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飛
滌非這個我羨慕的人,在諸暨是很“吃得開”的。認識他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征文頒獎會上,頒獎會結(jié)束后我們在大唐鎮(zhèn)的一個小飯館里吃酒,他在小飯館里用全世界最簡陋的卡啦OK唱歌,一首接一首。他明明是一個書法家,但是他非要用歌聲展示他的才華。
滌非是我的同齡人,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都生活在縣城,但是卻沒有多少交集。我相信我們擁有相同的一九八〇年代,以及那時候特有的氣息。除了《冬天里的一把火》這樣的流行歌曲以外,我們應該都擁有錄像廳,28寸腳踏車,以及所有的少年該擁有的哀愁。但是這一切不妨礙滌非成為一個讓我羨慕的人,比方講1986年他考取了中國戲曲學院附中時,我正站在明晃晃的水田汗滴禾下土。當然那時候我并不認識他,我只認識村里一個替人寫對聯(lián)的老先生。在丹桂房那片沒有霧霾的天空下,我沒有任何的理想。
多年以后,我又明白一個道理,只有后來都實現(xiàn)了的,那才能叫理想。
八十年代初期我正少年,當我把兩條瘦腿插在淺淺的河水里,只知道一路挖蟹洞里的螃蟹的時候,他躲在自家的小樓里,以讀書、練字來優(yōu)雅地打發(fā)時間,還與練書法的父親一起涂鴉。這很叫我自慚形穢。他不像村子里的人,他連無聊都打發(fā)得這般姹紫嫣紅。
當我在農(nóng)田里勤勞耕作、揮汗如雨的時候,他跟著父親到了諸暨縣城,終于成了原本就像的城里人,并開始學習繪畫。這是我做夢都不能出現(xiàn)的場景,因為一個地道的鄉(xiāng)下人,誰能知道人生還可以過成那個樣子。1990年我還在南通當兵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從北京學成歸來,去了金華的婺劇團當美工。1993年,我在化肥廠當保安,因為一篇“豆腐干”的發(fā)表,高興得像發(fā)瘋一樣。而他已經(jīng)在文化局工作,在讓我眼熱得一塌糊涂的諸暨圖書館里當館長。當然我也經(jīng)常去圖書館看書,但是他去圖書館是可以領工資的,而我去圖書館是需要交錢的。后來他去了中國美院深造,后來還成了金鑒才大師的學生。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來不及羨慕了,因為大師離我實在像星空一樣遙遠。
更令我羨慕的是,他有一個沾染墨香的父親。
我記得一九九〇年代,何耕土先生的“苧蘿苑”是開在北莊路上的,賣筆墨紙硯。我也喜歡墨香,但是我曉得我不是習書法的料,頂多就是聞一聞墨香。但這并不妨礙我仰望何先生的書畫苑。何先生是誰?何先生就是滌非的父親。一個勤奮治學、博古覽今的學人。聽講他不太去管兒子,卻在滌非考上了中戲附中以后,經(jīng)常給他寫信。北京求學的四年,何滌非收到了父親許多的信,至今,他仍然珍藏著其中的二十多封“父親來信”。父親在信中告訴他勤勉,告訴他要珍惜機會。這樣的父子情深,大概是與生俱來植入每一個父親的骨髓的。我相信,滌非的書法之路,父親是一個篤定的引路人。多年以后和滌非閑聊,他告知這一段過往時略微有了一些感慨。我猜想,何耕土先生寫給公子的信,總會有這樣的開頭:滌非吾兒,甚念……
現(xiàn)在想想,我今天把自己和他放在一個段落里,作一個同時間段的對比,已經(jīng)是一個奇跡。很多時候,能成為平行線是奢侈和溫暖的夢。再后來,我們都在杭州謀生,才開始有了一些交集。比方說,找合適的季節(jié)和氣溫,以及心情,坐下來米西米西。
滌非的生活是杭州和諸暨兩地奔忙,像一只候鳥。而我不是,我差不多是長居于杭州城一隅的麻雀,不太愿有動靜。他的工作比我繁忙,而我不是,我以寫作為主。我不曉得他要奔忙到幾時,但總是想,我們之間是一種偶爾的見證。比方說偶爾見證他的書法之路,漫長,平靜,以及從容與淡定,以及那么的人間煙火。他見證我的,大概是又一部劇要開機了,頂多是又出了一本書。
記得有段時間,醫(yī)生囑咐滌非,是不能吃酒的。但是我們聚餐時,他沒有少吃過酒。他吃了酒以后,還喜歡給酒席上共同的朋友打電話。但我曉得,他的酒量是好的,至少他的身體能扛得住。而我不一樣,我對他的酒量羨慕得不得了。如果我有那量的話,我認為我會選擇一條行走江湖之路的。
滌非就是如此忙碌地飛行在他的天空里,把日子過成碎片。
一個深長的暗夜,我在我家的書房里,鬼差神使地翻看陳洪綬和楊維楨的繪畫和書法作品。他們的作品讓我感到墨汁里的沉靜與自然,以及隱隱的飛翔,那是一種渾然天成。就算我不懂美術(shù)和書法,我也能看到那種氣場,那種線條,那種墨汁背后淋漓得一塌糊涂的詩情。那時候我收到了滌非得意洋洋的微信,說是我剛寫了幾幅。于是就想,人前的熱鬧,總有人后的寂寞;人前的愛戴,總有人后的辛苦。我們很難看到他的勤奮,其實他卻一直在深夜里逗留。要不然,他為什么總能不拘泥于體貌行跡,把“規(guī)矩從心,中和為的”的藝術(shù)理想運行得如日常遭遇柴米油鹽般得心應手。那么我相信,對于書法滌非一定是異常認真的,并不是我所見到的“酒徒”。北京四年,養(yǎng)成了滌非看書的習慣,現(xiàn)在也是,每天都看。大多是文史哲,在他的眼里,字是有氣質(zhì)的,而且這種氣質(zhì)也是會改變的,和讀書有關。在他眼里,魯迅、茅盾、郁達夫這些文學巨匠,就有書法家氣質(zhì)。
印象中,滌非為我寫過一些字。我記憶深刻的就是多年前書贈我的“好花年年”。這字本身就像是一個故事,叫我看了有些小激動。他的字仿佛有一種希望和歡喜,好像人生不會有滄桑,歲月不會敗美人。
也許我是完全不懂得書法的,但我固執(zhí)地認為書法總要有書寫性。我對書寫性的理解是它要順暢,它要通達。也就是說好的書法必須是叫人覺得特別痛快的,有點酣暢淋漓的味道。就像做推拿,那必定是要疏通筋骨、活絡經(jīng)脈的,叫人神清氣爽,一身輕松。
滌非的書法就是這個樣子。
我記得滌非在他的《臨池脞語》中,有一段口頭語:“我向來對書法作品的創(chuàng)新,不作紙面上的設計,而喜歡打些腹稿,結(jié)合具體情景來創(chuàng)作,書寫時的現(xiàn)場性表達,在我看來尤為重要?!边@話叫我來了興致。我原本以為只有我們碼字的人要打腹稿,作個整體的盤算,他們寫字的人不都是有派別的嗎,那么什么字怎么個寫法都是有規(guī)矩的,只要把字練到門派里的前幾名,那么一下筆就是個好字。原來,他們也講究此情此景,也講究具體結(jié)合。怪不得我們村里那個號稱海半仙的“管山佬”,裝出仙風道骨的樣子,在山上的土屋里照著帖子練了一輩子也還是個愛好者,永遠不能成家。
但我還是好奇,寫字的人是怎么打腹稿的呢。后來看了他的作品。我想這是不是和我寫劇本是一樣的。比如哪些要露,哪些要藏,什么多一些,什么少一些,前一句要柔,后一句要剛等等。所以,我想我這個外行是不是可能抓住了他書法的精髓。我們這些苦逼碼字的人,尤其是寫劇本,是被時代裹挾著前行的,不然沒有觀眾、沒有收視率,所以都說編劇的創(chuàng)作很難跨出時代而流傳下來。于是,當我在滌非的書法里沒有看到時風濃重痕跡的時候,我又一次深深地羨慕起他來。簡約的形式,精到的筆法,儒雅的氣息都摒棄了時下的喧鬧和逢迎,顯得風淡云輕,雅正內(nèi)斂。多么舒服。
歲月綿長,我相信我們是擁有共同的四季的,當然滌非會繼續(xù)寫他墨汁淋漓的人生,我也會繼續(xù)打我的小字。此刻的歲月,我們同在杭州謀生。各自的人生,有無數(shù)未知的方向,現(xiàn)在還能坐下來聊聊氣象,喝上兩盅,當然是最風月的事了。比如說,可以這樣唱:酒喝干,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當然,我還在想念稻穗、布匹與河流,他會不會想念他老家的同山燒?
不管想與不想,我們都是路上的人。并且我仍然一如既往地堅信,滌非是個讓我羨慕的人。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