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夫
今年6月,曾在香港領一代風騷的攝影家何藩的離世,引起內地攝影界對他前所未有的關注。何藩以及他的作品,對于更多人來說,還是有著很多陌生。
1931年出生在上海的何藩,宿命般地在13歲那年得到了父親送他的一臺柯達 Brownie相機,這臺相機決定了他未來生命的走向。少年何藩帶著相機在黃浦江邊散步,看到一艘小船,不經意地按下快門,父親幫他到沖曬店把相片做好,家人都覺得照片好看,鼓勵他拿去參加美術比賽,于是起名《黃浦江的一條船》送交比賽。就是如此偶然的拍攝和參賽,竟打敗了其他參賽的油畫、雕塑等不同類別作品,贏得了冠軍。這次獲獎,堅定了何藩對攝影、對藝術的喜愛與自信,并立志堅持下去并搞出些名堂。
19歲的時候,何藩隨家人移居廣東后到香港定居。香港的市井人文刺激著他拍攝的欲望,在大街小巷“掃街”幾乎成了他每天必須的功課,同時開始學習和研究攝影相關的知識和技能。當時的香港沒有專門教授攝影的地方,他多是從一些攝影書籍、畫冊、文學作品、詩詞及電影中學習,特別是從電影中得到了很多啟發(fā),這也奠定了他后來以拍攝電影為職業(yè)的基礎。同時他不斷參加各種攝影比賽,以提高技藝并給自己帶來鼓勵。在21歲讀大學時,他在香港中環(huán)美術館舉辦了首次個人攝影展并大獲稱贊。隨著更多作品被專家和觀眾的接受與喜愛,他在攝影界的名氣大增,他曾連續(xù)八屆獲得世界攝影十杰稱號等諸多榮譽。
何藩的攝影之路似乎頗顯順暢,其實,他也像許多藝術的追求者一樣,付出了太多艱辛和遭遇了不少坎坷。當時他的家境并不富裕,所以沒有沖洗照片的暗房,他早期的很多作品,都是在自家浴室里熬夜完成的。昂貴的膠片也是他拍攝的障礙,雖然他擅長街頭抓拍,但為了節(jié)省膠片確保成功率,在慎重拍攝的同時,也失去了許多偶然隨機的精彩。街拍時也常常被拒絕,甚至被圍毆。
人們評論何藩作品時,常說他的作品特別具有平面設計感,而他自己則認為僅僅只是他的下意識,拍攝時并沒有刻意地控制,無論是畫面安排、構圖、光線都是即興式的隨心而做,一切都在不經意之中。
何藩酷愛中國古典文學,常把一些古代詩詞的意境演繹在自己的作品中,比如那幅《As Evening Pass By》,就是深受北周庾信《哀江南賦》的意境所感染,那種“日暮途遠,人間何世”的氣氛,引領思緒上升到另一境界。
何藩作為擅長藝術攝影和紀實攝影雙跨的攝影家,他常思考有關攝影表達的問題,諸如,關于照片的真實性,他認為,“這是在攝影史上時常爭議的一個話題,比如卡蒂埃-布勒松時代,新聞及記實攝影大行其道。所以令大家對攝影內容的真實性都看得很重。反正攝影的過程總要有一些實體被拍攝下來才成一張作品,所以順理成章攝影作品內容的寫實及真實性自然變得重要。但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真實的定義就已經有很大的差異。先前提到的寫實的真實性可以視之為客觀的真實性,但在藝術的范圍內也存在著主觀的真實性,正如繪畫藝術分類成寫實派,抽象派等。創(chuàng)作者都同樣是在表達他作品內容的真實性,只不過這種真實性是作者內心的某種想法,所以大家可盡情地利用不同的手法,如實驗性、抽象性,前衛(wèi)性等,去完成創(chuàng)作?!?/p>
何藩的攝影作品大多是表現(xiàn)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的社會風情、市井百態(tài)。他熟悉香港社會結構和港人生活,因此他的照片更加地道和具有本土住民的眼界—中環(huán)石板街的有軌電車、挑擔小販、弄堂老人和孩子,以及充斥街頭讓人眼花繚亂的招牌建筑,都是他平時掃街創(chuàng)作的素材。這些來自百姓日常生活的場景,如同一部描寫香港的紀錄片,隨意而真實,波瀾不驚的生活總被他賦予一部分超然的詩意。
何藩作品風格多變,簡潔而富于設計感的幾何結構,曾是他作品的典型標志,而他那些眾多構圖、用光考究且充滿戲劇性的紀實性作品,冷靜而敏銳地捕捉了市井生活中瞬息變化的情緒,用對這座城市的關注,擺脫紀實攝影師完全寫實的手法,作品不僅有旁觀意味,更有簡約而又意蘊十足的藝術性。這些六七十年前完成的作品,無論是在當初還是現(xiàn)在,總能勾連起一種莫名的感受,異樣的沖撞以安靜的姿態(tài)刺激著觀者。這些作品能明顯窺見香港的某種靈魂所在,這些精準的記錄,不僅是香港的一段真實的歷史,也是香港這個特殊社會人們精神狀態(tài)的準確描摹。他出版的三本以香港為主題的攝影三部曲《何藩:香港回憶錄》《昨日香港》《生活劇場》是難得的優(yōu)秀攝影作品集成,也是關于香港的歷史的珍貴影像資料。
在固守陳規(guī)的年代,他有勇氣嘗試多種形式的探索,大膽剪裁、多次曝光、中途曝光、多底疊放等等,頗具前衛(wèi)意味,而令人印象深刻。
不少攝影師都有一個當電影導演的夢,何藩自不例外,出于對電影的喜愛,1961年,25歲的何藩加入香港邵氏集團,從場記開始做到演員,曾在邵氏版《西游記》中扮演唐僧而受到大家的好評。他曾參演30余部影片,但多是配角。五年后,他進入導演職位并開始從事實驗電影創(chuàng)作,1972年首任導演執(zhí)導《血愛》,爾后作品先后入選多個國際電影節(jié)。
出于商業(yè)的壓力,公司要求他轉而拍攝唯美派風月片,他導演了《春滿丹麥》《長發(fā)姑娘》等二十幾部影片,這樣的轉變,雖然讓何藩成為香港首個票房過千萬的賣座導演,但他也常常戲謔自己是“為五斗米而折腰”。
風月電影讓導演何藩賺得了虛榮的利益,但或許并非是他想象的生活,在上世紀90年代,他毅然放棄了世俗看來美好的生活,選擇離開香港帶著家人定居美國舊金山,開始了退休生活。但在此后的20多年里,他又恢復攝影的熱情,盡管年事已高,卻始終沒有中斷攝影技法的研究,70多歲高齡開始自學 Photoshop,把舊時的攝影底片通過疊印、剪裁和蒙太奇等手法重新創(chuàng)作,完成了一批舊作換新,進行具有當代意味的全新嘗試。
回看何藩的一生,攝影和電影是必然的關鍵詞,他的攝影之于曾經的香港,有著重要的作用,即使在今天,他的作品依舊影響著香港攝影的走向與氣質。
何藩骨子里的那股文藝精神,讓他的一生浸潤在藝術的溫床;他的生活也該是左右在高檔穿著、花圍巾的香氛之中;但他的攝影作品卻常常出離他自己的現(xiàn)實,以悲憫的眼神流連他人的生命。
香港文化名流蔡瀾回憶何藩說:“何藩每次見人,臉上都充滿陽光式的微笑,和他一塊談題材,表情即刻嚴肅,皺起八字眉,用手比劃,像是一幅幅的構圖和畫面已在他心中出現(xiàn),非常好玩?!?/p>
何藩曾說:我的攝影從未妥協(xié)。這里所說的攝影與妥協(xié),當是他對攝影的喜愛與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