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誰也說不清究竟是怎么了,反正這些天,時間有時候過得白駒過隙,有時候過得度日如年。說快也快,說慢也慢,究竟是時間背離了軌道還是人的認(rèn)知悖逆了思維。一切在暗處默默進(jìn)行著。春天還是哪天的事情,黃風(fēng)刮過來又刮過去,舊老師還覺得很可笑呢,怎么春天就走得遙遙無期了;夏天,只記得自己穿過一次那套臟兮兮的短袖衫上課,穿了又脫了,脫了又穿了,怎么夏天也跑的無影無蹤了;你看,秋天都變形了。大肆的綠色不見了,花不見了,果不見了,紅的紅了,紫的紫了,破敗的破敗了,簡直不成樣子,舊老師把大門上的樹葉掃了樹葉又落了;冬天,一個冬天舊老師都在加煤,燒煤,進(jìn)煤,出灰,班長讓他反復(fù)的做這些無聊的事情。班長呢?活著還是死了,他記不清了。這么多天是怎么過來的,腦子里怎么沒有一點兒記憶,就連剛才是站著還是坐著也沒有一丁點記憶。大腦的溝回像雪后正午陽光下的祁連山一樣,空白無暇,奪目刺眼,天旋地轉(zhuǎn)。一股黑血涌上了頭頂,眼前一黑就沉沉的睡過去了。
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清晨的事情了。睜開眼睛,費力的想記起什么但是什么也記不起來了,像不小心曝光的底片一樣一切都清洗得干干凈凈。猩紅的光線穿透窗戶的玻璃,那些光柱支住了半個地面,屋子里明暗各半,陰陽兩界,像一座古墓。對,屋子里的一切還是一切,雖然位置和顏色沒有改變,但是形狀和本質(zhì)已經(jīng)在半開半合的眼光中悄然發(fā)生了變化。窗戶變大了,桌子上的茶杯又變小了,枕邊翻開的書上,那些黑色的字怎么如一群螞蟻在瘋跑,墻上掛著的圍巾多像一條響尾蛇。大嘴地喘氣喘氣,再呼吸呼吸。耳邊的聲音是學(xué)生在亂嚷嚷的讀課文,還是在背后閑言碎語的叫罵聲指責(zé)聲,忽高忽低,忽而又歸于晴天下的無聲或者天籟之音,忽而又輕音樂一樣飄飄搖搖的飛向遠(yuǎn)方。窒息窒息,豆大的汗珠從滿是溝壑的額頭滾落下來。六合的空間在旋轉(zhuǎn),好像已經(jīng)脫離了地球的萬有引力飄飄悠悠的,四堵墻像四只魔鬼的大手?jǐn)D過來,擠過來。天呢!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到處影影綽綽模模糊糊的鬼魅魍魎,究竟是上天瘋了,還是誰瘋了……
二
從窗子到門,從門到窗子。院子里一棵是白楊樹,一棵還是白楊樹,當(dāng)然還有很多是白楊樹。這些都是騙人的鬼話,誰相信?。∧憧?,從窗子到門就只有一步,只要轉(zhuǎn)身就能在窗子和門之間任意切換。至于白楊樹嗎,就是西北最普通的最平凡的樹,或者說除了白楊樹還能有什么樹哪。一個人的屋子真安靜,只要門一關(guān)就把整個世界都關(guān)在屋外了。靜了真好,靜是一個偉大的詞語,不管是修行還是打坐都追求的是靜,靜就是清除了內(nèi)心犄角旮旯的灰塵,與現(xiàn)在正好契合。窗子外的白楊樹凍僵了,屋里的空氣凝固不動像一潭死水,我是唯一活著的生物,當(dāng)我也屏住呼吸的時候屋子就是死的死……死,屋子也會死,誰不會?一個人的世界,一個人的世界,上帝死了,只有我活著。
屋子里為什么這么靜呢,我是不是死了。怎么整整一個下午,除了靜就是靜,沒有一點其它的聲響。沒人敲門,沒人走過,沒有風(fēng)聲沒有叫聲,就連學(xué)生也沒來請示過。對,一定是死了,我在什么地方。夕陽為什么還抓住窗子不放呢,難道天堂也有夕陽,和人間一樣也撒著金點子,是如此靜謐。從窗子到門是七步,從門到窗子也是七步。我應(yīng)該親自用腳步去量一量,一步……轉(zhuǎn)身還是一步。轉(zhuǎn)身再轉(zhuǎn)身,啊!太高興了,從窗子到門就是一步,一步——我終于量出來了?!肮?,哈哈”。這是什么聲音,怎么這么熟悉,又怎么這么奇怪。這聲音是從什么地方發(fā)出來的,怎么我剛一聽就消失了。聽,聲音,是從我身后的墻壁里發(fā)出來的。墻,你也敢嘲笑我。你笑我,我就砸你。聽,又是什么聲音,像鼓聲像地震了。天呢,老天爺連你都要懲罰我。來吧,我要走過去隨便你怎么懲罰。我走過去我又走過來,反反復(fù)復(fù),我都在重復(fù)我自己,你就來吧我等你。
白楊樹——又是一棵白楊樹。怎么記不清究竟有多少棵白楊樹。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窗子里只有四棵白楊樹,可以確定就只有四棵。天呢,我怎么能數(shù)清白楊樹哪。干枯的樹葉呢,飄啊飄啊,是一陣一陣的蝴蝶飛過去又飛過去。它們牽著夕陽的金線在剪窗花。那一縷一縷的金星子,從我的眼睛里冒出來,我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就連我都不知道。
對,就是那次在全縣教師表彰大會上,也有這樣眼冒金星的感覺。別人在掌聲和笑聲中受表彰,我也在掌聲和笑聲中做檢討。我是怎么上臺的又是怎么下臺的,我是怎么張嘴讀出那些文字的,又是怎么閉嘴忘記那些文字的,我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只有眼冒金星。我的臉沒有紅,心也沒有跳,手心沒有出汗,氣沒有喘。就是眼冒金星,臺上臺下沒有一個人,只有金星鋪就的一條金光大道無限延伸。我是一個傀儡也是一個雜耍的陶俑,說戲子說猴子都行,反正有的是掌聲有的是笑聲。對,我也笑了。我在笑聲中忘記了我是誰。
對,還有一次就是全縣教師的達(dá)標(biāo)驗收課,也有這樣眼冒金星的感覺。我剛把課講了一半,就被校長攆下了講臺,他當(dāng)著全縣教師的面自己把課上完了。我站在講臺旁邊像個學(xué)生一樣,眼里一直冒著金星。一會兒我眩暈,一會兒我癡呆。不知道下課鈴聲是怎么響的,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走的,不知道時間是停止了還是繼續(xù)茍延殘喘。金星飄飄落落的,時間也曲曲折折的。
大佛寺的主持說,修十世才能為人師。這也是騙人的鬼話,以前我相信,后來我不相信,我再相信,我再不信,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是信還是不信。
靜,還是靜,靜的恐懼。剛才的金星和喧鬧聲此時消失的不清不楚了。一波一波的電流在大腦里回旋短路,一波一波的又接通一個一個的觸點,過去了又回來,回來了又溜走。一幅一幅猙獰的畫面和丑惡的嘴臉像電影的膠片一樣在放演在點播。凌亂的插畫,涂了畫,畫了再涂。像烈日下梵高畫的向日葵,筆觸是凌亂的,黃色的顏料是凌亂的,就連陽光也是凌亂的,就是一個瘋子的印象。畫呀畫啊,涂呀涂啊,一會兒是女孩的眼睛,一會兒又是荒蕪人煙的戈壁。陽光呀,白??!后退了七步,又前走了七步,再走屋子里就是亂陣的腳步,屋子雖小但是浩如煙海。出不去,出不去……
三
門鎖了沒有,好像鎖了又好像沒有鎖,窗子關(guān)了又好像沒有關(guān),兜里的錢少了又好像不多不少……
茶杯肯定是孫老師偷偷藏起來了,因為早晨我喝茶的時候,他用眼睛瞄了我一下,我感覺他就是在打我茶杯的主意。影碟機丟了,無可非議肯定是學(xué)生偷的,這些農(nóng)村的娃子沒見過這個洋玩意。老婆肯定是那個衣服店里的“外地人”老板領(lǐng)上跑了,因為我看見過他們說過一次話,感覺挺親熱的,在他們身上有一種魔力的光環(huán)在籠罩著……
剛剛吃過飯,怎么感覺還是餓,又去吃了東西怎么也還是餓,好像胃是一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一樣永不知足。究竟用什么才能填飽自己,不知道。但是不管吃飽與否都得睡覺。睡覺,和黑夜媾和的孿生兄弟。一整個晚上都要和黑夜斗爭,用睜開的眼睛,清醒的不能再清醒的大腦,渾身的瘙癢,猩熱出汗,四肢無處安身,七竅深呼吸,一些荒誕的想法和黑夜斗爭。只要醒了,就罵自己,就恨自己,就掐自己。夜光,微弱的聲響,溫度降低而又逐漸升高,每一根神經(jīng)都能感受到,身體似乎是一個連通器,又似乎是一個空氣磁感應(yīng)裝置,只要打開就是關(guān)不掉……
為什么在學(xué)校的馬路上上去又下來,下來又上去,反復(fù)無數(shù)次。只有腿知道,大腦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從來只是去重復(fù),沒有刻意的去計數(shù)。至于有人看著,有人數(shù)數(shù),那是他們的事情,和我無關(guān);有時候把犯錯誤的學(xué)生罵三次,早自習(xí),午自習(xí),晚自習(xí),我都用同樣帶有侮辱性的詞語以蔑視的口吻罵他。罵完了,好像心里還有許多罵辭沒有罵出口,就好像畫畫,已經(jīng)畫了滿地,但還是意猶未盡。
一段時間舊老師迷上了書畫收藏,就想方設(shè)法拉關(guān)系托朋友非要找到丹城的書畫名家,就是傾家蕩產(chǎn)就是砸鍋賣鐵賣兒子都要收藏書畫作品。報紙上的掛歷上的只要是單單片片有個線條有個墨點都要收藏。收藏就是為了擱著,擱著就是為了擱著;一段時間又迷上了影碟,只要是喜歡的哪怕遠(yuǎn)在蘭州、張掖,都要親自去買回來。買回來就十遍八遍的放映,影碟機不煩你不煩就是一種樂趣,《白毛女》的臺詞能背出來,《沙家浜》的臺詞能唱出來。戲就是人生,人生就是戲,反復(fù)地充當(dāng)主角、配角,配角、主角;一段時間又迷上聊天,一天就喜歡和一個人聊天,每次就聊一句話,聊完轉(zhuǎn)身就走。哪怕是晚上哪怕是你睡下哪怕是你高興或者痛苦,那一句話必須聊完,聊完就走。這是每天的工作也是一種儀式,你聽不聽沒關(guān)系,但是說不說,這是不能疏忽的大事。那句話不說,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過不了夜。
很多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盯著我,遠(yuǎn)遠(yuǎn)的聽到他們說著笑著,當(dāng)我走近了,就緘默不語了,眼神也飄忽不定了。三個一群五個一伙的一定在議論我,說我腆出來了的肚子,說我的臟兮兮的衣服。衣服,不錯一個月、兩個月,也許時間更長了沒洗了,衣襟上吃飯不小心跌落的飯粒菜湯也一層層了。不對,也許那幾個女老師聞到我的什么特殊氣味了,不然干嘛走過去她們捂住了鼻子。不對,也或許她們掩口大笑,做出了一個優(yōu)雅的動作,以引起我的注意。學(xué)生見了我為什么也笑,是褲子拉鏈沒有拉住嗎,不,絕對不會,從廁所出來的時候我又特意拉了一次。
鑰匙帶了嗎?如果鑰匙沒帶,門又恰好鎖住了,今夜就得在馬路上整夜整夜的溜過來溜過去了。要喝茶怎么辦呢,茶杯在孫老師手里還是在屋里,泡得是龍井呢還是鐵觀音呢。對,還要去聽貝多芬的鋼琴曲《命運》,理查德·克萊德曼演奏的《秋日私語》,還要去畫我沒有畫完的畫,水和墨在宣紙上自然洇染的神奇效果,那些生動的線條,節(jié)奏感很強的筆點,大片大片的墨色,大片大片的空白,水韻和墨香令人陶醉;再吼一嗓子秦腔或者再隨著影碟機唱一唱黃世仁、白毛女都行。哪怕睡不著躺在自己的床上也好,是睡不著了還可以讀一讀普希金的愛情詩。
門鎖著,窗子關(guān)著,屋子里很溫馨。透過玻璃,墻還是墻,沒有魔手沒有響尾蛇。書在枕邊躺著,茶杯和鑰匙在桌子上,圍巾掛在衣架上,一切都一如既往,安安靜靜,既陳舊又熟悉。天呢,真的沒帶鑰匙。摸遍全身,渾身上下只有褲兜里的幾毛零錢。錢肯定少了,今天我買了什么了,上街了去小賣部了,還是去哪里了……
四
這幾乎是一種固定的生活模式了,這種模式在舊老師的生活里是唯一不變的,就好像無意中被鐵爐燙了的傷疤,深深地烙在手背上,盡管疼痛消失了,疤痕褪了,但是肌肉永遠(yuǎn)記住了這次不小心的意外傷害。
在黑夜收起自己的尾巴時,終于迎來了令人心潮澎湃的黎明。黑夜,黎明;黎明,黑夜。歲數(shù)大了,時間長了,就在人的大腦里形成了只有黑夜或者只有黎明。現(xiàn)在舊老師正處在自身的亢奮和時間的黎明節(jié)點上。一個早上,舊老師始終在大聲的反復(fù)的朗讀普希金的愛情詩?!拔以?jīng)愛過你:愛情,也許。在我的心靈里還沒有完全消失……當(dāng)我緊緊擁抱著,你苗條的身軀,興奮的向你傾訴……”愛情在太陽中升起,光明無限,也真相大白。老婆跑了,愛情哪,愛情是舊老師倒不出來又咽不下去的苦水,只有舊老師知道。
??!愛情,愛情像太陽……這是每天結(jié)束時朗誦的自己的詩句,舊老師不厭其煩地朗誦,深情并茂地朗誦,泣淚喋血地朗誦。朗誦的余音在時空里久久的回蕩,舊老師有時間發(fā)會兒愣,出會兒神,像一尊雕塑為自己自言自語。
太陽一寸一寸的冒出了山尖,舊老師的儀式也結(jié)束了。校園里充滿了溫暖的陽光,但是找不到舊老師的愛情。
舊老師急匆匆的收拾教本、教案,然后捆好自己今天在課堂上要用的輔助書一共十來本放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就急匆匆的向教室沖去。沒有人向他打招呼,他也從來不向別人打招呼。這是鐵定還是習(xí)慣,舊老師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有時候舊老師憤怒或者興奮時也會腆出厚臉和別人主動打招呼。然后自己先為別人回答自己干嘛干嘛去了,說完不等別人言語就掉頭走了。對別人來說就是先是一驚,心里美滋滋的,而后就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莫名其妙。
上課,今天我們學(xué)習(xí)《分馬》,舊老師說。緊接著教室里一片混亂……??!啊?。W(xué)生在下面低低的嚷嚷,有人質(zhì)疑,有人吃驚,有人嘆息……好像舊老師是一個耍猴的還是賣藝的突然拋出了絕活,場下一片嘩然。舊老師聽不到,也看不到,只是自己為自己繼續(xù)分馬。一會兒講土地革命,講了地主、長工;一會兒又講周立波的奶奶以及他的家族。等到再去講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黨領(lǐng)導(dǎo)的土地革命時,下課的鈴聲已經(jīng)敲響了,一節(jié)課也在零零散散中結(jié)束了。
第二天還是老模式,教室里還是一片嘩然。舊老師還是繼續(xù)自己為自己講分馬,只不過多講了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從講話的意義講到了方向又講到了丁玲,講到了《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又講到了《分馬》。由分馬又講到了農(nóng)民,由農(nóng)民再講到成分,由成分講到了……下課的鈴聲還是不期而至了。收拾教案,捆好輔助用書,然后熟悉地捎在自行車的后座上,箭一樣就射出去了。
第三天、第四天仍舊是老樣子老方法,學(xué)生還是嘩然,分馬還在繼續(xù)。反正學(xué)生是一個沒有瓶塞的瓶子,任你怎么裝東西都行,永遠(yuǎn)不會滿,也永遠(yuǎn)不會漏出瓶子。舊老師在繼續(xù)分馬,馬,伯樂相馬,九方皋相馬;馬,赤兔,的盧,絕影,烏騅……馬,山丹軍馬場,武威天馬,汗血寶馬,火焰駒……馬,在戰(zhàn)爭中的意義,馬的工具性……馬,從馬的蹄腕,馬的肌肉,馬的屁股和尾巴、品相等判斷一匹良馬。馬……馬……下課鈴聲又在惱人和興奮中敲響了,馬還沒有分開。舊老師在慷慨激昂和興味未盡中又箭一樣射出了去。
在第二周周三的達(dá)標(biāo)驗收課上舊老師還在分馬,他還是唾沫星子亂飛的聲嘶力竭的講分馬。學(xué)生支楞起磨起老繭的耳朵有意無意的聽著,一切籠罩在沉悶和酸腐的氣氛中。舊老師繼續(xù)講郭全海、老孫頭、玉石眼,講黨領(lǐng)導(dǎo)的土地革命,講幫助講自私,講人性的閃光點……他究竟講了什么內(nèi)容,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東拉西扯的雞毛蒜皮的講了一大堆。只記得后來是校長把課講完的。下課了,聽課老師在莫名其妙中走出了教室。舊老師還是熟悉地捆好了書,箭一樣的射出去。
等到學(xué)生真正接觸文本學(xué)習(xí)文章已經(jīng)是兩周以后的事情了。分了半月馬的消息已經(jīng)悄悄在校園里不脛而走了。一節(jié)普普通通的中學(xué)語文課用兩課時就能完成教學(xué)任務(wù),舊老師卻用了半月,這自然成為教師和學(xué)生茶余飯后的談資和笑料。只要是老師們或者學(xué)生們聚集在一起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的說出分馬,分馬。這兩種語調(diào)和輕重就已經(jīng)是對分馬最熱辣的嘲諷了。
分馬,分馬。舊老師這一個月一直沉浸在分馬的亢奮之中。只要是和馬有關(guān)的事情他就激動,心率加快,血液加速,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嘴里有說不完的話。舊老師黎明已經(jīng)不讀愛情詩了,他決定要讀有關(guān)馬的成語或者成語故事。馬,快馬加鞭,信馬由韁,青梅竹馬,塞翁失馬,老馬識途……
時間就是個魔盒,說快像飛一樣,說慢像冰凍一樣。舊老師的時間在他手里是一個橡皮筋,在分馬的時候被他拉的晃晃蕩蕩的,已經(jīng)到達(dá)了極限而后又在象限內(nèi)縮回。他不知道時間是怎么過來的,反正夜以繼日他過過,度日如年也過過,長長短短在他大腦里沒有一個固定的時間概念。
五
文字這些奇怪的方方正正的符號,有時候把舊老師帶入絕境四面碰壁而無法突圍,有時候又把舊老師帶入風(fēng)清月明,花間獨酌的美好境地。舊老師時而獨釣寒江雪,時而悠然見南山,時而一覽眾山小,時而更上一層樓。舊老師喜歡詩經(jīng)里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浪漫,也喜歡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的孤獨,更喜歡宋詞婉約派詞人淡淡的愁緒和縷縷的思念。什么詩詞歌賦,古典的現(xiàn)代的,中國的外國的,典籍史料舊老師統(tǒng)統(tǒng)讀過,又統(tǒng)統(tǒng)不熟知。所以舊老師是學(xué)校的百事通,也是“半不拉”。你說他知道嗎,他又不知道,你說他不知道嗎,他確實又知道一二。
舊老師的書房自己命名為“煮書齋”,舊老師的比喻是房子是鍋,書和自己是作料,一個人的時候就把自己和書放在一起煮熟,燉爛。所以舊老師沙發(fā)上是翻開的書,茶幾上是摞起來的書,書架是碼好的分類的書,床上是書,墻上還是書。書,書,他自己也不知道應(yīng)該讀哪本書,哪本書讀到哪些,有書就讀,今天讀明天讀,有時候重復(fù)讀,有時候淺嘗輒止不求甚解。舊老師一直在文字和文字之間游走。這些人類埋藏在符號背后的思維、情感、智慧、密碼等待舊老師揣摩發(fā)掘。舊老師忽東忽西,時而柳暗花明,時而山窮水盡。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些文字動起來,像一群一群螞蟻在瘋狂的跑,有時候和舊老師攀談,有時候和舊老師爭的面紅耳赤不依不饒。舊老師哪,有時候流浪在艾略特的荒原,有時候落腳在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帝王將相,達(dá)官貴人,布衣百姓,舊老師一一的做過,光明的,黑暗的,善良的丑惡的,真的假的,舊老師也一一的體驗過。舊老師想把這些人類的精華煮熟,燉爛加工成美味可口的菜肴端給自己的學(xué)生,讓他們看到美,聞到香,食欲大增,不可抗拒的去飽食去饕餮。
舊老師完全沉浸在讀書的愉悅之中。有一天,他匆匆忙忙的去上廁所,人已經(jīng)蹲在坑上了,但是一摸沒有拿廁上全書,他又匆匆忙忙的用一支手提住褲子去辦公室拿廁上全書,回來繼續(xù)蹲坑繼續(xù)讀書。他吃飯讀書,睡覺讀書,坐車讀書,這些天他除了讀書就是讀書。書已經(jīng)成為了舊老師的人生伴侶和精神糧食,一會兒不讀書他會失落不自在,心里空落落的,像丟了魂似的癡癡呆呆的。
舊老師也寫詩,究竟為誰寫詩誰都不知道。他寫了燒,燒了再寫。用焚燒的方式祭奠詩歌還是什么也沒人知道。只知道舊老師是西北大學(xué)的高材生,在校期間他愛過一個女孩,但是女孩不愛他。兩年的單相思,舊老師醉生夢死無法自拔。后來他肄業(yè)回家了,就當(dāng)了一名鄉(xiāng)村老師,但是那道傷痕還在深夜嚙咬著自己。
時間恍恍惚惚從春走到了秋,時間也在舊老師的手心里攥得緊緊的,像橡皮泥捏什么像什么,像吃了水的海綿無論捏上多少遍,卻總能擠出水分子氧原子。這應(yīng)該是舊老師最富裕的一個夏天,他收獲了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又失去了什么他還是不知道。書桌上靜靜躺著的座右銘“請君閑談莫過三分鐘”像一條咒語,深深的禁錮著舊老師的一切一切。
六
生活就是生下再活著,活著再生存,就是生活。生活就是一日三頓飯吃著,內(nèi)急的時候排泄出去,有饑渴感的時候再吃著,完了再拉出去。生活就是揉著眼睛審視世界,閉著眼睛放棄世界。如果生活是舊老師茶杯里的茶葉,也就是他經(jīng)常說的“老葉子”,那么活著的意義就是持續(xù)不斷地往茶杯里續(xù)水,不斷的浸泡,溫度不斷的降低,熱量不斷的流失,熱情不斷的減少,茶葉哪也是從干枯蜷縮到濕潤伸展,然后肥碩、分裂、腐爛,那些茶湯和日子也是從淡雅到清香撲鼻到濃而香甜再到濃而澀濃而苦,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續(xù)水,茶湯就淡而寡味了,最后就剩開水寡白寡白的,再喝就反胃就嘔吐。所以再次的沖洗茶杯,燒開水,重新放茶葉,重新泡茶,日子再重新開始。這就是生活的輪回和接力賽,我們沒有權(quán)利退賽和棄權(quán),只有被大潮不斷的洶涌推動向前。
或許是這樣的原因,舊老師嗜好品茶。對茶道也深有研究。紅茶、綠茶、黑茶,對他來說不同顏色的茶湯代表不同的人生,醫(yī)治不同的疾病。明前明后茶只要放入開水中一泡就自然現(xiàn)了原形,還是“老葉子”耐泡,味道重,舊老師就喜歡那種無數(shù)次的加水和浸泡,味道逐漸變淡的過程。
舊老師不知道自己的茶杯又放在什么地方了,這是常常困擾舊老師的一個問題。他的忘性大或者干脆沒記憶,他的注意力在不斷隨著環(huán)境和人群和事件不斷轉(zhuǎn)移,不斷興奮或者不斷失落。在辦公桌上找了一趟,沒有。教室里沒有,樹蔭棋壇下沒有,宿舍餐廳怎么都沒有啊。難道廁所,一個可笑的想法,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但是又自己否定了,他找了一趟還是沒有。他又在這些地方再次找了一圈還是沒有。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涌上了頭頂,丟了錄音機,丟了黑皮包,丟了老婆……他的臉上鐵青鐵青的,手在亂抓什么,表情有些痙攣。茶杯,茶杯,他剛剛買的保溫不銹鋼的茶杯。他嘴里不斷念叨的時候,同事滋老師說,你看茶杯,舊老師抬頭一看,茶杯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脑陬^頂?shù)娜展鉄粽肿由舷蛩l(fā)笑。
喝茶多了當(dāng)然尿就多,他頻繁的出入廁所,不斷的脫褲子提褲子。重復(fù)同一件事情的結(jié)果就是厭煩就是偷懶。你看有時候他把襯衣內(nèi)褲露在外面了,內(nèi)褲猩紅猩紅的像動物大張的嘴。有時候又把上衣系在褲子里了,長三片短四片的像個古代的俠客。褲子松松垮垮的,衣服邋邋遢遢的,人也萎靡不振的沒有一天是光鮮整潔的。
人一旦懶散了就什么也不管不顧了,衣服幾個月不洗,衣服都變形發(fā)臭了,在人的活動中磨明了反光了,有些地方是地圖,有些地方是山洞,他也知道。唯一的一件四季時裝就是軍用大衣,早晨他赤身裹大衣就去出操,中午能擋風(fēng),晚上能避寒。熱了脫下來坐在屁股下面,冷了穿在身上。大衣已經(jīng)色沒色,形沒形的,他舍不得扔也舍不得洗。歲月把他的衣服蹂躪的一塌糊涂,把他的日子也系得疙疙瘩瘩的。這不是的他的生活,但是他還能有什么樣的生活呢?
破罐子破摔也好,破窗效應(yīng)也好,都是一樣的道理。反正都破了,破了就什么都不是的也什么都就是的,有尊嚴(yán)的活著和有尊嚴(yán)的死去,那是書上說的鬼話。你告訴我怎么樣才能有尊嚴(yán)的活著呢,怎么樣又能有尊嚴(yán)的死去呢?用知識武裝頭腦了又能怎么樣,還不是丟的丟,跑的跑,騙的騙,欺壓的照樣欺壓。人不就是一張臉嗎,說白了撕破就是動物就有了動物性了。你看晚上衣服一脫再趴在床上,不就是一個個十足的動物嗎?丑陋的嘴臉,憎惡的表情,惡心的談吐,道貌岸然的模樣,比動物更加虛偽更加善變。人類的祖先——類人猿才是真正的人,才具有完善的人格,高尚的情感。舊老師讀過雜七雜八的書籍,這些他懂得。自由,可以像動物一樣的自由。就一身皮毛一件衣服,晚上開門從門縫里尿尿,衣服可以十天八天的不洗,床單可以一年兩年的不換,吃這頓才洗上頓的鍋或者干脆可以不做飯,煤灰可以一直堆在地下以至于點燃了其它的煤,灰塵落就落著,灰塵也要無限的自由。水嗎,死水就死水吧!反正它也在不斷的轉(zhuǎn)化。
七
人悲傷是因為學(xué)的知識太多了的緣故。無欲則剛你說是不是。你什么都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曉人和陰陽八卦奇門遁甲,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花鳥魚蟲,珍禽異獸,你都知道,到頭來你又什么都不知道。再說通曉了又有什么作用呢。
舊老師就屬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精的那種人。舊老師喜歡畫一些別人看不懂的人文畫。一個墨點就是怪石,三筆兩筆就是花就是草就是樹,蒲扇,變形的茶器,潑墨的背影和線條的長袍就構(gòu)成了一幅心滿意足的杰作。他也模仿八大山人一樣,畫一塊頭重腳輕的石頭畫一只腿的鳥,他甚至用跳動的筆觸,五顏六色的顏料大塊大塊的涂抹,他覺得那就是星空,那就是火焰就是燃燒的樹木,他也在烈日下畫油菜花,大片大片的黃色,金光的火焰迷離的跳動,他的血液在血管里奔突加速甚至能聽到汩汩的聲音。夕陽是最美的又是最無奈的他很多次站在落日中腦子里不由的會想到莫奈的印象日出,多么牽強又多么錯亂,好像時空在不知不覺的轉(zhuǎn)換。誰又能分辨清楚哪,本來錯和對就是一念之間的事情,界線和分水嶺本來就很模糊。這段時間他學(xué)會了發(fā)呆,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不動不說像默默點燃的藏香在自己燃燒自己。周末的時候他一個人去爬山,在山里他任意的大喊大叫,他覺得他就是蒙克的《吶喊》畫作里的變形者,隨著聲音的傳播,山川在變形,道路在變形,河流在變形,氣流在變形,自己的嘴、身體等都在變形,眼前是一個奇怪的世界,一個陌生又恐怖的世界。他在逃離他又在入世。矛盾,矛盾就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閉上眼睛天地在旋轉(zhuǎn),睜開眼睛天地還在旋轉(zhuǎn)。有時候把自己放在高處不好,低處也不好,熱處流汗吶,冷處又寒顫吶。怎么沒有一個合適的位置放下自己,就像手里拿著的一個棋子再三思索還是舉棋不定。
八
終于安靜了,可以不起早貪黑的去上自習(xí),可以不騎上自行車?yán)ι弦晦麜ド险n去分馬。辦公室也不用去,現(xiàn)在他有獨立的辦公室,茶想怎么泡就怎么泡,再也沒人藏他的茶杯了,也沒人在棋逢對手的時候搶喝他的茶了。傳達(dá)室的工作應(yīng)該最適合舊老師了,就是發(fā)發(fā)報紙,鎖個門,登個記,早晨和下午放一放大喇叭。這不需要輔助資料不需要鈴聲的命令,坐著看著想著,看誰出去了看誰進(jìn)來了就行了。領(lǐng)導(dǎo)不會訓(xùn)你半月沒上完分馬,不會不打招呼推門去聽課,更不會搶過你的教本替你上完課。不用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不用擔(dān)心你帶的學(xué)生考試成績倒數(shù)第一,你的名字被排在了全縣排名冊的最后一個而在全縣教師大會上在別人的掌聲和笑聲中發(fā)言了。
舊老師有的是時間,可以大把大把的揮霍。悶了就就睡,醒了就呆呆的看天空看流云,舊老師知道云卷云舒,花開花謝??创箝T,看大門怎么了,看大門也是一份高尚的工作。列寧的哨兵還攔擋過列寧哪。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有分工不同罷了。轉(zhuǎn)念一想,舊老師忽然覺得內(nèi)心平靜了許多。領(lǐng)導(dǎo)說的對,一個老師還開不好個大門,大門有這么大嗎。再說我一個西北大學(xué)的高材生還開不好大門,說出去是我的恥辱也是西北大學(xué)的恥辱。舊老師把這些天以來的所有不快都統(tǒng)統(tǒng)的拋在在腦后。他覺得惡語中傷其他老師是錯誤的,用臟話罵學(xué)生也是錯誤,砸鎖子踢門這些行為是多么的可笑和荒唐。剛來傳達(dá)室的時候,他看一切都不順眼,好像一切都和他作對。學(xué)生早來了晚走了他要開門,老師喝醉酒深更半夜的回來他也要開門。下雪了掃雪,刮風(fēng)了鎖門。領(lǐng)導(dǎo)說這是學(xué)校的臉面第一張名片,一定要及時的開好鎖好,對客人要迎來送往,面帶微笑文明禮貌。舊老師笑不來,裝不出來。對所有來人都是冷冰冰的板著一張臉,誰說就罵你誰,誰說就咬你你誰。是瘋狗嗎,對,就是瘋狗,一條看門的喪家的瘋狗。
舊老師高興了就去找人下棋,下他個天昏地暗面紅耳赤。他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全身心投入在楚河漢界的戰(zhàn)爭中。不吃飯了,不登記了,不鎖門了,不放廣播了,為此沒少挨領(lǐng)導(dǎo)的批評。他還是一如既往的下棋,賭棋,研究棋譜。舊老師在棋藝的世界里反復(fù)的找回自己,扮演不同的角色,贏了輸了,輸了贏了,不斷的彌補自己。也就是那次在全鄉(xiāng)棋藝大賽中,他被一個殘疾人打敗了,回來后從不抽煙的他抽了一個晚上的煙,從此不再下棋。
棋不下了,煙不抽了,直播的世界杯足球賽不看了。他再次的發(fā)呆,再次的沉默不語。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他的敵人,燈光下的影子,影子中的桌子,形單影只的他自己;屋外的一切都是他的魔鬼,影影綽綽的白楊樹,黑洞的夜晚,唳聲而叫的貓頭鷹??植涝俅我u來,一浪比一浪兇猛,一浪比一浪可怕。他被包圍,被捆綁,被擠壓,他的骨頭在咯嘣咯嘣的響,細(xì)胞在瘋狂的分裂?;糜X中他在踢足球,但是球怎么往東跑了人怎么往西跑了。他在瘋狂的追球,但是無論他跑的多么快都追不上滾動的魔術(shù)般的足球。
九
我為我心愛的人兒燃燒到了這般模樣,其實點火加煤燒鍋爐挺好的??粗合褡约阂粯釉阱仩t里熊熊燃燒,熱量一點一點的釋放,從大快變小快,從烏黑到赤紅到灰燼,煤的一生就走完了,多么像一個人一樣最終化為灰燼還與塵土。這一輩子的熱情和熱量哪,都奉獻(xiàn)給了最最親愛的祖國、土地、愛人。舊老師的熱量給了誰呢,他也不知道。有時候是自己的學(xué)生,有時候是自己的書本,更多的時候都給了他也不知道的在什么地方的愛人。其實舊老師是有自己的愛情的。不過他的愛情一直藏在內(nèi)心最隱秘處最黑暗處,別人看不見發(fā)現(xiàn)不了罷了。那個在西北大學(xué)的女孩,在新年詩歌朗誦會上的形象一直定格在舊老師的心里。如果不是他一廂情愿的單相思,如果不是他每天為女孩寫情書,如果那些沒有寄出去的情書不要丟掉,如果那些情書丟了不要在同學(xué)們之間傳閱,如果他熄滅愛情的火焰,如果他不發(fā)瘋,正常著,一切一切都會倒錯回去,將會是兩重天空。他不會肄業(yè),他不會分馬,不會看大門,不會燒鍋爐……
燒鍋爐已經(jīng)快一個多月了,舊老師從不會到熟練到得心應(yīng)手,他已經(jīng)非常適應(yīng)現(xiàn)在的工作了。舊老師遵從鍋爐房班長的話,定時定量的工作。比如每天凌晨四點起床,捅開爐子,進(jìn)煤出灰,對他來說都是游刃有余的,班長說加煤要加五鐵锨他就加五鐵锨,多一下不行少一下也不行,不管你的火勢不管你的晴天陰天。工作就是這樣的不折不扣完成一件事情。他做到了為此而欣慰。不就是不讓分馬嗎?不分就不分。不就是不讓看大門嗎?不看就不看。不就是燒個鍋爐嗎?燒就燒有什么了不起的,這種人類最簡單最原始的勞動方式能難倒誰呀。
這些天,舊老師有足夠的時間回想分析自己。自己的情書在宿舍自己的床鋪下壓著,他是在夜深人靜的半夜寫的,也是在半夜讀的,怎么會丟了呢?究竟是誰偷的,是那個陜西娃,還是和自己很要好的張掖老鄉(xiāng)呢?一輩子都快要過去了,又怎么能找到確鑿的證據(jù)呢。再說找到了又能怎么樣呢,時間能倒流,自己能變小。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啦!不過唯一知道的一點就是那個張掖老鄉(xiāng)和那個女孩結(jié)婚了,他們正幸福的生活在另個城市。
影碟機嗎?是一伙社會青年偷的,隱約記得派出所的民警曾經(jīng)告訴過他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就是門常常開著,不就是下棋的人多人雜,他們順手牽羊給偷走了。但是影碟機呢,至今還沒物歸原主。有時候舊老師躺在床上靜靜的回憶自己一個人看影片的情景,一邊看一邊唱一邊喝自己的老葉子茶,誰管樓外風(fēng)吹雨呢。誰又管老婆、愛情哪。
老婆跟人跑是上天注定的,這是命。他們的緣分也注定只有這么短短的一瞬,不會開花不會結(jié)果。誰讓自己沒日沒夜的鉆研在那些破破爛爛的廢紙堆里呢?它能給你吃還是能給你喝還是能給你一個漂漂亮亮的女人陪你睡呢?那少的可憐的工資又怎么能養(yǎng)活得起那么妖艷的老婆呢?你看人家現(xiàn)在闊太太當(dāng)著,要車有車,要房有房,跟上個外地老板飛來了飛去了,一天滿世界的跑。只有自己一輩子了還沒有離開這個學(xué)校半步。女人是水做的這話一點不假,那男人一定是土做的,這些土擋不住洪水猛獸般的水呀!
黑皮包丟了你能怪誰呀?你一天夾上個包包,領(lǐng)導(dǎo)不像領(lǐng)導(dǎo),老板不像老板,走到哪里你坐到哪里,把包放在哪里。下棋你拿著,上課你拿著,坐車你也拿著。人不離包,包不離人。老鼠還有打盹的時候呢,更何況你呢。究竟丟在了班車上還是路上,還是什么地方,誰去追究誰去偵破呢,再說不就是幾本破書再加上幾塊毛毛錢和一張照片嗎?誰能一輩子不丟東西呢,丟個東西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丟就丟了,你沒明沒黑的去找,能找到嗎。丟掉的找不回來,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
一整天舊老師都陷入在自己的過去之中。不覺雪下了,雪又停了,風(fēng)呼呼的刮著,冬日的夜晚奇黑無比,像一張大網(wǎng)遮住了學(xué)校,遮住了自己和鍋爐房。爐中煤為自己心愛的人還燃燒著,究竟到了那般模樣只有煤知道。
班長時常喝酒喝的酩酊大醉搖搖擺擺的才能回來。不管班長在還是不在,該五锨還是五锨,該三锨還是三锨,對一锨都不能少一锨也不能多。班長不是答應(yīng)了明天要領(lǐng)他去相親,他得多干些一些臟活累活,給班長表現(xiàn)表現(xiàn)。舊老師喝了半罐子老葉子茶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在睡夢中好像聽到班長回來了,又好像是幻聽的假象。四點整,舊老師的生物鐘叫醒了他。班長一動不動的睡著,屋子里的酒味很濃。屋外的天空還是一個黑洞,只不過在上面鑲嵌了一個閃爍不定的珠子。有流星劃過,一切靜的像死了一般安穩(wěn)。他躡手躡腳的走出屋子,生怕打擾班子的好夢。他按照程序捅爐子,加煤,然后進(jìn)煤出灰,一切井井有條。煤在爐子里跳躍著,熱量不斷的被水吸收,水分子和水分子的間隔不斷加大,溫度不斷升高,一部分質(zhì)變成氣體回旋在鍋爐房內(nèi)久久不散。五點半,按照慣例應(yīng)該送暖,舊老師就打開閥門把溫暖送給了學(xué)校的各個角落。六點外面還是黑咕隆咚的,他回到屋里的時候班長還是一動沒動,被子滑落了一個角,他過去掖好。天呢,班長怎么沒有打呼嚕,他全身的毳毛和頭發(fā)直直的立了起來,動作僵硬,他大叫著跑出了屋子。腦子里白光光的,像雪后的祁連山一樣,無比刺眼,無比眩暈。
時間在變形,在變態(tài),在縮短在拉長,時間發(fā)瘋了,癲狂了,變得誰都不認(rèn)識了。
十
精神自動綜合征是在意識清晰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一組綜合征,包括假性幻覺、被控制體驗、內(nèi)心被揭露感及被害妄想、影響妄想等相互聯(lián)系的綜合征。
妄想是一種錯誤的、歪曲的病理性信念或判斷,既沒有事實根據(jù),也與個體所處的背景和文化中的公認(rèn)的觀念不一致。妄想總是自我中心的,既妄想的內(nèi)容對病人本人至關(guān)重要。妄想內(nèi)容受個人經(jīng)歷和時代背景的影響,帶有濃厚的文化背景和時代色彩。
強迫觀念是某一概念或念頭在病人腦子里反復(fù)出現(xiàn),病人明知不必要并且有意識地加以抵抗,卻擺脫不掉,為此感到痛苦。
毛立國,甘肅山丹人,曾在《星星》《飛天》《延河》《時代文學(xué)》等發(fā)表作品?,F(xiàn)供職于山丹縣文聯(lián)。
責(zé)任編輯:王 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