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臨陽
好紀錄片看多了,再看劇情片便會提不起興趣。仿佛面對終日玩套路的家伙,你不值得掏真心。紀錄片的鏡頭一般對準兩個方向,一個是外人,一個是自己(包含自身家庭)。我想用一點篇幅,談?wù)労笳吲c寫作的關(guān)系。
2010年,紀錄片導(dǎo)演吳文光在北京草場地工作站,聚集了一批身份不同的年輕人,讓他們拿起攝影機回到自己或父輩曾生活過的村子,記錄被掩蓋的記憶。紀錄者在記憶中摸爬滾打,本身也在發(fā)生變化。這個計劃叫做“民間記憶計劃”。吳文光導(dǎo)演自己也同時創(chuàng)作了兩部紀錄片,一部叫《調(diào)查父親》,關(guān)于他的父親;一部叫《治療》,關(guān)于他的母親。導(dǎo)演在一次次對記憶的凝視與追問后,用影像里呈現(xiàn)出兩幅原本不甚清晰的父親與母親的畫像。與其說調(diào)查父親,不如說是調(diào)查自己,與其說談母親病重時的治療,不如說是在治療自己。誠如《調(diào)查父親》最后一幕鏡頭,沙地上寫下的三個字——吳文光,在對父親與母親的尋訪中,吳文光導(dǎo)演最終敲開的是自己的心門。
紀錄片是影像的寫作。這種寫作,讓我新奇與躍躍欲試,我還不曾以這種的方式去“調(diào)查”自己的父親與母親。但我對父母的認知,確也發(fā)生過突變。
曾經(jīng)在我眼里,父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領(lǐng)規(guī)律的薪水,過規(guī)律的生活,我當然也曾聽過酒后他和兄弟如何回憶往昔崢嶸歲月,但對我來說,那太過于模糊與抽象。甚至有段時間,他單位無事,一度沉迷于在電腦上打牌,這讓我很看不慣。但事情發(fā)生變化是有一次我獨自在家。閑來無事,我開始偷翻(或者說巡視)著父母房間的桌柜,每動過一處,再原封不動歸位。我突然在滿是塵土的角落,翻出一本父親當年的大學(xué)同學(xué)錄。我從未見過這玩意,坐下來沒翻多久就被擊中了,我在里面找到一個與我每天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的另一個父親。從他同學(xué)們的文字中,我看到父親青年時期儼然一位學(xué)生領(lǐng)袖,大家對他的贊揚絕不是現(xiàn)在我們與同學(xué)如此這般的奉承,而顯得十分真誠。這令我開始檢視自己對父親的“輕視”,甚至突然覺得,自己對他格外陌生。在吳文光的《調(diào)查父親》里,他也一度因自己沒有一個“偉大而正確”的父親而感到自卑,但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親居然曾經(jīng)是飛行員。這個足夠偉大的職業(yè),令他振奮,一改對父親的看法,即使很快他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一個正確的職業(yè),因為他父親是給國民黨開飛機得。從那天起,無論我與父親關(guān)系多么緊張,想到他的年輕時代,我便不敢太放肆。頗有種“敬你當年也是條好漢”的心理,而且漸漸我在自己身上,找到他的影子。
對于母親,我也是在一次隨意聊天中,得知一件事。上世紀90年代,母親工作穩(wěn)定下來,辛辛苦苦存了兩萬塊錢。這時一個親戚跟她講,有個“機會”能把她調(diào)到更好的單位,但需要拿一萬塊打點打點。母親想了想,咬咬牙拿了。但過幾天,親戚說不夠,還得再拿一萬。母親死活不同意了,但父親勸她說放長線,才能掉大魚。母親思前想后,心一橫,又拿出一萬。但這兩萬塊,最終打了水漂。我記得母親當時說到這里時失意的語氣,她說她再也不會這么冒險了,她說她要永遠要給自己留一條后路。我猛地一驚,身體里的兩個洞穴突然被打通了。我想到自己。我是一個平時自詡喜歡冒險的人,蹦極、登山、騎車環(huán)島,總想著法要讓自己活得膽子大些。但我在聽到母親講那件事的瞬間,意識到事實上我一直過著一種保險的生活,我其實是一個很保險的人。我所有的冒險,是在掩蓋我本質(zhì)上的保險。因為我?guī)缀跛械臎Q定,總會給自己留好后路。我仿佛沒有后路,便不會前進。在過去的時間,我羞于承認這一點,承認自己懦弱。我不是說母親那一刻懦弱,我是說,我承繼了母親的性格,我無時無刻不給自己保險。想到這一點,我甚至有點輕松下來,因為總算我更深地了解了自己一些。我時常覺得,一個人之所以寫的文字干癟,拍的東西干癟,歸根到底是他沒有真正了解自己,他不敢了解自己,不敢面對自己的丑陋,正視自己的欲望,所以言不由衷,詞不達意。我們每個人都是剛睡醒的體育解說員,面對生活賽場上的神跡或谷底,返回頭再看,當下的解說都是如此笨拙和愚蠢。自拍怎么搞都可以,但不要對自己的歷史美圖秀秀。你可以有很多自己,但要留一個素顏的自己。我意識到我的懦弱,便也要學(xué)會,如何孤注一擲。當然,我不想打點任何人,但我會傾盡所有,去拼一次人生。
在阿瑟米勒的《“推銷員”在北京》里,作者談到上世紀80年代,他在北京排戲時拜訪曹禺先生,老人家把黃永玉寫給他的信拿給米勒看,信的內(nèi)容是黃永玉批評他四九年后再沒有寫出好戲。阿瑟米勒很費解老人家的舉動,我倒是覺得煞是可愛,寫不出好東西也一點不露怯。最近讀高行健的《車站》,在后記中發(fā)現(xiàn),原來80年代初高行健拜訪曹禺先生時,老人家也把那信拿給他看過。我不禁笑出聲,老人家太可愛,實誠到極點,這是生怕別人不知道的節(jié)奏。笑后細思,老人家肯拿信給外人看是因為他對自己太了解,他不再遮掩,可以像個嬰孩一樣面對這個世界。跟這種態(tài)度比,寫不寫得出什么曠世名篇,又有什么意義呢?
回到寫作上。所有的了解,不論對他人還是對自我,都是為了能讓筆下的人物,像個人。在臺灣上編劇課,有一位老師,他的課上第一個任務(wù),就是讓學(xué)生寫出自己祖父,父輩以及自己三代人的全部歷史。這個任務(wù)不做,老師不允許學(xué)生動筆寫劇本。如果寫作是千里之行,那么始于足下,不僅代表要開始動筆寫,而且代表要把自己摸透,順藤摸瓜捋出自己的來龍去脈。了解一個人物,了解到自己變成他,甚至活出他。據(jù)說侯孝賢導(dǎo)演可以在片場臨時改戲,甚至改臺詞,我過去一直很表面地覺得,這是因為侯導(dǎo)導(dǎo)演功力強,但聽廖慶松老師講,這是因為他的編劇能力強。因為他太了解自己的人物了,他知道他電影中的這個人物,在這個節(jié)點,應(yīng)該做出什么改變,這個人物遇到新的困境,又應(yīng)該會有什么樣反應(yīng)。而一個對自己劇本人物感到陌生的導(dǎo)演,當美術(shù)指導(dǎo)跟他說,少一個道具或多一扇門時,這個導(dǎo)演反而不會拍了。
我從未想到,可以在和長輩的交流中,找到自己。我也后悔,意識到這一點時太晚了。上大學(xué)后,每年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家中的老人,也只有奶奶還健在。我想,下次回家時要跟他們進行一次長談,用攝影機也好,錄音筆也罷,記錄下來。了解他們,也是了解他們所身處的時代,了解他們,也是了解自己。只有了解自己,才能面對自己。只有面對自己,寫作才有意義。
套路很簡單,無非見招拆招。身為作者,一旦玩套路,讀者就像坐滑梯一樣輕松。但倘若你敢掏真心,讀者就害怕起來,因為這意味著,他必須用雙手捧著,搞不好,還要用自己的真心,去給作者的真心保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