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富
我認識馬花姑娘,是30多年前的事。屯里的姑娘出嫁早,像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兒,最少也抱上兩三個娃了,可唯她還一個人獨居著,況且又整天與兒馬(種馬)、騍馬(母馬)們打交道,鄉(xiāng)親們背地里也難免說咸道淡的,都叫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大隊配馬站院里的木樁架兒,鄉(xiāng)親們叫它配馬樁。馬花姑娘在這個院子里,圍著木樁架兒轉悠足足有七八個年頭了。
那會兒,我中學畢業(yè)回鄉(xiāng)務農,因有時打頭的(領工員)分我去苗圍育苗,歇氣時偶爾來過幾趟配種站。馬花姐姐比我大一輪(12歲),相差整整一個年齡段,是“文革”前的中專生,雙城農校畢業(yè),獸醫(yī)專業(yè)的。那時的中專生,比現(xiàn)在的研究生都少。畢業(yè)分配到街里(縣城)畜牧局,讓許多同學都羨慕得眼紅。當時,單位有一個小伙追她,但她很不喜歡他,便友好地拒絕了他。“文革”來了,當時追她的那個小伙當上造反派“頭兒”,私仇公報,愣是編造個理由,說是支援鄉(xiāng)村建設,把馬花下放到很偏遠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獸醫(yī)站去當獸醫(yī)。
馬花姐姐的零碎信息,鑄就一把鋒利的尖刀,直接剌傷了我的痛處。當時,我從心里往外為馬花姑娘抱不平,真想去街里把那個還在掌權的“小人”狠狠揍一頓。一次歇氣閑聊,我把我的想法倒了出來,可馬花姐姐卻樂了,囑咐我千萬別干粗魯?shù)纳凳聝海彩虏荒軟_動,要多加思量。記得那次,她接著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沉默好一會。后來我想,她當時一定想得很多、很遠,只不過我人小思想單純,不能理解馬花姐姐的苦衷罷了。
在公社獸醫(yī)站的日子,對馬花姑娘而言是場煎熬。那陣兒家鄉(xiāng)農村還很落后,各方面條件與城里沒有可比性。這一年上邊號召大牲畜改良品種,由縣里統(tǒng)一從內蒙古草原選回優(yōu)良馬種分到各公社獸醫(yī)站。當時我們公社分到一匹高大威武的“韃子”馬種,人們稱它“男一號”,技術員理所當然地就是馬花姑娘。除此之外,她還負責各生產隊的家禽防疫工作,其工作日程表安排得滿滿當當?shù)模苍S或多或少地能沖淡些自己情感上的愁云吧。
在了解了馬花姐姐身世后,我很長一段時間里,心里就是別不過勁來,總是納悶著:馬花姐姐從縣里下放到公社本就很不順了,那為什么又從公社擼到大隊了呢?一次偶然的機會,馬花姐把心底很不愿說出的痛苦跟我傾訴了,說后看得出她的痛苦心情一時半會兒都不能緩過來。
當年,從縣局機關到公社獸醫(yī)站,馬花姐姐正是風華正茂的妙齡,原本她是不情愿來鄉(xiāng)下當獸醫(yī)的,可又有什么辦法呢?那會兒,縣里那個造反派“頭兒”當上局長,他表面表揚馬花破除陳腐觀念,可馬花心里卻明明白白,那小子純是暗里整她,報復當年她的“不嫁”之仇。
時間長了,馬花姑娘的心情也就自然順過來多了,慢慢地還真對配馬站這一行有了感情。但其中她不是沒想過個人的事,也不是沒有城里的白馬王子闖入過她的心扉,可卻都是處一段時間便吹了,原因是她工作在鄉(xiāng)下配馬站。一次,她跟我說:“我就這個命啦!沒找到好老公,卻撞到一個好職業(yè)?!闭f這話時,或多或少夾雜著一些無奈。
公社配馬站,設在獸醫(yī)站院內。配馬站的業(yè)務,是獸醫(yī)站一個分支。每年春天,正是母馬發(fā)情的旺期。全公社發(fā)情的母馬,都牽到配馬站交配。屯里人沒見過啥世面,每到這個季節(jié),附近的很多人抽空就來這里看熱鬧。一是看公馬母馬交配時的刺激,二是看獸醫(yī)姑娘配馬時的表情。馬花姐姐是在城里長大的女孩,并不在乎世俗偏見,有誰看或沒誰看還是照常工作。當種馬爬到母馬身上引精時,她手握引精瓶把公馬陰莖引到保溫瓶彈里,待公馬射精后再把精子拿到試驗室化驗,在顯微鏡下觀察精子的活動情況,然后取生命力強盛的一些精子保存,擇時間又用輸卵管輸?shù)侥格R卵巢里。馬花姐姐這一系列流程動作,只在幾分鐘內就完成了。讓有些看熱鬧的小伙子瞅呆了,待緩過神來時,人家早已經收拾完畢了。
馬花姐姐的配馬技術很叫響,母馬的保胎率高,生產的小馬駒漂亮。不到兩年工夫,各隊的小馬駒便上套了,一水水的很是精神。鄰近公社的生產隊都愿來找她,是相中種馬優(yōu)良還是相中馬花姑娘?兩者兼而有之吧。一時間里,家鄉(xiāng)配馬站馬花姑娘的大名,真是隔著窗戶紙吹喇叭——名聲在外。
一次引精時的意外事故,讓馬花姑娘聲譽一落千丈。
當時,由于種馬烈性,前蹄亮起,落時不巧砸到架子立柱上。種馬體重大,慣力大,母馬在配馬樁架內強烈反抗。突然,只聽“咔嚓”一聲,立桿撞斷了,上端的尖茬正好不偏不倚地扎入種馬肚子里。頓時,鮮血嘩嘩流淌滿地,配馬樁架兒的桿染紅了,當院子的土地染紅了。只見種馬“吭哧”幾聲,便轟然栽倒在血泊之中。
母馬也受到前所沒有的驚嚇,老實了,不鬧了,吻著地上躺著的“男一號”;馬花姑娘手中的溫瓶彈掉到地上,摔碎了,白白的精液與黑紅的鮮血融合在一起,孕育著一場天大的恐怖;圍觀看熱鬧的人群,一個個也都傻眼了……
種馬“男一號”被扎死,是一件轟動全縣的大事件。好在不是馬花姑娘的直接責任,但她還是難逃處分,事后被關進反醒室,一連反醒好幾天,最后被下放到村里配馬站,也就是我家所住的生產隊,并且還受到畜牧局的全縣通報批評。
馬花姑娘在生產隊,一待就是很多年。日常除了配馬站的業(yè)務外,還負責全隊的家禽防疫、劁豬騸馬等。隊上的牲口和各戶的家禽有個大病小災,隊長和鄉(xiāng)親們都愿意找她。猶其騸馬,她采用“呱噠板夾丸法”,一個保一個,不帶得“騸后風”的;劁豬,她采用“竹片代刀法”,不用線縫一抿就成,不帶劁后有炎癥的。記得那會兒,附近的十里八屯,都稱馬花姑娘是“獸醫(yī)女神”。
自從認識馬花姑娘后,也不知是咋的了,我的心逐漸地像長草了似的,雖然沒有什么“非非”的想法,但有事沒事總想到她那去坐一會,沒話找話嘮上幾句,有時瞅她一眼臉就紅一會,心里還咚咚地猛跳個不停。每次馬花姐姐召喚我小弟時,我心里都偷偷地留下暖暖的甜甜的感覺。后來走上工作崗位后,看了一本有關“青春期”的書,這才知道那些可笑的心態(tài)是一種“青春期的某種萌動”。
誰都清楚,在北大荒的農村屯子,一個外地的單身女孩,又是三十好幾的老姑娘,獨身一人住在配馬站,是有很多難言之苦的。大隊老支書倒是想得周到,重新?lián)Q上防盜門,把苗圃幾個瞅著活動目標不放的小伙們,調回生產隊干活去守著自個的婆娘,省得心里生出幾分撩人的癢感;又在房后挖個沉井,在配馬站后屋建個衛(wèi)生間,晚上解手也不用出屋了。
后來,由于配馬站的活一個人忙不過來,又新安排來一個姓牛的小伙子,聽說是大隊長的親屬,從外地調過來的,年齡比馬花姐姐小兩三歲,我叫他牛哥。馬姐和牛哥,兩個人的工作配合很協(xié)調。牛哥是離婚的,有個小男孩,女方領養(yǎng)著。人倒機靈,工作也踏實。不過,不知咋的,我心里總是有點擔心,怕牛哥對馬姐有“那么著”的動作,讓馬姐受到委屈什么的。
有一次,馬花姐姐讓我說說牛哥人品咋樣,我心里雖然隱約地不得勁兒,但嘴里當然還是說好,雖是違心的,可也是實情的,本來從牛哥身上也挑不出啥毛病來。記得當時,馬花姐姐一眼就瞅出我心里的“小九九”,還拍了一下我的頭,并笑著批評我:不誠實。不過,我心里還是祝賀他們,祝福他們早點走到一塊。
配馬站的種馬,需要補充營養(yǎng),有計劃地吃胡蘿卜。隊上幫助在屋里挖個很大的地窖,冬天儲藏很多胡蘿卜,新鮮不丟養(yǎng)分。種馬吃后,除補充其他營養(yǎng)外,更重要的還是養(yǎng)精蓄銳。這是后來牛哥背后與我說的。
有一次,牛哥下窖取胡蘿卜,馬姐也跟下去幫裝袋子。窖很黑,點著蠟燭,火苗跳躍著,兩個人的心也劇烈跳動著。男的是“過來的人”,想要做那種事更迫切,而女的又是“老姑娘”,欲望值也不比男的要求低。于是,干柴碰到烈火,兩個人在窖里停下手中裝胡蘿卜的活計,摸摸索索地寬衣行將辦起那件最甜又最苦的美事兒。
這時,院里來個車老板兒,名叫愣頭青。他牽著兩匹騍馬,是隊上讓來找馬姐、牛哥配馬的。他滿屋子找人,沒有找到主人的影子,一看胡蘿卜窖門開著,聽到里傳出微弱的動靜,還映出微弱的光亮,眼睛瞅也沒瞅,心里想也沒想,便沖窖門突然“嚎嘮”一嗓子:“馬花,你們在窖里鼓啾啥呢!”
哪里曾想到,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兩個人正欲一番云雨之時,聽到窖門口傳來這銅鑼般的吼聲,牛哥身體驚得一哆嗦,冷汗便從毛孔擠了出來……
果真,不幾天工夫,屯里便風言風語傳開了,說馬花姑娘作風不正派,在胡蘿卜窖里搞“破鞋”。可又沒多少天,正在屯里人“咬舌根子”中,兩個人迅速辦證結婚了。結婚那天,馬花姑娘約我,我當然必須過去祝賀。不過,我心里還是很不得勁,暗地里想:一定是那次在胡蘿卜窖里,牛哥把馬花姐禍害了,否則不會這么快結婚的!
馬花結婚那天,是過完八月節(jié)后的一個星期天。秋天到了,村頭老榆樹的葉子黃了,被秋風一吹,紛紛落到道兩旁的水溝里。
不久,上邊落實政策,馬花姑娘調回公社獸醫(yī)站。但她婚后卻始終沒有小孩,人們背地里說笑話他,說牛哥那玩意不好使了,讓馬花姑娘給“騸”了。在她調回公社不兩年,我又聽說馬花姐姐與牛哥離婚了。這個信息是真的。
轉眼就到了1978年春天,我回家鄉(xiāng)去看望父母親,順便又去看望一趟馬花姐姐。其實,我早在生產隊解體的前幾年,便離開了家鄉(xiāng)進了城市。那會兒,馬花姐姐已是四十好幾的女人了。我見到她時,她己落實政策又從公社調到街里。人生多難,幾度坎坷。她從畢業(yè)分配到局里、到公社、到大隊,再從大隊回公社、回街里,十幾年的光陰才艱辛地完成一個圓。我很想向馬花姐姐問問當年那個造反派“頭兒”的下落,但沒有啟齒,深怕傷著馬花姐姐的心;我還很想打聽打聽牛哥的情況,但想了想,又咽回肚子里,也是擔心觸碰馬花姐姐原就沒有愈合的傷口。
不過,我還是能看得出來,馬花姐姐相當樂觀,心態(tài)調整非常好,像一朵盛開的鮮花一樣。她領我到“街北松樹林公園”逛逛,又招待我找街里最好的飯店撮一頓。臨走時,她又送我一本發(fā)黃的黑白照片的影集,其中有幾張是我和她當年在家鄉(xiāng)生產隊配馬站時的留影。
她說:“我人生最困難的時候,是在農村配馬站度過的??稍谧罾щy時,我又得到最真心的幫助。你忘了,那天過五月節(jié),你家大娘包餃子,讓你送來熱乎乎一大碗,溫暖著我快要涼透的心呀。”
一個出生在城里女孩,一個人在農村生活又是多么艱難呀,連睡覺都睡不踏實??上攵?,馬花姐姐背地流淌的淚水,有多少都是偷偷地咽到肚子里的。
立時,我的淚水模糊了視線:置身于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原配馬樁架兒徐徐生出一朵美麗的鮮花,花兒一會在春風中的盛開,一會又在秋風中的凋零,空氣中彌漫著陣陣苦香……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