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轉(zhuǎn)過身的那一刻,忽然好似背后傳來梵唱,悠遠高古,大德之音。蒼天博大,降落雨蓮花,四面潮涌都似因此一靜,有所震懾。嘈嘈切切,溫存浪涌。
我再一次回眸,打量這座色調(diào)溫柔的啞白建筑,一浪浪涌來的盡是慈濟志工質(zhì)樸的表白:“我們不知道偉大是什么?!薄拔覀儾恢烙篮闶鞘裁础!薄疤摽沼斜M,我愿無窮。”
敦厚的云層,溫柔地包裹了太陽流光溢彩的張揚,然而行道樹上流淌的日華見證了,太陽的確造訪過。人總愛自作多情的賦予自然萬物以莫名其妙的意義,我也難脫窠臼,總覺得慈濟這樣一個龐大的慈善機構,是足以比擬作太陽的。這世間有世態(tài)炎涼,可亦有古道熱腸,實在不錯。總有人把自己的不作為托詞于社會的世風日下,然而盲人說自己不相信有太陽,太陽就真的不存在了嗎?真理,本就是無可謂新奇,無可謂老舊的。這也像太陽。太陽已經(jīng)在空中高懸了億萬年了,可是它光輝不斷,熱量不竭,便也就萬古常新了。無論時代如何變遷,真善美,永遠會被奉為社會的風向標。而假丑惡,則無論如何也不會當?shù)馈?/p>
沒有低溫速凍的內(nèi)部室溫,從慈濟會堂走出來,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清涼與通透。那大約是,內(nèi)心真正獲得平靜的一刻,在外界紛擾的俗世里,驀地響起了一縷紅塵清歌。
坐在返程的大巴上,雨絲又偷偷摸摸爬了滿窗。我不禁莞爾,也想取笑一番南國司雨的神如此隨性。在遼闊的西北長養(yǎng)慣了,十天半月降一次水,雨傘才會跟著出來見一番天日。不想走在廈門的街頭,雨幾乎擾的人懶得合傘——三五分鐘就叨擾一次,一開一合倒平白耽誤十秒。沿橋是蕩漾的海浪,一簇一簇的,涌起來一股股海草魚腥氣息,空氣便有些辛辣蟄喉了,人卻不舍得關窗。這被西北風肆虐慣了的糙皮糙臉,怎么敢平白拒絕了南國的美意?采取浮云來敷臉,古來今往能幾人。我倒是樂得快活。快活在一切都迥然于北方的南國又南里。
廈門似乎總是這樣。古樸厚重的石門里掩映著碎花藍衫的愜意。無論是集美鰲園、集美學村,抑或是集美大學、廈門大學,由華僑旗幟陳嘉庚先生在20世紀創(chuàng)建的她們,竟在這個世紀依然風姿綽約而非風韻猶存。我猜想這大約是歸功于建筑風格的迥異了。我所熟知的歷史滄桑,總要具象化為朱門深宮,碧瓦飛甍,四人合圍的紅木柱子撐起了一個古典的浪漫,禁閉已久的大門上是落了雪的輔首銜環(huán),叩上一叩,便有響徹千載的蛩音娓娓而來??裳矍暗囊磺卸际遣煌摹\灰替了朱紅,巨石替了楠木,大抵是因為南方多雨多水,紅木禁不得潮濕的緣故吧,用以替代的淺灰石柱被雨水浸洗了千百遍,竟生出別樣的溫潤來。最底端的柱子被泡久了,畢畢剝剝的,顏色泛一層深。建筑總是受了些西方的影響,格外高大,有著不同于一般南方代表——蘇杭——的大方嚴謹。淺灰總是要比朱紅色減齡的吧?南方人果真是會生活,城市配色也打理的這樣用心。然而廈門的古老是她的衣著掩不住的。與其掩住,倒不如說是漫露。
廈門大抵總是這樣。提起廈門,人們總會想起海,想起風,想起鼓浪嶼,想起慢出質(zhì)感的生活,更想起在這座城里邂逅的青年男女。這些曾經(jīng)聽來年輕浪漫的字眼,在真正踏上鼓浪嶼時,卻沒法將她們盡歸于此。在游客紛紛留影的聯(lián)邦調(diào)茶局等著名店鋪前,矗立的是寥落的大使館。當年被迫允建的領館中,許多已經(jīng)過修繕,甚至開放成為商業(yè)用地,唯有日本大使館由于政治因素,不予重建。如今看來夢幻的城堡庭院,套緊了當年背井離鄉(xiāng)者悲慟鎖上的鐵鏈。他們一邊拴死了家門,又一邊栽種下桂圓,明知不可卻又盼有朝一日得以“歸源”。當我摩挲一片桂圓葉時,灼人的便應是那年那日那一滴砸在根土里的淚罷。我料想尋常在網(wǎng)頁上為鼓浪嶼瘋狂如同為西藏瘋狂的文藝青年們,總也不能把這滴淚裝進自己的筆囊。這滴淚太真摯又太悲愴,“朝圣者”們消化不了她,鼓浪嶼便來擁抱她。我推測這一份沉重,大約就是鼓浪嶼這些年雖因旅游業(yè)爆紅,卻又經(jīng)久不衰的緣由吧。有歷史的物什,總是經(jīng)得起打磨咀嚼又推敲的。城也一樣?;爻堑娜俗陔x島的小船上,看浪花拍打鋼琴碼頭,看鼓浪嶼漸行漸遠,看她逐漸虛化成一只貝殼,被戰(zhàn)火洗禮過了,被災難侵蝕過了,可當你打開來的時候,就能發(fā)現(xiàn)內(nèi)里依然托著的柔軟的珠。
廈門的確總是這樣。這個依靠旅游業(yè)迅速崛起的城市,總不比故鄉(xiāng)古都的名號響亮,因此魯莽造訪者常自以為是的看“輕”了這座城——看“年輕”了,有時也便就是看輕分量了。然而當我走進廈門二中的校史展室時,卻訝然看到展覽階段竟以世紀為界限。那些手寫的???,那些剪貼的通訊,那些照片里的樂隊男生——大背頭,背帶褲——所有的物件都生發(fā)出一份溫柔的召喚,讓人沉淀,更讓人靜思。于是我靜思到前幾日的新聞,是陜師大的七位老教授,在四天內(nèi)為所有新生完成了一份毛筆書寫的錄取通知書。這是多么“轟動”的一則新聞??!但也難怪,畢竟這是全中國——也就是整個華夏最后的手寫通知書了。我訝然于這份執(zhí)拗,就像訝然于眼前這所中學的積淀。然而我也只得啞然了。面對這一份堅守,面對這一脈傳承,面對這一刻文化之明亮,一剎四面喧嘩都似靜默,洪荒深處,幽淵之底,聽見心弦微撥的低音,剎那間擴散至整個天地。我忽然就迷戀上了這座城,這個角角落落都還記得陳嘉庚的城,這個體體面面?zhèn)鞒辛苏组}南文化的城,這個在語言中依然講“鼎”而不講“鍋”的城,這個戀舊的城。
走廊上的馬無法掉頭,洞穴里的壁畫還在悲歌?;哪睗q,夜幕降落,蓋在敦煌,蓋在祁連山,蓋在毛烏素,蓋在秦嶺,綿延萬里的夜幕,跨過我遼闊的西北家鄉(xiāng),最終蓋在南國又南的廈門,晚風鼓動,蘸上一滴東海鮫人的淚。
我以目光摩挲這座城的夜色,驀地想起萬能青年旅店的那一首《大石碎胸口》:“漁王還想繼續(xù)做漁王,而海港已經(jīng)不知去向?!?/p>
敵視現(xiàn)實,虛構遠方。海的確是夢的故鄉(xiāng)。
晚安,廈門。
愿今夜的南風吻我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