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生日

王勇男

一

飛往天穹，他雙腿似風(fēng)箏的尾翼飄擺。突然，左腿被鳥網(wǎng)的東西纏住，往下拽。他在空中的掙扎像個章魚，轉(zhuǎn)了數(shù)圈，那網(wǎng)成了拉緊腳踝的繩索，他拼命蹬踹也不能掙脫。左腿一會就被拉長了，拉得很長很細(xì)，使右腳不但幫不了左腳踝，連左腿膝蓋都夠不到。膝蓋以下頃刻皮開肉綻，飛落，剩下一根白生生的小腿骨棒。劇烈的拉扯使他非常痛苦，他甚至渴望左腿快點被拽掉。這樣飄行了數(shù)里后，最終還是身不由己，他咕咚一聲摔回地面……

噩夢！

這是五十生日凌晨馬甲開的第一件事。驚醒時他的心還咣咣跳，呼吸急促、紊亂，他本能試著活動活動腿，腿還在，可移動，還可以收回來登出去，剛才的疼痛似乎不見了。他才稍稍安然些，呼出最后兩口冷氣。痛定思痛，馬甲開才想到他的害怕是雙方面的，被從空中拉下來是個大大的驚嚇，和空難是一樣的，另外還害怕萬一拉拽不住，自己這一飛，不知道飛哪去，豈不更可怕嗎？

平靜之后，他想起來昨天田鐵玲對他過生日只字未提的事，睡覺前他還特別留意她的舉動，關(guān)電腦、擦地、洗漱，伸腰打哈欠，根本沒有一點給他過生日的意思。要擱以往，早就笑瞇瞇問他，生日想咋過想吃啥要點啥？說這話她離他不會超過兩米，他能感覺到她的體溫、體貼和愛意。馬甲開怨艾地想，真是噩夢，為啥非要見驚嚇見白骨見淋漓飄飛的血肉，太嚇人了。

生日的一天里，早餐蛋糕，午餐長壽面，晚餐餃子，然后早早上床睡覺，溫暖而幸福的日子都有過，比這浪漫的也都有過。例如馬甲開推辭不過某個生日，可田鐵玲偏要給他過。他瞇縫眼睛笑，逗她，是你想混蛋糕吃吧？田鐵玲嘻嘻笑反問，你真不想吃？別拿人家好心當(dāng)驢肝肺。說著胸和屁股反方向一扭噠，馬甲開的心就酥了。

馬甲開得便宜賣乖說，過也是一天，不過也是一天，怎么過由你行吧。語氣不再是辯解，而是這事你說的算，你說咋整就咋整。本來每天早餐就吃煮雞蛋，都像過生日，他真的不介意生日怎么過。

四十歲生日他還說不過，田鐵玲卻不想低調(diào)，執(zhí)意要過，說逢十是大生日，國家還大慶呢！四十不惑，多大說道呢，必須過。馬甲開說你是大腿，我是胳膊，擰不過你。田鐵玲心情快意，就來個全套，先去吃飯館，再去逛商場給馬甲開買一塊飛亞達(dá)腕表，之后又去濟州島洗浴中心洗鴛鴦浴……

天大地大，不如五十生日大。今天這句話一誕生就像綠蠅在他腦子里活力四射生機勃勃地縈繞，把他的腦袋搞的光焰萬丈。他也不知哪來的靈感，就用這個詞，竟想起信天游的調(diào)調(diào)，美聲、通俗、民族三大唱法，他分別套配模唱，唱了又唱，都覺得好聽值得傳到網(wǎng)上。現(xiàn)在，他還在被窩里呢，被窩是個好地方，是臆想的天堂。旭日微光，他發(fā)現(xiàn)窗外是鴨蛋清色，又是一個詩意的早晨，受點驚嚇也不俗氣，或許是上天給他五十歲來的一紙神諭呢。

馬甲開的五十歲生日就這樣開始了。

可是因為這個噩夢，一貫大度的他表現(xiàn)出滿腹心事，郁悶，生氣，恐懼，小肚雞腸，一驚一乍，記性急速衰減，出現(xiàn)臆想，脾氣比以往邪乎了。五十生日是他的一道坎兒嗎？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不該高興，也沒有人和他說什么。他想起了父親五十歲過生日那天下午，太陽偏西，周圍有幾處粉紅色層云，他正乘坐一輛黑色甲殼蟲出租車往家趕，路面是很正常的灰藍(lán)色，突然就聽到的父親兩聲高亢的叫喊，啊……啊……隔空傳來，他起初以為是躲在路旁樹叢里的的烏鴉叫，那突如其來的迸發(fā)，比維塔斯的歌唱恐怖一百倍。突然叫聲反轉(zhuǎn)回來，高亢中帶著魚鉤一般的倒須，刮帶他的靈魂直入云霄……

這兩聲父親尖銳的喊叫給馬甲開的印象太深了，簡直對他是一次由上至下的撕裂，尤其第二聲比第一聲更加尖銳超拔，把絕望推至頂峰。他痛之又痛，父親隨之而去。果斷之后的戛然，沒有絲毫的黏滯，令誰都來不及有第二種選擇。那是比一條魚突然被釣出水面還意外，三界一次性被突破，干干凈凈，什么痕跡都沒殘留。

隨著年齡的增長，父親隔空的兩聲喊，他仔細(xì)琢磨認(rèn)定，如果準(zhǔn)確認(rèn)定，作為有生命氣息的呼喚應(yīng)該叫嘯叫，盡管他參入合理想象，也不能減弱給他的恐懼！從此，馬甲開一直惴惴不安，時常產(chǎn)生幻聽，尤其感覺距五十歲的目標(biāo)越來越近，夜里他走得更快，幾乎停不下來，聽到父親嘯叫的頻次更高。他父親身體一直棒棒的，抽煙喝酒使氣力和誰還都敢一拼，事先沒有任何征兆，正像一條啄餌的魚突然被釣離了水面，魚的掙扎，就少這樣的嘯叫。

二

快得邪乎，白駒過隙。黑白夾頁一翻，馬甲開就五十歲了。

洗漱時，馬甲開關(guān)上盥洗室的門，瞪一雙小眼睛端詳鏡子里自己紅潤的臉，單眼皮下沒有眼袋。他伸出舌頭觀察，了無齒痕和舌苔，他洗完臉后使勁擼了擼，臉拉長一點還是返回圓的，這就是自己五十歲，和四十歲也看不出有多大的不一樣。他又左右手交替揮揮拳頭，速度稍差點，拳頭倒顯得大了。擺頭看那才是個問題，中部謝頂嚴(yán)重，洗臉池里還掉了幾根頭發(fā)，細(xì)看，倒越來越像父親……想到這，馬甲開眼窩濕潤起來。

看他這么長時間不出來，田鐵玲關(guān)心問，是不是又干燥了？別蹲的時間太長，小心脫肛？先吃飯增加腹壓就拉出來了。直到田鐵玲喊，他才擦干眼窩走出盥洗室。

微妙的心思從昨天開始就似列車穿透了黑夜，繼續(xù)迅跑。吃著田鐵玲做的早餐，他沒看出與往日有何不同。五十歲生日，與四十歲以后的每一天幾乎一樣，就這么容易被忽略嗎？他要是名人，一定搞個酒局、舞會，高調(diào)宴請親朋好友熱鬧一番。

百年除以二，人生過一半。五十歲，他知天命了嗎？他沒有。父親這個時候突然走掉去了哪里他都不知道。前五十年與后五十年，好像沒有多大關(guān)系，但就是沒啥意思也未嘗不可想一想。客觀講，再看到五十年不可能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背向大海任其澎湃。從這兩句話看五十歲就是人生的坐標(biāo)點，馬甲開正在這個點上，是山鷹飛臨雪山之巔的時候，逆著氣流飛，盤旋良久才投下影子，但誰也不理會這只山鷹去了哪里，甚至山鷹都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

三十年了，馬甲開眼見著田鐵玲從一個新娘子變成個舊物件，長相始終普通，身材嬌小卻變胖了白了，比原來顯得更矮。他倆倒好像成了彼此的一部分，兩塊泥巴揉在一起再造的彼此，哪還分得清楚你的我的，頂多分為山鷹和山鷹的影子。由此推演，馬甲開過生日田鐵玲應(yīng)該有感應(yīng)，而且應(yīng)該是強烈的感應(yīng)。如果她沒病的話。

七中校園里馬甲開為鍛煉身體每天在操場上跑圈，剛鋪好的塑膠跑道踩在腳下很舒服，老師們就為這份愜意沒課時都喜歡在上面跑跑走走，學(xué)生更樂意在上面踢球，摔跤，打滾玩兒。馬甲開從當(dāng)老師起就廝守校園，堪比學(xué)校升國旗的旗桿堅定不移。因工作認(rèn)真出色早早受到領(lǐng)導(dǎo)提攜，當(dāng)上了主管德育的副校長。從參工他就沒脫離過學(xué)校，圈子自然小，生活中全心全意守著田鐵玲過日子，樸樸實實的把小媳婦過成了老娘們。當(dāng)年田鐵玲的爹很喜歡馬甲開的老實勁兒，不嫌棄他個矮小眼睛。一起過了幾年，田鐵玲也漸漸喜歡上了馬甲開的韌勁和踏實勁。在這個花花世界里，男人不沾花惹草，不招蜂引蝶，外面沒有人，實難做到，但這點田鐵玲放心，馬甲開整天出沒在花枝招展的女教師堆里，就是不被誘惑，久站河邊不濕鞋，擱誰都不容易做到，市長都做不到。

馬甲開跟幾個學(xué)生和老師跑圈，跑一圈就在卡點領(lǐng)一張黃色的卡片，幾張卡就代表跑了幾圈，學(xué)校鼓勵老師鍛煉身體，要不得病請假的多就沒人上課。教導(dǎo)處規(guī)定，五張卡換一瓶礦泉水，十張卡換一瓶蘋果醋，十五張卡換兩盒藍(lán)莓汁，二十張卡換松仁牛奶兩聽。拋開物質(zhì)，馬甲開就沒想懂，卡是領(lǐng)的多好還是領(lǐng)的少好呢？那黃色的小卡做得挺精致，帶粘貼，領(lǐng)到手可以隨意貼在胸前或屁股上，反正貼哪兒都好看。這小小的激勵，鼓舞師生能多跑一圈是一圈。馬甲開率先帶個頭跑，他跑不過學(xué)生和有些老師，跑了兩圈他氣喘就停下來看別人逐一領(lǐng)卡，忽然覺得自己儲備的知識遠(yuǎn)遠(yuǎn)不夠用，這卡就把他迷惑了。操場四周都是楊柳樹，長的高大但缺乏剪修，風(fēng)大或風(fēng)小搖晃起來都不由自主，既夸張又亂糟，這不歸馬甲開管，但這些樹是馬甲開這批人來七中的時候栽的，樹齡也三十年了。馬甲開說不清楚樹年輪的起止點，從樹心往出長還是從外圈往外擴張。生物老師一定知道，這不算難事，可馬甲開還是愿意自己找到答案，無外乎就兩個答案，一里一外，不行就選擇兩次。

忽視樹命，而知天命，也未嘗不可。他要不較真兒這也不算個問題。那么，生物老師告訴的結(jié)論就可信嗎？那么，測試出來的結(jié)果就真實嗎？這都是平常不理會，不用眼皮夾的小事，他卻說不清楚。他還總拿樹比學(xué)生，鼓勵學(xué)生像樹一樣成長，要是真有學(xué)生讓他講講樹到底怎么生長的，他一定很尷尬。

他的五十歲生日鎖在一片煙霧中，要是有人記得，也就是田鐵玲。她要是忘了就不會有人記得。別指望馬小邦，大學(xué)畢業(yè)了，也未必準(zhǔn)確記得父母的生日。這代孩子，啥啥都只考慮自己，他還算長著感恩之心的。馬甲開覺得田鐵玲不該忘，可是至今她沒提這茬，現(xiàn)在是年輕人的時代，莫非她被馬小邦傳染了？

馬甲開從政治教師干到德育校長，工作三十個年頭，職業(yè)固化導(dǎo)致的職業(yè)倦怠從沉郁的表情就看得出來。校園就巴掌大天地，兩棟樓夾一個勉強算四百米的操場，男職工散若星辰，會餐時，打更的后勤維修的都上來才將湊夠一桌。女教師就不能再多了，在校園里呱呱呱，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不歘尖也占一等。頭兩年陳森校長突然在五十歲的時候得了肺癌兩個月就死了，盡管不如他父親死得突然，但進(jìn)一步證明男人五十歲是一道坎。陳校長的遺言是這么寫的：五十是座山，遮住半個天，我從東邊去，西邊不讓還。這道坎嵌在馬甲開的跑道上，好比一米一的高欄，他才一米六的個子，那恐懼和難度可想而知，他總覺得自己跨不過去這道坎。陳森校長死后上面派來了女校長唐麗梅，這下七中不折不扣成了女人天下。但特殊時期，整治調(diào)皮搗蛋的學(xué)生唐校長還是讓馬甲開出手，說他畢竟是個爺們，嗓門粗，腦門禿，小眼睛一瞪，掄胳膊踢一腳，比女人有殺傷力，貓還是能鎮(zhèn)住耗子的。

馬甲開心賊細(xì)，準(zhǔn)時準(zhǔn)點。不細(xì)哪行？都是女教師逼的。要不哪會因班級被扣分的那點小事和他掰扯沒完。數(shù)學(xué)、語文、英語、物理、化學(xué)、生物、地理、音樂、美術(shù)、體育……老師，各從各的學(xué)科都有一套理論辯詞，磨他一個學(xué)政治的沒著沒落。關(guān)鍵時候他只能采取權(quán)宜之計打躬作揖，伸出胖乎乎的一指，指著晃動的腦袋不軟不硬地念叨，瞧瞧，瞧瞧，頭都禿了，明擺著的事呀，我向著誰？你們呀，嗨，誰是我相好的？我像著誰？你們說，我容易嗎？

理解的老師就會笑，說算了算了，下次想著我們班，給找回來啊。不理解的會哭鬧到唐校長那里告狀，說，矬子懷揣三把刀，第一把就砍我身上了，嗚……嗚……唐校長你可得給我做主啊。

馬甲開不管錢不管物，不管車輛不管油料，不管吃喝拉撒，就管管學(xué)校的德育，在學(xué)校這算沒有實權(quán)的活，但通常說起來是個大活。為啥？看《中國教育報》你就全知道了。馬甲開被逼急眼時也發(fā)牢騷，對找他麻煩的老師吼，瞧你們還造我的反，你的師德何在？天地良心，你的良心何在！??？

當(dāng)下，中小學(xué)教育從上至下倡導(dǎo)德育為首，學(xué)校無小事，事事是教育，教師無小節(jié)，處處是楷模。仔細(xì)品，是變著法把教師當(dāng)圣人來要求，社會是垃圾場，是大染缸，是腐敗家的生死場，卻還要求學(xué)校高大上。誰都可以流俗，就是學(xué)校不行。教師要堅守道德標(biāo)準(zhǔn)，做國民良心，絕不可以同流合污。如果把校園比作一個水鄉(xiāng)，馬甲開這個德育校長就是為人師表的一葉扁舟，既要奮力劃行在隊首，又要做到上場是運動員，下場是拉拉隊，一天天的，都要給師生做出樣子。

三

田鐵玲卻遲遲沒啥響動，馬甲開想過提醒她。但又一想，哪有過生日自己敲鑼吆喝的，她真搞不清楚田鐵玲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萌藥。

馬校長是講境界的人，能背誦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但他發(fā)現(xiàn)，越讀越像單相思三境界，不適用于一般人。就自己動手草擬了一個，自詡是平常人的三個階段。還畫坐標(biāo)曲線，加以輔助。

昨天，平仄平仄平仄

今天，仄平仄平仄平

明天，平平仄仄平平

連起來就是平仄平仄平仄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的一條曲線，類似心電圖，也就是普通人的心電圖，吻合的代表好心境，不正常的曲線就說明心境振蕩得厲害。

田鐵玲初中就業(yè)，改革第一階段就從油田后線買斷下崗。她曾賣過服裝，在飯店當(dāng)服務(wù)員和刷碗工，在街頭支過燒烤攤，干過保險，也沉迷過打麻將，折騰一溜十三遭也沒掙到錢，索性哪也不去了，鐵了心在家做家庭婦女，做馬甲開的老娘們，過平凡的日子。網(wǎng)絡(luò)進(jìn)入家庭以后，她買了計算機學(xué)會了上網(wǎng)，算找到個新營生新樂趣。哎，對她網(wǎng)絡(luò)真是個新大陸，新世界。她坐在家里窗子下的電腦桌前，就可以像哥倫布那樣去探險，哪都可能去，有時就不知闖進(jìn)了誰的國家誰的家，天下的事就好像是自家的事。她的腦袋好像被網(wǎng)絡(luò)給開了光，比上學(xué)的時候都好使，靈光的不得了，本來性格就潑辣，皮實不慕虛榮，上網(wǎng)以后一潛進(jìn)去，比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還用功。一通百通，談吐頓時為之一變，天下大事與芝麻小事大小通吃，津津有味，馬甲開再和她聊啥，大事小事，國內(nèi)國外，政治經(jīng)濟，文化藝術(shù)，包括政要或明星緋聞八卦，她都能說出個子午卯酉，一旦卡殼，馬上找谷歌，就百度，360去查，當(dāng)然還可以詢問網(wǎng)友，馬甲開就做不到她的麻利快當(dāng)。別人再問田鐵玲在哪工作，她依然大大方方告訴人家是馬甲開的老娘們，無名家庭婦女?？神R甲開最了解她的變化，張口閉口家庭婦女老娘們，心里卻未必還那么想，據(jù)他判斷，網(wǎng)絡(luò)大學(xué)已經(jīng)幫助田鐵玲走出了傳統(tǒng)的一問三搖頭的家庭婦女老娘們的愚昧。

就是說，王國維那個人生三境界太高大上，適合有知識有文化有品位的社會上少部分人，田鐵玲這樣的家庭婦女老娘們還不在其中，她是野生野長的，眼界和所知所想的都不在其列，也不受其框定。

田鐵玲心里也清楚，自己變了，就是因為網(wǎng)絡(luò)。就和馬甲開比較，他整天蹲守的七中才巴掌大的地方，而且一干三十年，德育被他擺弄的如炒冷剩飯，多可怕呀，她想，腦子不萎縮容量也會變小，固化上銹也在所難免。田鐵玲不一樣，她全天候關(guān)注網(wǎng)絡(luò)，放眼世界，腦子空間變大而且越來越大，她的好奇與自由自在的網(wǎng)絡(luò)世界一結(jié)合，腦洞開放，啥都往里裝，哪是一個蹲守七中的馬甲開比得了的？網(wǎng)絡(luò)就是沒有圍墻的超級學(xué)校，沒有國界的世界！田鐵玲現(xiàn)在就是新型的超級家庭婦女老娘們。你別不信，她和總統(tǒng)都可能同時讀同一本書，同時看到同一個新聞，關(guān)注到同一個熱點，事件，戰(zhàn)爭，股市，災(zāi)難，要論在網(wǎng)前堅守的時間，還說不定誰先知道呢。她能把許多遙遠(yuǎn)的東西拿到眼前當(dāng)畫冊隨意翻看，所以，田鐵玲的視野遍及天下，視角是世界視角。

她最有優(yōu)勢的就是時間，誰讓她是專職的家庭婦女老娘們呢！

寒暑未嘗，惜自珍慰。近來，馬甲開血糖有點偏高。早餐田鐵玲準(zhǔn)備的一碟卜留克絲小咸菜，炒一個西紅柿洋蔥胡羅卜絲的營養(yǎng)三鮮，小碴子粥和煮雞蛋，蔬菜小花卷和蒸黃瓤地瓜。馬甲開坐在沙發(fā)上邊吃邊琢磨昨晚田鐵玲的話：瞧你肚子胖的，坐沙發(fā)不窩聽？要不以后就上餐桌吃。馬甲開看都不看餐桌說，坐椅子倒不窩聽，你的腳能夠到地呀？馬甲開和田鐵玲都是小個子，坐餐椅腳就得踏在橫撐上，那也不舒服。家常便飯他倆一直坐在沙發(fā)上就著茶幾吃，就為圖個自在。只有到節(jié)日，為體現(xiàn)儀式感，做的菜多幾道，家里再來客人，才到餐桌上吃。

馬甲開還記得昨晚吃晚飯，田鐵玲給馬甲開盛上一碗小碴子粥，是新玉米碴子，自個也盛上一碗，直接端到嘴邊吸溜金黃的米湯，頓時滿屋飄香。馬甲開把花卷里夾兩片肘花肉、兩條蔥白和一張翠綠的生菜葉，捏合在一起，像漢堡那樣咬著吃，眼神瞄電視銀屏。田鐵玲也瞄，叨咕說，比網(wǎng)絡(luò)差遠(yuǎn)了，真沒啥看頭。馬甲開不語，她不禁問，哎，小濤下周五結(jié)婚，咱倆哪天去？馬甲開隨口稱贊田鐵玲的廚藝越來越高。啥手藝呀？她把花卷一掰兩半遞給馬甲開一半說，就是你家的老娘們，你能吃飽就別磕磣我了，不帶這么玩的，啊。馬甲開發(fā)現(xiàn)田鐵玲不但不像過去害羞和扭捏，反而變得豁達(dá)和幽默了。

小濤是她侄兒，在哈爾濱一家保險公司工作，得回加格達(dá)奇辦婚禮。田鐵玲放低粥碗，筷子在碗沿上磕一下說，八九個小時的路，還得進(jìn)山，她做出無奈的表情。又說，開車去，你腰行嗎？要是平時，馬甲開準(zhǔn)開玩笑說自己沒有腰，就分上下兩截，可自從得了腰間盤突出，才說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腰，而且離脖子不遠(yuǎn)。長途開車他也犯難，可是田鐵玲的親侄兒結(jié)婚，姑姑姑父哪能不去？再說老太太聽說大孫子要結(jié)婚，早早就準(zhǔn)備了穿戴，還偷偷包了紅包準(zhǔn)備給大孫子。濤啊，老太太和孫子通電話還囑咐，三鋪三蓋要一次置齊。老太太說，你媽拉祜，你自己要長心，娶媳婦是一輩子事，早早生孩子我給你看。老太太后一句話最重要，也最引以自豪，潛臺詞是：你就是我?guī)Т蟮?，才有今天的出息?/p>

馬甲開的嘴唇貼蘭花瓷碗沿轉(zhuǎn)圈喝，金黃香糯的小 子粥下去半碗，瞥田鐵玲一眼反問，還能不去？田鐵玲并不生氣，湊近他壓低聲說，老太太告訴我這些天有時憋不住尿，擔(dān)心萬一在車上憋不住了咋整？這是馬甲開沒想到的，他把車從車行都預(yù)租了，是七座奧德賽，跑長途比較舒服，定金五百都交了，沒想到老太太又添了憋不住尿的毛病，他很吃驚。但嘴上卻說，她要尿就停車，下車尿完再走不就得了。田鐵玲強調(diào)，媽的脾氣你還不知道，什么事都怕麻煩人，她要尿怕就憋不住了。馬甲開皺皺眉頭，田鐵玲又說，就怕你踩剎車那一聳，說不定她就尿了。

馬甲開想起來上次帶老太太去海南過年，坐飛機她不吃不喝，空姐送的免費的餐飲也不要，就怕上廁所，給咱倆添麻煩。結(jié)果還真來了尿，她不知道飛機上有廁所，硬是把一泡尿從哈爾濱的太平機場憋到?？诘拿捞m機場。八十歲老太太，好強，脾氣犟，一使勁憋尿五千公里，尿性吧？這回得了尿失禁的毛病，說不定就是上次憋壞的。

田鐵玲放下粥碗，等馬甲開吃完說，就是前幾天的事兒，她在陽臺上抻背彎腰活動身子骨，見了一點冷風(fēng)打個噴嚏，下面就尿了。馬甲開想起電視里健康之路講過，尿失禁是腎虛，可以治，就說，你抽空帶老太太上醫(yī)院看看，看中醫(yī)就行。田鐵玲說，媽就怕麻煩人，天天聽收音機的養(yǎng)生節(jié)目自己鼓搗偏方治呢。我說了，可她說啥也不愿意去醫(yī)院看。馬甲開把碗筷放到茶幾上說，嗨，總這么見外！田鐵玲挺直腰說，一輩子就這么過來的。馬甲開站起來說，你去買六味地黃丸或者杞菊地黃丸，都治腎虛。他哥哥是中醫(yī)，他多少懂點。抓緊治不難，要是再大發(fā)癱在床上……呸呸呸，田鐵玲截住他的話，你少咒我媽，我明天就去買。

自從老伴死后老太太就和姑娘姑爺住。她有兩兒一女，大兒在加格達(dá)奇，小兒在武漢，一南一北，散若星辰。倆媳婦她都不稀罕，合不來，看到就別扭，干脆不看見。就田鐵玲是貼身小棉襖，姑爺馬甲開是貼身羽絨服，她喜歡的啥都沒得挑，倒貼錢都滿意。

晚飯后時間充裕，他倆去散步，沿昆侖大街繞到長青大街再走回來，大約走五公里。人行路平坦，就是汽車尾氣躲不開，田鐵玲戴黑口罩，馬甲開不要，說寧做吸塵器也不戴口罩。就這樣被尾氣熏，他也不愿意去鐵人廣場上走。那里是環(huán)形路，散步的熟人多，遇到就得寒暄或打招呼，次次都沒話找話，都不知再說啥好了，才改走這條路線，貼馬路繞景園，唐人，長青，電業(yè)局四個小區(qū)走一大圈兒的。這一圈兒頂在鐵人廣場上走五圈兒，路線還不重復(fù)。馬甲開打飽嗝，自說一股漢堡味。田鐵玲嘲笑說，瞧你的肚子！吃多了別背手，甩開胳膊走。馬甲開拍拍腆起來的肚子，里面除了吃的他的漢堡和小 子粥，還裝著他明天過五十歲生日的大事。

男人活到五十歲不容易呀！馬甲開感慨這想法，就是從父親突然大喊兩聲開始的?？烧f不容易，這不也就到了，今天他也五十歲了。

多快??！快得鬢發(fā)一夜變白，更快的是白發(fā)一會就能染黑。他沒跟田鐵玲提生日的事，田鐵玲要是能仔細(xì)看看他的白發(fā)，興許會意識到他已經(jīng)是五十歲的人了。

四

馬小邦又隱身兩天了，神出鬼沒的也沒個音信。田鐵玲猜，是不是處對象了？他也不說，這啥兒子！馬小邦學(xué)的是土木工程，馬甲開問了油田說正需要，可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說啥也不回油田，執(zhí)意去了上海，進(jìn)了家小公司，一個月下來勉強忙乎一張嘴，住宿公司給解決一半，其他的家里還得搭錢?？伤拖矚g上海，寧愿當(dāng)上海的小癟三也不回油田當(dāng)石油工人。他說當(dāng)癟三還有夢想，有機會，當(dāng)石油工人這輩子就被做死了。這一代獨生子女，都是飛鴿牌的，沒一個是孝子。按隔壁老王的口頭禪，個個都是王八犢子！你養(yǎng)他小，供他吃好穿好上大學(xué)，他卻不考慮養(yǎng)你老。孩子一來電話，頭兩句說啥全是鋪墊，后面的事準(zhǔn)落到錢上，要買這個買那個，理由都他媽的高大上。隔壁老王罵罵咧咧說，老子真要突發(fā)個急難病死，找他比找出殯車都難。馬甲開不認(rèn)為自己的兒子這么混，做的這么絕，他即便對馬小邦有些事看不慣也很少說，他稀罕馬小邦，就這一個兒子嘛，而且比他高出一頭，他咋看都喜歡。田鐵玲和他叨叨對馬小邦的不滿，馬甲開甚是理解，其實也是惦記馬小邦。

五

今天的早餐與馬甲開的生日沒有一點關(guān)系，吃完田鐵玲也沒啥說道，更談不上給他驚喜。田鐵玲照舊把碗筷放進(jìn)洗碗機，擦完桌子擦凈手，按開電腦開關(guān)坐到電腦椅里轉(zhuǎn)身沖馬甲開說哎，哎，你說我的命有多爛，啥時候能消停一覺睡到自然醒睜開眼睛就能喝上一杯熱奶在上午的陽光下曬曬潮濕的心……

她撒出一派詩意的矯情，是馬甲開從未見過的。他邊穿夾克衫邊拿話磕噠她，你要不整天守著電腦這還算個事兒？你本來是皇后的命，自己搞成了黃狗的命。

滾！田鐵玲被逗笑了，仰起小臉嘟起嘴兒，跑過去親了馬甲開一下，也要穿衣服出門，解釋說上花市給小濤他媽韓念茹買好看的花去。好看的花，她著重把好看的花四個字說得酸丟丟的。

她叨咕，你說韓念茹是不是有?。窟€打電話來特意盯囑我，小濤的婚禮你一定來呀，這電話還用打嗎？她不打電話我這當(dāng)姑姑的就不去啦？田鐵玲抬頭看墻上的電子鐘時間尚早，又回身坐到電腦桌前的電腦椅里，又學(xué)韓念茹的腔調(diào)，捏著鼻翼說，給我?guī)膳韬每吹幕▉?。哼！這一千來公里，她也不想想給咱添多大麻煩！田鐵玲真把自己說生氣了，憤憤不平。怪不得我媽看不上她，說她這輩子凈算計別人想占便宜的事了。

馬甲開的腳伸進(jìn)旅游鞋窠，好奇地問，她讓你給帶啥好看的花？

我哪知道??！我想來著，肯定是上次小濤來告訴結(jié)婚的事，看見蝴蝶蘭，回家跟他媽學(xué)了。田鐵玲說的是窗臺上的蝴蝶蘭。嗯，八九不離十。馬甲開猜測。小濤來時，蝴蝶蘭開的正鬧，滿頭全是涂藍(lán)美艷的花，沿著鋼絲骨架斜勢一簾幽夢垂到地板上。小濤嘖嘖贊嘆漂亮，走到花跟前笑瞇瞇聞聞，問是啥花？

田鐵玲告訴他，蝴蝶蘭，學(xué)名胡姬花。都是網(wǎng)絡(luò)老師教她的。

小濤那小子，跟小黃皮子似的賊精賊靈，回家不和他媽學(xué)就怪了，他媽趁小濤結(jié)婚為由正好提要求占便宜。小濤從小就多事，隨他媽，有啥媽就有啥兒子。叨咕歸叨咕，田鐵玲心里早有譜了，決定去花市。她數(shù)了一下這盆里裝六個花杯，她給韓念茹買六杯或者五杯足夠了。全看我哥的份兒上，要看韓念茹，哼，門兒都沒有。田鐵玲直性說。

馬甲開轉(zhuǎn)身開門要走，田鐵玲喊住他，說，還沒說禮金的事呢，到底給五千還是……？本來他倆早商量好了，田鐵玲又猶豫了。給五千覺得有點少，要是給一萬呢，又覺得有點舍不得。不給一萬吧心里又不平衡，去年馬甲開大哥的兒子結(jié)婚就拿一萬。馬甲開板起臉說，不是說好了嗎？田鐵玲問，給五千少不少？馬甲開毫不猶豫說，少啥？去年小濤裝修房子不還拿去五千嗎？就頂一萬了。五千不是小數(shù)，是馬甲開一個月的工資，他倆半年生活費。兩年支出兩萬，夠他家一年的花銷。

家里田鐵玲管錢，馬甲開的工資卡都掐在她手里，花大數(shù)倆人商量。他理解田鐵玲和他磨嘰隨禮的事，是心疼錢。她的口頭禪是掙得慢，花的快。女人之所以比男人仔細(xì)，就是比男人更愛錢。

臨出門，馬甲開使勁盯田鐵玲一眼，他不甘心田鐵玲真把他今天過生日的事給忘了，但事實和他想的截然不同，她已背過身去上網(wǎng)了。咣！他關(guān)門的聲音有點重。

田鐵玲心里還裝著小學(xué)同學(xué)徐紫薇的兒子要結(jié)婚的事兒呢，月前就通知她了。徐紫薇是田鐵玲小學(xué)同桌，上課她倆好八卦，給同學(xué)配對，猜長大誰和誰能成為一家，給班長羅東籬安排不下十個媳婦，就沒猜到徐紫薇和班長后來成了一家。田鐵玲告訴馬甲開，從這件事她才知道徐紫薇鬼著呢！徐紫薇以班長夫人和閨蜜的口吻給她下命令說，誰不來你都得來。田鐵玲講究，不差事兒，怕給忘了就用紅油筆寫在五月十八日的臺歷上，又疊上角做記號。隨多少錢禮合適？倆同學(xué)，她真犯愁。心里也暗暗替馬小邦著急，到現(xiàn)在連個對象都沒處，馬上24了，也該找了。可還在上海漂，真要命。

馬甲開步行去上班一般走四十六分鐘，他提前一個小時走，時間充裕。要不是為攢錢給馬小邦買房子，他早買車了，駕照十年前他就考下了。馬小邦有沒有對象的事他不敢問，有了就得買房子，上海的房子啊，想一想他頭上就頂個煤氣包，又重又沉，搞得他滿頭霧霾?？克墓べY，就好比用彈弓射飛機，要買上海的房子純扯淡！馬小邦你大爺！你貪圖上海，也就呼吸點上海廉價的空氣，自己連個立錐之地都掙不來。上海好，我也說好，是你馬小邦的上海嗎？你舀一瓢黃浦江水涮涮腸子，學(xué)兩句海派清口轍就得了。房子這對馬甲開絕對是泰山壓頂，每次聽田鐵玲打電話給馬小邦，他心都揪揪著，既怕說沒對象又怕說搞上了。又奇怪，別人都從哪弄到那些錢買得起上海的房子。

最近，田鐵玲的心煩亂，瞎琢磨怎么從網(wǎng)絡(luò)掙錢，著急找不到路子，眉心皺起川字紋。馬小邦卻滿不在乎呢，樂呵呵好像明天就是被潛的女明星，總說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哈哈哈，還時常給田鐵玲學(xué)一段海派清口，哇塞！田鐵玲的腋下和乳溝陣陣發(fā)汗，滲著忐忑。放下電話，她對馬甲開痛苦的說自己前世就是個奴隸，馬甲開接話，那我就是現(xiàn)世的奴才。

今天上班的路走起來都比往日累得慌，馬甲開到單位后立刻帶著德育干事小龔逐樓層檢查學(xué)生紀(jì)律，看小龔做完記錄后，他回到辦公室，先沏了一杯滇紅，沒蓋杯蓋，任其濃郁的茶香飄散。他打開電腦是隨意動作，瀏覽校園網(wǎng)頁都在其次，其他信息更是馬馬虎虎。學(xué)校里的德育可大可小，打造陽光校園是唐校長極力倡導(dǎo)的時髦理念，他就跟著搖旗吶喊助威。他們打一副牌，他是搭子，有王出王，沒王上二，這是配合。陳校長就不搞什么理念，就抓教學(xué)和管理，實干就行，跟他干沒那么多花樣，師生兩條線集中明了，不像現(xiàn)在這么累心?？上迨畾q那條杠攔截了他，蒼天把他收了去?，F(xiàn)在馬甲開想靜靜，怕運動中出現(xiàn)意外。五十歲過生日，是有風(fēng)險的。同時，希望接到田鐵玲祝福他生日快樂的電話。紅茶慢飲才有味道，他好久沒泡一杯茶了，有兩次泡上后有事出去，回來茶早涼了，倒掉時杯口留下一圈茶銹讓他覺得倒對了。按鼠標(biāo)來回翻弄他的德育講稿，稿子像只蝴蝶翩飛，要是兩只一起飛會更好看，他根本就沒看進(jìn)去。這稿子寫十幾天了，成型但不細(xì)，有的地方講的不透徹，結(jié)尾還須潤色，下周他要給全校師生作德育講座。在啜飲紅茶間歇，德育和生日的兩只蝴蝶一只在他眼前一只在他心里交替飛，嘩嘩嘩……嘩嘩嘩……卻是七遍上下課的電鈴響，眼看再響一次鈴就到放學(xué)時間了。這個上午算是虛度了。

嘀！是手機信息。他急忙抓起來看：您好，馬甲開先生，祝您生日快樂！馬甲開剛笑一半，覺得不像田鐵玲的口吻，往下看署名卻是龍江銀行。

他驚異了。咦？銀行怎么知道自己生日的？仔細(xì)一想，一定是身份證號泄露的。他們的工資都是委托龍江銀行發(fā)的，身份證號全在那，哪還有秘密可言。

就快放學(xué)了，突然座機電話鈴響，馬甲開伸頭瞅顯示的號碼，是田鐵玲的手機號！她終于來了！瞬間，馬甲開心頭一派狂潮。一定是她想起來今天是他的生日，打來的祝福電話。馬甲開沒有馬上接電話，電話的鈴音一波一波響，正合他心潮起伏悅耳怡心的節(jié)拍，讓他想起馬小邦剛會說話喊他第一聲爸爸的喜悅。

馬甲開推開座機旁邊的茶杯和手機，哼哈清了清嗓子，盡可能止住心跳平息心潮，不讓田鐵玲察覺他是在等她的電話。鈴音連續(xù)響，時長似乎在說馬甲開你不接我就不斷。馬甲開穩(wěn)穩(wěn)地拿著架，好像純屬巧合他剛進(jìn)辦公室來。平時他坐辦公室里真的很少，一是檢查各班級的紀(jì)律，學(xué)生上下課的紀(jì)律；二是為到操場上看學(xué)生，防止打架，也給自己曬太陽補補鈣，躲避聽膩了的震耳朵的鈴聲。這會兒，他微笑著拿起電話橢圓的手柄。

響了這么多聲才接電話，我差點撂了。田鐵玲責(zé)怪說，還沒等他回答，她又說，我給媽買藥去遇到紫薇了，她說中午要去吃火鍋，我能說不去嗎？怕你萬一回家，才打電話告訴你。你去食堂吃吧，啊。

?。俊　?/p>

田鐵玲就先斷了電話。

馬甲開像泄氣的皮球一屁股坐到椅子里，很失望！很失望！心潮全變成了酸棗，一粒一粒往下掉。

放下電話，他委屈得流出了眼淚，是不自覺的流，他沒想過五十歲一到眼淚會輕易流出，不受他控制。沒出息，咋和前列腺有病一樣。他抓起桌子上的筆，在臺歷今天的日期上使勁畫了一個重圈，末筆甩出一個長尾巴，尾巴后面緊跟著三個重重的頓點。

馬甲開第一直覺就是韓非子的守株待兔！

第二個直覺就是劉安固執(zhí)的削足適履！

馬甲開的渴望的生日祝福，眼看著默默付諸東流。

在食堂吃午飯時看到大家聚集一堂，他腦子里閃出毛主席的話，我們的同志死了的時候要開一個追悼會，寄托我們的哀思。他對自己說，那么我們的同志過生日的時候，是不是大家也該祝賀他一下呢？哪怕只說一句祝你生日快樂的話。這主意馬甲開怕自己忍不住喊出來，放下筷子就匆匆返回辦公室。他鄙視自己的自戀行為，既掖著藏著，不告訴別人，還想讓別人發(fā)現(xiàn)和祝福，愚蠢可笑，純粹有病。他的辦公室是廂房，中午以后照不進(jìn)陽光，窗戶像蔬菜大棚罩了一層塑料膜，缺乏透徹，他擔(dān)心自己在五十歲這天會死在辦公室里。

馬甲開忐忑不安，覺得是可能的，而且有極大的可能。退一步想，意外有多大呢？父親和陳校長，都沒邁過這個坎，田鐵玲也不是不知道，萬一我也被坎住，他會后悔嗎？或者她有意識回避我五十歲生日，怕刺激我而不提起。但不像。馬甲開想到了書柜帶衣柜里掛著藏藍(lán)色西裝校服，馬甲開在A4紙上寫道：萬一，就穿它走。

上午沒想起來他的生日，下午她會想起來嗎？兩種可能，都有可能。他勸自己淡定，還沒到最后呢。

早晨醒的太早，困意上來了，他應(yīng)該補個午覺。是啊，五十歲了，午休該睡。就小睡一會兒，把早晨缺的覺補回來就行。

誰知道馬甲開一覺悶到下午兩點半，醒來看見手心腳心全朝上阻擋，是喊的兩聲不、不，把自己驚醒的。喊聲不大，卻費勁，他忘記了是和黑熊搏斗還是不想被強人劫持，田鐵玲倒像是受害者，衣著紛亂，滿面戚容。看到墻上的掛表后他大吃一驚，五十歲真狠，睡得太長太死，慶幸醒的突然，徹底睡過去也不是不可能。那樣，都不如父親還高喊兩聲，也算與親人和人世告?zhèn)€別。屋里又暗掉一層，他起床摁下燈開關(guān)，四只白熾燈頓時一掃昏暗，把房間照得通亮，只比陽光少一點金色的溫情。辦公桌上的紅茶徹底涼了，他口渴得厲害，仰脖喝掉，喝進(jìn)胃里，嘴里才品出味道甘冽。要是自己真過去了，也會喊兩聲嗎？不喊，他不忍心就無聲無息地走了。燈沒開，門沒開，多長時間才會被發(fā)現(xiàn)也說不定。他后怕得厲害，又看墻上的鐘表，拍拍禿腦門自責(zé)該死，多虧了沒睡過去。過去回不來，下周三給全校師生做德育講座咋整？沒人會比他講的好。德育是教育的重中之重，可不敢馬虎。他稿子開頭寫了，要以五十歲的名義和在七中工作三十年的經(jīng)歷，給大家講這堂德育課！唐校長才三十八歲，對德育這件事也就知道個皮毛，不會比五十歲干教育三十年的老同志講的更深刻。但他要把深刻講得深入淺出，讓學(xué)生感興趣，好玩又有教育意義。當(dāng)然，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要凸顯出來，真正講出他的新觀點新水平。現(xiàn)在，他要把講稿修改得漂漂亮亮，就算生日沒虛度。這么一想，手下敲鍵盤也輕快起來。

六

馬甲開和田鐵玲分床睡兩年了，田鐵玲睡主臥，馬甲開睡客臥，中間隔著客廳，對面是兒子和老太太的房間。年輕的時候馬甲開和田鐵玲不摟著都睡不著，過了四十六歲，睡在一起都覺得睡不好。田鐵玲嫌他睡覺不老實，總翻身踢腿打呼嚕才攆他去客臥睡的。田鐵玲看網(wǎng)上說，分床睡比睡在一起的睡眠質(zhì)量能高出一倍，果然這個是真的。

分床睡不是他們之間出了問題，馬甲開在外面沒有女人，田鐵玲外面也沒有男人。田鐵玲曾問過馬甲開有沒有相好的？馬甲開腦子里還真閃出劉倩的面龐，要算，也只約過一次飯。

在當(dāng)下，哪個男人心理沒活動？但馬甲開能夠堅守底線按兵不動。他曾驕傲地告訴田鐵玲，自己心儀過的劉倩，現(xiàn)在是市長夫人。田鐵玲在電視里見過，也上網(wǎng)查過，看過照片，人的確長得好，胸也不小，是個美人。后來他留意過，再沒發(fā)現(xiàn)有女人在馬甲開過生日的時候或情人節(jié)敏感的日子里勾搭他。說現(xiàn)實點，馬甲開活動活動心眼兒臆想誰她不怕，就當(dāng)男人鍛煉身體了。要是有事，男人眼睛里是藏不住妖精的。據(jù)長期觀察，田鐵玲認(rèn)定馬甲開沒有情人，劉倩現(xiàn)在的地位和生活條件也不可能再是。田鐵玲奇怪，劉倩當(dāng)初咋會喜歡馬甲開呢？一點都不匹配，奇了怪了！田鐵玲還聽說這個劉倩，是手拿一頂綠帽子嫁給市長的，他當(dāng)時還不是市長，是市政府招商局的一名科長。馬甲開知道那人是誰，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了，當(dāng)初就是個小學(xué)副校長。

田鐵玲把事情搞得一清二楚，馬甲開約劉倩吃飯的時候倆人還在上師專，是青春男女，后來畢業(yè)劉倩分到小學(xué)，馬甲開到七中，他倆的事，劉倩是劉倩，馬甲開是馬甲開，井水河水兩清了。原因就說出一百條，都是有道理的，白天鵝不會嫁給小吉普，啥時候田鐵玲都這么認(rèn)為。

嘀！手機響了一聲，真真的，是短信。

馬甲開才發(fā)現(xiàn)手機還放在床頭呢。他起身快步去取，點開短信看：您好，馬甲開先生，生日快樂！龍江銀行全體員工。比上午的短信多了四個字——全體員工。

嘀！又響了。他再點開，看到：精心銘刻生活的每一個足跡，讓龍卡信用卡伴隨您的每個精彩時刻。黑龍江省建行信用卡中心祝您生日快樂！

又是銀行。建行的短信在龍江銀行的基礎(chǔ)上加倍刺激了馬甲開，讓他的心又磨回生日上來。銀行都祝自己生日快樂，田鐵玲仍無聲無息，他依然沒覺得快樂。看來有利益驅(qū)動，記憶才好，才更加先知先覺，殷勤熱心服務(wù)。關(guān)系要是爛熟到像他和田鐵玲的程度，感情都會變得麻木，記憶也會石化或化為烏有。馬甲開緩緩合上手機，他清楚這短信不需要回，都是計算機設(shè)的固定程序，可是他還是掀開手機蓋，分別給兩個銀行的短信回了兩個字——謝謝！他記得歷史上的今天，約劉倩吃飯是他21歲的生日。

轉(zhuǎn)眼自己五十歲了，劉倩也到四十九了。

生日過的如此安靜，沒人關(guān)心，也沒人打擾，四周太冷清，自己好像斷絕了和外界的聯(lián)系。他別無選擇地指望電話鈴響，或再聽到嘀聲。他相信保險公司也會發(fā)來祝福的信息：馬甲開先生您好，感謝您一直以來對我們的支持與信賴，中國人壽全體員工衷心祝您生日快樂、身體健康、萬事如意！那里也他的身份證復(fù)印件和留過手機號。

他不信田鐵玲連銀行和保險公司那份牽掛都沒有。馬甲開把手機擺在手邊，邊等電話邊潤色德育講稿的末尾。

七

手機響的時候，數(shù)字時間顯示4：30。田鐵玲。

他不能確定這回是不是她想起自己的生日了，但嘴角眉梢還忍不住上翹。這回他沒讓電話響太長時間，接通快速問，玲，有事嗎？

嗯？你干啥呢，聽著咋神經(jīng)兮兮的？

馬甲開調(diào)整說，改稿呢。

怪老實的，我以為你不在辦公室呢才打你手機，就問你晚上想吃啥？我想不起來做啥。

馬甲開嘎巴幾下嘴，嘴上像掛了魚鉤，張開疼又合不上。心出溜一下涼到半截，沒等馬甲開回答田鐵玲又說，我中午吃多了?？┼?！馬甲開的心涼到底了。

他沉默幾秒鐘，田鐵玲催他快說吃啥？馬甲開強打精神說，煮面條吧。田鐵玲又說，我這兩天都胖了，晚飯不吃了。那你吃熱湯面還是打鹵面？馬甲開想，吃完飯睡覺，生日就稀里糊涂過去了。咬著牙說，打鹵的，雞蛋茄子小辣椒。吃啥雞蛋呀？也不怕膽囊炎犯了？我用火腿腸吧。田鐵玲的話，就像一盆麻辣燙的鹵子潑到馬甲開的臉上，他下意識伸左手捋捋臉頰，才意識到今早忘刮胡子就上班了。

馬甲開進(jìn)家田鐵玲把鹵子炒好了，十分鐘后面也出鍋了，馬甲開照舊坐在沙發(fā)上拿茶幾當(dāng)飯桌，看電視。老太太先吃完下樓去遛彎了，專有一群老頭老太太到點就走。田鐵玲一口不吃，啪啪拍腆起的小腹說，吃一頓火鍋就鼓溜的像鍋，真愁人！

馬甲開先用筷子撈一下鹵子嘗嘗，咸淡正好，粘稠適中，味道也好，于是往自己的碗里挑面條，拿瓷勺舀鹵子澆了一層，拌開，悶頭禿嚕禿嚕吃。暗想，自個當(dāng)生日面吃。田鐵玲坐在他右邊，嘴沒閑著說，網(wǎng)上議論政府再不救市，可能要崩盤。美國的槍枝再不管制，就像毛主席說的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蓱z的是，在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只要兇犯開槍射殺三個人，就有一個是華人。

你統(tǒng)計了？馬甲開懷疑她的說法。

田鐵玲說，中國人遍布全世界，你上網(wǎng)看呢，哪次突發(fā)事件，意外死的沒有華人？

馬甲開已吃完三碗蕎麥面條，田鐵玲的絮叨還沒完。馬甲開要憤怒了，真想啪嘰摔了筷子，但他忍住了。

田鐵玲能記住奧巴馬五十歲生日的眾多個細(xì)節(jié)，把他的生日她卻忘得一干二凈！外面的世界她說的頭頭是道，別國的事娓娓道來，自己老公的五十歲生日卻……馬甲開忽然覺得信息公共化、思維國際化所改變的這個世界，首先改變的是田鐵玲。世界變了，男人變了未必是變，女人變了，才真的變了！

八

三年前，唐校長看馬甲開兢兢業(yè)業(yè)干工作的面子，辭退一個清潔工讓田鐵玲頂替，這樣她一個月可掙1200元錢填補家用。干了半學(xué)期，馬甲開得罪過的淘氣學(xué)生發(fā)現(xiàn)田鐵玲是馬校長的老婆，專給他們打掃廁所和走廊衛(wèi)生，就惡意報復(fù)。給馬甲開起外號叫褲子沒拉拉鏈。又叫他馬總統(tǒng)，說他有兩架專機，一駕是男廁所，一駕是女廁所，他老婆田鐵玲是專職空姐。田鐵玲打掃廁所也不知被哪個調(diào)皮鬼錄了視頻弄到網(wǎng)上，照片被拼了圖，她和馬甲開手挽手走出掛著牌的廁所門。唐校長以影響學(xué)校聲譽和形象終止了田鐵玲的工作，這是田鐵玲失去的最后一個工作。

公安局刑警隊長李義突然給馬甲開打來電話說，康樂棋牌室的命案你是嫌疑人。馬甲開一聽是李義，他師專同學(xué)，當(dāng)年因為打?qū)W生被開除教師隊伍。嗨！嗨！是李捕頭啊，你小子又嫁禍良民。李義窩囊他說，有錄像為證。馬校長泡妞，毛被拔光了。馬甲開反諷說，公安才干他爺?shù)氖?。哈哈，捕快有事吧?/p>

李義說，現(xiàn)場看見你頭都禿了，犯事都缺個抓手。

馬甲開不禁摸摸謝頂?shù)哪X袋，挖苦說，我就會禍害自己不會禍害別人。

好，我說不過馬校長行，丑事誰都有，不露是高手，你有能耐別讓我看見。李義哈哈哈大笑說，不再啰嗦，來家啊有好酒好菜，你回去告訴田鐵玲我想她了。

李義掛斷電話，馬甲開才喊，哎別忘刪錄像。

話意未落，李義又把電話打過來說，差點把正事忘了，破案得感謝鐵齡，是她給提供的錄像證據(jù)，要不還真挺麻煩。她？咋提供的證據(jù)？馬甲開急切地問。李義說，你回去問她不就知道了。

馬甲開最討厭的兩件事，一是休息時間開會，還得隨叫隨到，感覺像被包養(yǎng)的；二是莫名其妙就被弄到網(wǎng)上，田鐵玲工作就是這么丟的，至今他還窩著火呢?，F(xiàn)在又無辜被錄像，還進(jìn)入了警察的視線，盡管他去打臺球沒毛病也討厭透了。沒想到命案還是田鐵玲幫破的，真令他不可思議！

回到家，他馬上問田鐵玲咋回事？田鐵玲輕描淡寫說，我想看看你常去的康樂棋牌室啥樣，就在網(wǎng)上查找，啟動后臺聯(lián)通康樂棋牌室的錄像，后來聽說那里發(fā)生了命案，今天我好奇調(diào)出來一看，巧了，竟給錄到了，就給李義打電話把錄像傳給他。咋錄的？馬甲開莫名其妙。田鐵玲含笑說，就用電腦錄唄，先進(jìn)入棋牌室的鏡頭，它多數(shù)鏡頭不好使，選擇好用的就是多敲幾個鍵子的事。馬甲開依然不懂。田鐵玲嘻嘻笑說，熟能生巧，你也沒時間學(xué)，這又不是你的德育。

馬甲開才知道臺球廳那些攝像頭多數(shù)是擺設(shè)，好用的也不存錄像，多虧田鐵玲技高一籌，幫李義提供了殺人案證據(jù)。意外的是這家庭婦女老娘們因提供破案證據(jù)，還掙了公安局給的一千五百元錢。

晚飯后他倆依舊圍繞小區(qū)走大圈散步，田鐵玲甩胳膊拍腰拍屁股，給他講網(wǎng)上信息，2010年之前，世界上的稀有動物在以每年消失兩種的速度滅絕，十年后哺乳動物受孕難度將比2010年增加一倍。馬甲開想說她八卦，卻有點聽進(jìn)去了?？偨y(tǒng)制國家將有五分之一進(jìn)入內(nèi)亂……拉丁美洲成為世界旅游的熱點，將有詩人相繼成為國家的總統(tǒng)……

華燈初上，馬甲開開始東張西望，田鐵玲說話掄臂走在前面，不知不覺落下馬甲開一步，拉開一步的距離，說的事卻離馬甲開越來越遠(yuǎn)。

馬甲開回想，年輕的時候兩人頭枕在一個枕頭上嘮的都是如何培養(yǎng)孩子，實現(xiàn)家庭電氣化，掙錢攢錢換大房子……嘮的凈是近便目標(biāo)。記得那次馬甲開嘮興奮了光膀子坐起來，騎到田鐵玲身上，看田鐵玲的眼睛像兩粒飛螢。這時，火車站的鐘聲響了，才意識到凌晨一點了。田鐵玲不信時間過得這么快，說他聽錯了，拉開燈看墻上的掛表，哎媽呀！可不是一點了嗎。馬甲開說快睡吧，明天還上班呢。田鐵玲臉紅撲撲說，不，干完工程再睡。馬甲開積極干完收尾工程，想踏實睡去，田鐵玲的大胸貼著他說，我餓了。

馬甲開半睜開眼睛問她，真餓了？

她說你沒聽見嗎？肚子真的咕咕響。

想吃啥？平躺著的他側(cè)臉問她。

她貼他嘴邊說，想吃糖餅。

馬甲開一骨碌爬起來，二話沒說，下地就去廚房。

這樣像糖餅一樣又黏又甜的日子，是多好的青春記憶啊?？勺詮乃麄z分床睡，田鐵玲上網(wǎng)，說悄悄話的機會就沒了，好似靈和肉分離了。

馬甲開不是矯情人，過生日的事對田鐵玲說出來不就得了，為啥馬甲開始終擰巴，想聽田鐵玲說出來呢。一切照舊，田鐵玲啥也沒說，洗漱完九點半，他倆相繼分床睡下。咦，不舒服，床墊子像要埋陷他。他向右側(cè)翻轉(zhuǎn)身，緩緩噓氣，像要把憋在心里的郁悶都噓出去。馬甲開光著膀子左右翻騰，又仰面躺在床上悵然地想，五十歲多神秘，悄悄到來，也讓它悄悄走吧。

九

馬甲開一直沒睡著，可能是白天睡多了，也可能是那杯涼茶喝的，也可能五十歲生日的這天夜里就該這么折騰。學(xué)校淘氣的學(xué)生，早戀的，偷偷抽煙的都聚在西北角的小樹林里。田鐵玲對他五十歲生日無視無睹，簡直是冷暴力。德育講稿的結(jié)尾他改了五稿，可還像狗尾續(xù)貂，不滿意放在那呢。德育講座的開場白他都擬好了：親愛的同學(xué)們，辛勤的老師，大家好！這個講座，我不以德育校長來講，而是以五十歲的老教育工作者的角度來講，以你們的朋友身份來講……馬小邦的未來就像海上的一葉扁舟。一想到馬小邦他就心碎，一想起上海就想起納粹的集中營，在他看來，就是個出生入死的地方。但還要設(shè)法讓馬小邦活下去，那就得有錢。那些人的錢都是從哪來的？這問題他已經(jīng)自問無數(shù)遍了，仿佛是個無解的問題。一個聲音告訴他，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那么，他的道在哪呢？

五十歲生日是死是活？把他的盼望與恐懼完全糊糊涂涂攪在一起了。馬甲開預(yù)測它活不過今夜十二點，伸手從床墊下面摸出兩張銀行卡，悄悄起來穿上衣服——是每天走路的藍(lán)色運動服，沒摸著帽子，傾聽到田鐵玲均勻的呼吸，他光腳走到門前摸黑穿上鞋，輕輕打開門走了出去。

馬甲開回來的時候，正是皎月當(dāng)空，大概還不到十二點，一道藍(lán)色的光線就似一條平仄平仄平仄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的曲線，跳躍著飛向他父親高喊兩聲，然后決然而去的方向。他到建行自動取款機先后用龍江卡和建行卡共取出四萬元錢，這是他前幾天存的公款，準(zhǔn)備給學(xué)生買詩詞誦讀獎品的錢。錢塞在他上衣和褲兜里面，他大步流星往家走，又嫌慢，就跑起來。到家把錢就全撂在床頭柜上，還寫了一張字條壓在下面：田鐵玲，我去后，給馬小邦買房子。就這么多了，再加上喪葬費也差不多湊十萬了。我盡力了。

他猛然一揮胳膊伸出五個手指激動地講：今天是我五十歲生日，長久以來，五十歲一直是我的心事……

馬甲開在操場領(lǐng)操臺上給全校做德育講座，臺下一千五百名各年級學(xué)生和校長教師都在聽。剛才還嘩然的臺下安靜的就似僅有一個女學(xué)生，她嚼口香糖的聲音都聽得清楚。

田鐵玲從臥室跑過來，乍撒的手突然摟住馬甲開的禿頭搖晃著，喊他老馬，老馬，你醒醒，你醒醒，喊啥呢？嚇?biāo)牢伊?。馬甲開又喊，但啞了嗓子，只發(fā)出嗷……嗷……的嘯叫。她帶著哭腔喊，老馬，你醒醒啊，做啥噩夢魘住了？她猛的扇了馬甲開兩個嘴巴，之后抱住馬甲開的頭就哭。他像被打清醒了忘乎所以地大吼，哭啥？沒死，老子過五十歲生日呢。

老馬老馬你快醒醒，你快醒醒。田鐵玲貓腰撅腚使勁從床上兜他脖子往起拽他。沖他耳朵問，你說啥？你過五十歲生日？

馬甲開爆怒又吼，你知道為啥不給我過？

田鐵玲抱住他斜倚著他，說，你四十九歲還不到，過哪門子五十歲生日？你糊涂了，老馬你！

嗯？馬甲開的身體開始像手機嗡嗡震動。

是真的假的？這是他沒想到的。

田鐵玲說，你二十五歲有的馬小邦，他今年虛歲才二十四，你不是四十九虛歲是多少？后年是你五十周歲，才是男人最好的時候。

馬甲開被雷電擊了似的睜開小眼睛，嗯？嗯？含糊著往四周撒目兒，真像田鐵玲說的自己活糊涂了，五十歲還會弄錯？

他急望臺下的師生，哪有師生？那個嚼口香糖的女學(xué)生就是田鐵玲，掐他的人中，喊他，你做噩夢，夢里不是真的，你喊出來啊。

?。刻镨F玲看見了那摞錢，驚訝地問，這是哪來的錢？你還出去夢游了？

田鐵玲還絮叨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馬甲開需要的是回憶，來證實自己到底是四十九還是五十歲。一時他陷入這真假難辨的境地，理不清是自擺烏龍還是田鐵玲搞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