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是我的命”

他，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詩人，十八歲發(fā)表第一首詩，一生筆耕不輟，直至八十八歲逝世。書籍是他畢生所求，詩歌是他畢生所愛，在詩與書的陪伴中，他度過了多磨多難而又自甘寂寞的一生，將讀書視為“生活里最高的享受”。他就是——彭燕郊先生！

一

愛書之人稱買書為“淘書”?！疤浴本褪墙?jīng)常流連于路邊小攤、古玩市場、書市之所，從萬千紛繁復(fù)雜物品中淘到一本找尋已久的孤本、珍本。彭燕郊講自己找不到書的狀態(tài)：“要是找不到，就會整天覺得茫茫然，坐立不安?！比绻行覍さ剑闳绔@至寶。彭燕郊作為資深淘書人，也遇到好多種情況：“曾經(jīng)見到，當(dāng)時以一念之差沒有買下來，一直為之追悔莫及，這回可又遇到了，再不能失之交臂；聽人說起過，或讀過介紹文章，可惜緣慳一面，忽然淘到，喜出望外；本來有這部書，種種原因，得而復(fù)失，耿耿于懷不知多久，久別重逢；從未見過不知世間竟有這樣的好書，無意中發(fā)現(xiàn)，喜出望外；等等。”

彭燕郊一生秉持節(jié)約，買書卻很慷慨。即使沒錢買書，也要用衣服換錢去買。1942年，彭燕郊在桂林時，“在舊書店見到李偉森譯的《朵思退夫斯基》，是他的夫人寫的回憶錄，翻開書讀兩頁就被那如火如荼的激情吸引，立刻有這本書可能影響我一生的感覺，一定要買下來，沒辦法，只好把用友人羅岡送給我的用萍鄉(xiāng)夏布做的一套唐裝賣掉換到這本書。當(dāng)然，后來也沒能保存，到處找，也再沒見到這本書，再也忘不了。”這是憾事，亦是憾緣。

1944年，桂林處于大疏散中，時局日益動蕩。為了生存，彭燕郊不得不到柳州去賣衣物換錢，然而，路遇匪徒搶劫，書卻成了唯一的留存物，實乃不幸中的萬幸。彭燕郊在返回途中，才得知桂林已經(jīng)淪陷，一家人被沖散。彭燕郊只好來到重慶，后來，好不容易才與妻子通上信，卻得知女兒不幸得病去世。這無疑給彭燕郊夫婦帶來巨大的打擊。

書帶給彭燕郊的是充實、滿足，然而，他和書的緣分又不全是美滿的：“回想起來，書和我之間，美滿的福緣和孽緣的比例幾乎是一比九，十之九沒能美滿，大劫小劫大難小難不絕，很可以寫一篇長長的《書難》，可是這塊傷疤，誰又忍心去碰它。”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掩藏不了彭燕郊內(nèi)心的遺憾和傷痛。

走過了那段艱苦的歲月，終于迎來了新中國的成立。直到1950年，彭燕郊一直在北京報社工作，業(yè)余時間便去各大書店或書攤淘書、淘唱片，自稱已成為“大玩家”，他深覺再沉溺于北京的繁華之中，只怕是會迷失自己，因此應(yīng)湖南大學(xué)譚丕模之邀，南下長沙當(dāng)起了大學(xué)教授。雖然長沙不如北京書店多、好書多，但是書店對彭燕郊的吸引力只增不減，長沙的舊書店基本上都有彭燕郊的蹤跡。附近的新華書店，彭燕郊至少每天都會去一次。新華書店的成立，改變了長沙以前書店少、書籍少的局面，他欣喜地說：“從此我們這些天天需要精神食糧的人有了可靠的精神糧店?！薄袄罴拧薄白T大雅”“古今書店”等書店是他常去的，雖然沒有多少“可看的”，彭燕郊依然能“沙里淘金”，從里面挑到珍本，還淘到了貝多芬、比才、柴可夫斯基等藝術(shù)家的唱片，這就是淘書人逛舊書店的樂趣，正是憑借這種耐著性子從一堆舊書里“淘金”的勁頭，彭燕郊才積攢了滿屋子的書。

二

彭燕郊對書的癡愛是融進血液里的，不會因任何阻礙而減少，沒有條件便自己創(chuàng)造條件。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中期，彭燕郊因“胡風(fēng)案”被關(guān)押近一年，因為自己無法到書店購書，便托人到新華書店購買。五十年代末，彭燕郊到街道工廠做供銷員，成天在外繁忙地跑業(yè)務(wù)，卻正好讓他有很多機會去轉(zhuǎn)舊書店，“成天在全市各處跑，積習(xí)難返，上街總要到古舊書店轉(zhuǎn)一轉(zhuǎn)，雖然經(jīng)濟困難，但書癖難戒，有些書節(jié)衣縮食也一定要買”。節(jié)衣縮食只為買到心愛的書，這是彭燕郊一以貫之的習(xí)慣。

到了“文革”時期，彭燕郊的家被抄了六次，多年的藏書也都被沒收，這對他無疑是錐心的打擊，身體的痛苦可以忍受，而視書籍如生命的彭燕郊，度過了一段難熬的歲月。在被關(guān)押的那段時間，彭燕郊無法像之前那樣托人購書，只能在獄中寫詩，寫在小紙條上，或是記在心里，待出來后再謄寫出來。對于彭燕郊來說，悄悄寫詩成了他唯一的情感寄托。

1979年3月，湘潭大學(xué)聘請彭燕郊到中文系任教，同年10月，彭燕郊得到平反。相較于之前在工廠的日子，這一時期的彭燕郊工資待遇提高了，他淘起書來更加瘋狂，或許是為了彌補早年錯過那些書的遺憾。

彭燕郊退休后，愛書之心仍不退休，他一直在淘書路上。身體雖然不再健朗，但他依然沉浸在淘書的樂趣中，任何苦難、病痛都阻擋不了他對書的熱愛。他的退休金除了買藥治病，差不多都拿去淘書了。彭國梁是長沙有名的書蟲，著有《書蟲日記》。說到淘書，他從心底里敬佩彭燕郊，他這樣形容彭燕郊淘書的情景：“他經(jīng)常是一包一包、一捆一捆地買，提不動，就打的?！?/p>

退休后寓居長沙的彭燕郊與湘潭大學(xué)的陳耀球有書信往來，彭燕郊在寫給陳耀球的一封信中，提到自己暫放在湘潭大學(xué)的書籍，關(guān)心自己的藏書的歸處，他說道：“讀書，買書，是我等畢生愛好，至于說有什么雄心大志，在我，實在已少到幾乎一點也沒有了，要說有，也無非是想把剩下的不多的日子過得愉快一些了吧”。“淘書”、讀書成為他的樂趣，也是一種人生的享受，因為書，苦難的日子反倒沒有那么昏暗，也為疾病纏身的晚年帶來些許慰藉。

彭燕郊寫過一首《盲文》：“詩人，感謝你把崇高的思想/印在潔白的紙上，在我眼里/映出火光。多少次我凝視/那神圣的文字，沉醉于讓電流/通過貪饞的目光沖激我的心?！睆倪@首詩中可以感受到，他閱讀時雙眼放光，充滿希望，書頁里的文字好似充滿靈性般沖擊著他的心，就像是一個躍動的靈魂在觸摸思想。

書是彭燕郊的命。彭燕郊每次借書給他人，都非常愛惜，先用牛皮紙將書包好。無論是自己的書，還是他人的書，他都非常珍惜。若是書不小心弄丟或受到損壞，他都自責(zé)不已，認為是自己沒有照看好書。王平曾不小心弄丟他一本書，“他很生氣，眼淚都出來了”。有一次，彭燕郊把朋友的書轉(zhuǎn)借給他人，書還回時已非原貌，書頁掉落，封面也沒了，幾乎散了架一樣，彭燕郊很是難過，“我一生愛書，借人的書，看起來特別小心，生怕污損，遇到這樣的事，心里很不好過”。對于愛書之人來說，是很能體會彭燕郊的心情的，哪怕是書中的折頁，我們都心疼不已。

三

讀書人之間真摯的交往莫過于精神交流，書，便是其中的媒介。彭燕郊愛讀書，也常和友人互相借書。

無論是讀書人還是工人，無論是同輩還是小輩，只要愛讀書，彭燕郊都會視其為書友，與其互相分享讀書的樂趣。彭燕郊身為詩人、編輯，他和朋友之間的贈書往來故事自然也是數(shù)不勝數(shù)，每一個都可以傳為佳話。這里簡述幾則對筆者觸動較深的故事：

彭燕郊和汪華藻曾是師生。早年，汪華藻考入湖南大學(xué)，后來彭燕郊也調(diào)入湖大任教。他們退休后，因都住在長沙，彼此間也有往來。

2021年9月18日上午11時，筆者曾到汪華藻家中拜訪，他帶我們參觀了書房。打開靠墻一扇書柜門時，汪老師自豪地指著滿書柜的《紅樓夢》，說他這里算是收藏了全湖南最全版本的《紅樓夢》。他還向我們透露了一件事，彭燕郊知道他在收藏《紅樓夢》，只要遇到不同版本的《紅樓夢》，便會收集送給他。若是汪華藻不在家，他便把書從門縫塞進去便走。彭燕郊已去世多年，時至今日，汪華藻也已九旬高齡，回憶起彭燕郊時，汪華藻顯得神采奕奕，書柜里的那些《紅樓夢》便是彭燕郊留給他最好的紀(jì)念。

張鐵夫（1938—2012），湘潭大學(xué)教授，長期從事俄羅斯文學(xué)研究，作為普希金研究專家，曾獲俄羅斯政府頒發(fā)的“普希金紀(jì)念獎?wù)隆?。他在《我所認識的彭燕郊先生》中回憶，彭燕郊曾給了他很多幫助。張鐵夫?qū)憽捌障＝鹧芯咳壳睍r，彭燕郊“把珍藏了六十年的《譯文》新二卷第六期（《普式庚逝世百年紀(jì)念號》）和珍藏了五十七年的《普式庚論》一書送給了我。后來我請人將前者拍成照片，刊于《普希金與中國》一書卷首”。彭燕郊希望張鐵夫能寫一篇客觀的文章證明普希金的“世界級大詩人地位和世界影響”。正是基于對張鐵夫?qū)W識素養(yǎng)的信任和希望世人客觀認識普希金文學(xué)影響的心態(tài)，彭燕郊才將其珍藏多年的書刊慷慨送給張鐵夫，為其《普希金與中國》增色不少。古有寶劍贈英雄，今有珍本贈學(xué)者，這就是文人之間純樸的情誼。

施蟄存，著名文學(xué)家、翻譯家、教育家。在其晚年，他開始處理自己的藏書，也不再接受朋友的贈書。1994年1月17日，他給彭燕郊去信：“兄以后不要再送我書了，我也無力看書，子孫一代，沒有一個是搞文學(xué)的。我的書在漸漸處分，不必再增加了。”讀此言，不禁唏噓感慨。不過，真正愛書之人在遇到喜歡的書是不會拒絕的。同年5月19日，施蟄存給彭燕郊復(fù)信：“昨晚翻閱兄所編《現(xiàn)代散文詩名著譯叢》見廣告中有《夜之卡斯帕》及《地獄一季》二書，不知印出了沒有？如已印出，可否還能代我各買一本？”之后，他便收到彭燕郊的書，他拿該書與自己的英法文本對照，發(fā)現(xiàn)王道乾的譯文有問題，當(dāng)然這是后話。

四

當(dāng)書籍匱乏且自身經(jīng)濟條件較差時，換書便成為讀書人能夠閱讀到更多圖書的一種途徑。彭燕郊曾在書店遇到一位愛讀書的青年技術(shù)員，彭燕郊得知他有一本《飄》，想借來看看，但是那位技術(shù)員不肯，要求必須拿別的書來換，最后彭燕郊用《安娜·卡列尼娜》換到了《飄》，雖然有得有失，但是彭燕郊坦言：“能夠解饞，就已經(jīng)叫人十分滿足了。”

最有趣的還是彭燕郊和王平換書的故事。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前期，彭燕郊在長沙北區(qū)閥門廠做油漆工。在這期間，經(jīng)他人介紹認識了在南門口城南路街道工廠做車工的王平。彭燕郊對前來向他請教的王平由警覺到熱情，和王平談書、談詩，還指導(dǎo)王平的詩作。王平結(jié)婚時，彭燕郊還送了一本庫普林的《決斗》作為賀禮。

當(dāng)時彭燕郊住在湖南省博物館附近，王平住在南門口，兩人一南一北。據(jù)王平回憶，彭燕郊每周六下午下班后都會在南門口公交站下車，并步行到他家送書，時間很固定，送完書后，拿上王平看完的書就走。王平笑稱他們這段經(jīng)歷“就像地下黨情報員接頭似的”。一老一少，因書結(jié)緣，成為難得的忘年交。

除了送書外，彭燕郊還會與王平談?wù)撐膶W(xué)、回憶文藝界的事情。王平多次到彭燕郊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那簡陋的三通間，“他家有三間房，是通間。除了一張床和簡陋的桌子，就是書架書柜了，總之什么空隙都塞滿了書”。

彭燕郊雖然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但是他的藏書還安安靜靜地躺在撈刀河畔的一處住宅里，書本里有他的汗水、氣息，有著梔子花的香味，有著大海波濤涌動的聲音。他愛書，視書為生命，這種對書的感情使得他的詩歌也充滿了溫度，他和書的故事將繼續(xù)感動每一個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