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睿
“知識不能改變命運,不過,拆遷可以!”這句話雖然是一句網(wǎng)上流傳的戲謔之語,卻極為殘酷地揭示了當下中國社會的生存現(xiàn)狀。的確,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現(xiàn)代大都會節(jié)節(jié)攀升的房價帶動下,舉國上下陷入了一場房地產(chǎn)業(yè)的狂歡。大規(guī)模的城市改造工程不斷摧毀著傳統(tǒng)的都市地標,代之以鋼筋混凝土與玻璃幕墻構(gòu)成的后現(xiàn)代城市景觀。當代中國人不得不指著一片陌生的風景,呢喃著“這是我當年住過的地方”,卻再也找不到通往故鄉(xiāng)的小徑??梢哉f,整個中國的面貌都在這一過程中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升斗小民在通貨膨脹中不斷縮水的工資,讓他們面對以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的房價時只能陷入深深的絕望。太多太多的年輕人不得不擠出全家?guī)状说姆e蓄,再“賭上”幾百萬的貸款和此后二三十年的光陰,才能在大城市中獲得立錐之地。相較之下,知識與學歷能夠換取的東西真是太少太少。于是,房子與房價牽連著無數(shù)中國人的希冀、命運與苦痛,成了當代中國人生活的重心與支柱。隨便走進中國的大街小巷,市井百姓要么暗自得意自己早早下手,趁房價飆升前買下一套甚至幾套房子;要么在沮喪懊悔的情緒中,抱怨自己沒有及時出手買房;要么則身處城鄉(xiāng)接合部的陋室里,期盼著拆遷帶來的巨額補償金。
毫無疑問,城市改造、房價飆升以及拆遷補償?shù)痊F(xiàn)象,是中國當下最重要的社會景觀,一位敏感而有抱負的小說家自然不會將這一題材輕易放過。張玲玲的中篇小說《平安里》就是這樣的作品。這部作品以一個名為“平安里”的老舊社區(qū)為中心,通過描寫陳菊英、朱榮棋、戴淑芬、陸愛華、秦志娟等小人物于企盼拆遷中度過的十二年光陰,展現(xiàn)了一代中國人在城市改造進程中經(jīng)歷的焦灼、無奈、狂喜與辛酸。
應該說,這樣的題材本身并不算特別新鮮。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劉心武就在中篇小說《立體交叉橋》中,寫出侯家十余口人擠在一間十六平米的陋室里,因無數(shù)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引起的種種口角與紛爭,刻畫了生活空間的逼仄如何讓人的心靈空間變得狹小而丑陋。只不過在劉心武這類樂于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指點江山的作家來說,他更愿意將作品中那些對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當作一個入口,迅速過渡到對現(xiàn)代化進程的歌頌之中。于是,在作家滔滔不絕的議論里,現(xiàn)代化成了當代中國唯一的出路,似乎只要能夠高速推進城市改造,曾經(jīng)有過的煩惱、爭執(zhí)、痛苦與無奈就將煙消云散,狹隘卑瑣的市井百姓也終將變得高尚大度起來。
而對于年輕一代的張玲玲而言,她雖然同樣描寫狹小空間下人與人之間的猜忌與刻薄,為改變命運而生發(fā)出的對拆遷的種種企盼,但卻顯然無意去宏觀地思考中國社會面臨的重大問題,也不愿用小說創(chuàng)作來推動中國社會的變革進程,更沒有對于人性的樂觀期待。作家真正試圖在《平安里》中做的,是用一點一滴的生活細節(jié)壘筑起一座人生的牢籠,再把她的人物放置在里面,細細玩味其中蘊含的哲理與意味。之所以這篇小說會給讀者這種感覺,主要是因為張玲玲選擇了一種很有特色的敘述方式。從總體來看,這篇小說采用第三人稱敘事,不動聲色地講述人物的遭遇和內(nèi)心活動。不過隨著情節(jié)的不斷推進,敘述者經(jīng)常會“跳”出來品評人物,面對讀者發(fā)表一番有關(guān)人生的感喟。例如,小說描寫陳菊英在丈夫去世后家境淪落,兒子學習也不太好,只能去蘇北一家廚師學校上學,自己的心胸越來越狹窄,性格也逐漸變得尖酸刻薄時,會突然插入一些敘述者的點評和感慨:
所以陳菊英在陳先生去世后的生活,十分黯淡無光。她很少談論大武(指陳菊英的兒子——引者注),也很少談論房子和自己,她只談論旁人,她本來沒有那么刻薄——過得好,誰不寬容?善良是要優(yōu)越感來幫襯的。陳先生在的時候,陳菊英也善良的呀,但貧窮消磨自尊的同時,也會消磨掉氣性與柔軟,只余下憤懣。
在有些時候,敘述者不僅會根據(jù)人物的命運變化、人生遭際發(fā)出相應的感喟,而且還會去暗示情節(jié)之后的發(fā)展走向。例如,戴淑芬的女兒芳娣第一次走進平安里,被這里貧窮破敗的景象震驚了,小說家在此處寫道:“芳娣被母親戳開的平安里一角世事嚇了一跳。她自小在農(nóng)村長大,也很少目睹這樣窮困的景象,她更沒想到的,塵世這一張帷幕,帷幕之后的才可稱之為驚人,到了后來,劫難囂囂,一定會落在她身上?!痹诖酥?,小說果然描寫了芳娣不斷被繼父朱榮棋性騷擾,對平安里的生活感到異常絕望。
毫無疑問,張玲玲對自己筆下的這類議論與感喟是非常得意的,要不,它們怎么會在敘述中大量出現(xiàn)呢?讀者甚至會覺得,小說家是以欣賞和玩味的態(tài)度,看著筆下的人物被生活的洪流所裹挾,困在破敗狹小的平安里動彈不得,并從中品出一些貌似深刻的有關(guān)人生的哲理與意味。因此,張玲玲在小說中發(fā)表一番議論之后,常常于筆端流露出一些富有詩意的意象,每每令讀者印象深刻。例如,小說家在感慨要不是丈夫英年早逝,陳菊英的命運可能會有所不同時,就寫道:“如果陳先生不那么早走,也不至于需要在這里面熬。熬一味苦情的中藥?!倍≌f在描寫李衛(wèi)國因為鄙視自己的妻子陸愛華,下了班總是留在辦公室里不愛回家時,則發(fā)出了這樣一段議論:“李衛(wèi)國最鄙薄的偏是陸愛華和自己——自己居然找了這樣一個女人。所以回家也故意很遲,在辦公室里面磨磨蹭蹭,把時間拉得無限長,像是黃昏時分太陽照進房間的影?!边@就使得《平安里》整體上是在描寫都市貧民的生活,顯得壓抑而寒酸,但字里行間卻不時飄溢出淡淡的詩意。兩相對比之下形成的反差,構(gòu)成了這部小說的特色之一。
因此,小說《平安里》真正的特色并不在于麻將桌上的種種閑言碎語,貧寒境遇下人性的變異,市井百姓對于房子的狂熱與企盼,拆遷對于普通人命運的種種煎熬,這些其實早就被很多作家書寫過了。細細想來,這篇小說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還真就是那些不斷打斷敘事進程的議論與感喟。這才是小說《平安里》的精華與精彩所在。不過如果吹毛求疵一些,讀到上文提到的那幾段引文,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種玩味人生的敘事態(tài)度,這種將生命感喟轉(zhuǎn)化為意象的創(chuàng)作方式,其實不斷讓人想到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張愛玲。在那位當年上海灘紅極一時的女作家的筆下,對人物的言談、舉止、內(nèi)心活動的玩味揣摩和妙語點評,常常令讀者會心一笑。而張愛玲筆下那一系列異常精彩的意象,如屏風上在歲月與灰塵的侵蝕下變得黯淡破敗的刺繡云雀;悄悄地走上樓梯,一步步“走進沒有光的所在”的少女長安,更是令人過目不忘。在這里,意象的創(chuàng)設與情節(jié)的走向、人物的命運等交相輝映,構(gòu)成了極為妥帖的對應關(guān)系,是張愛玲作品最為華美的段落,作家的才情與智慧在很大程度上也正是體現(xiàn)在這些地方。
顯然,張玲玲對于張愛玲是頗為傾心的,因此在小說寫法上不時地流露出那位前輩作家的影子。不過,或許是由于作家涉世未深,尚未獲得足夠的閱歷以洞悉人性的幽微曲折,這就使得她筆下的那些感喟和意象雖然非常精彩,也展露出了足夠的才華,但卻多少顯得有些稚嫩。畢竟,張愛玲那蒼涼與華美同在的文筆,那燭照心靈幽暗所在的筆觸,都是特殊的戰(zhàn)爭年代與獨特的個人稟賦相互激發(fā)的產(chǎn)物,可遇而不可求。在這個意義上,如果張玲玲不把平安里刻畫成一個封閉的牢籠、再細細品味那些貧寒生活中蘊含的人生哲理,而是將平安里視為激烈變革的中國社會的一個開放性的節(jié)點,串聯(lián)起更為復雜的社會關(guān)系,或許能夠使作品不再局限在人性內(nèi)部兜圈子,獲得更為開闊的格局。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