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
我想自己也算得上跟煉鐵打過交道吧。曾經很熟悉鐵流從爐子里奔涌而出的樣子,在我眼里就是朝陽迸射出的第一縷金光;也大概懂一點點“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并且正切膚體驗著過剩的鋼鐵產能帶給我們的沖擊,工作、生活都多多少少受到了影響。
或許再也無緣跟煉鐵有關的行業(yè)打交道。盡管不是掏心掏肺地喜歡,但至少糊里糊涂十多年的工人歷程讓我衣食無憂,讓我有了一個因經濟基礎穩(wěn)固而幸福感不錯的家;如今不惑的年紀,卻說改變就改變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有不舍,不舍各種各樣的緣分,包括對于一塊鐵的誕生,因為了解而有了感情。
“老年人常思既往”,雖還算不上老,念舊的毛病卻一直不改,而現(xiàn)在正當迷惘的時候,卻不自禁地想起過往的許多。這恐怕也是一種自我救贖的本能吧,當看不清前方時,或許可以回頭,回到從前,回到最無知的開始,向歷史探尋一些答案。
于是,還是情不自禁地,時隔 30年后,我第二次來到這里——軍哨。我知道,現(xiàn)在幾乎沒有人聽說過這個地名,但我還是有強烈介紹的欲望,因為那是自己兒時度過的最美麗的地方,像一塊礦石,在被挖出之前,它是在安靜蔥郁的山谷里甜睡著的。
因為父親退伍之后就在這里工作,80年代初,母親病逝,父親將我們幾個小兄妹從千里迢迢的農村接到了這個山旮旯里。軍哨本身屬于易門縣,但行政管理機構是當時昆明鋼鐵公司八街礦的分支,所產鐵礦即由八街礦軍哨工區(qū)開采。當然,兒時的我不懂也不用關心這些,我只記得在那五年里我自由自在玩過的地方、吃過的東西。我也不知道軍哨曾經是軍事要地、軍事哨所,這也是“軍哨”地名的由來。
我記得,歷經漫長的火車、讓我吐得昏天黑地的客車后,終于到達八街礦,接著又馬不停蹄坐了十多公里的大篷車來到藏在深山里的軍哨。山路蜿蜒而上,兩旁山高菁深,灌木茂盛,在經過一個不大不小的藍瑩瑩的天然湖泊時,我在高高的大篷車上看到有條很大的魚躍出水面,鱗片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這是在歡迎我們吧?后來我知道,這個湖就叫“壩塘”。大篷車開到軍哨一個小小的籃球場上,車下有雙陌生而溫暖的大手直接將我從車廂上抱了下來。不知為何,至今我都牢牢地記得這些細節(jié),記得滿身鄉(xiāng)土氣息的我皴紅的臉。
一排一排的平房,依山勢呈階梯狀分布在小小的山坳里,山坡上有職工們自己開墾的菜地。我們的家就只有一間房,之前就是父親的宿舍了。進門右邊靠窗戶放著一張黃色的寫字桌,桌旁就是床;靠里面的窗戶下也新布置了一張床,屋中間靠墻放著一個小飯桌,我們簡單的礦區(qū)家庭生活從此開始。這里雖小卻五臟俱全,小學、醫(yī)務室、食堂、開水房、公共電視房,甚至還有自己的果園和農場,都比那剛離開的家鄉(xiāng)有趣多了。
彼時的自己還沒到上學的年紀,我得以在這大山環(huán)繞的、在今天看來是原始而古樸的、帶著農耕生活氣息的礦山家園里繼續(xù)做我的夢。對比現(xiàn)在的城市生活,我就想,一個人的童年怎能脫離真正的大自然呢?在鋼鐵堆砌起來的高樓大廈里,在人工種植的綠草坪上,在沒有青山依傍的碧水藍天之間,有多少孩子是厭倦、疲憊、孤獨的?而我的礦山生活生氣勃勃,有山可靠、有水可吃,對于小孩來說,美味從未斷絕、游戲從未停止。
最記得的是山菁里的蘑菇。時令季節(jié),父親從屋背后走一段小路就可上山,半會兒的功夫便回來了,背上是滿滿一大背簍種類齊全的蘑菇。青頭菌、見手青、掃把菌、奶漿菌、牛肝菌、干巴菌等等,我們一家要處理很長時間:嫩的收拾干凈做菜,老的切片曬干儲存。我甚至走在公路邊就撿到過老大一朵“香噴頭”(即黃賴頭),像今天嘉華面包店里的金牌手撕包一樣,黃燦燦、香噴噴??蓪嶋H上我至今也沒吃夠,因為現(xiàn)在市場上的很貴了,也沒有那時的味美。而現(xiàn)在我知道,可食用野生菌需要在很純凈的環(huán)境下才能生長,因此蘑菇的數(shù)量代表著這片環(huán)境的綠色程度。在礦產資源豐富的土地上,蘑菇似乎吸收了更豐富的養(yǎng)分,味道濃郁、數(shù)量更多,那真是一片適宜蘑菇生長的、沒人爭搶的世外桃源。甚至在雨水豐沛的某一年,咱家的木門上居然長出了一大叢黑油油的木耳,待長大采摘后炒熟,清香脆嫩,這樣有趣的口福,一生也遇不到幾次吧。
不僅是蘑菇,春天的馬纓花、冬天的山茶花也一定是我見過最特別的。馬纓花有白色和紅色,白的瑩潔如雪,可以炒食;而紅的熱烈如火,可以生吃,在山下就可看到一簇簇的火苗在陽光下燃燒,真正配得上另一個更好聽的名字:映山紅。山茶花是過年時必須的點綴,這里的野山茶樹更高、花形更大、顏色更紅,冬季里常去折幾枝插在玻璃瓶里。那雞心般的骨朵兒,深粉色的單層花瓣,映襯著墨綠的革質葉片,那種樸素而野性的氣息,在記憶里美得無以言喻。
那個初來乍到時見到的大魚跳躍的壩塘,無疑就是頑童們的天堂。大人用竹竿釣大魚,我們用一根線拴上一截蚯蚓釣小魚。清澈見底的湖水邊,手指頭長、嘴巴大的花石頭魚傻乎乎地被一條跟一條釣起,當裝滿一個小竹簍時,支在水邊、撒上飯粒的小魚網(wǎng)里已游進無數(shù)透明得幾乎看不見的小蝦?;丶?,在蜂窩煤爐子上油炸到金黃,一排平房就都聞得到小魚蝦的濃香。我見過大人們在那個公用的水龍頭臺子上對付一條一米長、白花花的大魚,魚大力氣也大,幾雙大手都難以摁住。那樣大的野生魚,年齡應該比我還大吧?會不會就是我第一次見過的那條呢?
還因為釣魚闖過一次禍。那幾天父親大概是去昆鋼辦事了,我們用他的釣竿去壩塘爽了一回,大魚沒釣到,回來把桿子順手擱雞圈上。釣竿上的魚線垂到雞圈門口,魚鉤上還殘留著一點蚯蚓肉,咱家的母雞連鉤帶餌吞了,被發(fā)現(xiàn)時,心愛的母雞已硬邦邦地死在了雞圈里,這對于我們來說,就是個噩夢。因為物質的匱乏、因為工資的低下,更因為父親的嚴厲。于是恐懼地嚎哭著去求助鄰居一個伯伯,快要退休的老工人把雞處理干凈黃燜了,我們飽餐了兩頓只有在過年時才能享用的大餐。好像沒有遭到父親的責罵吧,估計是伯伯說了情。
說到大餐,就忘不了軍哨的食堂。父親偶爾懶得燜飯,就讓我拿上幾張花花綠綠的塑料飯票,端著個瓷片剝落的大搪瓷碗去食堂買飯。我最高興去了,走下一段石階,“咣咣咣”地跑過一架搖搖晃晃的鐵板橋,路過一個種著蜀葵、燈籠花、大麗花的小花壇就到食堂了。食堂的飯菜有種特殊的味道,對我們有著無窮的吸引力,卻也不是能常吃的。過年的時候每家會發(fā)一張紅色的飯票,老老小小就端著簸箕、湯鍋去食堂領年飯。將千張肉、紅燒墩子肉、油炸花生米、酥肉等一碗碗放到簸箕里端著,然后又用湯鍋裝上幾瓢清湯牛肉。飯菜一路飄香,孩子們咽著口水回家過年,這是礦區(qū)最大的福利吧。
省吃儉用是那個年代最深刻的記憶,因此來之不易的每一樣東西都讓我們有更美好的體驗。每家每戶都有自己開墾的菜地,咱家地里有包谷、洋芋、四季豆、小白菜,我熟悉它們從幼苗到成熟的樣子,而莊稼帶給我們更多的是對故鄉(xiāng)難以割舍的感情。咱家地里頭有一個父親挖出來的小水塘,便于澆地,有一年水塘里地生出了一窩蹦蹦跳跳的石蚌,這也讓我們享用了幾次地地道道的美味。父親在地里勞作時,我們就給他打下手,煩了就溜到山上掏小鳥、摘楊梅,或者到田埂邊、荊棘叢里采萢?!叭a”是當?shù)氐慕蟹?,有的地方叫“鎖莓”,是一種酸甜可口、營養(yǎng)豐富的漿果,根據(jù)顏色不同就叫黃萢、黑萢。果園的樹下還有大片匍地生長的白酒萢,很甜,聽說有人吃多了就醉倒樹下睡了一夜。而有一種長在水邊的紅萢是不能吃的,都說那是蛇的專享,有毒,我不顧一切偷偷地嘗過,是甜的。
我們無憂無慮、滿山遍野瘋跑,從來不知道礦山工人的艱辛。我見過山上被挖空的礦坑,站在坑邊小心地看,里面似乎深不見底,汪著一泓綠幽幽的水。有戴著藤編安全帽的工人路過,說這里危險,讓我們趕快離開。我看見他們的臉和渾身的工作服都成了礦石的褐紅色,站著不動的話就好似一尊雕像了。我不知道他們把山挖得這里禿一片那里一個坑是為了什么,我只關心他們有沒有挖到過鉆石,因為鉆石可比礦石漂亮多了。而那些把鉆石一樣寶貴的青春奉獻給了礦山的年輕人們,在我懵懵懂懂的年紀里也聽過很多這樣那樣的故事。有的年輕人不想干了,不愿意呆在這個封閉的山區(qū)里,想盡辦法調走了;礦山分來一個漂亮的女學生,她便成了“那些年,他們一起追過的女孩”;有一個叫朱大香(音)的電工,因為工作出色,被提升了干部,可他有個難聽的外號叫“豬大腸”,這可把小孩子們笑死了。還聽說過礦坑邊的推土機連人帶車翻下了山溝,人當時就沒了。
回憶起這些,總是會想起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盡管場景、情節(jié)不同,但味道是一樣的,只是在我孩童的記憶里,我更多記住的是我自己簡單的小世界,以及那個世界帶給一個孩子的歡樂悲傷。
一天我們從壩塘玩回來后,我感到雙膝疼痛,父親找了兩塊狗皮膏藥貼在我膝蓋上。他不懂我那是生長痛,但他終于送我上學去了。我上學的時候,所有學生都合并到了離軍哨約七公里的紅坡工區(qū)。紅坡也是屬于八街礦的一個小礦山,去那里上學我們得天不亮就起床,沿著山間小路走五六公里才能到達那只有兩三排小平房的學校。我從來沒有覺得那是一條往返幸苦的路程,也從來不會遲到。一路溪水、一路花香、一路吃著酸甜的馬纓花,還偶爾去偷地里的柿子、荸薺、葵花;即便在寒冷的嚴冬,手腳起了凍瘡,耳朵鼻子都快凍掉了,我也仍然覺得那是我一生中走過的最美妙的路程。
然而這段路走的時間太短了,在大大小小的煉鐵高爐開始像雨后春筍般遍布,以及那個年代“大礦大開,小礦小開,有水快流”的政策下,對資源的競爭甚至達到了以命相爭的地步,最終軍哨鐵礦的所有權和開采權屬于了易門縣。那時的昆鋼生產能力正逐年邁進,軍哨四百多萬噸的赤鐵礦、褐鐵礦、菱鐵礦礦藏成為了昆鋼煉鐵原料的供給之一。
1986年,我們家搬到了八街礦。這里的條件更好一些,離學校也近,而山山水水也離我們遠了一點,但總是有去山上撿菌子、摘楊梅、撆山茶花的癖好,盡管那些山珍的質量、數(shù)量已遠遠不如軍哨了。而那里還留著咱家的菜地,節(jié)儉的父親不舍得放棄,每逢周末便帶上我們坐大篷車去春耕、夏播、秋收,最后大篷車也不跑了,有時候就只有父親一個人騎自行車去。記得有一次我們姐妹按父親的吩咐搭了一輛車上去干活,勞作了一天要轉回時卻發(fā)愁了,只好向軍哨的老鄉(xiāng)借了一張破單車。那時騎到位子上還夠不到鳳凰牌自行車的腳踏板,十五公里的路,我是蹬著“三腳架”回家的,甚至蹬不了滿圈,后座又載著妹妹,天快黑的時候我才到家。這恐怕是記憶里開始品嘗到的艱辛的滋味吧。
時光飛逝,1993年,當昆鋼年產鋼突破 100萬噸的時候,八街礦的礦產資源開采也接近了尾聲,礦山子弟學校也不辦中學了,我們開始到遠在三十多公里的昆鋼住校上學,每周由礦山的校車進行接送。
不愿意、不習慣、想家。我們還被富有優(yōu)越感的昆鋼本地學生稱為“礦匪”,雖然我是屬于很乖的,不會打架斗毆早戀的那一類。可這些都不算什么,是怕坐車,怕離開家的那個時刻,怕進入昆鋼時灰暗的天空、路過的灰色工廠,特別是經過焦化廠時刺鼻的味道。而上學的環(huán)境更好、校舍更大了,生活區(qū)樓房很多,街上的店鋪豐富,人們表現(xiàn)出在這片土地上生活慣了的氣定神閑。而這里離大山更遠了,我想很多年以前,昆鋼像礦山一樣,也是充滿了大自然的原始風情吧?
有時候沒有校車,只好自己出錢坐中巴車到離學校五公里的廠區(qū),然后背著沉重的書包走一個小時的路到一中。汗流浹背地走在行人如織、車輛穿梭的街道上,我覺得世界越來越大,而我越來越小,小到似乎回到一年級時走在山間小道上的我,小到我不知道我前方的理想該是什么。我想如果可以,我愿意永遠在那個小小的軍哨工區(qū)待著,也可以在那個八街礦待著;如果可以,我想鐵礦石也愿意永遠待在已經待了千萬年的泥土深處,與所有的巖石一起構成一座完整而生機勃勃的、青山的模樣。而生活的浪潮就是要推著你向前走,你也在飛速后退的光陰里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不管是從軍哨到紅坡的小學路,是蹬著破自行車回家的路,還是長大后漫長的中學路,我們從未遲到過,不管下一個生命路口等著的是什么。而一塊礦石,在被開采出來前,它也不知道自己可能會變成價值十元的生鐵,也不知道被制成一顆磁針后就可能值幾千元。如人生,在開始有記憶以后就開始投入四季不同的溫度里,直到燃盡世間憾事,還原出一個自我、一個真相。
礦山出來的人,似乎注定要跟礦石的歸宿緊密聯(lián)系。高考落榜后,無奈而沮喪地上了一年技校的煉鐵專業(yè),然后就分到了煉鐵廠,開始跟高爐打交道。九十年代末的設備在年輕人挑剔的眼里仍是陳舊落后的,記得自己跟著師傅去進行一項操作,半自動化的閥門一部分需要人力操控,瘦弱單薄的我抱住操縱桿,整個人像個猴子般掛在上面也無力將那閥門關到位。然后漸漸習慣了四班三運轉的工作作息,在夜班后蒼白著一張臉回宿舍昏睡一天;休息的時候跟一群哥們姐們去吃燒烤、喝啤酒,看他們爭風吃醋談戀愛,不知不覺地就經歷了這座高爐停、那座高爐大修、這座高爐擴容復產;也親眼見過在這重工業(yè)企業(yè)里發(fā)生的血淋淋的傷亡事件,曾經朝夕相處的同事忽然就在一場安全事故中永遠離開。經歷了自己工人崗位的各種變換,以及在鋼價起伏跌宕里的喜樂悲歡。一部煉鐵史,不僅是一塊礦石從大山里走出來后壯麗的涅槃史,也是一部可歌可泣的人生的血淚史。
1998年 12月 26日是昆鋼人值得銘記的一天,當時西南最大的兩千立方米六號高爐順利出鐵,標志著昆鋼進入了擁有大型高爐企業(yè)的行列,生產能力從此邁入了一個新的臺階。我有時候仰望那座相當于三十層樓房的高爐,那由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的鋼鐵巨人,對比曾經在礦山見過的、大煉鋼鐵時代遺留下來的兩人多高的小土爐,你不得不感嘆人的偉大和神奇。它吃下一噸噸的鐵礦石,在巨大、高溫的胸腹里進行消化,然后留下精華,用于支撐我們文明世界建設里不可或缺的強大物質。
在接下來十多年時間里,隨著鋼鐵主業(yè)加速發(fā)展、相關多元產業(yè)的發(fā)展壯大,昆鋼變得越來越嶄新,環(huán)境越來越好,漸漸形成了一座現(xiàn)代化的綠色鋼城。我在這個逐漸習慣并依賴了的家園里結婚生子,住在用自己的鋼鐵新建起來的高樓大廈里,享受著企業(yè)工人平淡而穩(wěn)定的生活,童年的經歷像隔世的記憶,遙遠而模糊。
無論怎樣,有房有車有孩子的具體生活目標基本實現(xiàn)了,在希望江山永固的時候,鋼價卻一路下滑,滑到了冰窟里。像一個噩夢,像去年昆明那場史無前例的嚴寒冬季。企業(yè)保生存的攻堅戰(zhàn)像一曲悲壯的交響樂,在這個雪花紛飛的春城沉悶地奏響。
在《平凡的世界》里,當孫少平失去了最心愛的姑娘后,他以更堅定的生命意志重返煤礦,繼續(xù)他危險的、分不清白天黑夜的井下生活,即便之后還受了重傷毀了容。一個平凡的人就在那樣一個平凡的世界里,努力地感受生命的美好,而那些小小的美好卻足以震撼人心、勵人奮進。我想無論是一個生命還是由生命群簇擁著不斷前進的社會和歷史,都有它的開端、發(fā)展、鼎盛、衰敗;衰敗后又重新進行思考、分析、總結,然后又進行新一輪的開始。
在與企業(yè)的命運唇齒相依的每一天,我也默默地走自己的路,即便不是兒時溪流縱橫、鮮花夾道的路,卻也從未遲到過。
某天下班,在停車坪上見到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似乎在等車。在保生存的戰(zhàn)斗里,各種人工成本一再地壓縮,包括上下班車。班車只服務于較遠的廠區(qū),而且趟數(shù)少了;為了方便,職工們要么騎行、要么自駕,老人如果要等車的話得要很長時間??此细赣H一般年紀,心里驟然間不忍。我問他要去何處,順路的話就一同走。上身穿著年代久遠的深藍色工作服、下身穿一條綠色軍褲的老人有點吃驚,猶豫著上了我的車。原來老人是來廠區(qū)的澡堂洗澡,公司對退休工人保持著可以憑證到澡堂洗澡的福利。老人原來也在煉鐵廠,從參加工作到五十五歲就一直干爐前工。爐前工是高爐上最艱辛和危險的崗位,高溫、煙塵,跟一千多度的鐵水打交道,一身烏黑,那是煉鐵人的象征。巧的是,他退休的時候我剛好畢業(yè)來到了他奮斗了一輩子的那座高爐實習,連同其他幾座目前已停息冷寂了的爐子,那可是養(yǎng)活了幾代人的高爐??!老人到小塘花園就下了,我能想象他拿著兩千五的退休工資,跟成千上萬個同他一樣默默無聞的老工人一樣,在花園里下棋打牌,安享晚年。很多年后,我也會像他一樣,衣著樸素,保持著企業(yè)工人的氣息,在這片熟悉的鋼城里度過自己平凡的一生。偶爾會回憶曾經的酸甜苦辣、青春時故事,還有多年前那個將春城的許多樹木凍死的冬天,那個鋼材價格不如白菜的年代,為此而改變了許多人命運的 2015年。
已知的過去、猜想的將來,有一種恐慌,也有一種期待。忽然有一天,就心急火燎地駕車來到了童年開始的地方,或許是逃避現(xiàn)實,也或許是尋找答案。
路還是那條路,還看得到公路兩邊被碾碎的褐紅色礦石,五月的山上還隱約看得到將謝未謝的白色、紅色的馬纓花。近了,終于看到山箐下那個讓我魂牽夢繞的壩塘。和風習習,湖水蕩漾著暗紅色的微波。是的,沒看錯,那是一個暗紅色的湖泊。五年前來的時候,湖水的顏色更深,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紫紅色,而且面積縮小到只剩中央更深一點的區(qū)域,露出淺水邊干裂的泥巴以及水邊山腳下被曬干而顯得難看猙獰的巖石。壩塘上游矗立著一個巨大的廢礦石堆,一直蔓延到公路上,我想繼續(xù)往前尋夢的路被阻斷了,踮起腳尖也再看不到昔日的一丁點景象。那個大自然賜予的淡水湖,沒想到竟被淪為洗礦池,里面的大魚小蝦早已不見蹤影。惋惜、難過,這個地方從此無人知曉,那是一個因過于久遠而消失的童話,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的疼痛。
這次,我看到湖水的面積有所恢復,伸向山里的公路也通了,但路口設有阻車路障,并有武警、狼狗把關職守。車不可以開進去,人也不能進山,任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那帥氣的戰(zhàn)士就是嚴格遵守警衛(wèi)制度,不讓我們進去;狼狗們也賣力地叫囂著,叫聲在空空的山谷里回蕩。小戰(zhàn)士說不只是我們,也經常有老人、年輕人來這里緬懷過去,很理解我們的心情,但那里早已沒有了原來的痕跡,片瓦不存,就是個純粹的采礦點,現(xiàn)在在鋼鐵產能消減帶來的多米諾骨牌影響下停止了作業(yè),但仍存在危險,所以閑人免進。
原來,不只我來過,不只是我有那么念舊的情懷,心里忽然就有了些許欣慰。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塊最柔軟的地方,像鄉(xiāng)愁。目光越過山埡口,那個三十年前居住過的小山坳、八十年代存在過的我的童話世界,已被一座黃褐相間的土堆填沒,像在一幅淡墨山水畫上涂抹了一筆厚重的油彩。的確,即便我進去,能看到的,也就是那座廢土石堆成的巨山,曾經春暖花開的國度,像龐貝城一般被掩埋了。
就像深山里被挖走的礦石,不見了,或者變成了另外一種方式存在。我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再來,再來的時候,或許那座墳墓般的土石堆會變成一座開滿野花、長有蘑菇的青山吧?
再最后看一眼心愛的壩塘。堤壩下方,建有一個藍色的小型凈水站,壩塘的水經過處理后將用于灌溉周圍的田地,這是一個令人欣慰的舉措。當然我更希望看到那個天然的湖泊還原,一直還原到有大魚跳躍時的樣子,還原到清澈見底的真實,似乎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像一塊礦石還原出鐵,因為它很久很久以前就是鐵。
回家,回到那片四月芳菲落盡后顯得有些冷清的土地。我看到鋼城的人們在歷經了寒冬之后仍心平氣和地上班,或者退休退養(yǎng)賦閑在家,買菜或者接送孩子;仍然有微笑掛在他們臉上,沒有多少改變。礦石可以享受山谷里寧靜的日子,也可以經過熔煉后變成另外一個名字存在于世界的角角落落。
“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尼采),我想我們最終也是這樣。
責任編輯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