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高才
魯迅與胡秋原相差近30歲,生平雖未謀面,但他們均親聞或親歷了五四運動和大革命的風雨,都服膺“俄國馬克思主義之父”普列漢諾夫的文藝觀。他們的求學經歷也十分相似:魯迅先學采礦,復留日學醫(yī),后棄醫(yī)從文,一躍成為文壇巨匠;胡秋原少年立志科技報國,在武昌大學(今武漢大學)習理工,后留學日本,在早稻田大學求學,因熱衷文學寫作與編譯名著而異軍突起,成為享譽文壇的“自由人”。
受《狂人日記》啟蒙
1919年春,少年胡秋原入讀湖北黃陂縣城乙種商業(yè)學校,通過閱讀《新青年》《新潮》等書刊接受啟蒙。這一年,胡秋原在《新青年》上第一次閱讀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胡秋原對小說中“吃人”的現象十分好奇,還就此與父親探討。
大革命期間,胡秋原接受朱執(zhí)信“求學應如馬克思,做人應學尼采”之信條,從而服膺普列漢諾夫唯物史觀。大革命失敗后,胡秋原受魯迅的影響,棄理從文,轉入武大文學系,開始系統(tǒng)研究魯迅的小說、雜文等。他認為,“文學革命”標志性的小說《狂人日記》是“五四”時代精神的號角,魯迅筆下的“狂人”不僅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人們“去掉吃人的心思”,還寄希望于人類的“進化”,揭示了人道主義須與進化論相結合的哲學命題。
隨著白色恐怖接踵而至,胡秋原成了追捕對象。在陳望道教授的幫助下,胡秋原來到上海,插班進入復旦大學中文系,并用筆名“胡秋原”代替本名“胡業(yè)崇”。
見證“革命文學”論戰(zhàn)
1928年,胡秋原到達上海時,正值“革命文學”論戰(zhàn)時期,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等圍攻魯迅、茅盾,他親眼見證了這場充滿火藥味的筆戰(zhàn)。
1926年5月16日,郭沫若在《創(chuàng)造》月刊發(fā)表《革命與文學》一文,倡導文學就是革命,批評一切“非革命”的文學家和文學作品,拉開了“革命文學”論戰(zhàn)的大幕。1927年10月21日,魯迅在上海《民眾旬刊》發(fā)表《革命文學》一文,直擊當時革命文學運動出現的怪狀。1928年1月28日,魯迅在《語絲》周刊發(fā)表《文藝和革命》,通過實證分析,著重闡發(fā)了文藝和革命關系的問題。在魯迅看來,中國有著特別的國情,中國的革命家和文學家是分開的,魯迅“不相信文藝的旋乾轉坤的力量”。
“革命文學”主將馮乃超批評魯迅“是常從幽暗的酒家的樓頭,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魯迅則奮筆疾書《“醉眼”中的朦朧》,諷刺革命文學家之“藝術的武器”與非革命文學家(國民黨)的“武器的藝術”如出一轍。緊接著,《太陽》《我們》等刊物,集中火力攻擊魯迅是“時代落伍者”“封建余孽”“法西斯蒂”式的“二重反革命”。對這些無端攻擊,魯迅都給予了義正詞嚴的回擊。
追尋足跡赴日留學
在復旦大學中文系研究文藝的胡秋原經過冷靜思考,認為自己作為這場筆戰(zhàn)的親歷者,有責任從客觀的立場表達自己的看法。1928年3月20日,他寫下《革命文學問題》,表達“藝術并不是宣傳,文藝不是階級的武器;而偉大的文藝家,當是革命的先驅”等觀點。
文章稱“革命文學”的喊聲“甚囂塵上”,“革命文學”的作品“風起云涌”,“革命文學”的形式與內容不免有“革命八股”之嫌。文章批評“不先將魯迅打倒,革命文學就提倡不起來”的觀點。繼而,他闡述“革命與文學并非不可分離、也非風馬牛不相及”的觀點,既力挺魯迅,又有自己的看法,并吁請中國的“革命文學家”,以“十月革命”的文學家為榜樣,打造符合中國實際的革命文學作品。
胡秋原以“冰禪”的筆名將這篇文章投寄給《北新》雜志。文章引經據典、觀點獨到,在《北新》雜志第2卷第12號發(fā)表。文章一炮而紅,多家雜志轉載,更加激發(fā)了他讀書著文的熱情。很快地,他又寫成《文藝起源論》一文,投寄給《北新》雜志。幾天后,胡秋原接到了《北新》的采用通知,并約他會面。
《北新》老板李小峰驚訝地發(fā)現,胡秋原是一位風華少年。約胡秋原面談,還有一個緣由,即魯迅稱贊胡秋原的《革命文學問題》,專門責成李小峰打聽作者消息,希望胡秋原今后多供稿。胡秋原沒想到能夠得到文壇巨匠魯迅先生的抬愛,直言一直敬佩魯迅的文品和人品,并請李老板代為轉達對魯迅的敬意。
1929年,胡秋原追尋魯迅的足跡赴日留學,次年考入日本早稻田大學。留日期間,在翻譯日文原著時,他常將自譯稿與魯迅的譯本相對照,收獲頗豐。胡秋原還在日本完成了70萬字的《唯物史觀藝術論——普列漢諾夫及其藝術理論》文藝理論專著,他稱:“(普氏的)哲學與文學的理論遺產,是世界科學社會主義文獻之最高峰,列寧氏也稱頌不止?!濒斞敢彩仲澷p普列漢諾夫的藝術理論,認為其藝術理論著作,“不愧為建立馬克思主義藝術理論,社會學底美學的古典文獻”。
提倡“自由的文學”
“九一八”事變后,胡秋原毅然放棄留日學業(yè),決心留滬著書抗日。在看到魯迅發(fā)表的《“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命運》時,胡秋原在自己創(chuàng)辦的《文化評論》的發(fā)刊詞《真理之檄》中應和魯迅,提出“在政治上抗日,在思想上自由”的宗旨,指出今后的文化運動在批判封建意識形態(tài)之殘骸與變種、批評各種帝國主義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的同時,“更必須徹底批判這思想界之武裝與法西斯蒂的傾向”。他還在《阿狗文藝論》一文中,對民族主義文藝運動進行了猛烈的抨擊。
胡秋原以“自由人”自況,提倡“自由的文學”,“文學與藝術,至死也是自由的,民主的”。由于胡秋原自稱是“馬克思主義的自由主義”,與國民黨“御用文人”的自由主義本質不同,國民黨支持的《社會新聞》視其為國民黨的公敵。胡秋原與左聯(lián)也有所異同,因而也受到左聯(lián)吹毛求疵的挑剔和無情的攻擊。瞿秋白發(fā)表《“自由人”的文化運動》,攻擊胡秋原。馮雪峰以左聯(lián)的名義,向胡秋原發(fā)出開戰(zhàn)的《公開信》。至此,一場“文藝自由論辯”開始正面交鋒。
魯迅對胡秋原運用普列漢諾夫的文藝觀剖析中國文壇現象十分贊賞,在他看來,此次論爭不是馬克思主義文藝觀和自由主義文藝觀的根本對立,而是怎樣處理革命的優(yōu)先性和文學本身的獨立性問題,這是可調和的,左聯(lián)應團結胡秋原,而非攻擊。論辯的前10個月,作為左聯(lián)精神領袖,魯迅罕見的三緘其口。夏衍在《懶尋舊夢錄》中回憶,這場“論爭開始時,魯迅、茅盾都沒有參加”。
魯迅贈送照片
在“文藝自由論辯”激烈之時,原左聯(lián)成員蘇汶(杜衡)于1932年7月發(fā)表了題為《關于“文新”與胡秋原的文藝論辯》的文章,為胡秋原鳴不平。一石激起千層浪,瞿秋白發(fā)表《文藝的自由和文學家的不自由》,聲稱文藝永遠是“政治的留聲機”,矛頭直指胡秋原和蘇汶。緊接著,蘇汶發(fā)表《“第三種人”的出路》,諷刺左聯(lián)“左而不作”。
1932年7月,胡秋原的巨著《唯物史觀藝術論——普列漢諾夫及其藝術理論》正式出版,文壇泰斗陳望道感慨道:“如此宏幅巨篇,豈是左聯(lián)的幾篇文章能攻得垮的!”魯迅看到胡秋原的新著后,頗感欣慰,但遺憾書中沒有一幅普列漢諾夫的照片。為此,魯迅拿出一位蘇聯(lián)朋友贈予他的普列漢諾夫照片,翻拍后委托馮雪峰親手轉交給胡秋原,以示友善與器重。
魯迅在政治上與左聯(lián)保持一致,但在文藝觀上,仍保持著相對獨立性,他贊賞胡秋原:接受和運用普列漢諾夫的文藝思想,尊重文學創(chuàng)作自身的規(guī)律,辯證地看待文學的社會政治功能,尊重作家的個性與創(chuàng)作自由。在馮雪峰的一再要求下,魯迅發(fā)表了《論“第三種人”》。與瞿秋白、馮雪峰不同,魯迅的文章作了善意的勸導,他批胡也僅僅是象征性的,如《論“第三種人”》從標題到內容都是“第三種人”,而沒有“自由人”或“胡秋原”字樣。
與此同時,魯迅把胡秋原與托派嚴格區(qū)分開來。胡秋原曾向筆者親口證實:“魯迅從來沒有積極反對文藝自由。魯迅的原話‘發(fā)現了文藝自由論是指我,‘殺盡共匪說的論客系指給魯迅寫信的托派陳(其昌)仲山。魯迅并沒有說過我參加托派。所謂托派,其正式名稱為‘共產黨反對派。即是說,‘托派本身是共產黨員。我由于未參加過共產黨,所以無從做托派,也不曾單獨加入托派。當然,我認識許多托派的人,但并無組織上的聯(lián)系。思想上也從未受過托派的影響?!?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7/28/qkimageshycqhycq201608hycq20160818-3-l.JPG"/>
魯迅力挺“自由人”
經過一年多的文藝論戰(zhàn),張聞天下達了“休兵令”。1932年11月3日,張聞天在中共中央機關報《斗爭》第30期發(fā)表《文藝戰(zhàn)線上的關門主義》,一針見血指出左聯(lián)的錯誤:“第一,表現在‘第三種人與‘第三種文學的否認;第二,表現在文藝只是某一階級‘煽動的工具‘政治的留聲機的理論。”張聞天著重提出正確對待革命的小資產階級的文學家的問題,以實現廣泛的革命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
隨后,馮雪峰發(fā)表《關于“第三種文學”的傾向與理論》,明確指出不應將胡秋原、蘇汶等視為敵人,而“應看作與之同盟戰(zhàn)斗的幫手”,這與魯迅《論“第三種人”》中“一同前進”的觀點相同。胡秋原認為,張聞天第一次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第三種文學”這一名稱,經馮雪峰系統(tǒng)闡述而載入史冊。無疑,這豐富了中國現代文化史上關于文藝自由論的內容。
正當論辯雙方準備收兵之際,左聯(lián)的領導人之一周起應,突然殺了個“回馬槍”。他組織人馬創(chuàng)辦《現代文化》,其創(chuàng)刊號就是“批判胡秋原專號”。該專號批判胡秋原有關文學、歷史與國際問題,并用一首白話詩對胡秋原進行人身攻擊。
1932年11月15日,周起應主編的左聯(lián)機關刊物《文學月報》,發(fā)表署名“蕓生”的白話詩《漢奸的供狀》,諷刺胡秋原。詩云:“現在我來寫漢奸的供狀。據說他也姓胡,可不叫立夫。”(胡立夫,“一二八事變”爆發(fā),日軍侵占上海閘北時的漢奸——作者按)被莫名其妙戴上“漢奸”的帽子,這是胡秋原不能容忍的,他立即發(fā)表一首語體詩,嘲罵對方。
馮雪峰認為周起應、蕓生等人的做法有悖于張聞天的指示,便令其公開糾錯。周起應不僅不收兵,反而得寸進尺,馮雪峰、周起應因此翻臉。隨后,馮雪峰同住在魯迅家中的瞿秋白談起此事,得到瞿的支持。魯迅也認為這是橫暴的流氓作風,當即表示以個人的名義出面公開糾正。
12月10日,魯迅寫信給周起應。該信后來發(fā)表在《文學月報》上,即《致〈文學月報〉編輯的一封信》。魯迅的文章指出:“我對于蕓生先生的一篇詩,卻非常失望。這詩,一目了然,是看了前一期的別德納衣的諷刺詩而作的。然而我們來比一比罷,別德納衣的詩雖然自認為‘惡毒,但其中最甚的也不過是笑罵。這詩怎么樣?有辱罵,有恐嚇,還有無聊的攻擊:其實是大可以不必作的?!焙髞恚宋母麨椤度枇R和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
作為左聯(lián)的旗幟人物,魯迅公開“袒護”論敵胡秋原,這令左聯(lián)的一些人憤憤不平。周起應先在《文學月報》上為自己辯護,后又通過《現代文化》發(fā)表了首甲、方萌、郭冰若、丘東平4位黨員的聯(lián)名文章《對魯迅先生的<恐嚇和辱罵決不是戰(zhàn)斗>有言》,聲稱魯迅“帶上了極濃厚的右傾機會主義的色彩”,是“戴白手套的革命論”。
在魯迅家中避居的瞿秋白看到聯(lián)名文章后,寫下《鬼臉的辯護——對于首甲等的批評》,公開批評了首甲等人,肯定并進一步闡明了魯迅的正確意見。
難忘世紀情緣
1936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消息傳到歐洲,巴黎僑界在巴黎大學為魯迅舉辦了隆重的追思會。旅歐的胡秋原會同旅法名士吳康、陳士文、王子云、方振武與陳銘樞等相繼致辭。胡秋原從6個方面追憶魯迅在文藝上的不朽事業(yè):
我只談談魯迅先生在文藝上的事業(yè)。第一,他是一貫以寫實主義作風,描寫中國舊社會的一個最偉大的作家。第二,他是介紹外國(歐洲、日本、蘇聯(lián))文學到中國最初人物之一,同時也是成就最大的一人。第三,他是介紹東西文藝理論和批評著作到中國最初的一人,也是功績最大的一人。第四,他是中國無產階級文學提倡者之一。他介紹了許多無產階級作品及理論到中國,在今日民族危機日深之日,他就特別起來提倡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第五,他不僅是一位偉大的作家,同時也組織過若干文學團體和刊物來指導青年,訓練新的作家。第六,多年來魯迅先生在他的雜感中用極深刻痛烈的筆調揭發(fā)一切黑暗,鼓勵一切光明。魯迅先生曾對一個向他問出路的青年說過:第一要生存,第二要溫飽,第三要發(fā)展。這話可以說是對中國民族說的。因此我們在紀念魯迅先生的時候,就不要忘記為中華民族的生存幸福和發(fā)展而斗爭,為全人類的幸福和發(fā)展而斗爭。
胡秋原到臺灣后,一直銘記與魯迅的忘年神交之情。他曾在臺灣《自由報》發(fā)表《在唐三藏與浮士德之間》,談及自己與左聯(lián)的論爭始末。曹聚仁讀后,贊其“于今真見為人敵,君是常山趙子龍”。在他們神交半個世紀后的1969年1月,胡秋原在《中華雜志》上發(fā)表了回憶性文章《關于一九三二年文藝自由論辯》。
1989年,陳漱渝在《團結報》上發(fā)表《張聞天·魯迅·胡秋原》,公正客觀地評價半個多世紀前的文藝論戰(zhàn)。胡秋原讀后,深感欣慰,責成《中華雜志》于1989年2月轉載。
(責任編輯:陳科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