母聽著自己的喊叫沒人響應(yīng),打開房門想親自出來追究是誰人所為,忽然又退回去,背心上加了一件短袖襯衫再正式出來。她一眼就看見了傻站在院子里的潘二龍,笛子一樣對他叫道,這孩子!又是你!昨天那魚老板家的人不說了嗎,誰愛打誰就在自己家里打,攆到別人家來干什么呀!不行,我得打電話讓你爹回來!
基建科長的岳母嘴里叫著,兩腳就向電話機前走去,一手提前練習(xí)著按電話鍵。揮打雞毛撣子的老伴兒又急又累,歇下手來提出了自己不同的意見說,讓他爹回來沒用,他爹管不了他,還不如讓他從小就怕的哥哥回來!基建科長的岳父故意亮開嗓門,讓外面的潘二龍聽道,他哥不是想到我們女婿的基建科來工作嗎,一個連親兄弟都管不了的人,怎么還管得了基建?
潘二龍手持一根椅子的斷腿,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shù)貨_到門口,聽了他們的話,想了想把手里的椅腿扔在地上,說叔叔阿姨,我求你們別給我爹說,更別給我哥說,我不在你們家里打它,我把它捉回我家去打好嗎?今天我發(fā)誓一定要把它捉?。』崎L的岳母口中發(fā)出一個最高的音來,你這孩子越來越不靠譜了,誰請你來捉它?你還能捉住它?能捉也不讓你來捉,別把我家的東西給打了!說是遲那時快,基建科長的岳父聞聲伸出雙掌,一下將他推下門前的臺階,走走走!你給我走!要捉也讓你哥來捉!哐的一聲關(guān)上房門,走到窗邊,從鋼絲窗紗的破洞里對他有力地揮著手,走!
灰皮在基建科長岳父家的大電視上搖晃了幾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站穩(wěn)了腳跟,保持住了身體的平衡,可以全心全意地透過窗紗破洞往外看了,看著它的死敵被這家主人拒絕進門之后焦急而又尷尬的樣子,花椒籽大的黑眼睛里又充滿了得意和嘲笑。潘二龍走到窗戶外面,也從那個破洞里看見了它,雙方四目相對,灰皮這次史無前例地閉了一會兒小眼,意思是告訴他,它就是在這兒睡上一覺,也沒人能把它怎么樣!他的怒火從心口燃燒到了喉嚨,站在窗外咬牙切齒,捶胸頓足,做著最惡毒和最殘忍的動作。這一切又被基建科長的岳父岳母看在眼里,他們像男女二重唱到了最高潮的部分,一人一聲地吼道,你還想干什么?你還想干什么?接著兩人又合唱了一聲,你到底還想干什么?!
他從窗紗的破洞里看見,灰皮變成了一個雜技演員,用兩只后爪抓住電視機的頂部,騰出兩只前爪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它們先是互相拍打,好像熱烈鼓掌,歡迎他的光臨,或者贊成二位主人不歡迎他,把他趕出門外。接著又輪番拍打自己腫大的肚皮,好像敲擊一面威風(fēng)的戰(zhàn)鼓。潘二龍的雙手在基建科長岳父岳母的吼聲中垂了下來,他看見灰皮屁股下面那個寬大的顯示屏上,這時出現(xiàn)了一群灰色的小老鼠,嘰嘰溜溜地叫著,仿佛是從它的肚皮里面拍出來的。
6
潘大龍是中秋節(jié)后第一次回老院子,這次沒帶妻兒,獨自一人從區(qū)政府來,路上已想好見到基建科長岳父岳母的第一個表現(xiàn),是像江湖好漢那樣拱一下雙拳,說聲實在對不起,接到你們電話時我正在京西月餅店的門前抓一個騙子,來得晚了,我代表我家不懂事的老二向你們低頭認(rèn)罪,說完再深深地鞠上一躬,目的是用這種略帶夸張的方式消除他們的惱怒。但是一腳踏進院子大門,發(fā)現(xiàn)在和不懂事的老二說話的人,不是那一對倚仗女婿權(quán)勢的主兒,而是街道居委會的調(diào)解大媽。
調(diào)解大媽正在為潘二龍和老鼠調(diào)解著,上次我是不是對你說過,你不犯我,我不犯你,怎么你又跟它們干起來啦?你跟它們過不去不就是跟你自己過不去嗎?潘二龍委屈地回答,可它犯了我呀,它跑到我家來,把我們中秋節(jié)都沒吃的月餅全吃光了!調(diào)解大媽又調(diào)解著,你家它們就不能去啦?一萬年前說不定還是它們家呢?你把月餅放在它們家它們就不能嘗點兒?大伯對你說的話你都忘了,你來,你跟我來,看看我們這個院子的門牌號,看看上面寫的是不是老鼠胡同!邊說邊去拉潘二龍的手。潘大龍覺得調(diào)解大媽的這個觀點很不靠譜,完全是一種只圖省事的懶漢調(diào)解,實在沒有半點原則可言,卻又不想幫潘二龍說話,就先把他們的辯論撂在一邊,直奔基建科長的岳父岳母家。
潘大龍推門進去,見到的又是一個意料之外,鄰居魚販子一只胳膊伸得像一根釣魚竿,竿梢上掛著一條魚,對著趴在電視機上的那只特大老鼠,身子一寸一寸地往門口后退著。潘大龍一個躲閃沒來得及,只聽得咚的一響,兩人的前胸后背撞在一起,那條魚從魚竿上掉了下來,躺在地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原來是條死魚。魚販子扭臉一看是潘老大,說聲你到底回來啦,天底下也沒有你們兄弟兩個這樣的人,一個把老鼠趕到別人家里,差點兒嚇?biāo)绖e人了,一個接到別人電話半天不回來,好不容易回來了也不快給想個辦法,還盡幫倒忙!你自己看吧,我馬上就要把它引出門了,你這一來它又跑了不是?
魚販子氣忿忿地拍打著拎過魚的濕手,手上的臟水濺在了潘大龍的臉上,潘大龍顧不得擦,眼睛又朝著電視機看去,電視機的顯示屏上有一群動物站在河邊飲水,趴在機頂?shù)哪侵淮罄鲜髤s真的跑得不見影了?;崎L的岳母頓時又發(fā)出笛子一樣的叫聲,哎呀,它跑到哪兒去啦?肯定還躲在我們家里,這會兒不出來,夜里肯定要出來的,到那時出來了怎么辦?我家老頭子每天晚上都要起夜,一下子撞上它還不真給嚇?biāo)懒送郏』崎L的岳父本來是堅決不許潘二龍進屋來的,現(xiàn)在的態(tài)度隨著情況的變化而變化了,大開房門,嘴里像吹簫一樣地配合著老伴兒,讓他進來!是誰把它攆進來的,誰就負責(zé)把它攆出去!
眼前的局面和路上的想象有了出入,潘大龍準(zhǔn)備好的一套動作和臺詞就不好再用了,二話不說,一手替魚販子撿起地上的死魚,一手去拿墩布擦掉從死魚身上流下的臟水,計劃擦干凈了以后才解釋為何晚來的原因,由于雙手拿著死魚和墩布,拱手和鞠躬都不大方便,就連著說了三聲“實在對不起”?;崎L的岳父岳母并沒有因此而息怒的意思,反而正好把怒火轉(zhuǎn)向這個送上門來的替身,基建科長的岳父氣得一句三喘,老大我給你,說句話你別不……愛聽啊,一個連自己兄弟都管……不好的人到我女婿那兒去管……基建管得好嗎?基建科長的岳母索性把話說白了,就是我們女婿答應(yīng)接受你,我們也要勸他再好好考慮一下!
窗戶外面的潘二龍聽到基建科長岳父的召喚,就好像等候在戰(zhàn)壕里的伏兵,立刻扔下還在諄諄教導(dǎo)著他的調(diào)解大媽,飛步趕到門口,推門闖了進去。但他四處張望也沒見到灰皮的影子,見到的卻是多日沒回的哥哥,這可比見到父親更加可怕,心里不覺一抖。潘大龍得知基建科長的岳父岳母因為這個,要在女婿那兒壞自己的好事,又急又慌,一股惡氣都涌向罪魁禍?zhǔn)着硕?,連同中秋節(jié)那天存下的舊恨也一道從心頭泛起,丟下手里的墩布,奮起一個耳光扇在他的臉上。嘴里還專門罵給兩位重要人物聽著,你這個無事生非的害人精,誰讓你把老鼠趕到叔叔阿姨家來的?你這真叫做狗逮耗子,多管閑事!
潘二龍被這一耳光給扇懵了,緩過神來以后,想對哥哥聲辯自己不是害人精,那只灰皮才是害人精呢,他更不是多管閑事,家里有了耗子貓不來逮,狗逮難道還不該嗎?何況他也不是狗,他是家里一個受害的人,這些年來和母親一樣受害不淺,才發(fā)誓要打死這只耗子,這樣做到底有什么罪過?但他話還沒有出口,潘大龍又是一個耳光給他扇了回去,我告訴你,你除了對不起叔叔阿姨,你還對不起我們?nèi)?,你一直讓我娘把家里的錢大把大把地送給那個賣老鼠藥的騙子!你真以為京西月餅店門前的那個人沒有腿嗎?我告訴你,他是一個有腿的人!為了騙錢,讓人可憐,他把他的腿折起來藏在他的褲筒里!剛才我們已經(jīng)把他抓起來扭送到派出所了,以后你再也買不到他的老鼠藥,再也買不到他的彈弓啦!
后面這句話讓潘二龍張開的嘴合不上了,一時間他忘了眼前的事,思想由灰皮轉(zhuǎn)移到了那個穿一身綠色衣服的無腿人身上。他相信了哥哥的話是真的,奇怪的是他不僅不恨那人,反倒恨起了抓走那人的哥哥,在心里和他們辯論著,人家不把腿弄成那樣,能讓人家在月餅店門前擺攤兒嗎?憑什么說人家是騙子?人家賣的老鼠藥沒有藥死老鼠,那是因為灰皮太狡猾不肯上當(dāng)!人家賣的彈弓沒有射死老鼠,那也是因為灰皮太狡猾打不了它!他的嘴終于動了起來,哥,你們不應(yīng)該抓人家,你們把人家放了吧,人家一沒有偷,二沒有搶,那樣做也不能算騙,就算是他的腿沒有斷,我娘和我不也會買他的東西嗎?
潘大龍把基建科長的岳父岳母各看一眼,一個巴掌又對他掄了起來,懸在空中忽閃忽閃著,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抓不抓放不放不關(guān)你的事!你的事是馬上給叔叔阿姨找到那只大老鼠,把它趕出去!聽到?jīng)]有?趕出去!潘二龍覺得自己挨了兩耳光后有點異常,哥哥說這話時表情很兇,口型很大,但聲音卻很小,他試著側(cè)了一下身子,那個“去”字的尾音立刻響亮起來。潘二龍知道大事不好,他的耳朵為了避免老鼠的騷擾,曾經(jīng)用棉花塞出水來,本來聽覺就有點不好,現(xiàn)在左邊的一只耳朵挨了哥哥右手的兩個耳光,簡直一點也聽不到了!這人手掌心里有一道粗深的橫線,據(jù)說那叫斷巴掌,打起人來不同凡響,當(dāng)時巴掌落在臉上他就感到情況不對。這一次哥哥掄起的是一只左手,他害怕自己的右耳也被扇聾,就趕快閉嘴不再出聲。奇怪的是他的心里卻又有些高興,因為他原本就是要來打灰皮的,之所以還站在門外,那是基建科長的岳父岳母不許他進去,此時得到對方的批準(zhǔn),他終于可以拿著包了石子的彈弓,公開去尋找他們母子二人的仇敵了。
那只神出鬼沒的灰皮真有它的,潘大龍一來它就隱身不見,潘二龍一來它卻立刻現(xiàn)身,好像要繼續(xù)逗他玩兒,在一個墻角處輕輕叫了一聲,“嗖”的一下射回那臺大電視機上,兩只花椒籽大的黑眼睛在這對房主和他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潘二龍想到被他打碎的青花瓷壇,還有鑲著母親遺像的鏡框,手里的彈弓又一次僵在空中。果不其然,他的右耳又聽基建科長的岳母用笛聲高叫著,你聽好了,我是叫你趕它,我可沒有叫你打它!我家這臺電視機是我們女婿從國外買回來的!基建科長的岳父緊隨老伴兒,及時地又補充了一句,美元兌換成人民幣,是三萬六千多元!
魚販子也不失時機地配合著,這可不是我的那盆發(fā)財樹哦,要能打我早就打了,我還喂它什么魚吃,還哄它出來干什么!潘二龍聽出了他們這些話的份量,就只能決定和灰皮進行一場肉搏戰(zhàn)了,他當(dāng)著眾人的面把沒有木杈的皮筋揣進褲兜,雙手張開到最大的寬度,迎面朝著灰皮走了過去,準(zhǔn)備著它不管朝電視機的左右哪個方向逃躥,只要還在兩尺以內(nèi),他向前一撲都能把它撲到懷里。到那時他要用手捉它,用拳打它,用牙咬它,用腳踏它,只要能夠把它消滅,他將不惜一切手段!
灰皮看著他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來,灰布口袋一樣腫大的身子略微動了一下,然后就穩(wěn)如泰山了,只是用眼睛密切注視著他的眼睛,還有他的雙手。它覺得這樣做可以穩(wěn)定他的情緒,鼓勵著他繼續(xù)前進,直到他向它撲來的最后時刻。潘二龍正是按照它的設(shè)想走過去的,他用眼睛密切注視著它的眼睛,還有它的四爪,希望在他雙手可以夠到它的時候,它還安臥在這臺電視機上。它居然也按照他的希望安臥著,眼看著他張開的雙手已經(jīng)完全能夠堵住它的去路,仍然沒有撤走的打算。
潘二龍猜不透它又在搞什么名堂,想起它剛才在院子里亡命地奔跑,那個腫大的肚子被石板臺階撞了一下,他懷疑那一下是否傷著了它的筋骨或者內(nèi)臟,當(dāng)時它強忍著,這下傷痛發(fā)作實在忍不住了。他的心中一陣狂喜,向前又走一步,接著突然朝它撲去。但是就在這一剎那,灰皮避開他橫著包抄的雙手,身子豎著一縱,又一次向著他的頭頂飛來,在空中劃過一道灰色的弧線。潘二龍的雙手撲了個空,整個身子沒有掌控住重心,全部壓倒在那個大電視機上,只聽得“咔啪”一聲,連接機身的支柱被他給壓斷了,顯示屏仰倒在他的胸脯下面,奔跑跳躍的動物們不知道已出了事,還在顯示屏上顯示著自己。基建科長的岳父剛要發(fā)出驚叫,身邊的老伴兒搶先叫出聲來,她這次的尖叫聲比笛子的最高音還高一度,并且還嚇得跳起了腳,因為從空中飛來的灰皮正好落在他們的四條光腿之間。
灰皮誤以為這個又叫又跳的老女人是想招呼來人把它踩死,就順勢躥上她穿著拖鞋的腳背,對準(zhǔn)她沒穿襪子的腳頸,狠抓幾爪的同時還咬了一口。基建科長的岳父聽到她凄厲的尖叫聲,想用手去抓住它又害怕它咬了自己的手,把手縮回來改用腳去踏,卻也怕踏傷了自己的老伴兒,最后把腳也縮了回來。兩人正不知如何是好,魚販子緊急中想起扔在地上的墩布,撿起來朝著基建科長岳母的腳背一下戳去,灰皮再一次靈活地跳了開去,看也不看魚販子一眼,而是回過頭去望著趴倒在電視機上的潘二龍,又一縱身,從被它撞破一個圓洞的鋼絲窗紗中躥了出去。窗紗立刻又多出一個圓洞,看上去像是兩只睜大的眼睛。
魚販子的墩布正戳在基建科長岳母那只被抓咬破皮的腳上,她的慘叫聲驚天動地,居委會調(diào)解大媽一馬當(dāng)先,推門而入,后面緊跟著對她工作給予協(xié)助的調(diào)解大爹,再后面還跟著魚販子的媳婦。出于關(guān)心的重點不同,三人的眼里分別出現(xiàn)的是三幅畫面,魚販子的媳婦首先看見她的男人蹲在地上,雙手捧著基建科長岳母的腳,像捧著一條摔破的鯽魚,一把拖地的墩布橫倒在腳邊,上面有一根白布條被鮮血染紅了。她也像她的男人一樣蹲下,把那條血淋淋的鯽魚摟進自己懷里,用手在上面輕輕地撫摸著,甚至還低下頭去,試著做了一個用嘴吸吮的動作。調(diào)解大爹看見潘二龍全身趴在電視機上,擔(dān)心又寬又薄的顯示屏被他壓破,劃傷了他的身子,或者讓他觸電身亡,彎腰撿起魚販子扔下的墩布,想用木棒這頭去撥他一下。調(diào)解大媽卻看見潘大龍站在屋子中間,兩手懸空看不出想干什么,急得吼了一聲,還不去看看你家老二怎么了!
潘大龍被這一聲吼醒了,但沒按照調(diào)解大媽說的去看老二,而是奔向基建科長的岳母。基建科長的岳母忍著剜心的疼痛,用笛子般的尖聲叫著,我不要他來看我!哎喲!讓他給我走開!哎喲!讓他們兄弟兩個都給我走開!哎喲!從今往后不許他們踏進我的家門!潘大龍又被這一聲吼懵了,重新像個傻子一樣站著,心里想著他們的女婿,知道自己調(diào)到基建科的事這下子是徹底沒戲了。潘二龍的身子還趴倒在仰面朝天的電視顯示屏上,剛才他的身子動了一下,屏幕上正在游動的羊群和駿馬瞬間消失,藍天白云和綠色的草原也變成了一片漆黑。基建科長的岳母尖叫聲弱了一些,那是魚販子用一種土辦法給她止住了血,她老伴兒的注意力頓時轉(zhuǎn)移到女婿從國外買回來的那臺價值三萬六千多元人民幣的電視機上,嗓子一顫一顫地說,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潘二龍從黑燈瞎火的電視機上撐了起來,他的雙手有一只在滴著血,是被機身上斷裂的茬口劃破了掌心。可他并沒注意到自己的手,只是從自己手下按倒的這個龐然大物上知道,他又一次中了灰皮的奸計,闖下新的大禍,本來打破母親的遺像已經(jīng)鑄成不可饒恕的錯誤,這下更是錯上加錯。他預(yù)想著父親回來看到自己家里的情況,又看到鄰居家里的情況以后,連氣帶恨將會是一個什么樣子,又將如何對他進行懲罰,見他接二連三地惹事犯科,這一次不動真格的恐怕不可能了。
他轉(zhuǎn)過身子,想去和基建科長的岳父岳母說一句請求他們原諒的話,卻想不出這句話該怎么說,他看見最先讓他走,后來又讓他進來的基建科長的岳父對他惡狠狠地揮著手,出去!你給我出去!你給我滾出去!潘二龍咬牙讓自己忍受著,再大的吼聲也要忍受,他準(zhǔn)備做一個勇于承認(rèn)錯誤的孩子,堅持對他們說完了那句話再滾,這樣他的心里會好過些。但這時又一個重重的耳光扇在了他的臉上,這是潘大龍扇他的第三個耳光,恰好是用他最害怕的左手扇在他的右耳,他感覺這一下比前兩次更加有力,頓時任何聲音都聽不到了。不過他的眼睛還是好的,他看見潘大龍扇他第三耳光之后扭過臉去,嘴唇對著基建科長的岳父和岳母動了好一陣子,臉上的表情有些像剛死那個晚上的母親?;崎L的岳母全心全意地看著自己的腳,對潘大龍的這些表現(xiàn)理都不理,只有基建科長的岳父斜了潘大龍一眼,然后對他揮了揮手。
潘大龍看到這個動作,再次動著嘴唇向那二老低頭鞠躬,然后突然轉(zhuǎn)身,用手揪著潘二龍已經(jīng)聾了的耳朵快速走了出去。潘二龍腳步踉蹌地跟在哥哥身后,走向他們自己的家,他們家的房門大開,屋當(dāng)中扔著一只修鞋的木箱,箱子蓋上坐著一個頭頂半禿的傻子,兩只眼睛瞪著對面那堵墻上發(fā)呆。那堵墻上掛著鑲有母親遺像的玻璃鏡框,鏡框里破碎的玻璃一半掉在地上,一半懸在空中,形狀像幾把鋒利的刀劍。被灰皮成年累月折磨得滿臉憔悴的母親,額頂上的那個破洞仿佛又大了一點,背板上艷紅的顏色也露出更多,里面的鮮血就要漫到臉上來了。潘二龍見到這個,心里再次像被割破和打碎一樣地疼痛著,其次他才想到了害怕。他在地上站穩(wěn)樁子,作好準(zhǔn)備,等候坐在修鞋箱上的那個成了傻子的父親一頭站起,從鞋箱里拿出一件什么工具向他走來。
想不到他把家里也打成了這樣!爹,你還沒看到鄰居家里,三萬多的大電視都被他打了!這一下基建科長的老丈人家可被我們徹底得罪啦!潘大龍還不知道自己家里遭到的破壞,就像父親還不知道鄰居家里遭到的破壞一樣,但在這個工商所管理員的心里,最不該遭到破壞的還是和基建科長岳父岳母的關(guān)系。傻子樣的父親聽到這話果然身子動了,接著從箱蓋上站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到小兒子的面前,不過手里并沒有拿任何工具,只是舉起一根食指,一抖一抖地指著他的眼睛,你,連你娘都敢打,下一個就該臨到我了!你走吧,我家容不下你,你走!
潘二龍一點也聽不到父親的話,父親見他紋絲不動地站在原處,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認(rèn)為他是在成心挑戰(zhàn),就擴大音量把這話重說了一遍,又加了一句“你想氣死我呀”,同時還用力地跺了個腳。潘二龍仍然不動,好像眼前沒有這個父親,父親終于發(fā)出一聲咆哮,用拳頭把他往門外擂著,還抬起腿來對他猛踢一腳。潘二龍在父親的拳打腳踢下踉蹌著身子,可他很快又站穩(wěn)了,父親怒火萬丈,渾身發(fā)抖,決定采取最后的行動,把眼睛轉(zhuǎn)向了那把打斷了兩條腿的椅子。
只有潘大龍一人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伸出手來一只擋住父親,一只像對聾啞人一樣,對耳朵已經(jīng)失靈的潘二龍比劃著,意思是讓他趕快離開家,不然父親真的要被他活活氣死!潘大龍常年和工商所的市場管理員們一起在街道上驅(qū)逐無證的攤販,沒收他們的貨物,還罰他們的錢款,使用起肢體語言來得心應(yīng)手,相當(dāng)準(zhǔn)確。尤其比劃到最后一句,他配備的眼睛一翻嘴巴一張身子往后一仰的動作,使潘二龍相信了這話決不是嚇唬他的。
但是潘二龍還是不想離開家,他不知道離開家后他去哪兒,以后還回不回來,如果還回來的話,事情還得從現(xiàn)在開始補救,而不回來就是永遠地離開家了。他的身子打了一個哆嗦,他今年才十五歲,還在上中學(xué),上完中學(xué)還想再上大學(xué),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父親和哥哥是他僅有的兩個親人。在他心里,比他大十歲的哥哥從來就不是他的哥哥,而且早就和嫂子侄兒一起另過。他們一家三口才是親人呢,那么他的一切都得靠父親了,離開家就是離開父親,沒有父親的日子會是一個什么樣子?
怒氣未消的父親不知道兒子已經(jīng)是個聾子,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正在這樣想著,見他對父兄二人的驅(qū)逐都無動于衷,怒上加怒,這次真去搬那把斷腿的椅子了。因為步子走得太急,奔過去時腳下被一片碎玻璃滑了一下,身子就向后摔倒在了地上。這時的父親已經(jīng)憤怒到了頂點,雙手在地上胡亂摸著能夠代替椅子的家伙,摸到的卻是另幾片碎玻璃,上次被瓷片劃破的那只手又一次被劃破了,鮮血從掌心流淌下來,把地上透明的玻璃渣染成了紅色。父親強撐著爬起身子,不再去打椅子的主意,卻用一雙血手打開了那只修鞋的木箱,在里面尋找著更加有力的工具。
潘二龍在那件工具沒掏出來之前,終于向哥哥發(fā)出了哀求,這是他第一次哀求這個從來都不像哥哥的人,哥,求你勸爹饒了我吧,別趕我走!潘大龍見他成了這個樣子,這可是他自小到大都沒有過的事,心里到底有點軟了,那你就給我作一個保證,以后還跟老鼠干不?問罷這句話才想起他是什么話也聽不到的,就改用手勢比劃著老鼠的長度,往下一掄做了一個“打”的動作,又左右一搖做了一個“不”的動作,做完等待他的回答。潘二龍聽不到卻看懂了,他低下頭去想著,接著抬起頭來,哭一樣地回答,不讓我干什么我都能做到,可是不讓我打死灰皮,這個我做不到呵……
父親手持一把釘鞋的小鐵錘奔了過來,一路從錘把上滴著鮮血,這次潘大龍閃開身子,一點兒也不阻攔,還伸手把擋路的斷腿椅子往邊上挪開,讓這個瘋狂的修鞋匠一往無前,暢通無阻。潘二龍大喊了一聲“爹”,發(fā)現(xiàn)被喊的爹還是繼續(xù)往前奔著,就轉(zhuǎn)過身去飛快地跑向院子大門。他用雙手抱緊了頭,害怕那把不長眼睛的錘子從背后飛來砸中了他要命的地方。在他快要跨出院門的時候,他瞥見居委會的調(diào)解大媽正向他家走去,身后跟著調(diào)解大爹和魚販子小兩口兒,他們分別對他喊著什么,他自然是什么都沒聽到。
7
潘二龍信馬由韁地走著,天黑下來還沒找到今夜的歸宿,走出幾站地后忽然想起潘大龍說扭送騙子到派出所的事,就決定按照潘大龍的說法,到離京西月餅店最近的派出所去打聽一下,看那個把兩腿折起來藏進褲筒里的擺攤?cè)耸遣皇潜慌に偷搅四莾骸默F(xiàn)在起,他下決心不再把潘大龍叫哥哥了,過去有好幾次他都這么想過,可他到頭來總是不能做到,這次他再不能讓自己心軟嘴賤。至于打聽那個擺攤?cè)耸菫槭裁?,他的意識還處于一種混沌狀態(tài),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迫切地想見到那人。派出所里晝夜服務(wù),燈光下的值班員是一男一女兩個民警,見有一位少年專門來問這件不相干的事情,男民警反問了他一句話,他的耳朵仍然一個字也聽不到,但他從對方的口型上猜測是問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他本想撒謊說他是那人的親戚,脫口而出的謊話卻是“自己是那人的同伙”,還說他們一個負責(zé)進貨,一個負責(zé)擺攤。自從為買彈弓他對父親謊稱沒有花好月圓牌的月餅?zāi)翘炱?,他撒起謊來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基礎(chǔ),甚至可以說是出口成章。
他看見兩個民警同時一愣,接著女民警又問了他一句話,從口型上猜是繼續(xù)問他都進些什么貨,他又出口成章地說了個電視機,是想到被趕出家門以前損壞鄰居家的那臺大電視了。說完還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撒這個謊,是不是這樣他就可以見到那人?要么把他也關(guān)起來?如果他能進去倒也不錯,今晚有個地方讓他過夜,等明天一調(diào)查不是這么回事,就只好又把他放出來了。女民警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明顯是對他供出的經(jīng)營品種表示懷疑,或者他根本就是答非所問,這時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接著又?jǐn)[了擺手,意思是說他的聽覺不好。男民警突然仰天大笑起來,笑罷模仿著他的動作,用手指著耳朵上方的腦子,像攪面糊一樣攪了幾圈兒,指出他的問題恐怕不是耳朵,而是腦子里有毛病吧?女民警立刻也大笑了,當(dāng)機立斷認(rèn)為這是一個有精神病的孩子,起身把他趕了出去。
潘二龍第二次想到的是地鐵,他曾經(jīng)聽說乞丐有時在地鐵站里過夜,有時睡在進入地鐵的過街通道里,那兒也是地下,遮風(fēng)擋雨,冬暖夏涼,是無家可歸的窮人最好的去處。此外他還有一個僥幸的想法,想在這兒又見到中秋節(jié)見到的那個背影像母親的女人,那天她教給他“一分為二”地帶回了彈弓,如果真是母親在點化他的話,她會再次出現(xiàn)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幫他度過眼前的難關(guān)??墒撬诘叵峦ǖ赖氖u上一直等到地鐵的最后一班,也沒有見到母親的化身,有一次他差點兒認(rèn)錯了人,追上去才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比母親要年輕得多。后來他就這么想著,天太晚了母親是不會來的,而且就是真的來了,父親已經(jīng)被他氣成了一條瘋狗,她還能把他送回家嗎?他在地下通道的墻邊找了一處地方,躺下又想了一會兒心思,就昏昏糊糊地睡過去了。
天快亮的時候,一群趕頭班地鐵的乘客轟轟烈烈地穿過地下通道,有人的拖包轱轆把蜷縮在墻邊的潘二龍給撞醒了,那一下正好撞在他的頭上。昨夜他睡得真好,遠遠超過睡在自己家里,前半夜沒有一只老鼠來打擾他,直到他剛剛醒來之前才做了一個夢,夢見灰皮終于被他給抓住了。他把它千刀萬剮,斬首示眾,用一根廢舊墩布的木把挑著它那顆圓錐形的灰色腦袋,掛在他們老鼠胡同6號院的院門口讓人圍觀。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后面,他看見了母親,母親的眼睛像兩顆星星一樣閃閃發(fā)亮,滄桑消瘦的臉上露出遺像中沒有的笑容。他有些抱怨那只把他撞醒的拖包,如果讓他再睡一會兒,他就可以看到母親說話了,在夢里他的耳朵也許還能聽到母親的聲音,母親一定會這樣問他,被他打死的是不是那只灰皮?
潘二龍的心又回到家里,今天是星期日,他要是在家,趁著父親出門修鞋未歸,不用說還會接著和灰皮周旋,雖然父親逼著他在母親的遺像前發(fā)過了誓,但他心中的誓言卻恰好是相反的內(nèi)容??上У氖撬桓赣H和潘大龍趕出家門,沒有得到他們的允許他是不能再回去了。他覺得肚子里面有些難受,是一種餓的感覺,想起自己幾乎有兩天兩夜沒有吃飯,前天中午他把一包方便面分給了灰皮一半,自己的一半沒吃幾口戰(zhàn)斗就開始了;下午父親領(lǐng)著那個胳肢窩里夾著黑色皮包的胖子到家來買青花瓷壇,因為瓷壇被他打了,父親連廚房也沒有進;昨天早上他為了讓父親多吃一些,自己省下窩頭只喝了一小碗粥;中午他空著肚子和灰皮繼續(xù)戰(zhàn)斗,一直戰(zhàn)到下午父親回來把他趕走。他很想去買點兒吃的東西,隨便什么都行,烤白薯啦,煮玉米啦,或者煎餅果子和炸油條之類,可惜他兜里一分錢也沒有,這個修鞋匠的孩子不像很多人家的嬌兒,身上永遠有用不完的零花錢。
他來到京西月餅店的門前,當(dāng)然不是希望店里有人給他一塊月餅充饑,而是想象著出現(xiàn)這樣一幅畫面,那個穿綠色汗衫的擺攤?cè)穗p腿真的斷了,不是為了騙人把它折在褲筒里,現(xiàn)在真相大白,騙人的人是潘大龍,擺攤?cè)艘虼吮慌沙鏊帕顺鰜恚衷谶@兒擺起了地攤。他想把他用從這兒買的彈弓打灰皮的故事講給那人聽,還想幫助那人做些什么,或者他們怎樣互相幫助,商量著共同擺攤來賣更多的雜貨。反正他的耳朵已經(jīng)聾了,也是一個殘疾人了,又失去了父親的供養(yǎng)不可能再上學(xué)了。但是那人的確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京西月餅店的門前換了一個漂亮的擺攤女人,一個身穿工商所藍色制服的男人眼睛盯著她的兩只大奶,嘴里磕著她攤上的瓜子,吐出的瓜子殼像飛蛾一樣,物歸原主地又飛回散開的瓜子中。
潘二龍一邊慶幸著這人不是潘大龍,不然還會對他進行干涉,像對那個被他們扭送走的擺攤?cè)四菢?,一邊琢磨著潘大龍為什么要巴結(jié)基建科長的老丈人和老丈母,全心全意想跳槽到人家女婿的單位,是不是在工商所只能吃幾顆不要錢的瓜子,在基建科卻能用鉆石牌的水泥灌鑄老鼠鉆不進去的墻腳,兩邊的好處有很大不同?看見別人磕瓜子他更餓了,他想起克服饑餓的辦法除了吃飯,再就是睡覺,睡著之后什么都會忘掉,還可以接著做那個被拖包撞斷的好夢,聽母親喜極而泣地表揚他,打死灰皮他的功勞太大了!
他回到地下通道,混在一群人里看一個骯臟的老瞎子拉著二胡,在老瞎子一顫一顫的黑手下面,那支用弓弦震動蛇皮發(fā)出的調(diào)子,把圍觀的人聽得快要流下淚來。雖然他什么也聽不到,但他知道這是一個凄慘的故事,并且發(fā)覺它同樣也能對付饑餓,因為老瞎子拉二胡時嘴巴一張一張的樣子像是比他更餓,二胡的調(diào)子里仿佛有更多的人餓死在了馬路上。有人開始掏錢給老瞎子,他想起唯有自己是沒錢給的,就自覺地退了幾步,后來就不好意思地走了開,走到昨夜睡過的那個位置。他很快就睡著了,可能還打了呼嚕,但他同樣是聽不到的。
這一覺睡得真長,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有幾個背著書包的小同學(xué)把他圍著,其中有一個把手伸到他的鼻子下面,估計是試他還出不出氣,見他不僅出氣還睜開了眼睛,幾個小同學(xué)頓時鼓掌發(fā)出歡呼,從口型看像說“沒死,沒死”。潘二龍迅速地回憶了一下自己,睡了大概一個白天又一個夜晚,此時應(yīng)該是又一個大清早了,這幾個小同學(xué)是乘地鐵去上學(xué)的,路過這兒一定以為他要么是個死人,要么是個病得快死的人或者酒鬼,如果再不醒來他們就準(zhǔn)備做好人好事去向警察報案了。潘二龍從石磚地上坐起身子,對他們笑了笑,又揮了揮手。小同學(xué)們就也笑著對他揮手再見,蹦蹦跳跳地上學(xué)去了。
潘二龍這時才想起自己也是學(xué)生,而且今天是星期一,上周五的下午他因為追打灰皮誤了上學(xué),沒做值日,在校長和同年級老師聽課時給本班造成極其不好的影響,崔老師為此專門家訪,他已當(dāng)著父親和崔老師的面答應(yīng)今天去彌補過錯?,F(xiàn)在,雖然他不能再上學(xué)了,但是他要說話作數(shù),這個值日他得補上,彌補了過錯再離開學(xué)校,在別人眼里就不會是逃避勞動的懶孩子了。他站了起來,站起來時身子踉蹌了一下,這在以前是從沒有過的事,原因是他有三天三夜沒吃飯了。不過他相信自己還能走回學(xué)校,他只能走著回去,如果他能乘坐地鐵和地面公交車的話,他也能用這兩元錢買一塊烤白薯吃進肚里,先解決了眼前的首要問題再說。
他花了足有兩節(jié)課的時間才走到學(xué)校,最開始是小跑,沒跑多遠就變跑為走,由快步到慢步,肚子餓得他慢步都要走不動了。走到第三個紅綠燈下他蹲著歇了一會兒,起來接著走時認(rèn)錯了方位,走了一陣發(fā)覺不對又返回原處,拐一個彎才算找到正確的路。他來到自己班的教室門口,這時候已經(jīng)上到第三節(jié)課了,崔老師上課是喜歡開著門的,從門口可以看到她在黑板上寫字的颯爽英姿。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把它存在胸口那兒,壯起膽子喊了一聲“報告”,崔老師驀然回首,略一愣怔就急速地向他走來,全班同學(xué)也都扭過頭來看他。他看見后排那位平時和他友好的女生把脖子縮了一下,像是替他擔(dān)驚受怕,但更多的人卻是幸災(zāi)樂禍,有的還偷偷地咧嘴笑著。
崔老師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他,只是沒料到他這時還來,當(dāng)?shù)谝还?jié)課沒有見到他的時候,她懷疑他會逃學(xué)一天,周二或許來對她說父親被他給氣病了,昨天他送父親去了醫(yī)院。她的臉色發(fā)青,眉毛上豎,眼睛外突,走攏后對他說了一句什么話他聽不到,接著她就用手把他推到教室門外,指著門框邊一個長方形的白色紙塊讓他過目。白色紙塊上面印著“不清潔”三個黑字,潘二龍的臉就像那個紙塊一樣白了,學(xué)校勤務(wù)組每周一全面檢查一次衛(wèi)生,用打印著“最清潔”的紅紙、打印著“清潔”的粉紅紙和打印著的“不清潔”的白紙,分別貼在清潔程度不同的各個教室門外的墻上,時間一般在早上第一節(jié)課前。不用說,這個像死了人一樣難看的“不清潔”是針對上周五他沒有打掃的教室,如果按照崔老師周六離開他家時對他的囑咐,今早他在上課以前彌補過錯,他們班也還能夠得到一個紅色的“清潔”。
愛護集體榮譽的同學(xué)有的擅自離開座位,溜出來對他做著鄙視的動作,被崔老師發(fā)現(xiàn)后轟了回去。崔老師轉(zhuǎn)過身來正式對他訓(xùn)話,從時而閉上一會兒的嘴型來看,她一定是訓(xùn)一段話又問一句,但是看他一臉漠然的表情只字不答,她的面色由青轉(zhuǎn)紅,眉毛豎得更高,眼睛快要掉出來了。她突然在他的肩膀上狠推了一把,手往前方一指,又迅速地搖擺著,嘴里同時喊了一句什么,接著她轉(zhuǎn)身走進教室,果斷地關(guān)上了門。一股冷風(fēng)撲在潘二龍的臉上,是被教室的門推出來的,從關(guān)閉的速度來看,那聲音一定很大。
潘二龍看懂了她這一系列的手勢,是讓他離開這兒,以后再也不要來了!他能理解溫柔的崔老師為什么會憤怒成這樣,就像父親為什么親手打碎青花瓷壇,是自己又一次傷害了家庭一樣的班級,傷害了父母兄弟一樣的老師和同學(xué),給這個集體造成了不好的影響,帶來了巨大的損失。他不知道崔老師的以上態(tài)度是不是代表學(xué)校,宣布他從現(xiàn)在起被開除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在受到這個處分之前,已經(jīng)沒有機會完成他欠下的值日,關(guān)閉的教室門內(nèi)正在上課,他不能進去再為班上掃一次地了。
他走出學(xué)校的大門,順著最熟悉的一條道路往前走,走到中途才想起前面那條胡同是他的家,他摸了一下兜里的鑰匙,過去每次走到這兒他都這么摸一下,這是預(yù)備開門的習(xí)慣動作。鑰匙還在兜里裝著,這小玩意兒是他身上最硬的東西,不僅因為是鐵,還因為有了它就有了家,進而有了家里的一切。可惜的是他兜里的鑰匙還在,家和家里的一切都不是他的了。為了和灰皮作戰(zhàn),他打碎了母親的嫁狀——家里唯一的鎮(zhèn)宅之寶青花瓷壇,折斷了鄰居魚販子的發(fā)財樹,損壞了更重要的鄰居基建科長岳父岳母的大電視機,還打破了鑲著母親遺像的鏡框玻璃并且在母親的額頭上打了個洞,由此他失去了父親,以及那個曾經(jīng)被叫做哥哥的潘大龍。他停住腳,站在街邊左思右想,想著是回還是不回,父親肯定又出門修鞋去了,潘大龍更不可能還在這個家里,趁著家里沒人回去看上一眼,要能見到灰皮,索性和它最后再戰(zhàn)一場,就是把家里打個稀巴爛也無所謂了,反正他從此永不再來。不過他接著又想,能夠按他想的這樣進行下去倒好,但如果被三家鄰居中的任何一人看見,對他進行阻止又怎么辦?
潘二龍最終排除了后一種可能,這次他將閃電一般穿過院子,進到家里就插上房門,尤其是追打灰皮的時候要堵死每一個出口,決不讓它跑出屋外!街邊一個賣鹵蛋的女?dāng)傊饕娺@孩子一副餓相,又長時間地站在那兒不走,就伸長一雙黑乎乎的筷子,招呼他買一個鹵蛋嘗嘗,說是味道真好。潘二龍回過神來,使勁裝出不餓的樣子拔腿就走,他快速地走進老鼠胡同,快速地走進6號院,更快速地打開門鎖走進家里,反手就把房門給插死了,比崔老師關(guān)上教室門的動作還要麻利。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這使他感到無比慶幸,但他進門卻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一大群老鼠聚集在他家吃飯的那張桌上,總共大約有二十多只,它們團團圍住一個長方形的木框,木框中間放著一個布袋樣的東西,里面好像裝了活物,正在一下一下地蠕動著。
老鼠們聽到門響,嗖的一下四散而逃,這使潘二龍一眼看了個清楚,飯桌上的那個木框正是鑲嵌著母親遺像的鏡框,框中殘存的碎玻璃全沒有了,一定是父親把它從墻上摘下來,準(zhǔn)備配上新的玻璃再掛回原處。鏡框上面,其實就是母親的遺像上面,那只一下一下蠕動著的布袋原來正是他要尋找的灰皮!灰皮也看見了他,圓椎形的灰色腦袋向上昂了兩昂,但又垂了下去,四只尖銳的爪子一點也不掙扎,全身只有兩?;ń纷汛蟮暮谘劬€能用力地把他盯著。它好像快要死了,三天前還那么矯健的身體居然成了這樣一副窩囊模樣,潘二龍欣喜若狂,祝賀自己回來得真好,張開兩只空手就向它走去。他盼望它死,多少天來做夢都夢見自己打死了它,但他又不愿讓它死在母親的遺像上,他想最好它剛一離開鏡框,就被自己兩手抓個正著,然后任他如何處死它也不會臟著母親。
不過他懷疑事情沒有這么簡單,這個老奸巨猾的家伙或許又在耍什么陰謀詭計,一想到前兩次都是他正要得手,它卻從自己頭頂上一飛而過,他就越發(fā)萬分警惕。他左右看看,在腳邊撿起一把掃帚拿在手里,以防它突然再飛來時他就用這個將它打落在地。但奇怪的是當(dāng)他慢慢走到還差一步就要打到它的時候,它非但沒有任何起跳的跡象,還把身子往下伏得更低,小眼睛里發(fā)出的亮光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充滿挑逗,而是有些可憐巴巴,甚至還含有一絲哀求的意思。潘二龍仍然不能消除懷疑,他舉起掃帚來走最后的一步,這時他就看見它張開了血紅的嘴,好像從中發(fā)出一種聲音,眨眼之間,剛才那一群四散而逃的老鼠就卷土重來。它們一部分重新圍在它的身邊,紛紛背朝著它而面朝著他,形成一種誓死保衛(wèi)之勢,另一部分迎著他手里的掃帚無限英勇地撲上他的身子,用爪子抓他的臉,用嘴咬他的手,還有一只老鼠展開雙爪挖向他的眼睛。
潘二龍遭到突然襲擊,揮動掃帚一頓亂打,打在老鼠們的身上同時也打在自己的手上和臉上,被打落在地的老鼠爬起來又繼續(xù)向他身上攀登。他知道它們是被灰皮召來掩護它的,如果他在和它們的殊死搏斗中讓灰皮逃走,那倒正好中了它的如意算盤,于是他決定放棄它們,騰出雙手去先打死臥在母親遺像上的灰皮。這時他又發(fā)現(xiàn)了更加奇異的事,一攤鮮血從灰皮的兩腿之間洇了出來,染紅了母親的半張臉,還有一些粉紅色的小東西在血泊中抽搐著?;移つ莻€好像口袋一樣的身子完全敞開了,上面濕漉漉的,顏色由灰色變成了黑色,它的小眼睛里閃著痛苦的光,閉了一下又微微睜開,任其所以地把他看著。潘二龍到底明白它的肚子為什么這樣大了,但他一想起母親就決不手軟,心中更是硬得像兜里的那把鑰匙,并且他還清醒地知道,那些粉紅色的小東西很快就會長成向他撲來的這群灰色的家伙,再過些年,還會變?yōu)橹滤滥赣H的那個巨大的灰皮。
他用如同這群老鼠撲向他的瘋狂,朝著它們的前輩和教頭撲去,灰皮動了一下又不動了,它是實在不能動了,粉紅色的小東西還在不斷地從它的屁股里往外掉著,鮮血也隨著不斷地洇出,母親的遺像快要全部浸泡在那一汪稠釅的紅水中,因為用力,灰皮的爪子抓破了母親的臉,看上去那血像從母親臉上流出來的。保衛(wèi)在灰皮身邊的老鼠知道最后的時刻到了,它們一躍而起,也加入那支抓他咬他的隊伍中,從正面向他發(fā)起進攻。潘二龍的雙手被咬得鮮血淋淋,臉上被抓得皮開肉綻,他身負著從頭到手的二十多只老鼠,仍然堅定地直奔灰皮,直到將它牢牢抓住。他一手掐緊它的脖子,一手扯長它的兩條后腿,它渾身抽動,已沒有了對抗的能力,身上的血順著又濕又黑的皮毛往下流著,和他臉上手上的血混在一起。潘二龍把它鮮血淋淋的身子舉到嘴邊,現(xiàn)在他要完成自己親口立下的誓言,替母親生吃了它的肉,正好這三天三夜他連一口水也沒有喝,他已經(jīng)餓得快不行了。
灰皮只稍微地掙扎一下就讓他咬了,它的肉和皮連在一起又厚又韌,像一只橡膠做的玩具坐墊,里面塞滿結(jié)實的材料,他一點也咬不動。他轉(zhuǎn)而去咬它那顆圓椎形的腦袋,心想它所有的貪欲和邪念都是出在這兒,這兒才是這個罪魁禍?zhǔn)椎淖飷褐?,但他不僅更加咬不動這個地方,反而還被它尖利的牙齒扎破了嘴唇。潘二龍試遍了它的全身上下,感覺能咬得動的可能只有一處,那就是它兩腿之間的那些粉紅色的小東西,它們還在一個一個往外掉著。他用已經(jīng)咬酸的牙齒向它咬去,果然那東西柔軟細嫩,咔啪一響還像是脆骨的聲音,他兩口就咬爛了一個,然后把它咽進肚里,心中充滿復(fù)仇的快感。不過它又膩又腥還黏糊糊的,剛咽下去他就打著干嘔,想吐卻又吐不出來。
越來越多的老鼠拼命撕咬著他已經(jīng)露出骨頭的雙手,想從他的手中奪下灰皮,另外一些兵分二路主攻他的頭部,像是語文課上崔老師講的“圍魏救趙”。潘二龍覺得手里大氣不出的灰皮似乎已被他掐死了,但他擔(dān)心它還會死而復(fù)活,甚至這個詭詐的家伙是在裝死,這時正咬牙想著如何才能逃過此劫,然后東山再起。因此他以防萬一,掐著它脖子的那一只手仍不松開,只騰出扯住它后腿的這一只手,在墻上狠狠一捶,把手上的老鼠震落在地,空手再去對付臉上的老鼠。他發(fā)現(xiàn)在他不顧一切吞吃灰皮嬰兒的時候,他的一根小手指頭被咬斷了,脖子被抓破一個洞,同時還有一顆眼珠被挖了出來,像只大蜘蛛一樣吊在他的鼻梁右邊一蕩一蕩,難怪他看著眼前的灰皮有些發(fā)渾,還以為不知是誰的血糊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左眼前面又伸來一只鼠爪,可能是挖他右眼的那只有了經(jīng)驗的老鼠,他飛起一手將它抓住,使出全力摜在地上,抬起一腳踏成肉餅。但是,卻有更多的鼠爪向他左眼伸來,它們的戰(zhàn)術(shù)是要把他變成瞎子,這樣好在他盲然無措之中搶走灰皮。為了保住自己唯一的眼睛,潘二龍索性把這只眼睛閉上,全憑感覺抓捕這些前仆后繼不要命了的老鼠們,抓住一只就摜在地上用腳踏死,收拾完了臉上再收拾手上,直到臉上和手上全都收拾完了,又過了一會兒他才把眼睜開。他先看見的是腳邊死鼠一片,再看手里的灰皮,的的確確是死定了,巨大的身子已經(jīng)硬翹翹的,比沒有坐暖的橡膠坐墊還硬。他把它也摜在地上,跳起雙腳狠踏幾下,把它身子里面最后一個粉紅色的東西踏了出來,又用皮鞋的后跟把它圓椎形的腦袋跺成扁椎形,看上去像是一個略微有點凸起的平面圖案。
桌上那只沒有玻璃的鏡框徹底毀了,木質(zhì)的框架傷痕累累,血跡斑斑,框里鑲嵌的母親遺像浸透灰皮的污血之后,又被它的爪子抓得稀爛,只剩下一個認(rèn)不出來是誰的模糊影子。潘二龍用自己的衣袖把上面的污血擦去,雙手端著,掛回墻上本來的地方。他想扒下灰皮的皮,但他沒有得力的刀子扒不下來,卻在找刀子時找到一口鐵釘,又找到一把修鞋匠父親淘汰了的釘錘,心想這樣也成,就轉(zhuǎn)身撿起地上的灰皮,把它釘在鏡框內(nèi)右方偏下的位置,讓影子模糊的母親眼角能看到它。有點生銹的鐵釘穿過灰皮的胸口,尖的一頭扎進墻里,大的一頭還有一個釘帽露在墻外。它的那顆被他跺扁的腦袋垂下來,張開的嘴巴正好對準(zhǔn)胸前,像是想用牙齒拔出射進心臟的箭頭。
潘二龍一腳一只,把地上的死鼠全都踢到母親的遺像下面,碼成一個灰色的垛子,對著鏡框里已看不見了的母親雙膝跪下,喊一聲娘,磕三個頭,慢慢站起身來,把兜里的房門鑰匙放在一片狼藉的桌上,像回來時候一樣快速地出門,快速地走出院子。和回來時候不一樣的是院子里終于有人看見了他,是出門倒垃圾的居委會調(diào)解大媽。她都認(rèn)不出這個又瘦又臟的鄰居家孩子了,沖著他的后背嚷了一嗓,哪兒來的小偷,大天白日跑進院子來啦?就不怕把你抓起來送到派出所去?
潘二龍聽不到背后的嚷叫聲,更快速地朝著胡同口走去。三天以前,他的兩只耳朵被潘大龍打聾了,今天他的眼睛又被老鼠挖掉一只,他已成了一個半瞎的聾子。突然,他還剩下的這只眼睛發(fā)現(xiàn),回來時要賣他鹵蛋的那個女?dāng)傊鞅澈蟮膲ι?,貼著一張像“不清潔”一樣的白紙塊,上面的兩行字很像父親的筆跡。他好奇地走到近前,竟然認(rèn)出落款真是父親,內(nèi)容是因急于用錢,愿以優(yōu)惠的價格把老鼠胡同6號院內(nèi)一套平房出租一半,有意者請和本人聯(lián)系。
他再一次傻站在了街邊,想起被他損壞的基建科長老丈人家的大電視機,接著又想起父親那雙平均一天還修不到十雙皮鞋、被瓷片和玻璃劃得鮮血淋淋的手。賣鹵蛋的女?dāng)傊鲃倓偵斐鲆浑p黑乎乎的筷子,正要招呼他嘗一個味道真好的鹵蛋,一看他渾身污血,從臉到脖子再到手上全是爛肉,一只血洞一樣的紅眼窩里已沒有了眼珠,“啊”的一聲叫,趕緊把那雙筷子縮了回去。
野 莽:中國當(dāng)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漢大學(xué)畢業(yè)。著有長篇小說《尋找汪革命》《紙廈》《神鳥》《荒誕斯人》《行色倉皇》《庸國》系列(五卷),中短篇小說集《烏山故事》《烏山人物》《烏山景色》《野人國》《世上只有我背時》《黑夢》《窺視》《獨乳》《不能沒有你》《京都人獸》,散文隨筆集《墨客》《竹影聽風(fēng)》《難得聰明》《印在手紙上的恨》,法文版小說集《開電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飛盤的王永樂師傅》等,共計五十余部,一千多萬字。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俄等國文字。
責(zé)任編輯 高 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