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歲少女出走敘利亞,背后竟牽連出“伊斯蘭國”在拉合爾地區(qū)的隱形招募網(wǎng)絡。走家串戶的“伊斯蘭國”女性崇拜者,給她們的閨蜜、家人、學生洗腦,最后,拋家棄子,走上通向拉卡的不歸路。
漢薩不見了。
漢薩的母親吉蘭說,去年9月,14歲的漢薩被奶奶執(zhí)意接走,但三天之后,吉蘭就接到電話說,女兒不見了。吉蘭去警局報了案,警方調(diào)查一段時間后發(fā)現(xiàn),漢薩居然已經(jīng)人在敘利亞,加入了“伊斯蘭國”。
失蹤的少女
女兒失蹤,讓吉蘭備受打擊。她責怪自己說,早知道會是這樣,她怎么都不會答應讓女兒去奶奶家。
吉蘭是在15歲那年嫁給丈夫海德爾的,至今已生下四個孩子,三男一女。她的父親曾經(jīng)反對這門親事,理由是兩家教派不同,雖然同屬遜尼派,但男方一家是圣訓派,而女方一家則是遵循蘇菲神秘主義的巴列維派。但海德爾對吉蘭極為照顧,兩人婚后也過的不錯,吉蘭的父親慢慢也就不再有意見。
海德爾是巴基斯坦水電管理局的一名維修工,五年前在一次事故中不幸觸電身亡。丈夫死后,吉蘭就帶著她的四個孩子與婆婆一家生活在一起。因為與婆婆相處得不太愉快,吉蘭一直想回到娘家生活,卻始終遭到各種阻撓。吉蘭的母親、70歲的法蒂瑪說,就連她想要上門看望女兒和外孫外孫女,那家人都不許。
自從漢薩去敘利亞的事情被媒體曝光以來,居住在拉合爾市郊的法蒂瑪一家就一直沒消停過。除了鄰居的指指點點,還有警方和記者,時不時來敲門。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說服法蒂瑪來到鏡頭前接受采訪。
第一次接受電視媒體采訪,法蒂瑪稍顯緊張,絮絮叨叨地講了一大圈兒各種家庭關系,我和線人聽得云里霧里。最后終于搞清楚了這兩家人的狀況:因為吉蘭與海德爾的結合,兩個原本就互相看不上的家庭被迫聯(lián)系在一起。女方,也就是法蒂瑪一家,都是老實本分人;而男方,海德爾那一邊,家庭成員大都在宗教領域十分活躍,思想也大多較為激進。其中,海德爾的妹妹,也就是漢薩的姑姑伊莎德,最為活躍。
伊莎德十分虔誠,每天定時做禮拜,還在一個女子宗教學校教課。法蒂瑪向我們介紹說,伊莎德的丈夫也在很年輕的時候去世,她帶著她的三個孩子、兩男一女生活。去年年初,伊莎德的大兒子比拉說要去沙特打工賺錢,出國了。沒過多久,伊莎德、二兒子烏斯曼和他的老婆,也追隨著比拉的腳步,說是去出國謀生。
但是,當14歲的少女漢薩失蹤后,警方追著失蹤線索一路調(diào)查才發(fā)現(xiàn),原來去沙特打工不過是借口,他們都已人在敘利亞。證據(jù)來自伊莎德唯一的女兒,阿拉瑪。根據(jù)警方的推斷,阿瑪拉與她的母親和哥哥們,不可能沒有聯(lián)系。于是利用阿拉瑪?shù)氖謾C號碼,給她的哥哥們發(fā)送信息,并且詢問他們是不是帶走了漢薩。等了兩天,哥哥烏斯曼不耐煩地回話說,我們已經(jīng)在敘利亞,漢薩跟我們在一起,她很好。烏斯曼還警告說,“你個三八,不許亂打聽、不許亂說、不許再跟我們聯(lián)系!”
漢薩與她的姑姑伊莎德一家一起,人在敘利亞,這個事實已經(jīng)確鑿無誤。然而,伊莎德一家離開已久,又是誰不辭辛勞,將14歲的漢薩一路帶到敘利亞呢?隨著警方進一步調(diào)查,伊莎德的摯友法爾哈娜,一名傳播激進宗教思想的女教師布斯拉,以及她們所組成的“伊斯蘭國”隱形招募網(wǎng)絡逐漸浮出水面。
“圣戰(zhàn)”與血緣
因為漢薩出走的事情,70歲的外婆法蒂瑪跑了好幾趟警局。在那兒她頭一次知道,還有不少類似的家庭,也來報了案。一個名叫法爾哈娜的女人,在好幾起案件中被反復提及。
法蒂瑪說,法爾哈娜與漢薩的姑姑伊莎德是發(fā)小,兩人相識超過25年。不清楚到底是法爾哈娜影響了伊莎德,還是伊莎德洗腦了法爾哈娜,總之兩人后來從發(fā)小變成“戰(zhàn)友”,走街串巷地向婦女們傳播激進思想。兩人這種行為讓漢薩頗為崇拜,在漢薩眼里,法爾哈娜就是自由斗士,是女權先鋒,給傳統(tǒng)又保守的拉合爾女性社會吹來一陣清風。青春期的激情與叛逆在漢薩體內(nèi)躁動。好幾次,漢薩因為不服從法蒂瑪?shù)墓芙?,與年邁的外婆爭執(zhí)起來:“我有我的自由,你們無權限制我!”
法爾哈娜的家人也來警局報案,因為法爾哈娜和她的孩子們也消失不見了。她們在日記中寫道:我們再不會回來了,別為我們擔心,我們很好,很安全。警方確認,漢薩正是跟法爾哈娜一起,一行共七人,踏上了西去敘利亞之路。
七人當中,法爾哈娜最多只能算是副手,真正的領頭人,是頗有名望的女性傳道者——布斯拉。
在許多家庭主婦眼里,布斯拉是一位學識淵博、為人和善的宗教導師。布斯拉畢業(yè)于著名的旁遮普大學,在伊斯蘭研究院拿到碩士學位。畢業(yè)后布斯拉嫁給了一個人脈廣泛的市場經(jīng)理哈立德。哈立德是活躍在克什米爾地區(qū)的伊斯蘭武裝組織“虔誠軍”的成員——那時虔誠軍還沒有制造孟買恐怖襲擊案,也還沒有被列上恐怖組織名錄。后來哈立德轉(zhuǎn)行干起了建筑生意,主要在拉合爾附近承建清真寺。哈立德的激進思想,多少也影響到布斯拉,以及他們的孩子。
與許多巴基斯坦家庭婦女不同的是,婚后的布斯拉依舊在做著自己的事業(yè),她在一個女性宗教學校教書,有空的時候也會親自到別人家里去輔導。布斯拉還懂得利用網(wǎng)絡,開設網(wǎng)絡教學。一個學生說,布斯拉講課特別好,我一節(jié)課都沒落下。
根據(jù)不同學生的說法,布斯拉主要傳授的大多正常的宗教知識,雖然多少受到老公哈立德的思想影響,但她的授課并無明顯激進傾向。但2014年夏天,“伊斯蘭國”崛起之后,布斯拉的授課中慢慢出現(xiàn)了一些支持“伊斯蘭國”的言論,并且絲毫不掩飾自己對“圣戰(zhàn)”的向往。
2015年9月,布斯拉帶著他的四個孩子,一男三女,忽然消失不見。五個月后,當?shù)孛襟w公布了布斯拉在社交軟件WhatsApp上給哈立德傳來的語音信息,大意如下:
我跟孩子們?nèi)チ藬⒗麃?,我們要去屬于真主的土地上,并且死在那兒。兒子阿卜杜勒在跨越敘利亞國境線之前曾失聲痛哭。雖然暫時還沒有固定的家,但等到孩子們都完成培訓后,相信能分到屬于自己的房子。這邊網(wǎng)絡不太好,方便的時候我會給你發(fā)視頻和照片。我們很好,勿念。
布斯拉最后說道,真希望你也能來敘利亞,我們一起。但哈立德顯然沒機會過去了。自從媒體公布這些信息后,拉合爾警方已將他扣押,與他一同被逮捕的,還有他們常去清真寺的阿訇。
不斷出現(xiàn)的出走敘利亞案情,引起拉合爾當?shù)鼐阶⒁狻E哉谄帐?nèi)政部長拉納·薩拉烏拉曾經(jīng)對當?shù)孛襟w稱,至少掌握100人從該省加入“伊斯蘭國”的證據(jù),但在接受我們采訪時,改口說應該不到60人。在巴基斯坦官方始終否認“伊斯蘭國”在當?shù)卮嬖诘谋尘跋?,薩那烏拉也不得不謹慎措辭:現(xiàn)在看來,主要是巴基斯坦向敘利亞的單向流動,尚無敘利亞向巴基斯坦輸送人員的證據(jù)。那些投奔“伊斯蘭國”的,大多是受到網(wǎng)絡宣傳之類的影響,我們也無能為力。
然而,令人擔心的是,首先接受“伊斯蘭國”思想的,往往是家里的女性成員。比如一位母親要是鐵了心去敘利亞“朝圣”,她的孩子們十有八九會隨她而去。因為在巴基斯坦大多數(shù)家庭結構中,父親往往在外工作賺錢養(yǎng)家,母親則始終呆在家里操持家務、照顧孩子。所以,“圣戰(zhàn)母親”的影響絕不可低估——試想,一對在母親影響下加入“圣戰(zhàn)”的兄妹或姐妹,當他們聯(lián)手執(zhí)行任務時,不僅是家庭內(nèi)部的溝通讓警方難以追查,成員間的相互信任程度,也要比非親屬組合要牢固得多。
《紐約時報》在報道布魯塞爾爆炸案時特別提到這一點。兩名襲擊者哈立德·巴克拉維與易卜拉欣·巴克拉維是親兄弟,這種基于家庭的恐怖小組近年來成為趨勢:9·11的19名襲擊者中有三對沙特兄弟,《查理周刊》襲擊案、波士頓馬拉松爆炸案襲擊者都是兄弟組合,加州槍擊案兇手是一對夫婦,2004年發(fā)生在俄羅斯的一次飛機爆炸和地鐵襲擊案,則是來自車臣一對“姐妹黑寡婦”的杰作。文中援引《一家人:恐怖分子兄弟初探》作者之一米婭·布魯姆表態(tài)稱,恐怖團體中至多有30%的成員有親屬關系,極端分子正在歐洲嘗試招募整個家庭,這預示著圣戰(zhàn)主義者可能在進行又一次的進化,“我們預計趨勢是父母與子女的組合”。
一個名為烏姆的阿拉伯女性曾在“伊斯蘭國”官方雜志《達比克》上寫道:加入“伊斯蘭國”,是女性自我解放的一部分,她們放棄了財富和舒適的生活,只為了成為“伊斯蘭國”一份子。當她們下定決心,第一個阻撓往往來自她們的家庭。
“沒錯,姐妹們的行為可能波及家庭榮譽,為她們擔心也很正常。但為什么當她們說去巴黎去倫敦時候,你就不擔心家庭榮譽受損呢?”
迷失與回歸
為了隱藏身份、躲避檢查,從巴基斯坦到敘利亞,大多數(shù)人還是選擇陸路,而不是更便捷的航空飛行。從巴基斯坦西部俾路支省出發(fā),在南部海岸附近穿越伊朗邊境,沿著阿曼灣、霍爾木茲海峽、波斯灣北部海岸線公路一路向西,經(jīng)伊拉克抵達敘利亞,線路不同,里程有多有少,大約在4000公里左右。然而,要想順利走完這4000公里,并不容易。
27歲的沙希德萌生投奔“伊斯蘭國”的想法,是在2014年底至2015年初。沙希德出生在沙特,11歲那年跟隨父母遷居巴基斯坦卡拉奇,居住在當?shù)匾粋€中產(chǎn)階級社區(qū)。沙希德沒能完成學業(yè),2008年輟學后,曾在巴基斯坦航空公司一個維修培訓機構短暫就職,隨后一直在自家的雜貨店幫忙。
看到媒體上鋪天蓋地的“伊斯蘭國”大肆擴張報道,沙希德蠢蠢欲動。沙希德在Twitter上結識一個名叫阿布·哈立德的男子,后者自稱是“伊斯蘭國”戰(zhàn)士。從阿布·哈立德那兒,沙希德聽到了許多關于“伊斯蘭國”的理想與愿景,他還了解到,在卡拉奇,還有一個年輕人與他有著同樣的愿望,他的名字叫比拉·林德。
林德比拉希德年長三歲,來自俾路支省一個富裕家庭,父母早已移居迪拜。出生在迪拜的他,直到2001年,也就是他15歲那年才第一次回到巴基斯坦的土地,一待就是三年。18歲那年,林德從巴基斯坦返回迪拜,在迪拜美國大學讀書。那是一所非常牛逼的高等學府,但林德后來沒能完成學業(yè),在當?shù)刈銎鹆寺灭^生意。
與拉希德一樣,媒體的報道讓林德開始思考:同是穆斯林兄弟,為什么我們在迪拜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而敘利亞的他們卻身陷水深火熱之中?2013年,林德又回到巴基斯坦,與他的兄弟一起居住在卡拉奇。林德在Twitter上注冊了一個小號,專門搜集“伊斯蘭國”招募信息。2014年底,林德收到一個自稱為阿布·烏克巴的“伊斯蘭國”招募者發(fā)來的信息,向他詳細闡述了“伊斯蘭國”的圣戰(zhàn)理念,同時還勸他去找卡拉奇的另一個年輕人——沙希德,要兩人一起去敘利亞投軍??ɡ娣纯植块T后來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阿布·哈立德與阿布·烏克巴很可能是同一人。
2015年3月,沙希德與林德終于在卡拉奇接上頭。兩人一起找到偷渡伊朗的蛇頭,蛇頭要價26萬盧比,大約2600美元,并且承諾當年夏天就能啟程。對于普通巴基斯坦人來說,26萬盧比絕不是小數(shù)目,但沙希德與林德兩人家境都還不錯,兩人也各有各的生意,這點兒錢絕算不上負擔。
7月30日,也就是沙希德26歲生日那天,他在家里留下一張字條:“我要回到我生命之初的地方,那里才是我的歸宿”。兩個人一起,扔掉了常用的電話卡,坐上去瓜達爾港的長途汽車。
瓜達爾港位于巴基斯坦西南海岸線,毗鄰伊朗邊境。港口附近有許多小碼頭,隸屬俾路支省,但實際上地方政府對當?shù)乜刂屏τ邢?,不少部落武裝、激進組織、犯罪團伙等長期在當?shù)貜氖伦咚降确欠ɑ顒?,偷渡者自然也就把那里當成是理想起點。
在瓜達爾港,沙希德與林德兩人又搭車去了距離邊境更近的小鎮(zhèn)吉沃尼。在吉沃尼,兩人被蛇頭編入一個大約300人的偷渡隊伍中。
根據(jù)巴基斯坦《黎明報》報道,偷渡大隊抵達伊朗后,被分成若干個小隊。沙希德與林德被編入一個25人的小組,乘坐一輛中巴,沒日沒夜地向西行駛。出生在中上等階級的兩人,從未體會到什么叫生存壓力,什么是困難與艱苦。據(jù)稱在伊朗境內(nèi)行走的許多天,一行人每天就只有一瓶水、外加三五個椰棗的食物補給。這樣的經(jīng)歷讓拉希德與林德感到絕望,他們開始思考,“伊斯蘭國”的確描繪出一幅夢想中的美景,但要想抵達幸福彼岸,路上的付出,卻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
沿著海岸線公路走走停停,大約兩個禮拜后,當一行人抵達扼守霍爾木茲海峽的阿巴斯港附近時,終于運氣不再,被伊朗海岸警衛(wèi)隊逮個正著。不曉得其他偷渡小隊命運如何,但沙希德與林德所在的25人團隊。隨后被遣送會巴基斯坦,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在那兒守著,將他們押在牢里。但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只是以一般的偷渡行為懲戒他們,每人只罰了3000盧比,僅3美元左右,就把他們?nèi)酷尫拧?/p>
人品爆棚嗎?怎么可能!回到卡拉奇之后不久,當?shù)胤纯终{(diào)查組就找上門來,將拉希德與林德再次扣押。在審訊中,兩人承認他們是想要借道伊朗前往敘利亞,面對執(zhí)法部門,兩人承諾,今后再不會與“伊斯蘭國”保持任何聯(lián)系。反恐小組將兩人扣押了三個月,又找來專業(yè)的心理輔導團隊為他們解開心結,以免兩人出獄后再次被“伊斯蘭國”蠱惑。2015年10月,兩人終于被得到釋放,但根據(jù)警方的說法,雖然同意給兩人改過自新的機會,但他們將被監(jiān)視至少三年以上。
(作者梁慧系CCTV駐伊斯蘭堡資深記者,常年報道南亞、中東等區(qū)域要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