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村莊還是過去的村莊,只是村口的古榆樹又老去了一輪,讓古古的韻味多出了深刻和不堪。
初冬的晚上,夜還沒有涼透,但瑟瑟的寒冷,還是將村口的樹吹送得左右搖擺,狐任由著冷穿透關節(jié),一股憐憫的濕潤向它襲來,眼中早已布滿淚光。
狐是千年的白狐,村莊有多老,它就該有多老,如一粒鳥兒銜來的白榆樹種子,扎在村莊的泥土里,就再也沒有挪過窩。狐和村莊有著太多的怨懟,它恨過又愛過,之后就把一切和村莊聯(lián)結在了一起。
據(jù)爺爺說,狐是被獵人攆著追著跌進村莊的。那時的狐年輕,雪白的皮毛,一雙亮亮的眼睛清澈透明,它瘸了一條腿,拼命地奔跑,如一道亮色的閃電。它的身后是緊追不放的獵人,狐驚慌失措中一頭扎進了爺爺?shù)臓敔攽牙铩?/p>
爺爺?shù)臓敔敽秃粯拥哪晟?,他摟著雪白的狐,任由獵人狂叫,他就是不松開手來。狐的前爪鮮血淋漓,將白亮的皮毛染紅了一片,年少的爺爺?shù)臓敔?,撮了把堂屋的塵土捂住了狐的傷口,狐安靜了下來,緊緊依偎著爺爺?shù)臓敔敚瑢⒁浑p狐眼流出的目光,貼在了爺爺?shù)臓敔斝奶稀U强萸锛竟?jié),四野荒涼,爺爺?shù)臓敔斪絹砹宋涷?、田鼠之類,狐感激地捧起,任肚皮圓圓地鼓起,過起了安生的日子。
相同的場景在村莊反復出現(xiàn),狐如莊子里的一員,如歡跑的狗、刨食的雞,隨著爺爺?shù)臓敔斔奶幾邉?。爺爺?shù)臓敔敎亓迹蜏伛Z,爺爺?shù)臓敔斦{皮,狐就頑劣,狐成了村莊的一道風景閃爍不停。狐被村莊接納了,它嬌小的身影伴著爺爺?shù)臓敔敚o了村莊少有的新奇和快樂。
即便如此,幼小的狐還是會在深深的夜發(fā)出哀鳴和尖叫。爺爺對我說,狐思念它荒野中的家。
爺爺?shù)臓敔敍Q計趕走狐,他做到了。也是在一個月夜,一瘸一拐的狐沒入了田野,起先狐恣肆地尖叫,之后卻站起了身子,前爪揖起,對著爺爺?shù)臓敔敯萘擞职?。爺爺說,狐哭了,大把的眼淚在月色下亮晶晶地的甩下一串又一串。說得我在向往中怔怔發(fā)愣。
爺爺?shù)臓敔斔懒?,爺爺?shù)母赣H、爺爺也離開了人間,狐卻仍然活著,白色的身子時而在村莊四周,甚至在我家的老宅邊前后徘徊。年少時,我曾看過一只老狐帶著狐子狐孫,在我的目視里不慌不忙地行走,它們一個咬著另一個尾巴,悄無聲息地在初春的晨光中,沿著被剛剛揚花水稻掩映的田埂,不無留戀地向它們祖祖輩輩生長的荒野悄聲滑去。我見怪不怪地遠遠跟著它們,狐的故里野花遍地,它們細碎的足印留在一棵棵青草上,露珠跌成八瓣,又迅捷地被黃泥土吸去,滋潤著狐的家園。
白狐老了,老得成了仙人,而這仙是常常掛在人的嘴邊的。村莊仍很衰弱,雪封大地,李家破敗的房子,被厚厚的積雪壓得快散架了。半夜時分,李姓家人被急促的抓門聲驚醒。狐立在門前,它凄厲拼命地尖叫著,哀鳴著,夜深人靜,引得李姓家人一片責罵。狐突然瘋狂起來,對著李姓家人最鐘愛的孩子咬了一口,又猛地躥進雪地里,狐在積雪里掙扎,李姓人家舉家而出,狠狠地喊打,但也沒真正下手,就在這時破落的房子垮塌了,狠狠地扣落在雪地里。
狐仙的名聲不脛而走,當狐的故里時常飄來鞭炮之聲、香火之氣后,狐突然神秘起來,它的身影稀疏得難以一見。再見到白狐時,是在我大病一場的日子里,燒得稀里糊涂的我,突然感有一只柔和的手在撫摸我的臉,睜眼時卻看到一只白狐靜臥在我的枕邊,伸著舌頭舔舐我的眼角。我伸出手,狐也遞過爪子,它殘缺的爪子和我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狐在顫抖,我的病痛一絲絲地剝離了。是千年白狐嗎?
一場好睡,太陽出來時,我竟又能活蹦亂跳了。許多年里,和狐相見的場景歷歷在目,是真是夢,我真的難以說清楚。但在我內(nèi)心的深處,那夜千年白狐的溫暖,如我的老祖父,一份余熱伴隨了我許多年。
以后的日子,狐突然消失了,最多只能看到一些爪痕,讓人在牽掛中,感到它們還在做著自已的近鄰。村莊就要拆去,我最想一見的還是傳說或真實的千年白狐。
打發(fā)走了家人,我獨自守著三間老掉牙的舊宅,月夜終于來了,我打開了所有門窗戶扇,月光靜靜地鋪了一地,就在我似睡非睡時,蒼老的白狐,率著狐子狐孫來了,它們帶著田野的清香,稻谷的、麥穗的、豆棵的、棉花的……紛紜間難以分辨來自哪方地塊。
早晨,小風吹過,我看到一行密匝的腳印,隨著綠色波動,奔向狐的家園,又順風游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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