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鳳文
爺爺是舊社會的挑夫。1927年盛夏,宜黃的商人雇用爺爺挑一擔南貨到寧都去,寧都商販急等貨,必須日夜兼程。爺爺中途中暑,倒在去寧都的路上。
為了安葬爺爺,值錢的東西都賣了,三間老屋顯得空空蕩蕩。一七過后,幾戶債主又上門封了房子,這夜,奶奶和三個未成年的孩子便凄慘慘沒地方可去安身落腳。無奈之下,最后娘兒四個牽扯著來到村西頭的侯家老祠堂前。祠堂都是光線昏暗,屋頂高深,兩邊閣樓上擺滿了侯氏老人早置辦的棺木,一到夜晚便更顯得恐怖,實在令人害怕,可是不敢住也得來住。
日子在艱難中延伸。1933年8月,村子里紛紛傳說要過兵,一個村子,人幾乎都逃光了。當時奶奶也慌了,幸好在村口遇上個搖撥浪鼓的老貨郞,奶奶求他捎口信要大女兒的婆家趕快來人,大姑婆家在云峰胥家排,那年她14歲,名叫雪英。大姑一被接走,奶奶便放心下來,娘兒三個日子還照舊過。
一天早上,天下著淅淅瀝瀝的雨,突然闖進一個蓬頭垢面、骨瘦如柴的老兵,這突如其來的闖入,大伯和父親大為驚駭,只有奶奶還算鎮(zhèn)靜。老兵是來搜尋雨具的,他搜遍屋子,也沒有看到雨具,最后發(fā)現(xiàn)門背藏著個曬盤,忙過去取下,用槍上刺刀鑿穿兩個洞,綁一根草索當斗笠戴在頭上出門去。
當天晚上,駐在村里的國民黨部隊開拔光了,劫后的村子一片狼藉,空氣中充滿著餿臭味。這晚奶奶再三叮囑大伯和父親小心,因為部隊開拔,剩下掉隊的散兵特別兇殘,娘兒三個提心吊膽的。突然大伯發(fā)現(xiàn)二爺爺光輝在祠堂上廳壘的竹紙堆似乎有動靜,奶奶喝了兩聲,一個蓬頭垢面的后生從竹紙堆里鉆出來,餓得搖搖晃晃。這突如其來的出現(xiàn),使全家人大為驚駭,奶奶滿臉詫異地問你是誰,那后生回答,他是寧都人,父親開藥店,他是父母的獨子,在吉安讀高中,回家途中被抓。早晨國民黨部隊開拔,他趁亂逃出,躲進了祠堂的竹紙堆里。奶奶見這后生體態(tài)瘦弱,面目清秀,是個讀書人,馬上點火燒了一鍋熱水給后生洗澡,拿一身爺爺生前穿的白土布襯衫給他換。為了安全起見,吃完飯仍讓他躲在竹紙堆里。之后,白天讓他躲在竹紙堆里,晚上杠了祠堂門才喚他出來。那盞只點了一根燈芯的青油燈下,后生和奶奶聊了很多。后生輕輕地對奶奶說,毛委員帶領紅軍上了井岡山,帶領窮人鬧革命,瑞金一帶,欺壓老百姓的富人和地主被打倒了,窮人分到了房子和田。有了屬于自己的土地,農(nóng)民都過上了安穩(wěn)的日子……那段日子,后生無論是閑話還是談世事,都是為天下窮苦人著想的味道。奶奶聽了,長嘆一聲說,世上壞人少些,百姓的日子就會過得輕松些。
奶奶留那后生在祠堂住了三天。后生漸漸恢復了元氣,他說怕父母在家記掛,執(zhí)意要回家,說這幾天總打噴嚏,肯定是父母惦記。那晚三更,奶奶和大伯護送后生出村,一條朦朧的深巷,十一歲的大伯春龍在前探路,他先摸索著小心走一段,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動靜就朝后輕輕“喂”一聲,這是山里人在林子里砍柴燒炭,禁忌直呼人名,用來呼喚伙伴的信號。奶奶聽大伯傳來的“喂”,知道這段路沒事,就護后生走一段。如此這般,一直把后生護送出村,到一處叫南頭灘下的地方,才和后生告別。那后生才走兩步就返身向奶奶和大伯揮手,母子倆見了心里泛起一陣酸楚,難舍的淚水便簌簌流下來。心想,若是后生別走,像一家人一樣,天天在一起吃飯,多好!
幾天后,逃難的人陸續(xù)返家來,村子又恢復了舊日的樣子。這天,奶奶和往常一樣到侯家灣一家煙店去取煙葉撕梗,這是奶奶、大伯、父親一家三口唯一的生活來源。煙店門口聚了一伙人,在聽一個到寧都挑貨的挑夫說,他前幾天半夜,挑著貨剛到東陂的草鞋崗,突然聽到前面不遠有毆打聲、慘叫聲傳來,這挑夫有生活經(jīng)驗,忙將一挑貨藏進柴叢中,只身輕手輕腳借著夜霧的掩護朝前摸去探著究竟。原來前面的國民黨兵,抓到一個紅軍探子。那后生體態(tài)瘦弱,面目清秀。國民黨兵對他一頓毒打,后生倒在地上痛得打滾,挑夫看了嚇得臉如土色,慶幸自己還算機靈,沒有莽撞過去。奶奶開始是和別人一樣,只是聽熱鬧,后來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回家后一天都坐立不安。等到了晚上,奶奶偷偷登門去私下問挑夫,那后生是不是很白?很瘦?長得眉清目秀?挑夫忙說,是,當時他躲的柴叢離現(xiàn)場很近,看得清楚。
從挑夫家回來,奶奶心里十分難過,自責沒有留后生再住一夜,要那樣子就不會被抓。那年月,紅軍探子被抓到是十有九個要殺頭。奶奶還說,家中再有一日口糧,她也會留后生住一晚再走。十幾年后,一提起這事,奶奶邊說邊傷心流淚。
挑夫又一次挑貨去寧都,奶奶便求他抽空去尋訪那開藥店的老板,告訴他兒子是被國民黨兵抓去,要他趕快設法營救。挑夫回來說,藥店老板尋訪到了,可老夫婦倆都瘋了,整日在寧都街上耍瘋,藥店也被國民黨抄了。奶奶聽了,淚流滿面,說,他們的命咋比我還苦哩!
此后,每年的正月初一這一天,奶奶都要到村北的下鐘石廟里,點上三炷香,跪在關(guān)帝菩薩前祈禱,請關(guān)帝爺保佑那為窮人著想的后生逢兇化吉。
1949年10月,家鄉(xiāng)解放了,奶奶分到了四間房子,一頭牛,十畝地,告別了居住的老祠堂日子,過上了有房有地的安穩(wěn)生活。奶奶逝世后,大伯和父親請畫師畫了一張奶奶的遺像,用一個鏡框夾了,放在堂屋的神龕里,讓子孫瞻仰。
1955年正月初六,梨花的顏色被雨水洗得更雪白,一位身著中山裝、梳大分頭、干部模樣的中年人,待在侯氏祠堂那片廢墟里,好像是在尋找什么遙遠年代的印跡,又像是在回憶什么往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但看了都覺得莫名其妙。后來,中年人信步在村子里穿走,路經(jīng)我家門口時,望到了堂屋神龕里掛著奶奶的遺像,便立刻跑進屋,對著遺像雙膝跪下。這時大伯已病逝,父親瞅著這位干部總覺面生,這位干部也不認識父親,但他哭泣著說,他認出了奶奶,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掩護他、護送他的老人家。
這時,我們再看奶奶的遺像,奶奶眼神里的那份自責竟不見了,原來奶奶也認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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