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玲
我很年輕的時候便開始寫作,并不清楚動力和原因何來。與我所見到的、讀過的很多聰穎早慧、卷帙浩繁的作家們相比,我資質(zhì)平庸,并且對自我一直充滿懷疑,很難相信自己終有一天會寫出足夠好的東西。而失敗在這個時代,似乎很難被容忍,但我其實已經(jīng)在一開始就已經(jīng)準備接受慘敗的命運。
在處理生活諸事上,我意外魯鈍,連折疊衣服和打掃衛(wèi)生都能成為我的困境,因為邊角瑣事挨許多批評,也為了與人共處常常飽受折磨。所以,有時候?qū)懽髦性庥龅恼系K,可能大部分時間并非來自于寫作本身,而是來自家庭和公共生活對自己的肢解與滲透,來自如何從蕭墻楚歌中突圍。
當然,還有情感,情感上的牽制對于女性作家來說可能更為致命,我們必然要經(jīng)歷被愛與愛人,將自己交由他人,再面臨信任的被摧毀。情感總是一再敗壞原本精神的純潔性,消除我們的意志力,推我們進入無盡的深淵。
理論而言,有所得有所失,仿佛生活中如果遭遇不如意,按照公平原則,有理由在寫作中走得順暢一些。但事實是,就我個人而言,在寫作中遭遇的失意就更多了。我時常覺得自己不名一文,畢竟是人皆可提筆寫作或者打開電腦,很多沒有經(jīng)歷任何文學訓練的販夫走卒,反而擁有一種巨大的天賦,有著粗糲質(zhì)地和不可遏制的生命力,能夠?qū)懗銎炼羁?、像是?nèi)生性的文章,讓我不免羞慚地覺得,自己過于孱弱,并且過度耽溺詞句,喪失了應該有的力量。
而今,生活中確定的一切變得日益模糊,嚴肅小說家的地位早已不同往日,越來越多的新科技和媒介吸引著公眾眼球,將他們的注意力從沉重的大部頭或者復雜輕巧的后現(xiàn)代短篇中連根拔除,嚴肅小說寫作變得更加的私人化和小眾化,文藝變成了一個可供戲謔和賞玩的詞匯,僅僅憑借指向內(nèi)心的寫作,安身立命變得十分困難。
你看,我們充滿了娛樂,卻缺乏詩意以及對世界和人的關(guān)心,缺乏對文學的關(guān)心;故事的重要甚于以往,技巧卻被忽視,因為故事可以盡快影像化變現(xiàn);我們失去了對于純粹性甚至無用的探討,畢竟小說的功用無他,只是一種審美和智性上的愉悅。
如今,對外宣稱做一個現(xiàn)代的嚴肅小說家,總像是一個好逸惡勞者的代名詞,比起商人或者普通勞動者來說,我們無法快速創(chuàng)造價值,又不愿寫那些能夠變現(xiàn)的破爛玩意,幾十年如一日在書桌前對段落章節(jié)甚至每一個動詞患得患失,而讀者讀完我們苦心孤詣寫完的小說,得到的智識層面的思考可能又比不過那些洞若觀火的哲學家,這讓我的孱弱感更加深重了:對于這個世界,我們能夠掀起的波瀾,指不定還比不上在荒漠中親手栽種一棵樹那么大。
我怎么能夠?qū)ψ约杭胰嘶蛘吲笥颜f,我其實只關(guān)心文學中的一切,幾個字句就能讓我發(fā)笑或者大哭,但寫作這件事情我干得也未見得比同時代的其他人更好,更不用提那些前人巨大的陰影。我對文藝之神敬若神明,又唯恐自己是神壇前令人討厭的過客,但是(所有小說里意外與突如其來的肇始)盡管如此,在種種路障與挫折面前,來自內(nèi)部的一些聲音自始至終呼喚著我,使得我就是想拼命地、一意孤行地寫作?
昆德拉說,理性是一場漫長而偉大的失眠,文學卻既像是醒著,又像是做夢。在渾噩的清醒中,我們要學會給自己造漂亮的夢,以泅渡過漫漫長夜,語言是那造夢的按鈕。
在我們語言開始的起端,也是一樣的,世界混沌黑暗,而后言開啟邏輯,重整洪荒,分類宇宙——言即是上帝。
是的,言即是上帝。(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沒有比這更加優(yōu)美的開始了。
語言是小說家的全部,過去如是,現(xiàn)在如是,它帶領(lǐng)我們。從狄更斯時代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現(xiàn)實主義的偉大作家們一直用精確的語言兢兢業(yè)業(yè)地創(chuàng)作出一個又一個令人著迷的、典雅弘偉的世界,一個系統(tǒng)的法則。
到了后來,通過后現(xiàn)代的語言拼接和敘事詭計,小說家變得無所不能:可以讓鬼魂與生者交談,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光明的曠野中,也可以建立宏大的宮殿再解散它,使之像浮木一樣飄零在綠水上面,可以讓犀牛生出蝴蝶的羽翼,穿越迷宮和分岔——也并沒有關(guān)系,我們不是曾經(jīng)如此確實地相信過,推銷員格里高利真的有一日,變作了一只巨大的甲蟲嗎。
我們似乎再難以產(chǎn)生一個史詩性的莊嚴故事了,家庭生活成為了沖突和災難的起源地,場景和片段式的寫作變成了主流,一些杰出作家例如弗蘭岑,很快注意到了這種改變,于是開始用大膽優(yōu)美的遣詞造句生產(chǎn)和重構(gòu)古典主義的道德觀。
——文學,就像時裝一樣,復歸的同時也在創(chuàng)造新的東西。古典與傳統(tǒng)一直潛伏在所有的故事里面,我們更新是為了現(xiàn)代化,但它永遠有著自己的過去。
就好像蓬蓬裙粗跟鞋流行起來一樣,也許有朝一日,我們又開始回到創(chuàng)作的起端,在無止盡的人類長河中,我們再度坐在一條伐木舟上,記起來,語言是上帝。
說回自己的小說,可能難免羞愧,因為就像我一開始說的那樣,我對自我一直充滿了懷疑,屬于一種明確得不得了的悲觀——《平安里》寫于兩年前,是個簡單的環(huán)形故事,中間經(jīng)歷了十二年,四名女性也經(jīng)歷了許多悲歡和許多氣息腐壞的夏天。比起許多頑固留駐在老城區(qū)的故事充滿了對逝去的追悼,像本雅明筆下俯瞰過去的新天使那樣,他們卻是急切的新鮮人,拼命努力去追趕時代,希望能夠快速進入更迭中,卻被時代所棄。
這堵圍墻關(guān)起所有,隔開了他們和外界的聯(lián)系,像一場冬雪,湮沒了整個小城,平安里的來路和去路都因此被斬斷,漂浮在白茫茫的虛空里面。從遠處看到的,是一副寧靜安逸的樣態(tài),但身處其中的人,已經(jīng)被這漫長的枯寂和蒼白折磨發(fā)了瘋。但他們還有一絲理智在,留著一點念想,指望著大雪消融,卻面臨一場又一場的失望;更糟糕的是,誰都不會注意到他們,對于他們命運的關(guān)切也就變得無從說起。
小說的推進來自于他們的內(nèi)心焦慮,但在外部巨大的決斷力前,人的焦慮和選擇又顯得徒勞無功。但我們的徒勞無功的努力太多了,像西緒弗斯一樣。只是永恒的美妙之處在于,明明知道可能被毀,我們還是在毫無意義中傾盡努力,在這種無根性中又試圖去抓取和獲取意義。
這倒不是一種自欺欺人。絕望與希望的共生是一種人性特有的悲愴美感。布景的展開,還是在家庭生活上,許多驚心動魄的時刻被掩藏在鍋臺和水龍頭里面,在夫婦鄰人的言語機鋒和家務淵藪中,日常沖突構(gòu)成了我們的全部,終其一生,我們想獲得的平靜和安寧其實是不曾存在的。
比起歷史中光輝耀眼的人,我對這些黯淡無光、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耗盡心力的普通人更感興趣??赡芤驗槲艺鞘|蕓眾生中的一員。他們的悲歡正是我身之為人的悲歡,我們是一體的。
盡管距離一個成熟的小說家還有許多路要走,但我還是想斗膽說,寫作不是為了茍且,為了迎合;對于寫作,需要保持偏狹的堅持。成熟的教義總會教導我們“有所變通”,變通固然是一種看似無害的法則,但我們大可選擇忘掉一切的法則,自由認定,自然選擇,不被任何人指涉,不被任何其他聲音所誘,在蔽日遮天的黑暗中尋找林中之路,只將情感直覺作為唯一標準,并欣然為其所引領(lǐng)。
沒有一種力量比之更為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