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武平
我愛白蒸饃。
我愛白蒸饃剛出籠時那圓潤的姿態(tài),我愛白蒸饃掰開時散發(fā)出那淡淡的麥香,我愛吃白蒸饃時上下牙齒之間那富有彈性的感覺,我更愛白蒸饃夾上兩片條子肉,抹上一層油潑辣子,咬上一口,那滿嘴的香喲!
我清晰地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唱的一首兒歌:“過年好,過年好,吃白饃,砸核桃……”在那物質(zhì)匱乏生活窘迫的年代,我們家和大多數(shù)村民一樣,只有到過年時才能吃上幾頓白蒸饃。盼過年能吃上白蒸饃成為我兒時的一種奢望。家里平時日子過得再拮據(jù),無論如何也要攢下點白面蒸幾籠白蒸饃。我家孩子多糧食少,父母親總是把蒸年饃的時間盡量往后推,放在臘月二十九或大年三十,怕的是早蒸好早吃完了唄!每到蒸年饃那一天,父母早早起來開始忙乎,和面呀、發(fā)面呀、揉面呀,我們姊妹也是早早起來跑前跟后地跟著瞎忙乎。第一鍋饃是過年走親訪友用的。要蒸幾十個油角角饃和花卷饃,那是送給長輩拜年的,還有那些眼鑲紅豆、口含辣椒的堿娃饃,那是回送給小字輩用的。最后要蒸些白蒸饃是自家過年吃的。我記得如果年景好麥子收得多,蒸的白蒸饃能吃到正月十五呢。但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家的白蒸饃過完初五就吃完了。要想再吃到白蒸饃,只能是一年光景的耐心等待。讓我興奮的是,每到蒸年饃時,母親都會給我們姊妹幾個一人一塊面團(tuán),讓孩子們自己做一條鯉魚饃,以求來年吉慶有余。我每次都會從案板上的大面團(tuán)上再拽上一塊面,總想著把屬于我的那條鯉魚饃做得又長又胖,為的是能多吃上一口白饃呀!魚眼睛本來鑲上兩顆黑豆就挺合適,我卻非要媽媽給兩顆大紅棗做魚眼睛,可不,又多占了兩個棗的便宜。此后幾天,隨著籠里白蒸饃的不斷減少,我們家年味也越來越淡。待到家里最后一個白蒸饃消失了,我們家的新年就算過完了。但在我心中年還沒有過完呢!因為我還有一條白蒸饃般的大鯉魚呢!我今天開始吃它一塊尾巴,明天又吃它一塊肚皮……
過年那幾天,老父親總會給全家每個人另外拿出兩個白蒸饃,用刀一切兩半,夾上兩片薄如蟬翼的大肉,撒上一點食鹽和花椒粉,那便是我一生記憶中吃過的最香的肉夾饃了!
我還喜歡吃放冷了的白蒸饃,冷饃吃到嘴里是酥酥的感覺,而且是一層一層剝著慢慢吃,真是舍不得很快把一個白蒸饃吃完?。∵@也使我養(yǎng)成了一種吃饃的習(xí)慣,以至于現(xiàn)在吃白蒸饃都喜歡一層一層剝著吃。
父母為了鼓勵我們好好讀書將來能有出息,時常在我們耳邊嘮叨:“書中自有白蒸饃!”可我高中畢業(yè)了,不要說吃白蒸饃,連黑蒸饃也吃不上,苞谷饃有時還斷頓呢!1972年12月份,當(dāng)部隊的同志來到鎮(zhèn)上接兵時,我義無反顧地報名參軍了。我參軍的最直接最大的動因就是沖著能吃到白蒸饃而去的,報效祖國、獻(xiàn)身國防的信念是到部隊后通過教育才逐步確立起來的。入伍前對部隊生活的想象是頓頓白蒸饃,天天吃大肉。誰知道穿上軍裝步入部隊所經(jīng)歷的并不是那么一回事。部隊吃飯也是有定量的,每人每天一斤半糧食,粗糧細(xì)糧按比例搭配,每天四毛五分錢的伙食費,還經(jīng)常一日三餐早上吃發(fā)糕或高粱米,兩盤咸菜,午餐是白蒸饃或大米飯,一個肉菜、一個青菜,晚餐一般是二面饃二米飯,菜是豆腐粉條或土豆片之類,偶然蒸頓包子或花卷作為調(diào)劑。最要命的是白蒸饃按人頭發(fā),每人三個,若吃不飽就只能喝苞米糊糊了,我們當(dāng)時把這戲稱為“吃完蒸饃灌縫子”!這一灌,感覺肚子就飽了。
有一天,連隊要突擊完成一項任務(wù),炊事班破例多蒸了一鍋白饃,讓大家放開肚子盡飽吃,有位叫林栓栓的新戰(zhàn)士,還是我們富平老鄉(xiāng)呢,一頓竟吃了十三個白蒸饃,要知道十三個二兩重的白蒸饃放在案板上是一堆,盛在飯盆里是滿滿的一盆哪!我至今都弄不明白他的肚子里一次怎么會裝下那么多白蒸饃?就連見多識廣的老班長當(dāng)時也驚得目瞪口呆。連隊晚上點名時,只聽指導(dǎo)員王維起宣布:經(jīng)連隊黨支部研究,從明天起,每頓給林栓栓同志發(fā)六個饅頭!天哪!大家都是每人三個,他比大家多吃一倍呀!仔細(xì)一想,六個饅頭才是他飯量的一半啊!
1976年10月,部隊拉練到了六盤山下,住在一個叫牛營子的村子里?!傲P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fēng),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六盤山在偉人筆下如詩如畫,舉世聞名,那時候,壓迫剝削人民的蒼龍早被縛住了,但饑餓似條毒蛇卻死死地纏住了當(dāng)?shù)厝罕姡迕裆钤跇O度貧困之中。我們班住在房東王大爺家的一間茅草屋里,王大爺六十多歲了,家有老伴和一位二十多歲的姑娘,一家三口人,白天在生產(chǎn)隊組織下修“大寨田”,等到晚上收工回來,我們才能與大爺聊會天。有天做晚飯時,我?guī)痛竽餆?,才發(fā)現(xiàn)她做的晚飯是在鍋里放一層土豆,撒一層玉米面,再放一層土豆,然后再撒一層玉米面,澆點水,水燒干了,飯就熟了。用鍋鏟把土豆與玉米面攪勻,盛在碗里便是晚餐。他們家常年吃的菜只有兩種:咸菜和酸菜。我問大娘,天天都吃這個嗎?大娘嘆了一口氣說,一天兩頓都是這,唉!就這能吃飽就很好了。聽了這話,我只感覺鼻子發(fā)酸!多淳樸的老鄉(xiāng),多艱難的生活啊!有一天,王大爺突然臥病在床。晚上連隊開飯時,我示意副班長小何吃完后多揣兩個白蒸饃拿給王大爺吃,當(dāng)王大爺伸著顫抖的手捧著兩個白蒸饃時,兩行熱淚涌出了他那雙渾濁的眼睛。他給我們說:他活了六十一歲了,這是第二次吃到白蒸饃。第一次是六五年下隴州當(dāng)麥客時,在隴縣吃了幾天白蒸饃。此情此景,使我們受到莫大的震撼和教育,大約從那天起,我當(dāng)兵的目的就不再是為著能吃上白蒸饃了。
2001年,組織上委派我赴俄羅斯伏龍芝軍事學(xué)院留學(xué),該學(xué)院與馬林諾夫斯基裝甲兵學(xué)院重組,新命名為俄羅斯聯(lián)邦武裝力量合成學(xué)院。提起俄羅斯,前蘇聯(lián)是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中國近一個世紀(jì)發(fā)生的許許多多的重大事件,都與“蘇聯(lián)”這個已成為歷史的名字糾纏在一起,無論是春光明媚還是暴風(fēng)驟雨,曾高高飄揚(yáng)在克里姆林宮上的鑲嵌鐮刀斧頭的旗幟和耀眼的紅星,在我們這一代人心靈最深處,留下了無法抹去的紅色記憶。帶著這樣的紅色情結(jié),身處這樣的國度,我對腳下那片土地既有激情和厚愛,也有失落和郁悶??死锬妨謱m依然是那樣莊嚴(yán)雄偉,但社會制度已面目全非,俄羅斯姑娘依然是那樣俏麗多姿,人們的生活卻每況愈下。我在域外,盡管每天住著舒適的公寓,看著美麗的風(fēng)景,學(xué)著先進(jìn)的軍事知識,吃著洋面包夾肉腸,還時不時地欣賞著洋妞,味蕾卻經(jīng)常喚起我對白蒸饃的回憶。洋面包吃三天挺新鮮,一個禮拜還可以,兩個禮拜下來,我就饞得不得了。索性上街買點面粉自己蒸唄。誰料想偌大的莫斯科街道上的超市里,只有面包粉。嘰嘰哇啦與售貨員比畫一通,總算又買到一包發(fā)酵粉。于是自己發(fā)面做起白蒸饃來。經(jīng)過一番忙碌,蒸熟后揭開鍋一看,模樣挺像白蒸饃,吃起來卻有點面包味,介于白蒸饃與洋面包之間那種味道吧!也算是一個中外結(jié)合的產(chǎn)物,不管怎么說,它多少滿足了我吃白蒸饃的欲望。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收拾蒸好的饃,一起留學(xué)的黃副師長走到我身旁后欲言又止,我看了他一眼,問道,有事嗎?老黃。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能不能把你蒸的饅頭給我吃一個?可以啊!我很爽快地回答,順手送給他一個。他連說謝謝!當(dāng)即便吃起來。我立馬意識到,我們一同留學(xué)的七位師旅長,來到俄羅斯兩個月了,兩個月沒吃到白蒸饃,這南方人也饞呢。隨即給大家一人送了一個。我還半開玩笑地說,讓你們解個饞可以,供你們吃飽我可做不到??!
最近幾年,每當(dāng)我看見或吃白蒸饃時,總會想起我逝去的父親。他老人家真是有飯量時沒饃吃,有饃吃了沒飯量。他一米七五的個頭,一副偉岸的身軀,是村里有名的大力士。當(dāng)了二十多年的生產(chǎn)隊副隊長,在生產(chǎn)隊里率領(lǐng)大家干農(nóng)活,每天總是第一個到田間地頭,收工時卻總是最后一個離開。父親幾乎每頓飯都背靠著前門板蹲在那里吃,肚皮上那三道深深的皺褶從來就沒舒展過,等我長大后才體會到父親前半生一直處在半飽狀態(tài),他怕餓著我們,不敢吃飽啊!待到以后家里有糧食了,能吃上白蒸饃了,他卻胃上有了毛病,待把病看好了,人卻老了,吃飽了消化不了。這就是我那苦命的父親,一生都沒有吃飽過白蒸饃的父親。
我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天天都能盡飽地吃上白蒸饃。近幾年我?guī)缀鯂L遍了古城里幾家食品店里的白蒸饃,卻再也體味不到當(dāng)年吃白蒸饃時的那種淡淡的麥香,咬在口里那富有彈性的感覺了……
我還能吃到兒時那純正的白蒸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