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都的金戈氣象（外一篇）

陳枯朽

因兵而興的鄉(xiāng)鎮(zhèn)，無論朝代如何更迭，世風如何滌蕩，都難隱其深入骨髓的金戈氣象。江山的廿八都就是這樣。

廿八都的金戈氣象還得從黃巢說起。本來，我對黃巢向來沒有什么好感，且不說這個不第秀才舉兵造大唐的反而“流寇”大半個中國的行狀無甚圈點處，單就其兵圍陳郡以人肉當軍糧這件事，就足夠讓人齒冷千年的了。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殘忍野蠻的所謂“沖天大將軍”，卻讓仙霞嶺下的廿八都染上了金戈之氣而千年不散。讀過中國歷史的人都知道：公元878年，黃巢采取流動作戰(zhàn)方式，領(lǐng)兵渡江，向唐軍力量薄弱的江南進軍，先后攻下江西、浙江許多州縣，又于一月之內(nèi)開修七百里山路，通過浙閩交界的仙霞嶺，進軍嶺南。由此可見，黃巢這廝，食人吞骨是把好手，開路通關(guān)也是把好手。

顯然，黃巢之前，廿八都是否立村叫何名稱史無可考，黃巢之后，廿八都開基卻是于史有據(jù)確乎事實——北宋熙寧四年（1071年）江山設(shè)都四十四，此地排行第二十八，得名廿八都。由于廿八都坐落于仙霞關(guān)下和仙霞古道旁，而仙霞關(guān)與劍門關(guān)、函谷關(guān)、雁門關(guān)號稱中國四大古關(guān)，仙霞古道乃兩浙入閩必經(jīng)之途。雄關(guān)古道控扼浙閩交通，素有“東南之鎖鑰，閩浙之咽喉”之稱。如此險要的地理位置，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在此屯兵演武勢所必然，留存完好的“浙閩楓嶺營總府”衙門是為明證。至于古鎮(zhèn)的文昌宮所透出的鼎盛文風和老街濃郁的商貿(mào)氣息那也不過是駐屯軍的后裔與時俱進的衍化結(jié)果，構(gòu)不成支撐古鎮(zhèn)千年不化的內(nèi)核。

黃巢“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的一次行軍，打通了閩浙千古屏障。從此，仙霞關(guān)隘和仙霞古道有了人跡；從此，廿八都有了兵營；從此，大山深處的寂寞被雞鳴、犬吠、鼙鼓、號角的雜音所擊破。駐軍意味著營房，意味著生活，意味著娛樂，于是廿八都由原來單一的兵營變成了軍民雜處的集鎮(zhèn)。于是商賈在這里貿(mào)易，貨物在這里聚散，旅人在這里打尖。而軍旅屯戍之兵，自然來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于是語言在這里混雜，風俗在這里融合，建筑在這里薈萃。這種雜亂無章的格局的出現(xiàn)，意外地打破了江南農(nóng)村聚族而居的傳統(tǒng)，造成至今古鎮(zhèn)9種方言同流，百來個姓氏并存。在建筑風格上更體現(xiàn)出移民雜居所必備的闊大胸懷：徽派的馬頭墻，浙派的屋脊，贛派的檐櫞，閩派的土墻。這種兼容并蓄各取其優(yōu)的奇葩模式，足令建筑學家們嘆為觀止。

古鎮(zhèn)的兵戎機鋒貫穿著有唐以來的歷朝歷代，而古鎮(zhèn)的容顏品相卻定格于明清之際，且延續(xù)當下。古鎮(zhèn)究意如何躲過種種硝煙兵火似乎值得探討。但我想有兩個原因不容忽視：其一是古鎮(zhèn)深鎖于崇山峻嶺之中，又倚仗易守難攻之仙霞關(guān)和盤旋崎嶇的仙霞古道，得了地利；其二是古鎮(zhèn)將領(lǐng)統(tǒng)兵有方，只守備御敵，不輕啟戰(zhàn)端，不侵擾百姓，不與民爭利，得了人和。所以古鎮(zhèn)雖歷代屯兵卻無戰(zhàn)事或?qū)?zhàn)火引向鎮(zhèn)外，使得古鎮(zhèn)容顏不改，使得古鎮(zhèn)寧靜如初。

今年初秋，我應(yīng)邀參加江山舉辦的“助力鄉(xiāng)村旅游”采風活動，再次踏進了廿八都古鎮(zhèn)。前一次自駕游，浮光掠影行色匆匆，混個路熟而已，沒留下多少印象。這次采風需交作業(yè)，自然不敢掉以輕心。何況同行的擅長寫民俗的作家鄒全榮兄，一雙賊眼總是盯著古厝、古橋、古磚雕、古陶瓷、古農(nóng)具等古董不放，為避與其選題“撞衫”，我只得劍走偏鋒另問戎機了。我站在珠波橋頭的村碑前，頭頂是高峻拔峭的仙霞嶺，足下是清流潺湲的楓溪河，面前是一片在樹木掩映下擠擠挨挨的青磚黛瓦的古屋村落。過廊橋步入條石鋪就的曲曲折折的老街，兩旁古香古色的民居、商鋪、旅店、景點一個個像張著誘惑的大口，將游人分別吸附而去。我獨自尋訪著古鎮(zhèn)軍旅驛站的游絲隱帶。

街右上方的略高處，一座氣派非凡的古建筑引起了我的注意，原來是駐軍署衙，氣象很是森然。衙門口蹲踞兩尊咧嘴呲牙的石獅子，正門上懸“浙閩楓嶺營總府”金字牌匾，門廊下架一個渾身通紅的牛皮戰(zhàn)鼓，門柱楹聯(lián)曰：“曉日旌旗開寶帳，春風鼓角動轅門”，大廳正堂匾額上書“精忠報國”四個大字，兩廂羅列刀槍劍戟十八般兵器。據(jù)載：浙閩楓嶺營始建于清順治十一年（1654年），設(shè)有游擊、守備、千總、把總等將校官佐數(shù)人，轄兵千數(shù)。

衙門后堂兩架古炮之間立著鄭成功的塑像，只見鄭成功金盔金甲全身披掛，一手叉腰，一手按劍，目視前方，率軍攻戰(zhàn)之勢呼之欲出。不明就里的人會覺得鄭成功現(xiàn)身廿八都難免有牽強之嫌，其實只要稍加分析明末清初鄭成功抗清這段歷史，亦能找出他駐馬廿八都的跡象。據(jù)載：“清順治三年（1646年），清兵過仙霞關(guān)進入福建，鄭成功之父鄭芝龍降清。鄭成功收集舊部，堅持抗清，曾先后圍攻福州，攻破臺州。順治十六年（1659年），鄭成功聯(lián)合浙江張煌言等發(fā)起反攻，直逼南京，震撼滿清王朝，江南民眾紛紛起兵響應(yīng)。后圍攻南京失利，退回廈門。”鄭成功這一進一退，仙霞關(guān)是必扣之關(guān)，仙霞古道是必行之路，廿八都是必駐馬籌糧之所。如果從“江南民眾紛紛起兵響應(yīng)”來推測，廿八都居民必擔壺引漿以勞義軍，鄭家軍也必將傷病員留在村中療養(yǎng)，繼爾或成為古鎮(zhèn)的新居民。

又一處嶄露兵鋒的宅第引起我的關(guān)注，那便是“中美技術(shù)合作所廿八都女特工訓練班”陳列館。這所古宅原主系姜守全，姜曾任國民政府吉林省財政廳廳長、軍統(tǒng)局中校處長，與戴笠交往甚密。戴笠選擇此處培訓女特工，想必有三條理由：一是廿八都地處高山密林，日寇尚未染指，易于隱蔽；二是廿八都素為屯兵之地，各種軍事設(shè)施齊全，居民司空見慣，不致引起恐慌；三是姜守全系自己部下，交誼甚好且其又在外地為官，宅第容易被征用。據(jù)館內(nèi)資料顯示：1941年，戴笠從杭州、嘉興、湖州流亡的難民中，挑選16-21歲的女青年在廿八都姜氏祖宅進行嚴格訓練，培養(yǎng)一批特工諜報人員，分赴抗日前線，有的甚至被編入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zhàn)。從館中陳列的槍械、佩劍、電臺、獎?wù)?、軍裝、便服等等諸多實物來看，特訓技能相當專業(yè)，教學工作相當敬業(yè)。至于創(chuàng)辦者戴笠之功過，本人位卑言微，不宜妄議，但立于大門照壁下的石碑上章士釗的題詞似乎可作參考：“生為國家，死為國家，平生具俠義風，功罪蓋棺猶未定；譽滿天下，謗滿天下，亂世行春秋事，是非留待后人評?！表氈率酷撃撕祥L沙人，曾任民國北洋政府司法總長兼教育總長，民國國民政府參政會參政員，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像這樣有權(quán)勢有聲望的官員學者的評價想必不會太離譜。

我走出陳列館，駐足欣賞跨街聳立的石牌坊上不知哪位名家題的“仙霞衿束”的書法，想從古鎮(zhèn)的金戈氣場里抽身出來，但石柱上渴望古鎮(zhèn)文武雙修人才輩出的聯(lián)句——“經(jīng)文緯武文武道善向文武”，又讓我惦記起古鎮(zhèn)西邊坂頭至花橋一帶的古校場、演武廳、靶場是否還有跡可尋。

“坂頭陳”與花橋

我重新審視鄉(xiāng)邦文化緣起于山西作家韓石山的一句話。他說：“一個寫作者，不能一條路走到黑，應(yīng)當是，青春作賦，中年治學，晚年研究鄉(xiāng)邦文獻?！被厥讈砺?，我雖業(yè)余寫作多年，青春時代也曾作過賦，而中年卻不知治學，至于涉獵鄉(xiāng)邦文獻似乎是淺嘗則止，著實有點愧對生于斯長于斯的那方水土，尤其是那蘊含深厚的邑里人文。

我的故鄉(xiāng)在閩北政和洞宮山腳下一個名叫坂頭的村子，立村年代似乎很是久遠，大約在唐初的一次軍事行動。公元669年，河南固始人陳政受大唐朝廷之委派任嶺南行軍總管率兵入閩平亂，途經(jīng)江西，原在西晉末年“衣冠南渡”時自河南淮陽徙至江西信州避亂的陳氏子弟聞訊紛紛從軍征閩。由于閩地山高林密，道路崎嶇，一小隊由陳氏子弟統(tǒng)領(lǐng)的哨探迷路于洞宮山，并染上瘴氣，與南進大軍失去聯(lián)系，進退維谷，只得在蟠溪兩岸水草豐美處安營扎寨，邊養(yǎng)病，邊等候征閩大軍的信息。誰料這一等營寨便等成了坂頭村落，兵士等成了坂頭陳、魏、葉、祝四姓的祖先。

雄峙于閩東北的洞宮山，南接戴云山，北連武夷山，平均海拔千米，既是浙贛入閩之門戶，也是交通中原之屏障。山勢如被人遺棄的一只軍靴，東、西、北三面刀劈斧削般峻峭，南面如階梯漸次平緩。山中洞多石奇，且一巨石呈“宮”字形，因而得名。坂頭村便坐落于洞宮山南面的緩坡，一條名曰蟠溪的河流從村中蜿蜒而過，往南匯入鴛鴦溪、白水洋。坂頭村由東坂、下池、竹頭三個村子組成，村落布局依山面水，散而不落，互為掎角，呈品字形。這種取勢藏有行陣布兵之玄機，也凸顯“后有靠，左右有抱，門前溪水環(huán)繞”的傳統(tǒng)風水用意。

也許是陳氏家族根深蒂固的“漁樵耕讀”之家風傳承，也許是陳氏家族曾經(jīng)飽受“衣冠南渡”的艱難歷練，抑或是承襲入閩平亂功成而開郡漳州的陳政及子陳元光之余蔭，因偶然的失聯(lián)事件而立基坂頭村的陳、魏、葉、祝四姓中，陳氏家族逐漸人丁興旺，一枝獨秀而創(chuàng)下閩北“坂頭陳”之根基。尤其是陳桓和陳文禮的科舉功名更為“坂頭陳”增添了人文的光彩。

明正德六年，即公元1511年，囿于大山深處世代種田務(wù)農(nóng)的坂頭村發(fā)生了兩件足以令人刮目相看樂道千年的大事，其一是陳桓中進士，其二是陳家建花橋。陳桓（1483～1555），號盤溪，福建政和縣楊源鄉(xiāng)坂頭村人，明正德六年進士，歷任戶部主事、員外郎、廬州知府、九江兵備副使。陳桓居官清廉，去職歸家后田產(chǎn)僅足糊口，布衣蔬食，但對鄉(xiāng)邑民生很是關(guān)注，曾向朝廷上《民情書》，為政和百姓陳情免派驛傳夫銀?！墩涂h志》有收錄這篇呈文，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政和民寡，田少，收薄，土瘠，差繁。比之建陽等縣百姓苦樂大有不同。……故告攤分，則富縣既貧，安有貧縣翻富之理。此猶壯夫欲負于么麼衰病之人，在已誠為輕省，別人何以擔當?；改繐羲贡?，不忍顛連無告，少露衷曲，伏維裁度轉(zhuǎn)達，免派驛傳夫銀，以順民情，以寬民力，以安地方，不勝幸甚”。朝廷有否采納陳桓免派驛傳夫銀之請，史無記載，但其關(guān)心民瘼、為民減負的拳拳之心令人感動，其處江湖之遠而憂國憂民的政治謀略令人折服，可堪為從政為官者萬世之師表。

陳桓的金榜題名，首次實現(xiàn)了坂頭陳“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躋身體制內(nèi)的夙愿，為家族爭得了無上的榮光，炫耀一番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然而，理性的坂頭陳并未因此大興土木，起造進士第、將軍府之類揚威顯貴的華屋豪宅，而是舉全族之財力在蟠溪之上建造一座風雨廊橋以報鄉(xiāng)鄰。這座風雨廊橋名叫花橋，為單孔石拱木構(gòu)樓閣式廊橋，全長三十八米，寬八米，廊屋三疊翹檐，抬梁穿斗，內(nèi)有覆斗式和覆盆式藻井，拱、梁、柱上繪人物故事、花卉圖案和楹聯(lián)，橋內(nèi)設(shè)神龕七個，上列神像，橋中有亭，兩端閣樓，閣樓四壁飾以名家書法，不啻為一座包羅萬象的書畫藝術(shù)殿堂，在閩北廊橋中獨樹一幟，具有一定的考古價值，現(xiàn)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

最令村民以為神奇者乃是懸于翹檐上的那八個因風而響的銅質(zhì)鈴鐺，只要安坐家中，聞鈴鐺的響聲，即能預(yù)測天氣，且百試不爽，被村民們譽為“氣象鈴”。坂頭人至今還是這么傳，但誰也說不出所以然。

值得玩味的坂頭人居然把花橋當成了宙宇，在神龕上供奉的除了觀音大士、魏虞真人、通天圣母之類的宗教神像之外，還有兩尊同龕并列的凡人塑像，卻是陳氏家族的優(yōu)秀子弟陳桓和陳文禮。陳文禮系陳桓裔孫，打小聰惠，耕讀雙修，居家孝母，游學敬師，能詩善文，曾抱“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之素志。上天不負有心人，陳文禮終于清光緒四年（1878年）中舉，曾任直隸知縣，官居三品，為官清正，體恤下民，被直隸總督李鴻章褒獎為“老成穩(wěn)練，勤政愛民”，著有詩集《古香樓吟草》二卷，雜文一卷。要知道號稱滿清“中興四大名臣”之一的李鴻章是何等人物，能受其獎掖，可見陳文禮官聲素著，著實值得“坂頭陳”引以為豪。至于陳桓與陳文禮陪列諸神、安坐花橋、配享冷豬頭肉之殊遇，不過說明當?shù)卮迕褚褜ⅰ岸悺币暼粑纳裰矶敹Y膜拜了，何況陳文禮中舉當年，就有人動議將坂頭村更名為文禮村，雖經(jīng)陳文禮本人勸阻而作罷，但至今每每有人憶起尚引為憾事。

橫臥蟠溪的花橋沐風櫛雨五百余年，期間也曾遭遇過天災(zāi)人禍之侵害而幾度重修重建。據(jù)有關(guān)記載和實地訪查：坂頭花橋始建于明正德六年，清康熙、道光年間重修，清咸豐元年被洪水沖垮，咸豐三年重建；民國元年毀于火，民國三年重建；文革期間遭“紅衛(wèi)兵”毀壞，1982年重修。依花橋閣樓上保存完好的兩塊清光緒年間重修碑記來看，有清一代毀橋者大抵為天災(zāi)，而民國以降橋毀之因，縱然無碑詳錄，我們?nèi)阅軓睦陷吶丝谥械弥獙崬槿说湣?/p>

蟠溪潺湲，花橋如斯，透過花橋飽經(jīng)滄桑的容顏我似乎品出了關(guān)涉花橋的歷史面目和文化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