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
1、作者印象
七八年前,我二十出頭,是個不太合格的文學(xué)青年。不合格表現(xiàn)在不想再寫作,之前確實處心積慮寫了幾年,都差強人意,只能自我否定。和朋友租住在房間里,不上班,想發(fā)財,也做過了些許無用功。事實表明,相較寫作,本人更不是發(fā)財?shù)牧?。假設(shè)當初一不小心發(fā)財了,我還會投入到寫作中嗎。不太好說。我們習(xí)慣用命運使然來粉飾自己,但更多的是形勢所迫。夏天的時候,我將自己的夢境寫成一篇小說,有點像那么回事。身邊缺乏可以在寫作上交流的朋友,之前果皮網(wǎng)刊看過張敦的幾篇隨筆,在他的博客上看到他QQ號,加上他,然后給他看。張敦表示肯定。我們就這么認識了。張敦當時自娛自樂做叫《干》的電子雜志,第二期貼了我這篇小說。對我來說,是個珍貴的鼓勵。那時,張敦已經(jīng)寫出名作《殺死房東老太太》(即書中的《帶我去戈壁》)。一對情侶殺死了房東老太太,然后逃跑到戈壁灘的故事。現(xiàn)實黑色,有些惡趣味。很對我的胃口。之后的日子里,我們時常在網(wǎng)上談文學(xué)。文學(xué)青年又是同性,不談文學(xué)怎么能行呢。也喜歡談,不像現(xiàn)在,懶得說。后來,也陸續(xù)在網(wǎng)上和不少人談文學(xué),談來談去,能持續(xù)至今,還有聯(lián)系的,不多,兩三個而已,張敦是其中一個。
2010年南非世界杯期間,我從青島坐火車去石家莊見張敦。所謂見網(wǎng)友,就是這么個意思。早晨三四點天還黑著到了張敦家,他那時沒工作是個手工藝者,自己制作巧克力然后在網(wǎng)上售賣。也剛在石家莊購置了房產(chǎn),一個單身青年,新房沒什么生活氣息,很冷清。我的出現(xiàn)也只讓房間在冷清中多了一絲尷尬。它需要一個正處婚嫁年齡的姑娘。見面后,我們?nèi)讨б?,盤坐在窗臺上,努力用言語增進彼此的感情,更多的是消解尷尬。張敦開始零星在期刊發(fā)表小說,拿出來給我過目。如果說張敦在寫作上已經(jīng)步入正軌,那么我還在站臺上。文學(xué)沒多談,大而化之,無非是相互鼓勵,多寫,能行的。只說人吧,張老師為人正派,聲音略帶磁性,談吐自然,慢語有力。文如其人,這話是對的。一如他小說里平穩(wěn)敘述中隱藏著的狠勁,老張突然冒出一句臟話,也挺令人意外的。聽者心中不免嘀咕,老張啊,你這么板正的人,怎么能罵人呢。設(shè)想下新聞聯(lián)播的男主持人說句,操你媽的。不消說,兩個初次見面的男網(wǎng)友,大多數(shù)時間,只能以尷尬來形容。我也免不了想,這個老張是個黃花大姑娘就好了,可以躺在床上聊文學(xué)嘛。夜晚來臨,我們看影迷老張剛下的外國電影,記得是澳洲的。挺文藝的,看得只讓我犯困。半年后,10月份,我回淄博老家準備結(jié)婚的事。張敦打電話說他正在淄博理工大出差,我們見了一面。中午吃飯,老張被魚刺卡住了,專門去醫(yī)院取刺。晚上一起住在旅館里,具體都談了些什么,也都忘干凈了。2011年的時候,老張寫了《毽客》,寫得好。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想出個這個樣子的小說。第三次見面,也是迄今最后一次是2012年冬天,張敦來山東出差,轉(zhuǎn)道來我這里。這時,老張已經(jīng)結(jié)婚,女兒也快出生了。除此之外,自身都沒什么變化。老張頭發(fā)日漸稀少倒也是不爭的事實。彼此在應(yīng)付生活瑣事的同時,也并未停止寫作。
2、小說分析
老張在三十四歲的年紀,出版第一本短篇集《獸性大發(fā)的兔子》,對他來說,有點遲,但值得慶賀。書中收錄了十七篇小說,以我個人對它們的觀感,將其分為四組。每一組涵蓋的篇目,多有共通的地方。
第一組《兔子》、《夜路》、《小麗的幸?;▓@》是北漂三部曲。以張敦短暫的北漂生活為現(xiàn)實依據(jù),刻畫出北京在初出茅廬的張敦眼中的面目可憎。弱小的主人公似乎并未作出反抗,便繳械投降。
《兔子》中的“我”剛來北京,去找朋友大男和沈非。大男和沈非養(yǎng)了兩只寵物兔子,心血來潮他們要殺掉一只兔子煮了招待朋友。沒有過多殺兔子的描寫,也正是這樣的留白,更加讓人不適。文后,三個人坐著公交車,去郊外放生另外的一只兔子?!拔覀?nèi)齻€人站成一個三角形,護住中間的紙箱子。突然,箱子咚咚響了兩聲。我們都笑了,看來這只可愛的小兔子已經(jīng)不耐煩了?!倍@三個人,身居北京,何嘗不是被飼養(yǎng)的小兔子。雖寫的是兔子,更是自身的反照。
《夜路》寫的是“我”和兩個女人的感情糾葛。小麗擔心“我”出軌,從外地跑到北京追查。而短暫的北漂生活,讓“我”失去了性能力,即便是和小娜同睡一張床也沒發(fā)生任何事。夜晚,小麗和小娜友好相處,睡在一張床上?!拔摇庇问幵谏钜沟谋本?,走了半夜的路,回到單位。小說的后半段,著重描寫了空曠的深夜北京。“我”走在街上,哼著張楚的《螞蟻》。據(jù)我所知,在張敦寫這篇小說時,“蟻族”這個新聞熱詞尚未誕生。
《小麗的幸?;▓@》是這三篇中,我認為在故事設(shè)計上最巧妙的一篇?!拔摇焙托←愡@對在北京同居的戀人,和平分手,女友去廊坊投奔前男友。文中著重描寫了“我”送小麗去坐車離京。城市的壓抑感撲面而來。送走小麗后,“我”回到住處,發(fā)現(xiàn)小麗留給自己的一千塊錢和墻上的一個地址“幸?;▓@3-3-503”。故事至此可以結(jié)束。但“我”的自尊心受到傷害,暫且如此理解吧。“我”又跑到廊坊找小麗送錢?!拔摇边@時的角色轉(zhuǎn)變也很有趣,一天的時間,從現(xiàn)男友變成前男友,而小麗要投奔的前男友也變成了現(xiàn)男友。文中著重描寫了“我”在廊坊坐公交車又打車找地址。終于站在門口,“我”和小麗破口大罵。而小麗口中用來威脅“我”的現(xiàn)男友,卻一直沒有現(xiàn)身。你說“我”何苦呢,跑那么遠的路,單純是為了送錢了,更多的是為了發(fā)泄心中的苦悶而已。北京帶給“我”的怨氣,在廊坊發(fā)泄一空。以小麗在墻上無意中寫下的地址作為故事鏈接的橋梁,這個細節(jié),很巧妙。
第二組《帶我去戈壁》、《毽客》、《爛肉》是我認為本書可讀性最強的故事三部曲。
《帶我去戈壁》原名為《殺死房東老太太》,是我看的張敦第一篇小說。拋去喜愛,還有羨慕之感。這樣的小說,是我想寫的。故事不復(fù)雜,卻有著濃郁的邪典味道。房東是漂泊在城市求生存的青年人們無法逃避面對的角色,且多為負面。房東老太太猶如鬼魅,無時無刻不在監(jiān)視著“我”和女友小麗的生活,在諸如上廁所有沒有沖水地有沒有打掃干凈等瑣碎小事上挑毛病?!拔摇焙托←惾虩o可忍,將大米灑在樓梯上,老太太摔死了。讀到老太太摔死的情節(jié),心中痛快不已??梢院V定,張敦現(xiàn)實中會有幾個想殺死的房東角色,正如你我一樣。接下來他們考慮如何處理尸體,卻遲遲拿不定主意?;诂F(xiàn)實的寫作,使其避免走入了俗套的劇情。他們買了紙錢,在郊區(qū)挖坑,埋掉老太太。焚香燒紙,如同安葬自己的親人。房東成了真的鬼魅,一次次走進他們的睡夢中。荒誕的是,在睡夢中,房東慈祥善良,和他們達成了久違的共識,有了難得的和諧交流。這樣的溫情流露,帶給你巨大的失落。何苦如此呢?!拔矣X得,我和小麗太過善良。像我們這么善良的人,根本不適合干殺人越貨的事情。那些和我們有著深仇大恨的人,只要裝出一副可憐相,我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原諒對方。已經(jīng)死去的老太太深知我們這一弱點,她已成功地加以利用?!?/p>
《毽客》中某大學(xué)舉行晚會,一名女生在舞臺表演的時候被人用錘子打死。據(jù)我所知,這確有其事,而且就發(fā)生在石家莊。這是一個充滿畫面感的兇殺現(xiàn)場。此事毫無疑問刺激了小說手藝人張敦的神經(jīng),他認為有必要寫一下。兇案只是噱頭。踢毽子才是本文的符號。劍客對應(yīng)毽客。實話實說,踢毽子確實有些娘氣,即便擅長者動作敏捷,卻令人不得不往姑娘的身上靠。而一個熱衷于踢毽子的年輕人,以其來鍛煉身體用于復(fù)仇。黑色。
《爛肉》對有幾年風(fēng)靡全國的鑒寶節(jié)目進行了反諷。這是張敦親口說的。張敦的朋友大亮跑到祖國的西部推銷太陽能熱水器。西部陽光很多,不用太陽能熱水器實在是太可惜了。而到了西部,大亮卻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打開市場,因為祖國的西部雖然陽光多,但是水資源匱乏。由于手機話費公司買單,大亮開始頻繁給張敦打電話,排解寂寞。大亮講在西部的所見所聞,偶然一天碰到盜墓的兩個姑娘,被脅迫參與其中,收獲了不少古董。而張敦一直不相信夸夸其談的大亮。當大亮將一個古董瓷器寄給張敦后。在房東大姐的稱羨之中,張敦將它摔爛了。文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張敦寫到了僵尸。這很奇妙。僵尸,本應(yīng)存在于玄幻小說中的家伙,居然出現(xiàn)在了張敦的小說中。讓我認為僵尸確實存在。當你將一切都寫得如此真實,突然來個不那么真實的東西,你都會深信不疑。
第三組《美麗都》、《去街上搶點錢》、《知足常樂小姐》、《童子》中因有單個年輕女性角色出現(xiàn),且和主人公保持著曖昧的關(guān)系,可以歸類在一起。
《美麗都》原名《去找小姐的人還沒有回來》,后一個名字更具吸引力,也文如其名。小說寫的是,和“我”合租的攪拌車推銷員方亮與友人外出找小姐卻遲遲未歸。方亮的女友方方找人未果,被“我”奸淫。一個靦腆到不敢和小姐對話的年輕人,在與方方一起尋找方亮的過程中,終于可以熟練地和小姐們對話。全篇散發(fā)著荷爾蒙的氣味,充斥其中的女優(yōu)名字,每個男青年都再熟悉不過。正如文中所言,哪個男青年的電腦中沒有這些美好女性的視頻資料呢。
《去街上搶點錢》有點雌雄大盜的意思,當然文中的男女稱不上大盜,甚至只冒出了搶劫的念頭,卻始終沒付諸實踐。吸引我的是,男女相識的過程。他倆同時在街上看到一百塊,女的先下手撿到一百塊。男的心有不甘,搶了女的包。女的跟著男的來到他的樓下,讓他還包,不然就威脅要報警。也因此,這對男女相識,開始了深入交往。不復(fù)雜,但相識的過程卻很有意思。這像是,你走在大街上,看到一個美好的姑娘,然后心里開始構(gòu)思如何能和她相識。
《知足常樂小姐》中男女相識的方式,是我曾經(jīng)設(shè)想過的。你曾租住過的地方,搬走后,會有什么樣的人住進去呢。主角“我”一天心血來潮,想去曾租住過的地方故地重游。知足常樂小姐就住在他曾住過的房間里。小說中,有對抗城管的描寫。寫實,且暴力。但吸引我的更多的是,“我”和知足常樂小姐認識的過程。讓我有一絲悔恨,本該我也能這樣寫的。
《童子》中張東和周蘭是這樣認識的,“張東無所事事,去公園散步。公園中央有個池塘,周蘭在邊上走,突然掉下去。水不深,只能沒過她的腰部。但她的叫喊聲勢浩大。張東剛好站在附近,飛身跳入池塘。倆人站在水里,面面相覷。周蘭說,誰讓你下來的?張東說,你叫什么?周蘭說,我的叫聲并不代表呼救。張東說,這是什么邏輯?周蘭說,這是我的邏輯?!薄斑@是我的邏輯”在文中出現(xiàn)過三次。這么一句話,將所有的不合常理歸為正常。
第四組《我的文武老師》、《初見》、《暗園》分別寫的小學(xué)初中高中,是學(xué)校三部曲。一直以來大家對想象力有一個誤區(qū),總認為天馬行空才可稱為想象力,殊不知對久遠事物細節(jié)上的刻畫,更能展現(xiàn)一個寫作者的想象力。
《我的文武老師》對一個七八歲少年生活細枝末節(jié)的刻畫,已經(jīng)不能用逼真來形容,還原真相已無可能,張敦用武俠小說的筆法,寫出了真實生活中的浪漫色彩。
《初見》寫的是初中開學(xué)的第一天。這是每個學(xué)生都經(jīng)歷過的,閱讀中也將我被遺忘的記憶重新打撈。此文行筆幽默,比如形容女生的胸部:“這個女生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胸部很大,威風(fēng)凜凜地蹭著桌子”、“李潔長得不難看,只是不像我們的同齡人。她的發(fā)育一馬當先,讓周霞這樣的女生望塵莫及。我偷眼看著周霞的胸部,僅僅謹慎地鼓了點包”。張敦的小說慣用成語,在小人物身上添用正經(jīng)成語,形成一種假正經(jīng)的荒誕。里面還有幾處描寫,讓我笑慘了?!巴踹M哈哈大笑。我這一摔讓他感覺十分平衡。他雖然沒有翻過去,但下來的時候沒有摔。我摔得夠狠,把翻過去的榮譽摔沒了。”
《暗園》寫的是高中閉塞的寄居生活。“我”養(yǎng)成了在操場邊角落里,對著同一根鐵欄桿底部撒尿的習(xí)慣。企圖用尿的腐蝕性,讓欄桿斷掉。但大亮用鋼鋸把欄桿鋸斷,兩個人跑到路對面的公園短暫停留一下,如同犯人定時外出放風(fēng)。兩個人站在路邊,汽車駛過。張敦寫道,“一輛車駛過,把我們像火柴那樣擦亮?!边@個比喻太令人難忘了。小說最后,勢利眼的班主任和副縣長的兒子劉智掉進公園的坑里,“我”發(fā)動同學(xué),一起將他們埋葬了。當真是為應(yīng)試教育書寫的浪漫色彩挽歌了。
前幾天,張敦在一篇訪談中寫道,“我們這個時代,農(nóng)村青年幾乎都要匯集到城市,尤其畢業(yè)于普通大學(xué)的那部分青年,高不成低不就,難以在城市找到合適的位置,他們又都有知識,有思想,不是行尸走肉,內(nèi)心的苦悶可謂無邊無際。那么,為什么作家們很少寫他們呢?尤其是八〇后中成名已久的那批作家,他們筆下的人物好像都衣食無憂,壓根不存在生計問題。也許,生計問題,根本不入他們的法眼。一個人一旦在生存上出現(xiàn)問題,難免與都市生活拉開距離,淪為不入流的邊緣人物。沒有人會關(guān)心邊緣人物,即便是身處邊緣的作家。”
雖然我不合適評論。以上說的也更多基于我們的友誼。拿我來對比老張的小說,明顯的一點是,他的小說更加沉穩(wěn),字詞安放更加妥當。這和個人的性格有關(guān),老張擅長打磨,不急功近利。所以產(chǎn)量不高,每篇質(zhì)量都有保障。可以說從一開始,老張的寫作就不是青春期的寫作,而是奔著寫作工匠的路數(shù)去的。完全不必擔心有天老張不寫了。他只會以自己的節(jié)奏,越寫越德高望重了。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