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吃食以地名來修飾、強調(diào)的情形,既或有,恐怕也不會多。店家求與眾不同以廣招徠,標(biāo)上地名是有的,比如“北京烤鴨”、“杭州西湖醋魚”、“上海三黃雞”、“南京鴨血粉絲湯”。但這好比過去的人連姓帶郡望一起報,以示來歷而已,所指為何,一目了然,若“南京鴨血粉絲湯”者,“鴨血粉絲湯”是自足的,已然直指。檳城的“福建面”則徑以地名為號,整個不知所云:可以猜到是面條,然即在菜市、食檔里看到,與“炒粿條”、“咖喱面”、“伊府面”、“咸魚炒飯”等并列,總不該循“龍口粉絲”、“如皋香腸”的命名理路,往某種面條制品上想吧?這都是以地名言其產(chǎn)品制法特別或質(zhì)量上乘的,通常似并不用以提示烹飪手段或口味。
那“福建面”是什么面?
吃了好幾面,又經(jīng)當(dāng)?shù)厝酥更c之后,才明白,即是當(dāng)?shù)厝擞袝r又稱作“蝦面”的。事實上著一“蝦”字,仍不能道出福建面的特別處,因蝦的使用在檳城吃食中極其普遍,也是本為海島,靠海吃海的緣故,不拘炒粿條、面條、炒飯等等,均會有些許剝好的鮮蝦在其中,甚至炒素菜(如炒芥藍)也會擱上幾粒,除以蝦仁做主料的蝦餃之外,從無特別的提示,除非是用兩寸長的大蝦,會稱“大蝦面”。事實上,“福建面”的特別不在蝦,乃在湯。材料雖有蝦粒、雞片、芽菜、肉片、一葉空心菜,還有黃面(堿水面)、米粉,其味卻不來自這些,而是蝦頭蝦殼煮成的湯。據(jù)說日據(jù)時期,住在姓氏橋一帶閩人的海鮮水產(chǎn)只能賣給日本軍人,不得已,他們只能以蝦頭蝦殼煮水下面吃。即使大蝦,蝦頭這里的人也是不吃的,是知原是窮則思變,廢物利用的性質(zhì),不道后來居然生發(fā)出一道美味,成為檳城的名小吃。
蝦水原本鮮里有一種甜,加了叁拜(Sanbsi,一種小蝦加辣椒弄成的醬),其味轉(zhuǎn)濃,微辣而鮮甜更甚。檳城人吃湯面例有一湯匙,吃這面通常是夾面入勺和著湯水一起入口。我亦如法炮制,口口有味,而待面條已盡,必將碗中湯水喝得涓滴不剩。
福建面看相不算好,因蝦頭蝦殼煮的水照例發(fā)黑,加了醬料,更是混濁,然則不中看,中吃,豈可放過?還有一條,無須說明了,知其來歷,當(dāng)曉到福建尋不到福建面,一點也不意外:“福建面”不在福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