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露蟬自傷懲徒

劉龍飛

話說一代太極宗師楊露蟬，55歲時被瑞親王請進(jìn)府里教授武功。入府三年后的正月初二清晨，楊露蟬去給瑞親王拜年請安。瑞親王年過六旬，雍容華貴，笑容可掬。他旁邊坐著的是堂兄肅親王，這位王爺身材魁梧氣勢逼人，與瑞親王同為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爺，現(xiàn)為滿洲藍(lán)旗營的都統(tǒng)，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

楊露蟬忙給兩位王爺磕頭。肅親王拉他起來，說道：“楊師傅，今天我給你送來四個好徒弟。這四人都是我旗里的子侄，家住門頭溝。姓張，名福、祿、壽、喜，人品不錯，久慕楊師傅大名，想拜在您門下?！?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7/17/qkimagesmjmwmjmw201609mjmw20160904-1-l.jpg"/>

話音未落，門外走進(jìn)四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跪在楊露蟬腳下，口稱師傅。既然有肅親王親自介紹，看四個少年也蠻懂事，楊露蟬就欣然收下。更讓楊露蟬高興的是，張家四兄弟不但聰慧，而且十分勤奮，天沒亮就起床練功，頂著月亮才回房。而且平日里，四人對楊露蟬都孝順有加。

轉(zhuǎn)眼到了年底，張家四兄弟都回家過年了。大年初二來拜罷年，他們說家里給四兄弟都謀了差事，這武自然是學(xué)不了了，楊露蟬還挺戀戀不舍。

出師一年后，正月里張家四少又來給師傅拜年。楊露蟬問他們現(xiàn)在做什么差事，張喜搶著說：“大前年我家的老妹子嫁給肅親王做了十三福晉，王爺栽培我們，讓我們跟您老學(xué)武，去年我們藝成后開始幫肅親王照管他在門頭溝的產(chǎn)業(yè)?！?/p>

楊露蟬一聽不禁眉頭一皺。他素知肅親王為人刻薄，常魚肉百姓，擔(dān)心四個徒弟耳濡目染，也變成頑劣子弟。見師傅面露不悅，老大張福忙躬身說：“師傅，我等謹(jǐn)遵師傅教誨，不敢欺壓鄉(xiāng)里，請師傅放心?！?/p>

楊露蟬這才放心放四人出門。出得門外，張福就瞪了弟弟張喜一眼：“你差點(diǎn)說漏了嘴，師傅門規(guī)森嚴(yán)，要是被他知道咱們做的那些事就完了?！睆埾惨残捏@，忙低頭匆匆離去。

冬去春來，京城內(nèi)外桃紅柳綠、天藍(lán)云淡，好不愜意。楊露蟬想起四月初一京西門頭溝妙峰山要辦廟會，而張家四兄弟就在門頭溝，他還挺想這四個徒弟，于是跟瑞親王告假，這天一大早就出城去趕廟會了。

楊露蟬騎著毛驢到了妙峰山下，不禁暗自詫異：只見擺攤趕廟會的人丁稀少，不是婦孺就是老人，而且個個愁容不展。他想先去徒弟家住下再說，就跟路邊一位老婦打聽去張家怎么走。

不料老婦一聽臉色驟變，對著楊露蟬啐了一口轉(zhuǎn)身就走。楊露蟬這下迷糊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她。正猶疑間，突然聽到有人大喊起來：“煤礦上有礦工跑了?！闭f著，張家四虎來抓人了！

楊露蟬抬頭望去，只見張家四兄弟帶著一幫打手跑了過來，前方有五個男人亡命奔逃。

張家四少也看到了楊露蟬，忙跑過來跪下，大叫：“師傅，沒想到您來了，趕緊往家里請?！?/p>

楊露蟬沒動步，問他們?yōu)槭裁匆汾s這幾個人。

張福恨恨地說：“這幾個人是我們煤礦里的礦工。去年肅親王在這里開了煤礦，讓我們負(fù)責(zé)照看。我們和礦工都簽了終身契約，后來他們竟然嫌棄待遇不好，自己跑出來?！?/p>

楊露蟬還想多問，卻見那五個逃跑的男人被婦孺老人們護(hù)住，祿、壽、喜三兄弟馬上奔過去，幾招太極拳就把五人拿住拖了過來。

楊露蟬一看，只見五個人蓬頭垢面、遍體鱗傷、一身煤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大聲叫嚷著在礦上吃不飽睡不好，備受虐待才逃跑的。

張福卻罵道：“我們是官府批準(zhǔn)的礦，大股東是京城里的肅親王，我們四個都是肅親王手下正六品把總老爺，官府都不敢動我們。你們都是簽了合約的，下次要是再敢跑，逮住就活埋填礦坑！”說完又指著楊露蟬繼續(xù)耀武揚(yáng)威，“你們知道這位老人家是誰嗎？他就是我們師傅，太極大師楊露蟬。今兒個他老人家就是來我家做客的。”

此話一出，婦孺老少頓時對著楊露蟬怒目而視，五個男人也頹然倒地。

楊露蟬被氣得要吐血，可是權(quán)衡之下，知道張家四虎有官職又有肅親王撐腰，自己不能貿(mào)然下手懲治，心想還是回去請瑞親王給拿個主意。

于是楊露蟬對徒弟們說道：“我就不去你們家了。瑞親王想嘗嘗門頭溝的核桃油、蜂蜜、茯苓茶，恰巧我告假來趕廟會，就讓我捎點(diǎn)兒回去。你們?nèi)ブ棉k吧，我還要趁太陽沒落趕回去復(fù)命呢?！?/p>

張家四虎一聽，馬上命人回家取了很多土特產(chǎn)，放在楊露蟬騎的驢屁股上，還說有空一定去拜見師傅。

楊露蟬拍拍驢屁股回了北京，進(jìn)了瑞王府，飯都沒吃就去見瑞親王，把在妙峰山廟會的事情都說了。

瑞親王聽后不禁搖頭嘆息：“張家本來就是門頭溝大戶，后來還跟肅親王結(jié)了姻親。沒想到四人虐待礦工，真是可惡，我馬上去跟肅親王說去?！?/p>

瑞親王當(dāng)即叫了轎子去了，結(jié)果一個時辰后黑著臉回來，對楊露蟬搖頭道：“楊師傅，肅親王推說煤礦是承包給張家的，他這個東家只負(fù)責(zé)拿紅利，至于經(jīng)營管理他無權(quán)干涉?！?/p>

楊露蟬低頭無語。瑞親王喝了口茶又說：“不過，肅親王敬重楊師傅的為人，發(fā)下話來，張家四子既然拜在楊師傅門下，如果你認(rèn)為他們違背了門規(guī)，想要如何懲戒悉聽尊便?！?/p>

楊露蟬聽了忙向瑞親王道謝，然后回到自己的住處，叫大徒弟王蘭亭過來，把剛才的事情都跟王蘭亭說了。

王蘭亭皺起眉頭說：“肅親王這是明懲暗保啊，他說允許師傅按門規(guī)懲治，可他們都是旗人官身，抗拒師命我們也沒辦法啊?！?/p>

楊露蟬沉默不語，彎腰摸了摸自己的膝蓋，暗道只有如此了。他咬咬牙，寫了封信，讓王蘭亭送給門頭溝的張家四虎。

五月初八是楊露蟬六十整壽，不但東家瑞親王送了賀禮，張家四虎也接到王蘭亭的書信趕來，送上了豐厚的壽禮。

楊露蟬一身紅綢馬褂，笑容可掬地在壽宴上和大家推杯換盞，好不愜意。吃喝過半，楊露蟬來了興致，站起來大聲說：“今日我雖年滿花甲，卻又自創(chuàng)了一套新拳法，趁今日人來得齊整，給大家演練演練?！?/p>

說完，楊露蟬脫下長袍走下場，腳踏陰陽魚練了起來。只見楊露蟬一改過去的綿柔招式，而是馬步下沉，腳步疾走，雙掌呼呼生風(fēng)，大家都看呆了。最后楊露蟬靠近一堵一人高的磚石屏風(fēng)，雙掌齊推，竟然把屏風(fēng)從中推斷。頓時掌聲雷動，尤其是張家四少都看傻了。

楊露蟬回到座位上，嘆息著對瑞親王說：“我悟出的這套新拳法本想教給徒弟們，可惜身邊的徒弟都不成器，基礎(chǔ)太差沒法學(xué)。張家四兄弟資質(zhì)最高，我本想留下他們教授，可惜他們都給肅親王辦事，身不由己難如我愿啊。”

徒弟們聽了都面有不服之色，盯著張家四兄弟直運(yùn)氣。

張家四兄弟聽了心里一動，本來他們在妙峰山廟會送走師傅之后，就開始擔(dān)心師傅會懲治他們。加上前幾日接了肅親王的書信，警告他們提防楊露蟬的懲戒，這次拜壽本不想來，可是楊露蟬來了親筆書信，這個面子不得不給，才帶著十分小心前來。沒想到師傅竟是有意栽培他們，心里不禁都癢癢起來?？墒撬娜擞謸?dān)心師傅會在傳藝時懲治他們，最后還是張福出了個主意：“我們還是留下二次學(xué)藝吧，但是一定要跟師傅保持距離。我們四個人做什么都統(tǒng)一行動，絕不跟師傅師兄們交手，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趕緊跑。”

四人都同意了，于是一起站起來，走到楊露蟬面前給師傅打躬作揖說：“師傅，我們四個愿意留下來二次學(xué)藝，時刻侍奉您老人家。”

楊露蟬大笑起來，連聲夸贊張家四虎是好徒弟。

壽宴過后，楊露蟬開始教授四個徒弟新拳法，而且只在后院關(guān)門傳授，門口讓王蘭亭看著，不讓別的徒弟偷學(xué)，大家都埋怨師傅偏心。

而后院的張家四虎起初也是膽戰(zhàn)心驚，害怕師傅會突下殺手懲治他們，都離著楊露蟬老遠(yuǎn)。楊露蟬倒是輕松自在，只給四人講演招式，并不跟他們交手。漸漸地四人放下心來，開始把心思放在師傅新教的拳法上，很快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楊露蟬這套拳法與以往綿軟的太極拳術(shù)截然相反，講究低馬沉腰，招式剛猛迅疾，反倒正合四人的本性。楊露蟬也老夫聊發(fā)少年狂，過幾天就帶四人上街閑逛，見熟人就夸張家四虎，還隔三岔五泡澡堂子。但是唯一讓四人不順心的是，楊露蟬以練功為由，不準(zhǔn)四人喝酒吃肉。四人天天跟著師傅吃白菜蘿卜，腸胃受盡煎熬。

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入冬時節(jié)，楊露蟬讓四人練了一番新拳法，滿意地說：“你們四個已經(jīng)把我的新拳法全部學(xué)會，明天就回家為肅親王效力吧。”

張家四虎都欣喜異常，心想可以回家吃肉喝酒稱王稱霸了，但想到這半年來師傅與他們情同父子，竟也戀戀不舍灑了一番淚。

第二天，太陽都升得老高了，王蘭亭帶著師弟們都練完了早功課，可是楊露蟬還沒起床。大家不知何故，都不敢離開，就在師傅門口等著。

又過了半個時辰，房門才打開，楊露蟬慢慢走了出來，剛下臺階，突然雙腿一軟，差點(diǎn)兒跌倒。徒弟們忙扶住師傅，搬來椅子。

楊露蟬頹然坐下，徒弟們都奇怪師傅怎么變成如此模樣。王蘭亭嘆氣說：“師傅變成這樣子，都是為了懲治張家四個劣徒啊?！?/p>

大家都不解緣由。楊露蟬慢慢按摩著雙膝，緩緩道來。半年前，楊露蟬發(fā)現(xiàn)四張作惡，就想把四人按門規(guī)懲治?？墒撬娜硕际敲C親王的內(nèi)親，又都有官職在身，所謂投鼠忌器，覺得不好直接懲處。于是他故意教給張家四虎一套最傷膝蓋的錯誤拳法，讓他們以后不便行走，也就難作惡了。為了不讓四人發(fā)現(xiàn)，楊露蟬也不得不一起錯練，還帶著四人泡澡來掩蓋膝蓋的隱隱作痛，更不讓四人喝酒吃肉以免提早發(fā)現(xiàn)膝蓋的損傷。

半年已過，楊露蟬發(fā)覺自己膝蓋磨損已成，料想四人膝蓋也毀得差不多了，加上眼看到了冬天，氣候更不適合膝傷保養(yǎng)，就放四人回去了。

可他沒想到，自己的膝蓋受傷竟是如此之重。但轉(zhuǎn)念一想，張家四虎都是年輕氣盛之人，必不會認(rèn)真保養(yǎng)膝蓋，加上又開酒肉之戒，膝傷只有比自己更重才是，估計用不了幾天就變成瘸腿虎了。

想想自己終于懲治了四個劣徒，楊露蟬忍著膝蓋疼痛縱聲大笑起來。徒弟們都覺得師傅用心良苦，還自傷了身體，心頭不由又敬又憐，忙在師傅的膝蓋上綁了狗皮護(hù)膝，下身圍上羊毛大裘。整個冬天里，楊露蟬膝蓋都疼得難以下炕，直到天氣轉(zhuǎn)暖才能下地走路。

再說門頭溝的張家四虎，冬天里也相繼膝蓋疼痛發(fā)作，都躺在床上不能出門為非作歹了。本來他們還懷疑被師傅算計了，可是派人一打聽，楊露蟬也因膝傷臥病在床，也就不敢發(fā)作了。暗氣暗憋熬到春天，本以為會好起來，卻發(fā)覺膝蓋徹底毀了，武功也廢了，只得辭了煤礦的事務(wù)老實(shí)回家混日子。

肅親王雖然看不懂張家四虎與楊露蟬膝傷緣由，但也頗有警醒，于是派了為人老誠的新管事去門頭溝煤礦，倒也能善待礦工。

但是自此之后，楊露蟬武功幾乎盡廢，以致后來肅親王安排八卦掌大師董海川和楊露蟬比武，董海川憑借輕功就贏了楊露蟬。楊大師雖然為了懲戒劣徒付出了慘重代價，但百姓都把他當(dāng)成真正的俠義大師，傳頌百世。

選自《民間文學(xué)》

（趙雷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