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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里

    2016-05-14 09:04:22張玲玲
    西湖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大武李青淑芬

    張玲玲

    陳菊英患病的消息是與平安里要拆遷的消息一起傳來的。

    平安里說要拆,已經(jīng)說了十二年。這十二年很多次都是說臨近拆遷,但最終都被印證為只是一段模棱兩可的傳言。

    平安里在這座城市的最中央。一條護(hù)城河環(huán)繞著這座城市,它就是護(hù)城河珠鏈上那個生銹的搭扣,一個骯臟的內(nèi)核,一個虛弱的內(nèi)在。它是不能觸及,不能展露于外人之前的潰瘍著的傷口,它是日光下的一塊陰翳,是垃圾以及貧弱的代名詞,盛世里一片枯萎的黃葉。

    老宅子白墻上的石灰已經(jīng)發(fā)黑,而黑色的屋檐卻因為漫長的陽光與風(fēng)發(fā)了白。顏色間的禁忌和界限被時間打破,它沒有形狀,所以籠統(tǒng)且含糊。它沒有時代,沒有特色,沒有風(fēng)格,只是一段截取出來的記憶。

    夏季在平安里穿行是一種極為糟糕的體驗。甜而腐爛的西瓜與蔬菜,發(fā)臭的貝殼以及魚骨,布滿灰塵的沙發(fā)靠墊以及舊衣服,還有破了的蒲扇、開關(guān)盒,死去的植物,都被扔在弄堂的過道里面,與垃圾箱永遠(yuǎn)只隔了半寸。偶爾還有一兩只死去的老鼠,由著在日光下腐爛、滲出血水,直到最后成為一小團(tuán)發(fā)干的皮毛。醉酒的男人與小孩夜間便溺的氣息,在第二天被無窮放大——變成一個氣味的集中營,令人無可容忍。

    如果能夠站高一些,從城市的上空看,可以發(fā)現(xiàn)平安里是一個尖銳的棗核狀,棗核尖銳的一邊,是電信大樓、百貨大廈以及熱鬧的步行街,棗核尖銳的另一頭,則是電影院和文化廣場。而棗核狹長的邊緣,市政府出于一種對于恥辱的不愿卒睹,用青磚的圍墻將它封了起來。這使得它就像是這個漂浮的、被水包圍的小城里面,一個被人為禁閉起來的時代孤島。

    對于被禁閉的島民來說,至少有一部分人是迫切地希望盡早拆遷的。

    陳菊英便是其中之一。

    她住35號。隔壁就是曾經(jīng)的電影明星居住地。而今看起來,秘聞的痕跡已經(jīng)全然消失,除了墻面上一個陳舊的金屬刻字,誰也不記得這里曾經(jīng)擁有過誰。

    平安里最早并非只有目前的狹長地帶。2002年前后被拆走了沿街的一排建筑,后來市政府在這里做了一個繡品紀(jì)念館和一排商業(yè)街,商業(yè)街沿用了統(tǒng)一的民國青磚仿古建筑。隨后又逐漸建起一些服裝店以及臺式鹵肉飯店。如果只是站在那條商業(yè)街上看,你很容易忽視掉光鮮店鋪的背后究竟有一些什么。這些店面就像是舞臺之前的一張深重的幕布,懸掛在那邊,遮擋一切,后臺的嗔怨紛爭、那些龍?zhí)籽輪T,是無足輕重的,只消臺前唱念做打,濃墨重彩,翎子漂亮,就足夠。

    2001年,城市的興建只是剛剛開始起來,居住在第一排的居民大多并不明白拆遷意味著什么,所以很快都簽了合同,拿著每平方米三千塊錢的住房補貼款就此了事。唯獨一對牛肉面店的夫婦對于補貼款項不甚滿意,于是耗了差不多一年。一整個2001年,牛肉面店孤獨的小閣樓就矗立在塵土飛揚的拆遷工地上,頑固地與拆遷隊伍對峙,連住在后排的居民都看得不耐煩起來,其中就包括了陳菊英。

    那天陳菊英打長牌的時候說,開價就要六十萬,也不怕閃了舌頭。

    陳菊英個子矮,人也胖,面孔依稀看得出年輕時候的輪廓,也是個薄尖的瓜子,但至今圓得不像樣。頭發(fā)剪得很潦草,也沒有仔細(xì)打理過,光是堆在那邊,顯得脖子愈發(fā)短。她夏季總是穿著一件烏漆漆的滌綸印染上衣,以及緊身黑中褲,露出一截黃白浮腫的腿,腳上踩了一雙超市常見的鏤空的塑料水粉色拖鞋。

    陸愛華當(dāng)時摸到一張二條,湊了一個三連張,內(nèi)心竊喜,注意力全在牌上,含糊道:“那是。還真當(dāng)以為自己的店面值錢了?!?/p>

    陸愛華比陳菊英年輕一些。短發(fā),染了一種奇怪的土黃,但已經(jīng)長出來一些黑色發(fā)根,這個黃色不大稱陸愛華皮膚。她皮膚黑,加之年輕時便生了一臉雀斑,又特別喜歡穿鮮艷奪目的衣服,所以總顯得氣色很壞。但她眼睛很美麗,眼梢上揚,年紀(jì)大了也沒有下垂,還是一副眉眼斜飛的樣子,且總是帶笑,也不大招人厭。

    陳菊英手氣不錯,心情也好,她打出一張七條,說,他們的閣樓我們又不是不曉得,前兩年為了擴(kuò)店面才私建起來。要真算,還是違建呢。

    朱太太是新手,四十歲不到,剛嫁到平安里沒有多久。丈夫朱榮棋要年長她近二十歲。因為新婚,要注重儀表,所以鵝蛋長臉總是撲著粉,頭發(fā)新燙了卷發(fā),衣服也是新的,黑色白圓點的雪紡連衣裙,說不上好看,或者是不好看。和平安里的女人們一對照,總歸有些不入流不合時宜的莊重感。她麻將打得看起來不熟練,但已經(jīng)很分得靈清幫派,知道什么時候說什么話,貼近誰遠(yuǎn)離誰,她接話道:“違建呢。當(dāng)時造一造,三千塊錢有沒有?”

    陸愛華鄙夷地說:“他們這么小氣,一碗牛肉面叫價五塊錢,里面牛肉才幾片?他說前后花了三萬塊,我看八百塊都沒有。”

    秦志娟道:“現(xiàn)在人工成本漲起來,難說的呀?!?/p>

    她想發(fā)個善心。這種麻將圈子里面,總歸需要她這樣的人物的。平安里這里的房子屬于她的一個姨婆,姨婆一生未嫁,去世前就把房子留給了侄女輩的秦志娟夫婦。他們搬到這里已經(jīng)六年,比朱太太資格老一些。

    秦先生原先是個村宴廚師,紅白喜事的時候給別人辦酒席。搬到平安里有些百無聊賴。最開始在一家國營老飯店里面做廚師,但覺得拿到的錢還不如當(dāng)年做村宴廚師多。所以前兩年倆人商量了下,拿出一些積蓄就開了一家小飯店,主要是賣給電信大樓的攤主吃。所以秦志娟夫婦身上常年帶有廚房煎炸的氣味,褲腳也是習(xí)慣性挽起來。秦志娟臉看起來比陳菊英要溫和,眼睛小,不過嘴巴也小,看起來也很襯,笑起來有種說不出的甜氣。

    陸愛華冷笑道:“三萬塊他好意思說得出口。臉皮比他打的墻還厚。你看看那二樓,就是塑料雨篷搭一搭,一點心思也不肯費,就知道討錢?!?/p>

    朱太太笑了笑,沒說話,打出一張三條,被秦志娟吃了去。陸愛華大驚小怪地叫起:“唉喲,秦志娟,你是要飄胡啊。朱太太你真會出牌,都湊著秦志娟手風(fēng)打?!?/p>

    朱太太歉意地笑了笑。秦志娟最不喜歡提前泄天機,覺得這樣很壞運氣,她邊捉牌邊道:“你就別取笑我了。小陸,你一個對子也不碰,是存心留素吧?!?/p>

    陸愛華看她打出一張八萬,心里估摸了一下她手里的牌,笑道:“我可不敢。你們倒是出牌讓我碰嘛,我可一直等著呢?!?/p>

    陳菊英還在氣憤不拆遷的事情,本來這個事情跟她也沒有太大的利弊關(guān)系,但是她一貫不大瞧得起牛肉店老板娘,覺得她太過市儈精明,如果拆遷辦真妥協(xié)了,老板娘無疑平白撿了一個大便宜。本來大家都是差不多,現(xiàn)在她即刻占了上風(fēng)。六十萬塊錢在2002年,可以在市區(qū)買上兩三套很不錯的新商品房——她繼續(xù)道,那房子二十萬都不值。你們?nèi)タ戳撕昧搜?,說說有五十個平方,哪里有。

    秦志娟因被陸愛華激了幾句,手風(fēng)不那么順,心里很不痛快,于是堵住陳菊英的話說,“不要臉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止他們一個。你管那么多,要是價格炒起來了,以后我們也不搬,我們也要獅子大開口,給夠七十萬才搬。你看他們怎么辦?!?/p>

    陳菊英愣了一下,覺得秦志娟說得頗為有理。平安里她確實住得早就夠了。一到晚上,老鼠就開始在屋梁上打架,有時候還會掉在蚊帳上。后來陳菊英受不了,裝了一個假的薄塑料天花板,結(jié)果老鼠掉是不會掉下來,但是入夜后老鼠走路又沉重又迅捷的咚咚聲,不停撞到耳膜里面。雖然談不上害怕,但是實在叫人心煩。

    陳菊英便去趙老太太家要了一只黃底白花的貓,原以為會清凈,哪里曉得貓并不吃老鼠,只是抓起來把玩,抓到之后,就扔在屋檐下面,或是花盆里面。有一次直接叼在陳菊英床上,用以邀功。

    一天傍晚,陳菊英打完麻將回到家,一直覺得屋子里面有怪味,拿著掃把找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晚上臨睡前,一躺下,氣味愈加濃厚起來,起先疑心貓是不是把什么吃剩的魚骨頭扔在床上,于是狐疑地打開日光燈,燈一開,光雪白,直照在黃綠色的竹編枕頭上,她這才看到一只死掉的老鼠側(cè)臥著在枕頭與床頭的縫間,仿佛躲在里頭睡覺一樣,真當(dāng)栩栩如生,隨即就一聲尖叫,立馬抄起自己的塑料拖鞋,打了床下酣睡的貓一頓。

    第二天陳菊英就想把貓扔了,但趙老太太家貓多成患,送也送不回。于是她只能一早把貓抱到步行街里面的小弄堂,刻意多兜了幾個圈子,放下就走——那邊小吃店多,總有人倒泔水嘛——貓是扔掉了,席子連刷了好幾次,但陳菊英至今一躺下,始終覺得氣味還在。

    如果她有錢——她有錢的話,一定早早就搬離了這里。她丈夫幾年之前,生了肝腹水,治療了一段時間,沒有太多成效,后來就變成肝癌,一年不到就去世,唯剩下陳菊英和大武,伶仃度日。原先陳先生在一家私營紡織廠做采購,日子倒還可以,陳菊英只管打她的麻將。但陳先生一病一走,只留下了十萬來塊錢,當(dāng)時大武高中還沒有畢業(yè),陳菊英想,大學(xué)一讀,就等于是坐吃山空了。考量一番之后,陳菊英就把屋子對外的過道拓延了下,利用門面開了一家大碼女裝店。

    陳菊英經(jīng)營得不算用心,也沒有太多經(jīng)營的天賦,拿到的服裝多是暗舊老氣的款式,質(zhì)量也參差不齊,但勝在價格便宜,一些臨近居民也會過來照顧下生意。所以生意雖談不上慘淡,也十分勉強。一年下來,也就是僅僅余下兩萬來塊,這點錢,她打一些麻將,給大武做生活費和學(xué)費,夠也夠,但也攢不下來。

    大武高中畢業(yè)之后,去了蘇北一家廚師學(xué)校學(xué)烹飪,一則是因為成績本身就很普通,二則是因為讀下去也見不到希望,包括陳菊英,也覺得大武與其花錢上三本的話,還不如直接學(xué)一門技能實惠一些。所以大武一個人去了蘇北。在平安里這樣一個以比較下一輩為榮的地方,大武的學(xué)歷、大武的未來,都是不足為耀的。

    所以陳菊英在陳先生去世后的生活,十分黯淡無光。她很少談?wù)摯笪?,也很少談?wù)摲孔雍妥约?,她只談?wù)撆匀耍緛頉]有那么刻薄——過得好,誰不寬容?善良是要優(yōu)越感來幫襯的。陳先生在的時候,陳菊英也善良的呀,但貧窮消磨自尊的同時,也會消磨掉氣性與柔軟,只余下憤懣。秦志娟的話戳到陳菊英內(nèi)心最深處,她頓時啞口不語,遲疑著抓了一張牌,一看是二餅,手里還有一只,心事重重地打了出去。

    “碰!”

    陸愛華喜笑顏開,把牌攤開,二餅朱太太已打出去了一張,只余下兩張,一張在秦志娟那邊,秦志娟捂得那么牢,是不會出手的,她估摸著陳菊英也有一張,陸愛華原只能指望自摸,但也知道希望渺茫,誰知道陳菊英會打出來孤張。

    陳菊英一走神,連累其余三個輸了錢。秦志娟很不高興,又不好意思過多指責(zé)陳菊英,一指責(zé)反而顯得自己牌品有問題。秦志娟自己向來是看不起牌品有問題的人的。而朱太太已經(jīng)輸了不少錢,仔細(xì)算算,差不多是她一個人盡著輸,她都沒說什么,自己也不便多言,于是一邊洗著牌,一邊笑著說:“輸就輸了,牌有什么玩頭,我們也要學(xué)著人家店老板,坐著等錢掉下來?!?/p>

    陳菊英沒有說話,但心里是這樣想的。有了錢,可以搬離老鼠窩,可以給大武一個房間,可以有一個獨立洗手間——大武回家的時候,至今也只能用一張鋼絲床搭在她床沿邊上睡。而大武已經(jīng)這樣睡了十八年。廁所就在房間里面,即便用了鋁合金的玻璃門做了隔擋,但是一到下雨天,下水道的氣味就會漫上來,又渾濁又腥氣,心口不免難受。

    當(dāng)然還有公用洗手臺。平安里是兩戶居民合用一個澆筑起來的水泥洗手臺子,水費自攤,所以對面很多時候會用一把鎖把各自水龍頭鎖起來,以防被偷水用。每天早晨,陳菊英與對面的小顧太太彎腰吐著牙膏白沫子的時候,或者各自冷著臉淘各自米籃子里面的米的時候,或是相互探頭看一眼對方今天買了什么肉,再被其施予同情的顏色的時候,她都覺得很是厭煩。

    如果陳先生不那么早走,也不至于需要在這里面熬。熬一味苦情的中藥。

    大約是從那天起,陳菊英就一直盼望著拆遷。她開始明白,自己對于店老板這樣的憤懣,是因羨慕又嫉恨。他們耗去了她的時間,增加了她的磨難。

    陳菊英試探性地問,我們這兒什么時候拆?

    秦志娟道,快了,快了。

    朱太太也是這樣想的。陸愛華也是。牌桌上驟然快樂起來。

    當(dāng)然,這一等,便足足耗去了十二年的辰光。

    朱太太回去的時候算了一算,發(fā)現(xiàn)自己約莫輸?shù)袅肆畞韷K錢,錢不多,她輸?shù)眯母是樵?。朱太太?dāng)然并非真只是新手,但是她明白,牌桌才是增進(jìn)友誼的一個合適的良方。輸錢才能讓牌局持續(xù)下去。許多的話,只有牌桌上才能發(fā)生。

    朱太太進(jìn)平安里的第一天,大家還不叫朱太太,叫她戴淑芬。戴姓在這個城市里面很少見,陸愛華一聽就聽出了出身的區(qū)別。

    戴淑芬到平安里是看房子。那年她三十九歲,還帶有一個半大的女兒,叫芳娣。戴淑芬老家在汝城鄉(xiāng)下,年輕時候起,便跟丈夫一起在紅星農(nóng)場看磚窯,一看就看了十年,本想在城里面落下腳,但沒等落下,丈夫把燒磚窯的女人睡了,紅星農(nóng)場待不下去,兩人也離了婚。

    離婚后戴淑芬只能去城市郊區(qū)的一家制衣廠做女工,每天從早到晚踩縫紉機。住在工廠提供的宿舍單間里面。房間里面什么也沒有,水泥墻和水泥地磚被陳年的油煙熏發(fā)了黑。服裝廠女工流動速度快,宿舍也總是一朝人去一朝人來,到了戴淑芬手里面,單余下空落落的一張木板床。

    戴淑芬在城里面有個姑婆。一天,姑婆提了水果來看她,戴淑芬把她帶到自己宿舍里面。姑婆一見,舊衣服裝在塑料箱子里面,鞋架也沒有,搭扣布鞋扔得東一只,西一只。戴淑芬燒了菠菜油條湯,她平時也就燒這么一個菜,中午的冷飯留到晚上泡湯吃。

    姑婆說,要么給你介紹一個人吧。戴淑芬對男人有些灰心,說,還是算了,找不好的。

    姑婆說,你才三十九,怕什么。戴淑芬說,也老了。姑婆說,不為自己,也為芳娣想一想??磕阕约哼^得來?

    戴淑芬說,也是。

    姑婆說,我認(rèn)識一個,之前和我一個廠里面。

    戴淑芬說,哦?

    姑婆見她有了幾分興趣,便說,老婆死了很多年了,他么一直一個人。

    戴淑芬說,怎么不找?

    姑婆說,這事情看緣分的。也可能他良心好,不想找。

    戴淑芬冷笑,男人有幾個有良心的?

    姑婆說,年紀(jì)雖然大了一點,不過人怪老實。

    戴淑芬說,都退休了吧。

    姑婆說,雖然退休了,但是還是有工資領(lǐng)的。

    戴淑芬說,能領(lǐng)多少?

    姑婆說,兩千總歸有的。

    戴淑芬沒說話。

    姑婆說,我們做女人的不就圖有個依靠嗎。見個面吃不了虧的。

    戴淑芬說,也好。

    相親約在市中心的一家小餐廳里面。戴淑芬跟工廠請了半天假,她到得早,挑了一個靠窗位置。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半老頭騎著一輛老式的鳳凰自行車,在日光下弓著身子費力踩著腳踏,覺得樣子怪滑稽的。

    半老頭進(jìn)了門,戴淑芬才估摸著是朱榮棋。朱榮棋抬眼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餐廳里除了一對中年女人面對面坐著,靠窗位置上還坐著一個女人。

    介紹人也沒說戴淑芬是一個人去,還是帶了個小姐妹。朱榮棋站著有些躊躇,戴淑芬見了,便一抬手說,這里,朱榮棋愣了一愣,轉(zhuǎn)身看了一眼沒人,猜是叫自己,走了過去,在戴淑芬對面坐了下來。戴淑芬見他謝了頂?shù)念^皮上,全是一粒一粒的汗珠子,穿著一件薄滌綸藍(lán)白條紋衫,一條暗底灰格的西裝褲,皮帶直接扣在肚子上。戴淑芬有些失望。

    朱榮棋只給她先倒茶:“吃茶,吃茶?!庇謫?,“菜還沒有點吧?”

    戴淑芬笑說:“還沒有,想不好點什么?!?/p>

    茶壺燙,朱榮棋倒得有些抖抖索索,茶葉不是什么好茶葉,稍微傾一傾,黑色的茶葉屑子也跟著黃茶水一起出來。

    朱榮棋說:“等急了吧?”

    戴淑芬接過茶,回笑說:“沒有,也是剛到?!?/p>

    朱榮棋又說:“風(fēng)太大,不好騎?!?/p>

    戴淑芬說:“慢一點好?!?/p>

    朱榮棋說:“騎著騎著就一身汗。真是不好意思。”

    戴淑芬吹了一口茶沫子,也不喝,單是端著,笑道:“沒事。這么熱的天——噯,濕毛巾也沒有?!?/p>

    朱榮棋以為她說飯店不好,解釋道:“怕你找不到地方,只能就近挑了一個地方?!?/p>

    戴淑芬說:“蠻好的?!?/p>

    菜單是一張粉紅塑皮的大開張,朱榮棋抬起眼鏡,仔細(xì)看著道:“沒什么忌口吧?”

    戴淑芬道:“沒有,都吃,你隨便點好了,就是不大吃辣?!?/p>

    朱榮棋說:“我就猜你應(yīng)該是不吃辣的?!?/p>

    服務(wù)員拿著紙筆等著他們點菜,朱榮棋點了七八個,戴淑芬連忙止住,說,夠了夠了。太多了。吃不完。

    朱榮棋說,不多不多,吃好一點。

    朱榮棋很貼心地主動把那消毒碗上面蒙著的塑料皮用筷子戳破了,塑料紙很刺耳的“垮幾”一聲。朱榮棋又用茶水給她的碗盞燙了燙,連筷子也一并洗了,又把水甩干凈。

    做了預(yù)備,菜卻遲遲不來,兩人等得有些不耐煩。服務(wù)員只扔了一碟淡口的瓜子在桌上,戴淑芬捻了一把瓜子,放在手心,慢慢嗑著。瓜子有些韌,朱榮棋不想嗑,又覺得找不出新的話題和事情做,百無聊賴,于是也只能撿了三四粒,慢慢地嗑著,一嗑又覺得口干,只能徒勞地喝水。

    肉末茄子上了之后,上菜速度忽然快馬加鞭起來,小店上菜的節(jié)奏總是隨著性子,忽然菜就上齊了,兩個人只能悶頭吃。中間倆人同時夾一塊松鼠鱸魚,筷子碰到一起,又一起縮了回去。最后誰都不肯再去夾了。

    淋了紅彤彤茄汁的鱸魚沒人動,朱榮棋把自己的勺子用茶水沖了沖,舀了一勺魚肉,放到戴淑芬的碗里。

    戴淑芬有些感動:“我姑婆說你燒飯燒得蠻好的?!?/p>

    朱榮棋自謙了下,說一般一般,想了一想,又說,下次等你什么時候空了,到我家里來玩,我燒給你吃。

    戴淑芬一點頭,朱榮棋懂了,就是還有下一次。

    朱榮棋帶著戴淑芬進(jìn)門那天,陸愛華站在水池邊上,正對著傍晚的清光,把碗里面肉餡的生姜擇出來??吹酱魇绶疫M(jìn)門,陸愛華沒有正眼看,單是對著朱榮棋說話:“晚上阿青想吃餛飩,我么就去剁了肉餡,剁肉餡的也是好心,添了生姜說是去腥,他是不曉得她是不吃生姜的——喏,你看,我還得一粒一粒地挑出來——唉?家里來客人了啊?”

    朱榮棋說:“哎,哎,帶個親戚回來吃飯?!?/p>

    陸愛華說:“面孔有些生,一點都不記得。看我這記性?!?/p>

    朱榮棋說:“哎,哎。一個親戚?!?/p>

    陸愛華說:“挑好了,我要去包了。你們慢慢聊?!?/p>

    朱榮棋說:“好的,好的,你先忙?!?/p>

    陸愛華端著碗進(jìn)了自己門,回頭笑道:“這么生分做什么,說到底,自家人了?!?/p>

    那個“了”字用得古怪,戴淑芬心里除了納罕還有窘迫。但入眼的房子推得她猝不及防——她知道是舊,但比她預(yù)計的還要舊。建筑用的廢木條、舊的煤氣爐子,全都堆在一肘來寬的過道里面。兩側(cè)墻壁生滿了青苔,地上的青磚也是。藍(lán)色的塑料雨篷搭在過道上面,積了許多的灰塵,抬眼見不到光。地下有個伸出來的水龍頭,像一個昂出來的小馬頭;大約是用來刷痰盂,一只舊毛刷靠在水龍頭桿子上面,鐵桿子上面蛀滿大大小小的銹斑。戴淑芬相親時候見到的朱榮棋騎過的那輛舊自行車也停在過道里面,就靠在左手邊的墻上,看起來比她記憶里還要踉蹌不堪。她知道了他那天騎得費力的原因——鏈條上面早已經(jīng)生了銹,一看他就是極少出門的。

    朱榮棋的房子只有五十平米,三間小房子并排連一起,就是一筒到底的格局。最左一間是他二哥臨時住的,他二哥前年去世之后,這間屋子平日就用來堆雜物,中間的屋子用作餐廳和客廳,正對天井?dāng)[了一個長案,供著佛像和財神像,香爐上的三支煙徐徐燒著,進(jìn)門就是一股檀香的氣息。桌子占去了大部分面積,桌上罩著一個蒼蠅罩子。也是灰撲撲的。另一間是臥室。臥室墻壁因為常年的雨水浸漬著,起端只是發(fā)黃,漸漸就發(fā)霉,發(fā)黑,石灰像是冬季老人的手,皴裂開來,一層又一層;屋頂還是舊式的椽梁結(jié)構(gòu),看看高的,但是落滿了經(jīng)年累月的灰塵和蛛網(wǎng),叫人不敢抬頭。客廳壁角老式冰箱嗡嗡運轉(zhuǎn)著,發(fā)出巨大的噪音,與天氣和時間努力地抗衡,怎么看都是一種徒勞。

    進(jìn)臥室一看,床是老式的雕花床。蚊帳倒是新的,里面懸了一只淡綠色的小風(fēng)扇。風(fēng)扇開關(guān)是多年磨出來的黯啞黃。衣柜鑲著兩扇鏡子,鏡子上的水銀花透出來,一看便知跟床是同一個年代。

    戴淑芬頗為失望。盡管什么都沒說。

    朱榮棋瞧見了,說:“你不要看它們舊,都是老古董。收舊貨的有眼光的,一看就知道是好貨色——我都不舍得賣。”

    戴淑芬摸了摸床上木刻的抱仙桃的童子,點了點頭,卻依舊沒有說話。

    朱榮棋知道自己大約很難找到更好一些的了。何況她還年輕,至少比他年輕得多——他相了幾次親,頭一回遇見讓自己滿意的,但又拿不出能夠取悅她的東西,他討好地說:“我有幾塊金條,都是老金,你要喜歡,回頭拿給你打鐲子和戒指?!?/p>

    戴淑芬與前夫結(jié)婚十多年,也只有一只五克多的金戒指,她動了心。

    朱榮棋看了出來,又說:“房子舊了些,不過快要拆了。這里有五十來個平方,拆遷款也有十五萬來塊,我手里還有八萬塊錢,到時候湊一湊,換一個大的商品房。你挑。”

    天氣不很熱,但朱榮棋的額頭上又沁出了汗珠,氣味渾濁起來。他整個給人一種混沌、綿軟、拖沓的印象,第一次看還覺得是溫順和陳舊,但看得多了,就有一種說不出的令人嫌惡感,好像跟著他自己也有了一種遺老的氣息。

    戴淑芬掂量了幾把自己手里的籌碼,知道也是很難找見好的了。她人生地不熟,只有一個自顧不暇的姑婆,還有一個十多歲的女兒。在服裝廠里面縫紉機從早踩到晚,一個月領(lǐng)800塊錢,攢多久也攢不上八萬塊錢。雖然舊一些,但是他說了,“總歸是要拆遷的”。而那時候雖然朱榮棋已經(jīng)在國營玻璃廠里面退了休,但她聽姑婆說他每個月還有兩千塊錢的退休金可領(lǐng),不算太高,但對于戴淑芬而言著實不低了。

    屋里沉悶,戴淑芬走出中廳去天井透氣,望見朱家廚房就搭在洗手臺邊上,幾片木板支了個頂,硬紙板草草填充了下舊瓷磚和頂之間的空隙。朱榮棋站在中廳里面不知所措,手里拎著的兩只塑料袋還在一下一下地滴血水,看到戴淑芬神色,才記起把袋子放進(jìn)水池里面。

    晚餐朱榮棋炒了青椒雞丁,剁了一只南京桂花鹽水鴨,煎了一碟紅燒帶魚,用油炸肉皮、木耳和蛋皮以及小河蝦做了一碗三鮮湯,清炒了一碟素茼蒿。菜色雖然簡樸,但也是隆重的,隆重到戴淑芬?guī)子邷I。朱榮棋殷勤地把一只鴨腿裝進(jìn)她碗里:“你吃,我吃得多。要是喜歡,天天做給你吃?!?/p>

    戴淑芬晚餐通常是稀飯,自己做飯就是菠菜油條湯。這樣豐盛的菜她吃得并不多。結(jié)婚十多年,前夫做過的飯屈指可數(shù)。朱榮棋的細(xì)致體貼,一個男人的曲意承歡,即便年紀(jì)大了,也能夠讓人覺得心動的。

    晚上朱榮棋踩著自行車送戴淑芬回去的時候,市區(qū)商廈和廣場剛剛亮起燈,那么多路燈和商場的燈,像是漫天漂浮的宇宙塵埃和星河光塵,綠光紅光樹影交織著打在她臉上,明明滅滅。她看著這座光的城市,嘆了一口氣,終于覺得自己可以在這里停下來,是屬于這里的。

    見了女兒芳娣,戴淑芬便說:“人倒還老實,就是房子舊了一些?!?/p>

    芳娣沒有見過朱榮棋,心里想,再舊能舊到哪里去,總好過你的宿舍吧。

    戴淑芬又說,那房子是要拆遷的。

    芳娣不說話。

    她十四歲,還在讀初三,但說話做事都很老成,朱太太總有些莫名怕她,大概因為覺得這么快就重嫁是一件提不上臺面的事情,所以跟她說話時都很小心翼翼:“他還有幾根金條藏著。家里的柜子看著是舊的,但都值錢得很。那張桌子收舊貨的開價三千塊錢,都沒有賣。”

    芳娣不看戴淑芬,只是低頭看書。

    戴淑芬只能自顧道:“……能值五千呢!”

    說說又怕芳娣覺得,自己全是因為錢,于是說:“年紀(jì)大了一些,但是樣貌還可以,像個知識分子。你是沒有見過。年紀(jì)大一些,凡事可以讓一些?!?/p>

    芳娣道:“你覺得可以就可以。不要問我。”

    戴淑芬說:“也不是說非得他……”她猶豫了下又說,“你知道跟你爸爸分開之后,很難。”

    芳娣知道很難,她默不作聲。

    戴淑芬說:“難得遇見一個好的。對你好一些,也就行?!?/p>

    芳娣開口道:“你看看可以,不要太心急。”

    戴淑芬心里有些慘然,她笑笑道:“我知道?!?/p>

    第二天正好周末,芳娣學(xué)校放了假,戴淑芬于是帶她去吃飯,朱榮棋燒了與上次一樣的菜,只是這一次又添了一味鹵鵝翅和素雞,還是自己鹵的。

    芳娣回去后主動說:“他還可以。”

    戴淑芬說:“他對人一貫這樣。又喜歡看書。你說他像不像一個老師?”芳娣勉強點點頭。得了肯定,戴淑芬又難免得寸進(jìn)尺:“我覺得比你爸爸要好?!奔纯逃X得自己說得過分,補充說:“菜燒得要好?!?/p>

    芳娣說:“還可以?!彼龢O不愿意聊這樣的話題。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芳娣從書包里面拿出作業(yè)本,對著發(fā)暗的臺燈,開始佯裝寫字。她快要中考了,戴淑芬不便打擾,于是把自己床頭燈掐滅掉,蓋上被子,佯作睡覺。

    朱太太剛嫁進(jìn)來的第二個月,前排的平安里就開始拆遷。這讓她陡然間多了許多希望。夏季的平安里,蚊蠅多得像排陣的兵。她過來之后,換掉了原先的舊紗窗,又掛了新的窗簾,用來御蟲。

    床和柜子最終賣掉了,賣了六千塊錢。朱榮棋花了兩千買了一套家具,樣子看看還好,但板材其實是用石膏板填充,單外面涂了一層漆,進(jìn)門就聞得到刺鼻的甲醛味道。朱太太又買了一只新的30寸長虹電視機和一只皇明太陽能熱水器。修葺畢,房子終于有了一些現(xiàn)代的氣息。朱太太沒有置換真正好的,是想著這些都是臨時的。等到以后有新的房子,她計劃要重新置一套?,F(xiàn)在,不過是將就罷了。她什么都可以將就。她愿意等。

    戴淑芬走了后,陳菊英叫了朱榮棋的侄女陸愛華以及秦志娟搓麻將。陳菊英說,“你們看到?jīng)]有?”

    秦志娟說:“哦,她?!?/p>

    陸愛華說:“模樣還可以,但氣質(zhì)不好,太鄉(xiāng)?!?/p>

    秦志娟說:“哎呦,這樣講,你以后要叫小舅媽的?!?/p>

    陳菊英說:“難說?!?/p>

    秦志娟笑而不語,看著陸愛華倚在墻壁上,不停打著毛線,語速比手里毛線針還要快,雖然是說話,但是聽過去眼花繚亂,松針葉子一片片扎過來。她們還沒有見過朱太太,但沒見面就已經(jīng)生了惡感,這是對于新來者天然的惡感。但她們又不想沒見面就交惡。大家聊得各有心事,陸愛華頓時覺得有些無趣。

    陳菊英說的當(dāng)然不是真的。丈夫去世第二年,陳菊英意識到一個人實在太艱難,所以也去見過幾個人,但都不甚滿意——自然是對方。陳菊英中年之后就有些癡肥,人一矮,胖得更加無法收拾。吃了幾天素菜和稀飯,肉沒怎么少,氣色蠟黃,更加難看。男人相親都是觀臉觀面,樣貌過得去是第一位,陳菊英幾乎一過去坐在那邊,男賓的面色就十分勉強,所以陳菊英沒有見第二次的機會。再湊合找,便是年紀(jì)特別大的。她也曾考慮過朱榮棋,但是鄰居多年,都知根知底,不僅不好意思,也覺得乏味,連搭伙過日子都算不上。所以也就這樣拖下去了。想到自己還不如一個人過,更加無拘束,索性敞開了吃,所以整個人就有些一塌糊涂的感覺,是發(fā)面的饅頭,風(fēng)一吹就起來,坐在那邊虛虛地蒸著,打麻將的時候,肚皮上墳起一個山丘。現(xiàn)在聽說朱榮棋找好了,而且年輕漂亮,陳菊英除了憤然,還有羞辱和心酸。

    陸愛華說:“我舅舅是找人給他養(yǎng)老?!蹦┝耍窒袷菍ψ约赫f似地:“話說回來,我舅舅這樣的,能找到什么像樣的人?”

    陸愛華的怨念不會沒理由。陸愛華與朱榮棋做對門,做了十幾年,從嫁過來那天起就這樣。那時候朱榮棋前妻已經(jīng)死了,只有女兒美芙在。后來美芙一結(jié)婚,就搬到另一個區(qū),與市區(qū)隔十公里的路程,雖然不遠(yuǎn),但儼然有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意味。因為過度的寂寞,朱榮棋后來養(yǎng)了一只黃鸝,常年關(guān)在鐵籠子里面,籠子里面只一碟鳥食一碟清水,天清光的時候黃鸝就開始叫,啾啾不停,吵得陸愛華頭疼,不得不清醒過來。冷不丁地上會遺下藍(lán)綠色的鳥糞,時間久了顏色發(fā)白,粘在地上痦子大的一塊,偶爾還會掉在陸愛華天井晾曬的被褥上。

    朱榮棋是個邋遢的人,鳥糞極少清理,所以屋檐下的水泥地上總是白黑圓點,硬幣大小,點連成片。他也不嫌棄,就坐在鳥籠下面,看梁羽生或是古龍的武俠小說。他整個的人就是這樣,跟那些舊書一樣,壓在箱底下,持久了就彌散出樟腦與木頭的陳腐味。朱榮棋又自詡文藝腔,所以院子里面種滿了蘭花、鐵樹、月季盆栽,別人種花都是怡情,他種的花便是給人一種破敗雜亂的印象,像是久未有人打理,胡亂地開著,還不如養(yǎng)雜草。

    ——朱榮棋的屋子,連帶他的人,他的黃鸝,他的花草,都是恨不得讓人撕開,狠狠撕,就怕沾染上一分一毫。

    如果能夠搬離平安里,陸愛華當(dāng)然是巴不得;不搬,說到底,還是沒錢。別人都覺得不會,看去陸愛華一家的日子過得十分愜意。李衛(wèi)國在市電力局上班,一個月四千多塊錢。他自己也接一些零活,所以算算一個月五千多一些。去掉李青讀書,養(yǎng)家也很夠。但李衛(wèi)國一家吃上不節(jié)省,從不虧待自己的嘴,有錢下館子,沒錢自己做飯也很看得開,東西新出來就會買,舊了就扔,所以也沒有攢下什么錢。

    從前商品房剛有的時候,陸愛華住在這樣市區(qū)的弄堂里面多年,覺得這里才是市區(qū),對邊緣一些的商品房看也不看。

    等她意識到周圍人都換了商品房的時候,房子每平方米已近四千,一個一百平米的房子要賣到四十萬,拿出來就棘手得很。父母指望不上。因為窮。李衛(wèi)國的父母住在市郊,也窮,而且有個很壞的習(xí)慣,就是不舍得吃,但年紀(jì)大起來又容易饞。結(jié)果就是翻垃圾箱,被人瞧見了幾次,就傳到平安里。

    秦志娟跟旁人道:“多出來的菜一盆盆往外倒,西瓜吃了一口,說不甜,半只扔了去!隔夜就不肯吃,我們吃吃,沒見得會死。這不作孽,作孽的是,子女扔都來不及,老的們還得撿垃圾吃。我們沒他們過得好,這種事情卻是做不出來的?!?/p>

    陳菊英轉(zhuǎn)述給陸愛華聽,陸愛華自然覺得很委屈:“哪里不舍得給他們吃!每個月的錢一分也沒少過他們!老頭子一個月退休金都有一千塊錢,看病又全靠醫(yī)?!ǖ昧耸裁村X!誰要他們撿垃圾。我缺這幾個錢?吃了拉肚子看病都不夠。說話要憑良心!”又覺得秦志娟愛管閑事:“再說了,我倒自家的菜關(guān)她什么事情。眼睛都盯著旁人身上,自己也不多看自己!”

    語氣都是重重的感嘆號,情緒免不了一泄而光,陳菊英頂喜歡這樣的場面,這樣可顯得她敦厚良善。當(dāng)然下次見面秦志娟和陸愛華還是要打麻將,雙方仍是笑瞇瞇的,裝作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

    陸愛華鄙薄很多人,但李衛(wèi)國最鄙薄的偏是陸愛華和自己——自己居然找了這樣一個女人。所以回家也故意很遲,在辦公室里面磨磨蹭蹭,把時間拉得無限長,像是黃昏時分太陽照進(jìn)房間的影。

    李衛(wèi)國臉白,身上更白,連汗毛也沒有,臉橢圓,棱角不分明,臉頰又粉,看起來有些女氣。但早早又謝了頂,雖不是完全的謝頂,頭頂?shù)念^發(fā)眼見著顯著的稀疏,讓人不免擔(dān)心他剩下的那些頭發(fā)。眉毛淡,眼睛水汪汪的,但近看總覺得和人哪里脫節(jié)了一樣。陸愛華找他說話,李衛(wèi)國便總是懶得搭理。好在陸愛華也不以為然。

    即便再是鄙薄陸愛華,李衛(wèi)國也沒有想過去外面找另一個女人。他自己覺得,是因為自己鄙薄的非但是陸愛華,秦志娟陳菊英也同樣鄙薄,簡言之,他鄙薄的是女人,覺得下等、粗俗、市井,再找一個還不是那么回事情。因為看陸愛華看得特別多,所以才覺得更為憎惡一些。女兒李青那年十二歲,皮膚很白,是遺傳了她父親的膚色,但又遺傳了母親的雀斑,所以白里面,又有一些污穢感,像沒有洗干凈的白瓷杯。細(xì)軟發(fā)黃的頭發(fā),統(tǒng)統(tǒng)地扎成一束,露出飽滿的額頭,單薄的蒙古式的眼皮向上——又是她母親的影子,因為有些近視,所以不情愿地戴著一副沉重的眼鏡。陸愛華說隱形眼鏡不好,“戴著就要瞎掉”,只能這樣戴著,她不戴的時候又因為不想別人覺得她近視,所以看什么努力睜了眼,都要看得極深,頭總微微前傾,半是驕傲半不屑。她不算聰明,但已經(jīng)早早曉得美麗比聰明重要,用鑷子對著鏡子貼假睫毛對來家里作客的女同學(xué)說:“我其實不算單,是內(nèi)雙,一貼就明顯了,喏——”

    雖然年齡小,李青依然很有了那些婦人的感覺,說話聲音像是朱榮棋養(yǎng)的那只黃鸝,清脆又聒噪,跟人轉(zhuǎn)述同桌的話時候生動得很:“她說自己睫毛長,‘雨掉下來的時候睫毛垂下一滴水珠,就是不會掉下來,那一丁點的睫毛——我是不想說的,我要是刷了睫毛膏,也不會掉下來。最多花掉?!?/p>

    又裝作很羨慕地照顧聽者的情緒:“不過你的倒是很長,刷一刷假的一樣,比我的同桌長很多?!?/p>

    她應(yīng)該頂不喜歡同桌,因為同桌確實比她要漂亮又受歡迎,跟這個女同學(xué)之間因為缺乏競爭,所以能夠聊得開:“她說別人講她混血,笑死人,你想,難不成混的是越南和柬埔寨哦?”說著說著揶揄氣息愈發(fā)濃厚,“都不曉得怎么混,混血是很漂亮的呀?!?/p>

    她笑起來有兩個梨渦,不戴眼鏡的時候李青有一種媚態(tài),雖然缺乏戀愛的經(jīng)驗,但是對于男女之事卻似乎了解得十分透徹,分析起感情跟布上的黑白格紋一樣清爽,“他們不喜歡你是不會惹你的呀,惹你就是喜歡你。男生總是這樣蠢的。也不是蠢,是幼稚,你說是不是?”聽起來像是征詢意見,其實已經(jīng)下了判斷。她那時候才十二歲——已經(jīng)像婦人。讓李衛(wèi)國更加對女人失了望。

    平安里53號有一個男孩子叫豐禮,也在讀初二,跟李青是同班同學(xué),他很喜歡李青,但李青總是對他懶洋洋的。豐禮只能每天等她上學(xué),但又怕大人看穿嘲笑,于是騎著自行車,在門口叫:“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喔。”等等不見出來,“好沒有好呀,我真的要走了——”推了車龍頭走了幾步,當(dāng)然,又還是退回來,一臉焦躁,坐在后座上,球鞋底在地上來來回回地蹭著,直到李青慢悠悠地出來。

    秦志娟他們總是喜歡拿這樣的兩小無猜來開玩笑:“你們李青在戀愛?!标憪廴A心想,李青怎么會喜歡豐禮這樣胖乎乎、天資家境又很普通的男孩子。她以后是要找才俊的,她站在那邊斜看一眼,笑道:“豐禮喜歡阿青是真的,阿青喜不喜歡他我就不曉得了。”秦志娟估計到陸愛華瞧不上,但又不喜歡她這樣口氣,于是又道:“小孩子都在過家家,哪能當(dāng)真?,F(xiàn)在看看一般,以后還說不定誰追誰呢?!?/p>

    這話給了陸愛華一個刺激鮮辣的驚醒——可不是,要一直在這里待著,指不定誰追誰。李青的成績上好的大學(xué)沒有指望,這樣一來,連換一個好的交際圈子都沒有了可能。她可不要李青跟她一樣,嫁給一個沒有生氣的人,在老弄堂里面狗茍蠅營地活著。

    不管陸愛華他們怎么看,戴淑芬還是進(jìn)了門。陸愛華又多了一個鄰居。因為新人的年紀(jì)都已經(jīng)很大,所以只是去照相館里面例行公事式地照了張照片,照片上朱太太還是穿了相親時候的那件旗袍,朱榮棋多戴了一頂假發(fā)遮掩謝頂,因假發(fā)已經(jīng)很舊,所以看起來很不自然。在秦志娟的飯店里面,兩人隨便地擺了幾桌,賓客大部分都是平安里的鄰居。兩個人都是穿著結(jié)婚照上一樣的衣服迎賓,像是從照片上走下來的平板人一樣,沒有生氣。

    朱榮棋年輕的時候就十分擅長飲酒,年紀(jì)大了就有一些貪杯。難得遇到一個機會,就有些擒杯不放。朱榮棋喝多了酒,頂著舊假發(fā)紅光滿面,像是戴了一頂黑色的灰撲撲的圓帽子的滑稽戲演員,不斷講著話。朱太太不便說,但臉上起了不悅,粉涂得很厚,面容看起來十分僵硬。朱榮棋開始還以為是朱太太羞怯,拉了她的手想又一輪敬過去,被朱太太甩了一下,才訕訕地冷了下來。

    朱太太的潑辣習(xí)性在婚禮上是能夠推敲出一些的,但骨子里的潑辣是到后來才慢慢顯出來的。她在城市里面很多年,已經(jīng)深諳城市女性的一些法則,這個法則,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有八卦,就有友誼。沒有共同的朋友,只有共同的敵人,這個敵人就算是莫須有的、變動的也不要緊。女人一定要尋一個集體攻伐的對象。第一次見到陸愛華一眾的時候,朱太太心里已經(jīng)有了十分明確的判斷,她當(dāng)時以為這是一段不長久的脆弱的友誼,但顯然低估了拆遷的長度。朱太太那時候勉強憑借打麻將擠進(jìn)平安里的圈子,并目睹了牛肉面店拆遷的整個過程。

    那是2003年的9月,一直礙眼的藍(lán)色頂棚終于在挖掘機的機械運作中除去了,變成了一攤磚瓦石礫,連一點轟轟烈烈的聲響也沒有。她涂著肉粉色指甲油的手打出了一張紅彤彤的九萬,被陸愛華興高采烈地碰了去,大家都在關(guān)注著牌局,平安里的一個邊角便在這個時候被悄無聲息地揩去了,礙眼的牛肉面店終于坍塌而后消失不見——在2003年難耐的夏季尾聲,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秦家飯店最開始只有秦志娟和她老公兩個人。生意好起來之后,便雇了幾個廚師。其中一個叫小劉。小劉二十六七歲左右,個子很小,大概也就1米65左右,人極瘦,頭發(fā)有些營養(yǎng)不良的黃,皮膚白凈,看起來就更顯小,二十六七歲的人長得跟二十歲出頭一樣。

    小劉來自貴州,話很少,說句話似乎半天反應(yīng)不過來,人卻勤快麻利,菜燒得雖然談不上特別好吃,但清爽干凈,從學(xué)徒開始,就拿著八百塊錢一個月的薪水做得盡心盡力,一年到頭一個假也沒有。別的廚師,休息下來的時候會聚在一起吃香煙聊聊天解解郁,煙多數(shù)是十來塊的南京、利群,或者是紅雙喜,但小劉連香煙也不吃,閑下來還會搭手洗碗,讓秦志娟很是喜歡。

    但是這么一個師傅,那天忽然主動找起秦志娟,說:“阿姐,我想辭職回家去了?!?/p>

    秦志娟以為是他轉(zhuǎn)著彎要加薪,于是說:“阿姐舍不得的,要是錢的問題,我加給你。”

    小劉說:“不是錢的事情。”

    秦志娟說:“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小劉沒作聲。

    秦志娟拍拍椅子,示意小劉坐下來:“跟阿姐講講無妨的,阿姐又不會講出去的?!?/p>

    小劉說:“不好講?!?/p>

    秦志娟嗅到秘聞的氣息,語氣狎昵了起來:“你從學(xué)徒的時候就在這邊做,沒什么不好講?!?/p>

    小劉沉吟了下,說:“我有個妹妹你知道的哦?”

    秦志娟說:“好像聽你提起過。印象不深?!?/p>

    小劉說:“比我小五歲,但結(jié)婚很早的。我們那邊女人結(jié)婚都早。嫁了我們當(dāng)?shù)氐囊粋€人?!?/p>

    秦志娟說:“這樣?!?/p>

    小劉說:“是的。不過他們關(guān)系比較一般,結(jié)婚沒多久,我妹夫就去珠海打工了。平時在家時間也不多,一年也就見個兩三次。連電話也不怎么打的。平時我妹妹和她公公住在一起?!?/p>

    秦志娟說:“怎么,你妹夫要鬧離婚?”

    小劉說:“不是不是,這次事情跟我妹夫關(guān)系不大。跟我侄女關(guān)系大。他們有個女兒,今年四歲了。前兩天忽然死了?!?/p>

    秦志娟說:“要死,小孩子出事情很難過的?!?/p>

    小劉說:“這是一個方面,但主要村里說,小孩子是我妹妹弄死的?!?/p>

    秦志娟說:“哪會,天底下哪個娘下得了這樣的手。”

    小劉說:“我們那邊重男輕女,我妹妹生了女娃娃之后,家里一直讓她再生一個兒子。但我妹妹這人,是很執(zhí)拗的?!?/p>

    秦志娟說:“是不肯生?”

    小劉說:“也不全是,我妹妹覺得跟我妹夫過不好,不想一起過了。”

    秦志娟說:“那跟你侄女有什么關(guān)系?擔(dān)心帶著孩子不好嫁出去?”

    小劉說:“那天我妹妹公公回到家里面,看到我妹妹坐在門檻上面,一句話也不說,叫了幾聲小孩也沒反應(yīng),進(jìn)屋一看,侄女躺在衣櫥邊上,已經(jīng)死了,農(nóng)藥中毒。”

    秦志娟說:“造孽?!?/p>

    小劉說:“按照我們那邊規(guī)矩,小孩子不能火化的,所以她公公就拿了鋤頭埋到石榴樹下面了。跟外面說生了急病,不過忽然沒了一個小孩子,大家都不信?!?/p>

    秦志娟說:“也是,農(nóng)藥氣味那么大,又不是糖水,大人都喝不下去,小孩子會隨便亂喝?”

    小劉:“別人也是這么說的。后來警察就來查了,說我妹妹嫌疑最大,就把她帶走了。搞不好要打官司?!?/p>

    秦志娟說:“唉?!?/p>

    小劉說:“所以說沒辦法?!?/p>

    秦志娟說:“事情辦好了總歸要回來吧?”

    小劉說:“估計回不來了,這種事情很麻煩的。家里面就我父母兩個人,年紀(jì)也大了,我妹妹真有什么事情,我肯定要照應(yīng)下。”

    小劉走的第二天,秦志娟忘記自己說過“阿姐不會講出去”,轉(zhuǎn)身就跟陳菊英她們轉(zhuǎn)述了一遍。

    陳菊英說:“自己喝不大可能吧?”

    秦志娟說:“難不成灌下去?”

    陸愛華說:“難講,那邊人都心狠手辣?!?/p>

    聽起來好像是指著朱太太那一撥的,“那邊”分出了一個高下等級,好像“那邊”,就是一個劣等的代名詞。朱太太說回鄉(xiāng)下,都是說回“那邊”,陸愛華問,也是問的“那邊”,好像恥于吐出地名一樣,只愿意用一個含糊的方位代詞去替代。而這樣又是哪樣?朱太太有些不悅,但她悄聲悄氣慣了,也不會露出不悅,只轉(zhuǎn)移話題,“唉?聽說市政府拆遷文件也要批下來了。”

    陳菊英說:“咦,小陸,你不是跟小劉師傅關(guān)系蠻好的,他沒和你說過?”

    陸愛華說:“話是這么說,從前他拿雪糕我都不要他什么錢,但這回他什么也沒說就走了,招呼也沒打。”

    秦志娟忽然想起來:“他叫我也就叫阿姐,怎么叫你干媽?”

    陳菊英說:“你不是有個侄子在派出所,讓他幫忙問問到底什么時候拆遷。我聽對門顧太太說市政府拆遷文件已經(jīng)下來的,到底真不真?”

    朱太太說:“是的,你問問?!?/p>

    秦志娟說:“我沒有聽他說嘛。要是真拆他一定跟我講?!?/p>

    陸愛華說:“最近你家飯店生意不要太好?!?/p>

    秦志娟說:“什么意思?”

    陸愛華說:“哪有什么意思,說你生意好。”

    秦志娟頗不痛快。

    秦家飯店的生意好起來之后,秦太太對于拆遷態(tài)度就顯得有些曖昧起來。一個理由就是她再也找不到這么廉價又市區(qū)的地段了。新的商業(yè)區(qū)建立起來,到處都是港式茶餐廳、名品服裝店、連鎖火鍋店的天下,哪里容得下她的蒼蠅鋪子。

    大家在牌桌上也商討不出結(jié)果,秦志娟平白損失了一個心儀得力還便宜的廚師,除了惋惜還是惋惜。朱太太的話只起了個頭,誰都沒有接下去。

    但事情很快發(fā)生了變化。小劉走后的第二天晚上,秦志娟回去做賬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家里保險柜被撬開了,放在柜子里面的兩萬塊錢已然不見,這才反應(yīng)過來:“我們家遭賊了!”

    遭賊的當(dāng)然不止秦家飯店,整個平安里兩排都被光顧了遍。陸愛華放在床下面的小檀木箱子也被翻了出來,一盤點,丟了一只金鐲子兩只金戒指,包鐲子和戒指的布和存折都還在里面,因為鐲子戒指不大,所以損失倒還過得去。

    損失最大的是陳菊英,她因為有服裝店的緣故,平時現(xiàn)金留得多,又喜歡塞在衣櫥里面,毛估估也丟了三萬,陳菊英本身儲蓄就不多,這樣一來更是雪上加霜。

    開始大家懷疑是外面哪里流竄過來的慣偷,但漸漸地大家又開始懷疑身邊的鄰居,或是新搬進(jìn)來的租戶。連陳菊英對面新搬來的啞巴夫婦也成了懷疑的對象。流言蜚語在這個炎熱的夏季不斷蒸騰發(fā)酵,除了秦家飯店有空調(diào)之外,裝著空調(diào)的人家仍然寥寥可數(shù),大家還是習(xí)慣在弄堂里面搖著蒲扇拍打著蚊子消暑,讓私語隨著人造的氣流飄來飄去。冰鎮(zhèn)啤酒變得意外地好賣,往往冰柜里面還沒有凍好就被客人們拿走了,一碰上外面的熱氣,深綠色的玻璃啤酒瓶身上便掛滿了水珠,看起來像是熱到不斷出汗一樣。爽身粉撒上去就被汗結(jié)成塊,小孩子們的脖子和后背上因此生滿了痱子,涂上花露水就痛哭起來。小孩子的哭聲與大人的叫罵聲交錯在一起,讓這個夏季變得更加嘈雜和凌亂不堪。

    后來警察來排查的時候,他們自然都知道了,小偷就是小劉。

    朱太太在這場小偷事故中,被偷了兩只翠玉鐲子和一只玉墜——不過都不是真的,是她一次跟著朱先生去上海城隍廟對面的玉器小商鋪里面買來,總共也就花了一百來塊錢,唬人還可以,不能細(xì)看。不過玉器本身就水深難測,大家也瞧不出個中端倪。小劉大概不識貨,見朱太太平時戴得多,就以為值錢。

    但是朱太太什么也沒說。她和秦志娟、陸愛華她們一起抱怨了自己的損失,派出所做筆錄的時候,她膽戰(zhàn)心驚地對玉器的價值撒了個謊,又囑咐了朱榮棋對好口供,心想反正也找不回來了,真或假又有什么當(dāng)緊?

    大家紛紛記起小劉平時的為人,實在是很難與小偷聯(lián)想到一起。說到底,雖然賊是秦志娟招來的,還養(yǎng)了一年多,但是她們也是看著小劉從學(xué)徒做起來的,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問題。

    從一樁謀殺案到日常的竊案,大家反而覺得更加合理,憤懣比痛心還要多,回憶一反詰就覺得經(jīng)不起質(zhì)詢:“就曉得沒有那么好,一個男人連煙都不吃!”

    不過秦志娟覺得古怪的一點是,倘若小劉真是慣偷,何必住一年之久?大概極端的困境就是會讓一個好人變成一個惡人,善惡之間的界限大概就是一腳的距離,窮困能夠翻出人的里子,這是她被折磨了很久之后,得出的結(jié)果。

    失竊的事情告一段落,大家都意識到錢找不回來了,陳菊英在派出所哭天搶地,也沒有什么用。它只給了陸愛華更多抱怨平安里的余地,“別的小區(qū)會不聲不響地丟那么多東西?連個看門的保安也沒有。不要說保安,外面連鐵簾子也沒有裝一個,等于敞開了等小偷上門?!?/p>

    然后陸愛華就覺得李衛(wèi)國沒出息:“李青馬上上高中了,連個房子都沒能換出來。”

    李衛(wèi)國想,還不是被你吃掉買掉的,花錢時候大手大腳,現(xiàn)在又叫沒錢。但他又實在很懶得搭理陸愛華的抱怨,于是蹲在門口,面容漠然地?zé)o聲鼓搗一只壞掉的音箱,把零件一個一個拆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在塑料布上,在客廳正中央占了一個偌大的地方,也不管別人能不能走路,就饒有興致地修著音箱。

    陸愛華越看越生氣——連換音箱的錢都沒有!就曉得修修修,粗魯一點說,李衛(wèi)國這樣的人,就是“三扁擔(dān)也打不出一個悶屁來”。

    李青在房間里面做作業(yè),但做得不是很專心,她一直在偷偷跟同學(xué)發(fā)消息,諾基亞黑白手機調(diào)了震動模式,信息一來便在玻璃臺板上嗡一聲響起來,陸愛華聽到了只覺得怨氣更重,“發(fā)發(fā)發(fā)!干脆不要讀書了!在這里老死算了!”

    李青覺得陸愛華有些莫名其妙,明明當(dāng)時買手機也是她同意的,現(xiàn)在口不擇言的人也是她,李青覺得陸愛華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人。她跟她父親一樣,對陸愛華有一種懼怕且厭煩的感覺,尤其是這樣低檔小市民的嘴臉,出事了就找家里人發(fā)脾氣。所以也選擇了和父親一樣的緘默,她把手機放到了左手邊的衣兜里面,一只手捂牢手機,以防再度震起來。

    陸愛華看見了,又想起豐禮的事情,覺得更加昏天暗地沒有指望,于是大步流星跨過了音箱零件攤子,好像真要走到哪里、真能走到哪里一樣。

    秦志娟飯店失竊之前,朱太太和陸愛華的小店剛剛開業(yè)不到四個月。

    朱太太的精明隨著時間顯山露水。秦家飯店與朱陸二家只隔了一層墻壁。吃飯的人多起來之后,朱太太看了幾趟,對陸愛華說,她們可以一起出錢,開一個小店,飯店里面啤酒貴又不賣煙,他們價格低一點,“總歸有人要吃的”。

    陸愛華起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覺得好像是跟秦志娟搶生意一樣。

    臉皮雖薄,錢還是得賺。

    兩個人開起來的遐邇煙酒店,除了賣各種煙草,還賣酒,洋河、綿竹大曲、瀘州老窖、水井坊,夏季還兼賣冷飲雪糕,后來連鄰居訂衛(wèi)崗牛奶也一并承包。托秦家飯店的福,生意不能算壞,每個月兩戶人家分到手,也有兩千來塊錢一個月。陸愛華和朱太太輪著看店,退休的朱榮棋也會偶爾看一下。

    朱榮棋屬于算賬很慢的人,出錯頻率極高,朱太太便義不容辭擔(dān)起這一任務(wù)——她算起賬來又快又利落,仿佛天生會計的料,連陸愛華也自嘆弗如。

    湊在一起開店之后,有了利益上的牽葛,陸愛華與朱太太關(guān)系便有了質(zhì)的飛躍。心情好的時候,雖然年紀(jì)相仿,陸愛華還是叫她一句小舅媽,再不客氣,也叫“淑芬”,也會提醒朱太太,說一些體己話:“我舅舅那樣的人,是很孬的,以后萬一拆遷了,跟那邊爭起房子爭起錢,指不定幫誰呢。凡事多留心眼?!?/p>

    朱太太正在煤爐上用小圓鐵勺做蛋餃,一勺蛋液舀進(jìn)勺子里面,火炙烤著勺底,蛋液快要凝固的時候再填進(jìn)一勺肉糜,再用筷子把蛋皮蓋上,直到變成一個飽滿的元寶狀,再倒出來,放在一張青花瓷碟上,青花瓷碟上便建起了一座金黃色的橋梁。她聽到陸愛華的話之后,只是笑了一笑,便繼續(xù)慢火煎著蛋餃。

    陸愛華想,才幾年呢,朱太太都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不動聲色了。

    芳娣跟著母親的腳步進(jìn)了平安里。

    進(jìn)去的第一天,鵝腸一樣的弄堂拐得芳娣正頭暈,卻看到一個舊蚊帳支在弄堂過道里,蚊帳里面鋪著席子,席子上堆著五顏六色的污穢的被褥,蚊帳上面都是補丁,明明已經(jīng)11月的天氣了,被褥和席子卻叫人猜不出住的人所經(jīng)歷的季節(jié)。

    但那蚊帳像是常年有人住著。芳娣忍不住問,這是干嗎呢。

    朱太太望了一眼,道:是怕死在屋里太久也沒人發(fā)現(xiàn)吧。

    芳娣心里有些難受,問說,誰住呀。

    朱太太看了看,說,李老太太,駝背得厲害的那一個。

    芳娣被母親戳開的平安里一角世事嚇了一跳。她自小在農(nóng)村長大,也很少目睹這樣窮困的景象,她更沒想到的,塵世這一張帷幕,帷幕之后的才可稱之為驚人,到了后來,劫難囂囂,一定會落在她身上。

    住進(jìn)平安里的第二年,芳娣剛剛考進(jìn)城市的重點高中。她平時都在封閉的學(xué)校里面讀書,只有周末的時候會回家。朱太太買的熱水器三人洗澡不夠用,于是芳娣回來之后,難免朱榮棋要用煤氣爐燒熱水。芳娣洗澡時候就用一個藍(lán)色的透明塑料皮紙懸在木澡盆上面,搭出一個密閉的尖頂帳篷,澡盆下面墊一個長條門閂,形成一個三十度左右的斜角,人就坐在里面。

    有一天朱太太忽然說,芳娣,你讓大伯替你搓背。

    芳娣那年十五歲,帶著朱太太年輕時候的影子,尖下巴,鼻梁俊挺,額頭飽滿,一張寡淡年輕的臉。

    朱太太話說完之后,就繼續(xù)去看店。這時候芳娣就看到朱榮棋赤身裸體地拿著一塊舒膚佳香皂進(jìn)了自己的帳篷。那是芳娣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裸體,而且是遲暮的男人,這叫她有些驚恐失措,但出于一種矜持和天真的幻想,芳娣什么也沒有說,任由朱榮棋用手拿著肥皂在自己的身體上涂抹。

    朱榮棋的手帶著一種狎氣經(jīng)過她尚未發(fā)育完全的身體,芳娣沉默不語,抱住自己的胸。朱榮棋開始絮絮地說,自己有多喜愛芳娣,“真當(dāng)親生女兒一樣疼的”,“你不要嫌棄大伯”。

    有了第一次搓澡的經(jīng)歷之后,芳娣回家,大凡要洗澡,朱榮棋就順理成章地進(jìn)來開始幫她搓背。

    高二之后,因為開了煙酒店,所以到了洗澡時間,朱太太便會去看店鋪,只有芳娣和朱榮棋在家里。芳娣那時開始初曉人事,但芳娣從來未曾向朋友們或其他任何人提及。大約覺得也是一樁難以啟齒的事情。

    高二放暑假前夕,芳娣跑去打電話給父親,說放假的時候想住在父親那邊。她父親當(dāng)時已經(jīng)再婚,與后來的妻子又生了一個兒子,芳娣打電話說,想去父親那邊住的時候,電話響了很久,才被遲疑地接起來,父親支支吾吾地說,成年女兒與自己住在一起不很方便,芳娣聽到那頭響起嬰兒尖銳的哭聲,電話便被匆匆掛斷了。

    父親指望不上,芳娣鼓足勇氣跟朱太太說,自己不想被搓澡了,她可以自己洗。朱太太不置可否。當(dāng)時家里已經(jīng)換了一只大容量的煤氣熱水器,三人洗澡也綽綽有余,浴室小得一個人都難以轉(zhuǎn)身,朱榮棋也沒有進(jìn)去的理由——不過他忽然生了一種古怪的病。

    一天芳娣洗完澡出來之后,看見朱榮棋赤身裸體地坐在臥室床邊上,手里拿著一管藥膏,哀哀地說,能不能幫他涂“那里”,他夠不著。

    芳娣沒作聲。

    朱榮棋又問,“是不是嫌棄你大伯?”

    繼父的語氣帶著一種乞憐。芳娣只能搖搖頭,接過藥膏。

    這是芳娣第一次近距離看男人瀕臨死亡的性器,她飛快涂完藥膏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都在發(fā)抖,扔下繼父便跑了出去。她看到母親就一個人坐在店鋪里面,看著門外,人浴在蒼白的日光燈下。

    這是個露水濃重夜色無窮盡的晚上,城市的拆遷與興建已經(jīng)告一段落,朱太太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邊,像一個蒼白的剪影或者一個靜止的游魂,與門外的青墻幾乎融到一處,難舍難分。

    朱太太見芳娣跑來,其實她本可以不說話,但還是叫住了她,頓了一頓:“你大伯,是喜歡你的?!?/p>

    芳娣忽然意識到,她母親一直都是知道的,她親手把自己推給朱榮棋,維持她那可悲虛假的婚姻,為了她夢寐以求的城市和落腳之地——

    她跑出廣告裝飾牌,跑過圍墻,跑出斗室與街巷,跑出一個又一個迷迷瞪瞪的光暈下的街道,直到在一個橘黃色的IC電話機邊上才停下來,她不知道自己該給誰打電話,而她身上也沒有一分錢。她清醒意識到一個殘酷的真相,那就是她的父母拿她做了一切的交換。她只是一個舉重若輕又不名一文的籌碼。

    從第一排拆遷開始,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第二排的拆遷工作顯然陷入了一種政府意愿與現(xiàn)實情況之間的僵持。

    最消磨人的是等待,時間無涯無盡,不止歇地往前走,鏡子里的臉都舊了,從前的斷筆卻沒有再續(xù)上。

    秦志娟有一個侄子在區(qū)派出所里面做民警,姓彭,雖然輩分和年齡都小,但是因為多了職務(wù)的備注,所以大家連帶著秦志娟都叫他彭警官。彭警官小時候偏胖,一直到高中,還是一個胖墩墩的小男生,長大了卻往上趕,經(jīng)過了一個警校一個軍訓(xùn),人像擠進(jìn)去了一個窄門,好像服用了小說里面的豹胎易筋丸,連面孔也變得狹長生動。朱榮棋也認(rèn)識,便取笑說,你是瘦頭陀切成了胖頭陀。

    彭警官經(jīng)常會帶幾個同僚到秦家飯店吃飯,秦志娟也會放幾塊虎皮蛋紅燒肉、蔥燒大排在保鮮盒里面給住宿舍的他打打牙祭,小道消息就成了彭警官的回禮。

    六月的時候,彭警官去市里開了一個動員會,回來時候途經(jīng)秦家飯店。已經(jīng)過了飯點,一個伙計正在俯身鋪白色薄塑料圓桌布,另外幾個則躲在角落的桌子上打撲克;一個老阿姨在用一只臟拖把拖地,拖得地上滑膩一片。秦先生倒看不見,估計在屋子里面補覺,他有午睡的習(xí)慣。

    彭警官便問老阿姨:“老板娘呢?去哪兒了?”老阿姨一抬頭,看到是他,指著里面道:“在后廚呢?!?/p>

    秦志娟沒看到彭警官進(jìn)來,只覺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嚇了一跳,一回頭看到彭警官站在那邊沖自己笑:“還沒休息???吃飯沒有?”

    秦志娟笑道:“沒呢。你呢?剛剛忙完?”

    彭警官答:“是啊?!彼吹角刂揪昴弥恢畸}袋,在往水池邊上撒鹽,便問:“這是做什么?”秦志娟道:“下了幾場雨,鼻涕蟲滿地爬。”彭警官便看到幾只肥圓的蛞蝓在水池臺邊慢慢爬著,不仔細(xì)看,還以為是幾片水發(fā)香菇。因受了鹽的刺激,蟲子驟然蜷縮起來,開始不斷往外滲水,最后變成一攤黏液。彭警官看著覺得很稀奇。

    秦志娟道:“不是我不講衛(wèi)生——這里實在太潮了。蟲子生個沒完。好在快拆了?!?/p>

    彭警官放低聲音道:“沒那么快,最少也得三年?!?/p>

    秦志娟大訝:“不是說快要拆了嗎?”

    彭警官解釋道,市政府里面正在換屆,沒有明確的意見下來,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彭警官說完囑咐嬸嬸,“不要講出去,心里有數(shù)就好?!?/p>

    秦志娟一聽,失望之余又寬了心。這三年,平安里陸續(xù)開出來三家飯店,仁和、老榮昌、紅太陽,與秦家飯店相去不遠(yuǎn),有專做口味偏甜的本幫菜,也有主營麻辣的川湘菜,但都走實惠家常路線。因為毗鄰商業(yè)街,逛街的人漸漸也會摸到平安里第二排來吃飯,整個弄堂便都是油煙氣息。

    生意最好的還是秦家飯店。秦志娟換了幾撥廚師,她很有識見,玉米烙、一品香酥芋、胡椒花蟹、白汁 魚,大飯店時興的菜品秦家飯店一樣也沒拉下。淮揚菜系、本幫菜、川菜都做,自己解決不貴,親友聚餐也足夠登樣,何況酸菜魚一銅盆,只有二十來塊錢。

    她自己嗅夠了油煙味,吃東西倒十分簡單,后廚里面有什么吃什么,而且吃得比伙計還要晚,她自己倒也不在意。說完話,彭警官想走,秦志娟連道:“等下,等下。”去了廚房,很快又折了回來,一只手端著一碗白米飯,白米飯上面放幾棵青菜和腌漬蘿卜,另一只手拿著一個一次性的塑料飯盒,里面是一大塊燜酥蹄,還有幾塊赤紅色的油炸熏魚和糖醋小排,遞給彭警官:“拿去吃。中午燒好的,糖重,你愛吃甜嘛。”

    彭警官接過飯盒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秦志娟這兩年賺得不少,但也多不到哪里,開飯店都是辛苦錢。因為沒有兒子,其實侄子也當(dāng)兒子對待。他看到她低頭時候,幾根白頭發(fā)便跳了出來,頓時覺得有些傷感,于是順手把嬸嬸肩頭上的一根白頭發(fā)拈去了,又拍了拍她身上落下的灰:“你自己也吃好一點?!?/p>

    秦志娟對這一拍的溫情十分受用。

    彭警官走了后,秦志娟下定決心把幾個包廂重新裝修了下,門面也重新收拾。吃飯的人越來越多,從前店鋪丁點大的地方顯然不夠用,食客也總是很等不及。

    秦志娟裝修的早上,陸愛華正站在小店外面,挎著一個裝滿毛線的編織布袋,給弟弟織嬰兒穿的毛衣。她弟弟國雄已經(jīng)四十歲了,前段時間才剛剛生了第一個女兒,家里皆大歡喜,陸愛華特意選了溫柔的米黃色牛奶棉線織小衣服,想著什么時候去看看他和弟媳,順便把成品帶過去的時候,就看到秦家飯店正在給桌子蒙上塑料紙,幾個工人在用石灰膏刷著墻面,免不了有些吃驚。

    秦志娟站在門框里面,穿著一件粗紡布的灰色工裝褲,給工人扶桌子,頭發(fā)和褲腿上落了一層白星子,連臉上也是。

    陸愛華說:“怎么忽然想起裝修來了?裝得再好,拆起來還不是爛磚爛石灰。政府又不會看在裝修好的分上多給你幾個錢?!?/p>

    秦志娟怕給小彭惹麻煩,不想講太明,便說:“包廂里面墻面太破,電線頭都露了出來,不安全,要出事情的?!?/p>

    陸愛華換了根針開始收袖口:“那是,要當(dāng)心安全?!?/p>

    秦志娟道:“給國雄女兒織衣服?”

    陸愛華道:“是啊。他老來得子,金貴得很?!焙鋈幌肫饋砬刂揪暌恢睕]有小孩,現(xiàn)在生也來不及了,平日大家都是很忌諱談到這個話題,這樣一說,好像免不了刺激了她似的。

    秦志娟笑笑,繼續(xù)轉(zhuǎn)頭開始給工人遞涂料。陸愛華覺得有些尷尬,毛線也不好意思打了,收好到布袋里面,回到店鋪,等著生意光顧。

    晚上的時候,秦志娟與秦先生并排躺著睡覺,想起陸愛華的話。再聽聲音,秦先生一點齁聲也無,估計他也沒有睡著。于是側(cè)過來,伸手去摸他下面。秦先生把她手撇開:“算了。太累?!?/p>

    秦志娟道:“國雄不也四十了么?!?/p>

    秦先生背過身去,喃喃道:“算了。算了?!?/p>

    秦志娟自嘲道:“也是。他老婆幾歲?我?guī)讱q?”

    國雄離異后找了個1983年的年輕姑娘。老來得子有老來得子的原因。

    秦先生裝作沒聽見。秦志娟等了一會兒,身邊卻鼾聲已起。她借著月光,費力地?fù)钢约褐讣桌锩娴暮谏凸?,發(fā)現(xiàn)怎么也摳不干凈,把指頭撕破了一層皮又一層皮,也沒有用。

    秦家飯店一日紅于一日,小店卻沒有什么變化。芳娣去了上海讀書之后,回來得很少,李青讀高中又住校居多。42號看起來更加蕭條了一些,只剩下陸愛華和朱太太。

    陸愛華不信秦志娟真只是為了電線安全的事情,“找個絕緣膠布包一包好了呀,哪用得著花這么大的力氣,她那么精刮刮的人”,她對朱太太道,“要么就是為了拆遷多偷幾個平方,多要幾個錢。”

    朱太太問:“幾時才拆呀?”

    陸愛華說:“快了快了,不是說就今年嘛。”

    朱太太想,這句話年年講,年年失效。

    護(hù)城河邊上新建了幾個樓盤,售樓處每平方米價格掛出來,都在一萬塊以上,而且都沒有小戶型,而且很不愁賣。作為最后的市區(qū)中心,平安里的地皮估價又上了一個檔次。李衛(wèi)國一個高中同學(xué)現(xiàn)在吃政府飯,跟拆遷辦也比較熟悉。那天跟李衛(wèi)國喝茶的時候說,現(xiàn)在平安里如果要拆遷,除了現(xiàn)金補助,還有新商品房作為搬遷補助。

    大家的期望值水漲船高,老同學(xué)跟李衛(wèi)國傳達(dá)了跟彭警官同樣的消息:“政府說沒錢,拆不動,至少得三年。”

    陸愛華便對朱太太道:“他們拆得早的有什么好處,現(xiàn)在商品房多少錢?那點補償款買郊區(qū)房子都不夠。晚點拆也無妨?!?/p>

    聽起來也沒錯,但朱太太沒說話,心里郁郁不樂。

    當(dāng)年嫁給朱先生的時候,她原以為拆遷不過是一兩年的時間,誰知道三年又三年,人生又有幾個三年?當(dāng)時用劣質(zhì)材料做的天花板、塑料地板都不牢靠,牢靠的只是衣櫥的甲醛味,至今揮散不去。以為只是過渡,哪曉得就是大半生了。平安里過了一個陰冷纏綿的梅雨季節(jié)后,朱太太想把衣櫥里面的冬季衣服拿到日頭底下曬,一打開最右邊的衣櫥,先聞到一股霉味沖過來,稍稍一翻,幾件值錢點的衣服全都生了綠黑色的霉斑,再一拿起來看,一只黃色樟腦丸滾了出來,跟著出來的還有幾顆黑色老鼠屎,衣服已經(jīng)爛了個遍,變成了一個軟紅萬丈的錦灰堆,臥室里面都是衣物織品窸窸窣窣的塵埃,在夏季的光束里面緩慢飄浮旋轉(zhuǎn),一個巨大的戲謔。

    朱太太怒不可遏,仔細(xì)清點自己的舊衫,與朱榮棋第一次見面時候穿的棗紅色天鵝絨旗袍已經(jīng)不成形,灰褐格紋的麥爾登毛呢大衣,是她未離婚之前咬牙買來的,冬季也舍不得穿幾次,就這樣爛在了衣櫥里面,早知道還不如穿穿爛,也比雨水泡爛、老鼠咬爛要好。朱太太抱著一堆衣服往天井扔,扔在朱榮棋的薔薇、月季上面,斬釘截鐵地折殺了一大片花枝。

    平安里2005年的夏季就在這一片亂紅飛花零落成泥中重新開了場。

    這一年李青正好中考,發(fā)揮得不錯,考上了汝城排名第五的高中,遠(yuǎn)超陸愛華預(yù)期,連贊助費都省了。

    不過好壞事就像連體嬰。李青考上沒多久,一天早上九點不到,一個社區(qū)老阿姨打電話到李衛(wèi)國辦公室,李衛(wèi)國見到座機上的陌生號碼,還以為誰撥錯了,任由響了半分鐘才接起來。電話里,一個蒼老的女聲,聽口音就是老阿姨。

    老阿姨說,你是李衛(wèi)國?

    李衛(wèi)國覺得有些莫名,說,是,你是誰。

    老阿姨講,我是長慶橋居委會的徐阿姨。

    李衛(wèi)國一聽,哦,父母住的那個小區(qū)。只是居委會怎么突然打電話來?他心底隱隱覺得不是好事,于是悶聲道:“徐阿姨好。”

    徐阿姨道:“你父母煤氣中毒,送到醫(yī)院來不及,已經(jīng)沒了?!?/p>

    那時候李衛(wèi)國已經(jīng)很久沒回郊區(qū),與父母關(guān)系遠(yuǎn)之又遠(yuǎn)。但是聽到這么一個顯著的過去時態(tài)的消息,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

    徐阿姨又說:“你抓緊回來一趟。”

    李衛(wèi)國問:“什么時候的事情?”

    老阿姨道:“尸體就剛剛被發(fā)現(xiàn)的。你父母早上都要去散步,早上沒見到,去敲家門,沒有聲息,自己扒窗戶看,死估計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李衛(wèi)國沒說話。老阿姨以為他難過得說不出話,于是勸慰道:“你也不要太難過。他們年紀(jì)也大了?!?/p>

    李衛(wèi)國卻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們怎么打到我辦公室來了?”

    徐阿姨道:“你父母就寫了兩三個號碼。家里電話沒人接,就打到工作單位來了。”

    李衛(wèi)國道:“哦,謝謝?!?/p>

    徐阿姨又說了一句,不要難過,便掛斷了電話。

    小城市里面有一類新聞掮客,出點風(fēng)吹草動的事情就變成了地方報紙上的豆腐塊社會新聞,寫出來就是駭人的“獨居老年夫婦煤氣中毒死,尸體發(fā)臭無人關(guān)心”。這樣去頭去尾的夸張描述,總覺得背后藏了個忤逆子和令人心寒的倫理故事。

    李青同學(xué)知道了這個事情,問她:“你爺爺奶奶是自殺嗎?”

    李青答道:“怎么可能?”

    但李青回去對李衛(wèi)國說:“人家說爺爺奶奶自殺的?!?/p>

    李衛(wèi)國怒道:“誰在瞎嚼舌頭?”

    李青沒好氣道:“我同學(xué)問的,她怎么知道,我怎么曉得?”

    李青又跑去問她姆媽:“爺爺奶奶是不是自殺的?”

    陸愛華道:“哪個說自殺?”

    李青道:“我同學(xué)問我的?!?/p>

    陸愛華心想,八成是同學(xué)父母講的。李衛(wèi)國父母死得不清不楚,之前撿垃圾吃的事情已經(jīng)讓別人覺得自己是個惡人,現(xiàn)在更加講不清楚。再說下去,傳自己殺人都有可能。

    李青看陸愛華沒作聲,以為她生氣,補充道:“人家講的,不是我講的?!?/p>

    陸愛華喝道:“爺爺奶奶自殺做什么?你沒長腦子?不會罵回去?光聽人家講什么就是什么?”

    李青吐舌頭,也沒爭辯,跑去里屋拿了只Hello Kitty小錢包打算出門,她和同學(xué)約了晚上去逛夜市。走到天井里面,看到陸愛華用力抖著曬好的床單,聲音刺耳,好像拿著被子出氣一樣,于是嘟囔道:“誰知道真假,你們有什么事情反正也不跟我說?!?/p>

    第二天,陳菊英到煙酒店里面買榨菜,提起來:“聽報紙說,老頭老太太死得不清爽?”

    陸愛華冷道:“小報小刊都這樣,捕風(fēng)捉影,亂寫一氣,也不怕折了陰騭?!?/p>

    陳菊英聽了覺得不痛快,覺得她在指桑罵槐,于是慨然表態(tài)道:“反正我不信。”

    陸愛華道:“人年紀(jì)大了,出什么意外不正常?說得這樣難聽?!?/p>

    陳菊英道:“別人要說你就由他們好了,身正不怕影子斜?!?/p>

    陸愛華道:“他們買過人壽險,人沒了,保險公司要調(diào)查的,無妄的黑鍋我不會背。他們不調(diào)查我出錢調(diào)查?!?/p>

    城市里辦喪事最多的還是手續(xù)問題,開死亡證明、等火化、置辦骨灰盒、買墓地,一連串的事情因為沒有預(yù)備,所以波折叢生。因保險公司最后證明確實不過是一起意外,于是賠償了一筆不大不小的保險金。

    忽然賬上多了一筆錢,陸愛華覺得,日光下面無新事,塞翁失馬的故事總是這樣重復(fù)性上演,實在不知道是好事情壞事情。

    對李衛(wèi)國來說,當(dāng)然怎樣都是壞事情。

    陸愛華于是想著把錢存起來給李青上大學(xué)用,李衛(wèi)國卻忽然說,要不然去換個房子算了。

    陸愛華有些猶豫,忍不住想,說不定公婆真是自殺的,畢竟這世間的一切叫人厭倦而絕望,且如果買了房子,公婆的尸骸仿佛變成了一具寄居殼,亡靈頑固地攀附在上面。

    陸愛華便說,平安里既然馬上要拆遷了,現(xiàn)在買房有點多此一舉。李衛(wèi)國一改之前的綿軟作風(fēng),堅持說,李青現(xiàn)在才高一,讀書還有兩年,不急。買了租出去也好。以后房價還會漲的,可以賣了換新居。

    陸愛華將信將疑,不過也沒有再反對。于是李衛(wèi)國就開始了獨自悶聲看房的道路。

    幾經(jīng)輾轉(zhuǎn),李衛(wèi)國最終看中的房子在城東的工農(nóng)路上,距離平安里有二十分鐘左右的車程,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末期建的一個老小區(qū),墻壁呈水泥灰色,每戶人家都用各式各樣的不銹鋼柵欄做了封閉窗臺,遠(yuǎn)遠(yuǎn)看去,跟無數(shù)個監(jiān)獄盒子一樣。但因建得早,所以配套還齊全,菜市場、幼兒園、車站、超市、水果店鱗次櫛比,山東饅頭鋪就在小區(qū)樓下的店鋪里面,壘著尺高的蒸籠,騰騰冒著熱氣,早晨推開窗就是喧囂市聲人聲,雖比不上平安里出門就是人頭攢動的繁華街道,但有市井的熱鬧氣。

    房子七十多個平方,標(biāo)準(zhǔn)的兩室一廳。原先的業(yè)主是市第二人民醫(yī)院的一個藥劑師,因買了新屋在市區(qū)大橋邊上的春江花園,急著轉(zhuǎn)手,價格也算實惠。房子本身的裝修雖然不新,但也文雅耐看,因此家具也都留了下來,幾乎不需要再動,添一點日用品和電器就能直接入住。陸愛華看了之后,覺得頗為滿意,于是就拍了板。

    已至2005年底。說好的三年已經(jīng)雁過無痕地過去,平安里第二排的拆遷工作依然毫無動靜。誰都不知道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

    在房管所辦完全部手續(xù),陸愛華請眾人在秦家飯店吃了一頓晚飯,飯食都點得不鋪張也不小氣,火腿鵪鶉蛋蒸甲魚有,清炒莧菜也有,因為剛過漁汛期,海產(chǎn)豐饒,所以梭子蟹、對蝦也沒有拉下,賓客吃得酣暢盡興。李衛(wèi)國酒量不佳,幾乎只是在喝果粒橙和椰奶,秦先生在后廚幫忙,桌上又大多是女賓,所以桌上沒人勸酒,只有朱榮棋自斟自飲,喝完一壺?zé)徇^的紹興花雕,又幾乎一個人喝完了半塑料箱啤酒。

    桌上朱太太臉色掛霜,幾乎沒怎么動筷子。陸愛華以為是舅舅喝多了讓她不高興,側(cè)過頭去悄悄說,“小舅媽,你不要管舅舅,他這人就是這樣死相?!?/p>

    朱太太道:“還是衛(wèi)國好。平時不聲不響,這么快就買了新房。你舅舅光曉得喝酒?!?/p>

    陸愛華不作聲。

    朱太太又說,“你們搬出去了,我就少一個麻將搭子。這邊拆遷沒定數(shù),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換地方呢?!?/p>

    陸愛華道:“快了,都那么多年等下來,一年半載等不及?”

    朱榮棋沒聽見女人的交談,酒卻越喝越多,有點停不下來,而且一喝多就開始高談闊論,從菲律賓談到四川,從新聞聯(lián)播談到古龍梁羽生,從時政到歷史,觀點幼稚又荒誕不經(jīng),誰都沒有認(rèn)真在聽,飯桌上像多了一個聒噪的八哥。

    朱太太忍不住勉強笑說,“夠了 ,再喝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敝鞓s棋未覺察到這中間的威脅,于是死皮賴臉地湊在朱太太臉上:“怎么收拾?跪搓衣板嗎?還不如跪床板?!?/p>

    這句話大家陡然都聽見了,于是桌上哄堂大笑,陸愛華覺得舅舅實在太過輕佻油滑,年齡積累起來的丁點顏面也在后輩面前丟個精光,簡直不成體統(tǒng)。平日里不喝酒倒還過得去,一喝酒就不像樣,幾乎攪壞了自己的飯局。

    朱太太面色鐵青,一言不發(fā),朱榮棋心里得意,更加人來瘋,順勢抓住了朱太太貼著自己的左手,唱起一段昆曲:“和你把領(lǐng)扣兒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娘子啊——”

    戲文含含糊糊的誰都沒聽清。朱太太手里的一盅茶水沒握住,水就潑在了朱榮棋褲子上,朱榮棋被冷水一激,頓時有些清醒,但是也沒徹底醒過來,只笑嘻嘻地抖著褲子的襠部。

    朱太太潑完水就走了,飯局已經(jīng)臨近結(jié)束,陸愛華打了個圓場,大家又繼續(xù)喝了一輪,飯畢秦先生和李衛(wèi)國兩個人扶著腳底打滑的朱榮棋回了家。

    朱榮棋到家的時候,朱太太已經(jīng)睡了。酒喝多了容易渴,朱榮棋摸黑一口氣灌了中廳桌子上的半茶缸冷茶,剛想爬上床,不留神卻溜下來,人乏力至極,實在爬不上床,于是在床下面的塑料皮上坐睡了一夜。朱太太半夜上廁所,下床時候踢到一只腳,差點沒叫起來,借著月色,朱太太看到朱榮棋半倚靠在床邊,居然也睡得十分沉,屋子冬日腐敗的暖熱和男人污穢的酒氣一起吹到人臉上,朱太太忽然對他非常失望。

    酒桌事情之后,朱太太把買房作為第一要義,青春易逝,歲月無情,她熬了上半生,下半生不想再熬。前夫是第一塊跳板,朱先生是第二塊跳板,而她很快就跳不動了。

    但現(xiàn)在靠不上朱榮棋,只能靠自己。朱太太決定找份工作。2006年,汝城第一家好又多超市新開業(yè),她應(yīng)聘做了導(dǎo)購。這一類的大型超市還算新鮮,做導(dǎo)購除了基本工資還有售賣提成。朱太太容顏還新鮮著,一應(yīng)聘就成了功。

    上班第一天,朱太太穿著黃紅相間的導(dǎo)購馬甲站在二樓床品區(qū),把被客人坐皺的沙發(fā)布撣平,看到陸愛華推著一個購物車從三樓下來,購物車?yán)锩娑际峭习选⑺?、洗衣液、消毒水、毛巾、洗碗布、套裝肥皂等一些物品,閃身想躲,但來不及了。

    陸愛華見到一個熟悉身影,再一看果然是朱太太,便遠(yuǎn)遠(yuǎn)地打招呼:“小舅媽!”

    朱太太只能應(yīng)了一聲:“哎!來買東西???”

    陸愛華道:“哎,新屋子添置起來沒完沒了,買了又買,還是欠了一些,就過來補補。”

    朱太太道:“那你慢慢買。”

    陸愛華努嘴向購物車:“剛買好,又是一堆鈔票沒有了?!?/p>

    朱太太配合道:“錢不經(jīng)花。過手就沒有?!?/p>

    陸愛華又道:“你來這邊做事情,我都不曉得。就小舅舅在看店?”

    朱太太笑著說:“是呀。兩個人吃閑飯,遲早吃不起。只能自己出來打打工?!?/p>

    陸愛華道:“話說的。哪個女人不是吃閑飯?!?/p>

    朱太太笑道:“這沒錯,不過有人有資本吃,有人沒有?!?/p>

    陸愛華道:“看怎么吃了,吃素吃葷還不都是一樣。不過小舅媽你是女強人,跟我們不一樣的?!?/p>

    朱太太道:“窮導(dǎo)購有什么強的?一點稀飯錢,什么時候才能熬到跟你一樣買套房子?”

    陸愛華道:“小房子不值錢。時辰不早了,小舅媽你慢慢忙。我去結(jié)賬了?!?/p>

    朱太太便目送著陸愛華婷婷走到收銀臺那邊。

    按照超市柜臺規(guī)定,朱太太必須穿黑色中跟鞋。雖然也帶了替換的軟底布鞋,但一天站十多小時,人勞損得很快,腳后跟便莫名生了一根骨刺,走路時候一瘸一拐。開始的時候貼膏藥,讓朱榮棋天天替她揉腳跟,偶爾去平安里前門的盲人診所按摩。但漸漸加重起來,按摩也不管用,只能去醫(yī)院打了一針封閉,才好了一點。

    朱太太經(jīng)濟(jì)一獨立起來,兩人就不再無話不談了。

    朱榮棋替她揉腳,半帶埋怨半心疼地說:“你啊你,賺的錢還不夠看病?!?/p>

    朱太太心想:“你又曉得我攢下多少了?”

    果然如李衛(wèi)國所預(yù)計的,房價開始扶搖直上。沒等到朱太太反應(yīng)過來,身邊的房價幾乎都翻了一番,而且一天一個價格。她曾以為自己薪水和房價之間是一個龜兔賽跑的故事,只要努力就能追上,但遇到一只不睡覺的兔子也沒有辦法,龜速增長的薪水怎么也追不上房價的速度。這樣一算,朱太太就有些懈怠與絕望。

    不過陸愛華雖然在城東買了房子,住了不到兩個月還是租了出去,人依舊住在平安里。一是小店沒人看,全部給朱榮棋她也不放心;第二是李青讀書主要在市區(qū),往來不方便。

    就這樣,朱太太和陸愛華還是門對門。抬頭不見低頭見。差距在這重復(fù)淡漠的點頭低頭之間,似乎也漸漸抹平了。

    2007年夏初,大武趕在燠熱到來之前,從蘇北回了汝城。

    他在廚師學(xué)校成績普通,而當(dāng)時電視廣告里面承諾的,“做廚師,不愁沒有好工作”并未能夠?qū)崿F(xiàn)。畢業(yè)之后,大武只是在鹽城一家小飯店里面做了兩年廚師學(xué)徒,收入低得可憐。陳菊英便覺得,與其這樣,還不如回家。她原想托關(guān)系給大武在星級酒店里面找一個工作,運氣好說不定可以升個主廚或是領(lǐng)班,但托了一圈關(guān)系,也未能成行。

    秦志娟正愁找不到廚師,知道后,說,要是不嫌棄,就去她飯店作過渡,“錢不會少一分”。

    當(dāng)然,錢也不會多到哪里。

    在蘇北的幾年,大武幾乎沒有回過家,他睡的鋼絲床被陳菊英用來堆大碼衣服。大武說要回來,前一天,陳菊英急趕慢趕才把鋼絲床收拾了下,把衣服堆到床底和紙箱子里去。大武從前用過的被單被褥洗曬了下,但站在門口看,房間還是局促不堪。她站在門口發(fā)愣,心想不知道大武看了會怎么想呢。

    大武回來那天,陳菊英站在火車站出口等,聽到一個人在前面喊,“媽”,“媽”,一抬眼,就看到一個胖墩墩的年輕男人穿著件黑色人造革夾克衫,寬大直筒牛仔褲,提著一個紅白格子塑料包,背上一只黑帆布雙肩包,從人群里面朝自己跑來。

    陳菊英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大武與讀書時期相比,可算是更頭換面,看起來足足有三十歲,跟她記憶里面那個小男孩一點也對不上。陳菊英和天底下的母親都一樣,以為自己的小孩子是不會變的。一旦見著了這變化,還是處在錯愕里面回不過神。

    大武胖了一圈,看起來跟陳菊英愈發(fā)相似,一樣的矮且胖,臉上又生了青春痘,發(fā)際線又低,看起來十分不清爽,聞起來更加不清爽。陳菊英并沒有發(fā)現(xiàn)大武生得不好看。不過她也記得小時候大武雖然胖,但憨頭憨腦的小老虎樣,也討人喜歡;但現(xiàn)在小時的靈氣被時光都帶走了,就留下了一個遲鈍的年輕人,她并不是無知無覺的。大武走過來,抓住了她的手臂,陳菊英順勢接過包,心想,家里的鋼絲床這次約莫是睡不下了,只能她睡鋼絲床,把大床讓給大武。

    大武問她:“現(xiàn)在還是坐4路車到家嗎?”

    陳菊英說:“對。不過現(xiàn)在76路車也能到?!?/p>

    大武問:“票價漲了沒?”

    陳菊英道:“差不多,開空調(diào)兩塊錢,不開空調(diào)一塊錢。”

    她又補充,“但是打車現(xiàn)在起步價漲了,漲了兩塊錢。要八塊錢了?!?/p>

    大武又說:“徐州那邊房子都漲到三千?!?/p>

    陳菊英道:“這里也是。漲個沒完?!?/p>

    兩個人一時無話,句子落在半空,誰都不好意思跳起去摘下。

    等車的人多。母子兩個提著包裹,小跑著擠進(jìn)4路公交車?yán)锩?,車?yán)镆粋€多余位置也沒有,大部分人都只能站著,扶著吊桿,身子隨著汽車的前行搖晃。大武拖著陳菊英的手費力塞進(jìn)車廂中段,身上的紅白格子塑料提包不斷地蹭到周圍人,陳菊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大武恍若不覺,只是一味看著車窗外不斷掠過去的人群樹影建筑。天氣已經(jīng)很熱,熱氣讓樹影和樓宇都變了形,輕微地震顫著。車廂極悶,大武不停出著汗,陳菊英嗅著他身上混雜著汗水、油脂的熟悉又復(fù)雜的氣息,心想,大武終于回來了。

    大武在秦志娟那邊幫了幾天廚,陳菊英免不了去看一看,看完了就不甚滿意。于是趁其不在,打麻將的時候跟陸愛華抱怨秦志娟嘴甜心硬:“門精門精,伙計們吃的都是剩菜剩飯,豬羊下水?!标憪廴A心想,原先不也是吃得差不多么,難不成大武來了就得開個小灶?

    朱太太說:“年輕人吃點苦也好。苦盡甘來嘛?!?/p>

    道理也對。什么道理都有它的道理,但到了自己身上什么都沒有道理,積壓的怨懟就變成了陳年風(fēng)垢,一觸即發(fā)。陳菊英只能晚上燒硬菜給大武,紅燒肉、紅燒大排、紅燒魚,濃油赤醬,給得一點也不吝嗇。大武回來不到半個月,天天吃宵夜,又胖了一圈。

    那年大武二十四歲,也已經(jīng)到了要找女朋友的年紀(jì)。但困宥于咫尺大的地方,個人品相又十分一般,戀愛機會十分渺茫。時間久了,陳菊英便覺得有些焦急起來。但相親了幾次,女方都不甚滿意。大武心情不好,覺得問題出在陳菊英身上,對陳菊英就有些不耐煩:“相什么親?連房子也沒有,娶回來讓她睡鋼絲床?”

    陳菊英氣短起來:“說不定有女的……”

    大武截住她的話:“有什么?有房子再說?!?/p>

    陳菊英道:“房子要拆遷了,快了呀?!?/p>

    大武道:“都說了幾年了?一點動靜也沒有。做人也不現(xiàn)實一點。以前便宜的時候不買,現(xiàn)在貴成這樣,怎么買?”

    陳菊英有些遲疑:“……也不是不想買。但這兩年也著實沒賺到什么錢。上次又遭了賊?!?/p>

    大武搶白道:“哪能三萬塊錢現(xiàn)金放外頭的?被偷不是正常?沒遭賊就買得起嗎?你又不會賺錢。”

    陳菊英語結(jié),她想說不是這樣的,因為錢是留著備貨用,放在卡上太麻煩,她這么多年也沒遇過賊;她想說如果自己一丁點錢也不會賺,不開店,大武這幾年讀書生活到底怎么來的?她想說,沒有房子她也不想的,她已經(jīng)努力了又努力,可是錢不是說來就來的。說到底她也不過一介女流罷了。

    但是后來她明白了,說什么都沒有用。這是她自己手造的,寵溺出來的一個泥娃娃,他的錯與驕橫,他的愚蠢與自私,也都是自己給的,自己造的。

    陳菊英想起她這樣對大武,全因為他父親死了,他是她唯一的指望,她把自己人生的重量全部壓在了他的身上。誰又吃得消這么重的重量呢?

    她張口欲辯,最終無話可說。

    大武背過身去,不再說話,不到幾秒,就發(fā)出鼾聲來。陳菊英被鋼絲床硌得生疼,又覺得外面貨車聲音隆隆,工人在遙遠(yuǎn)地?fù)舸蛑鴫κ?,干脆一晚上也沒睡著。

    早上起來,陳菊英掛了一個“特價處理”的牌子,把大碼女裝店的衣服廉價處理掉了,回收來一些貨款。粗粗一算,這幾年賺的錢大多填進(jìn)了大武學(xué)費生活費,全部清光也就留下了五萬來塊錢。

    大武在秦志娟飯店做得不甚高興,回來跟陳菊英說還是想自己做老板,讓陳菊英在電信大樓租了一個店鋪,開始做起手機生意,專門販賣山寨機給民工。大武做生意比做廚師做得好,講話也算得體,加之自由,開門關(guān)門自己說了算,很快就賺了一點錢。

    賺到一點錢之后,大武就不再回家住了。他在青年新村租了一間屋子,很少回來一趟。

    對面顧太太買了新屋子,很早就搬走了,留在平安里的房子就租給了一對在城里打工的小夫妻。男的在市水泥公司上班,女的是個啞巴,在市民中心大樓里面做清潔工。兩個人動靜很小,在家也跟不在家一樣。對陳菊英比顧太太要客氣,見面了,光笑不語。但這樣也是叫人很寂寞的,因為沒人可以說話。陳菊英反倒懷念起當(dāng)時跟顧太太橫眉冷對的時光。

    而陳菊英從關(guān)店門的那一刻開始,便不斷給市政辦公室寫信,要求拆遷,必須拆遷。她篤定了心,要給大武新房子,給大武娶媳婦。這成了她一塊心病。捂在心里面,熊熊燃燒,把她燒灼得身體枯焦,嘴唇起泡,一日比一日干瘦。

    大概病因是那一刻起來的,但誰也不知道。而陳菊英徒勞地寫著,在那間一個人的斗室里面沉默地寫著,卻從來都沒有收到過一封回音。

    朱太太做了導(dǎo)購一年多,業(yè)績不錯,升了業(yè)務(wù)經(jīng)理,偶爾出差。見的東西多了,雖然人比較疲累,但是打扮顯著好看起來。她這幾年有了脫胎換骨的改變——因為少見陽光,皮膚變得白皙起來,吃得少做得多,所以身材清減了許多。加上她本身就比較高,穿上高跟鞋,身姿就出來了。隆重的盤發(fā)再也不出現(xiàn),而是酒紅色的微卷中發(fā),穿衣也不是從前的廉價鑲滿碎水鉆雪紡滌綸,陸愛華從前說的“鄉(xiāng)氣”,在城市里隨大流蒸煮幾年,也就慢慢消失了。

    倒是朱榮棋這幾年老得很快。行動遲緩,但人卻更啰嗦。朱太太愈發(fā)有些看不上。原先是她巴結(jié)著朱榮棋,現(xiàn)在變成朱榮棋巴結(jié)她。朱榮棋用煤氣爐子燉了一上午的雞湯,朱太太嫌油膩,一口也不吃,朱榮棋也只能一人喝精光。朱太太最不喜歡一道菜吃幾天,朱榮棋偏又圖便宜買得多。一天朱太太出差回來,發(fā)現(xiàn)冰箱里一堆剩菜,氣味撲過來像是化工廠,一碗米飯已經(jīng)發(fā)了黏,怒不可遏,想直接倒進(jìn)垃圾桶,朱榮棋沖過來攔住她:“沒有壞,沒有壞,不要倒。”

    朱太太喝道:“飯都發(fā)了黏,你沒看到?”

    朱榮棋道:“沒有,沒有壞?!狈路馂榱俗糇C,他奪過米飯,一口一口用手抓著吃下去,“沒有壞,沒有壞,你看,還能吃。”

    朱太太瞠目結(jié)舌。她甩下包,什么也沒說,就走出了大門。

    陸愛華站在天井里面,看著朱榮棋沒有攔住朱太太,而是仍然卑微討好地、執(zhí)拗鬧劇式地吃著米飯,覺得舅舅實在是自我作踐。朱太太今日不同往日,她撇不下顏面撕破臉,也覺得為了朱榮棋犯不著如此。何況只是倒餿掉的米飯罷了。朱太太做法好像也無可厚非。

    老楊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

    他是朱太太在超市的同事,比朱太太年輕一兩歲,也低她一級,個子不高,但面孔有幾分漂亮,臉頰瘦削,鼻梁立體,桃花眼,夏季標(biāo)配是滌綸灰藍(lán)色POLO衫和西裝褲。老楊叫朱太太從不叫淑芬,淑芬好像過于親昵,但也不叫朱太太,叫朱太太又陌生,所以老楊通常都叫小戴。

    朱太太于是嗔怪:“哎喲,比你大。”老楊于是笑道,“大了也叫小戴。你比我顯年輕?!?/p>

    朱太太心里很歡愉。兩個人中午通常一起吃飯,開始老楊總是把他飯盒里面好一點的菜撥出來一些給她——椒鹽帶魚,面拖小黃魚,鹽酥雞,“小戴,你不要嫌棄臟,我都沒有吃過的?!?/p>

    朱太太是容易感動的人——當(dāng)年朱榮棋也就這樣俘獲了她。她又總是抗拒不了男人的慈悲。

    超市員工吃飯在超市底下貨倉那邊,各自帶來的飯盒放在微波爐里面熱一下便是一餐。因為沒有座位,兩個人只能頭擠頭湊在一起,坐在紙盒上面,同事看到了,于是揶揄說,哎喲,老楊你真是會挑飯搭。

    老楊便正氣凜然地說:“你過來好了呀,一起吃?!蓖卤阏f:“那多不好意思,搞得我像電燈泡一樣。”老楊道:“瞎說。我跟小戴就是朋友。”轉(zhuǎn)過頭去勸慰朱太太:“你不要多想,他們就是這樣嘴碎?!?/p>

    到了后來,朱太太便很習(xí)慣性地去老楊飯盒里面撿菜吃。也沒什么忌諱。一天老楊說,要是周末空的話,他請她吃咖啡。

    朱太太在城市幾年,確實很少去咖啡店,一個是忙,二是也沒去的心情和機會,朱榮棋是很實惠的人,向來不會帶她去一些花里胡哨的地方。不過她早上有喝速溶咖啡的習(xí)慣,用熱牛奶泡速溶咖啡,把餅干放進(jìn)去,沖得又甜又膩,當(dāng)甜食吃,她倒是很喜歡。老楊說吃咖啡,她思忖了下,就同意了。

    盡管城市里面剛開出第一家星巴克,但老楊還是喜歡傳統(tǒng)的咖啡店鋪。兩個人約在上島,朱太太看了看餐單,點了一杯中價位的曼特寧。老楊要了一杯冰拿鐵,又點了一只中號果盤。坐在咖啡店里面,朱太太有些不安,一直看服務(wù)員和店里彈鋼琴的小姑娘。老楊倒是顯得頗為自如??Х榷松蟻?,朱太太把小包裝的糖和奶倒進(jìn)去,用勺子攪拌著褐色的乳白色的液體,慢慢啜著咖啡——跟她慣常喝的還是不大一樣,又苦又酸。她疑心自己糖給得太少了。

    于是老楊看著她的表情說,曼特寧就是帶果酸的。黃金曼特寧喝過 ?喝起來酸味適宜。曉得 ,他加重了語氣,“咖啡不是都是苦的呀。”

    朱太太穿著一件黑色掐腰外套,剪裁很修身。她的風(fēng)韻這兩年就像是寫在紙上的檸檬汁,烘一烘就顯了影。

    老楊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呀,這么涼?!?/p>

    朱太太的手沒能躲開,只能掙扎著抽出來:“不好?!?/p>

    不好也就是不算壞。老楊于是大膽起來,再度抓緊了她的手,朱太太沒再說什么,而是低下了頭。老楊不勝歡喜。仿佛千鈞終于落了地。

    老楊喜歡自己嗎?朱太太不知道。不過在洞悉人性方面,她有些無師自通,知道欲擒故縱,知道偷腥比日常煙火有意思,平白多一個人關(guān)照,她是不厭煩的。

    老楊妻子在輕紡城開了一家小衣服店,所以平日里面總是有一些衣服清理出來。老楊偶爾會拿一些衣服給朱太太,“不值錢,你拿去隨便穿穿?!?/p>

    老楊妻子便忍不住問,那些衣服到底給了誰。老楊有些不耐:“能有誰?”

    聽起來有答案,其實沒有什么答案。

    她對他疑心一貫很少,大概也是不敢深究的緣故。二十年的婚姻被時間不斷抻平,脆薄如紙,一戳即破。她怕連這層紙也沒有了。老楊大概可以沒有她,但她不能沒有老楊。

    朱榮棋也是這樣想的。朱太太可以沒有他,但他不能沒有朱太太。

    在開始有懼怕的時候,朱榮棋知道自己老了。年輕時候朱榮棋因為個子高,所以在玻璃廠里面打籃球中鋒。廠里面女工談起他也會竊竊私語。后來他追到的其中一個圓臉女工,賢淑溫婉,也就是他的前妻。

    妻子是生肝癌死的,他服侍了兩年,也算盡心盡力,不過人走燈滅,活人還是得過下去。他熬了幾年,千辛萬苦帶大女兒,但女兒卻一直不領(lǐng)情,好不容易才遇到朱太太。

    他知道她出身農(nóng)村,卻心高氣傲。朱太太年紀(jì)比他小,他習(xí)慣性地讓著她。她越來越綽約而他卻越來越老。在娶她的時候他已經(jīng)預(yù)料到這樣的風(fēng)險了,但是他還是抱著博一把的僥幸心理。老夫少妻的故事他見得多了,不見得樁樁都是悲劇,“一樹梨花壓海棠”是很風(fēng)雅的事情。朱榮棋以為天底下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配搭。

    他對芳娣有過虧欠嗎。沒有。他是真心愛著芳娣,當(dāng)女兒一樣養(yǎng)的。父女之間能夠有什么忌諱?他沒有抱憾的地方。

    如果不是房子讓戴淑芬失了望,他也不必苦苦巴結(jié)著——畢竟,從前他應(yīng)諾過的,他耗了她的青春,這是他虧欠了她——是他的錯。

    就像一口一口吃著發(fā)餿的米飯,他一口一口咽下苦果。

    秦志娟忙于飯店,陳菊英忙于寫信,兩個人打麻將次數(shù)越來越不固定,閑下來朱太太與陸愛華手癢難耐,老楊順理成章地被朱太太引進(jìn)到平安里,成了固定麻友。朱太太打得不高興,一把瓜子殼扔在老楊身上:“瞎出牌。不出八條,出九餅?!?/p>

    老楊便賠笑道:“你要什么牌跟我說嘛。我怎么算得出你要什么?!?/p>

    陸愛華便道:“哪能這樣臺下通氣的,打牌不講人情。老楊你這樣出牌,我以后不理你。”

    老楊偷看一眼朱太太:“我是怕了她了?!?/p>

    陸愛華道:“哎喲,你怕她,那就連累我輸啰?!?/p>

    老楊道:“我一個人輸總行了吧,你們贏?!?/p>

    陸愛華笑得很開心。

    打麻將打到飯點,朱太太便總招呼老楊吃飯:“留下來吃飯!反正菜多了吃不完?!?/p>

    老楊便做出勉為其難的樣子:“算了算了。我自己隨便外面買點吃吃好了?!?/p>

    朱太太便道:“又沒有什么好菜——哪里不是隨便吃吃?”

    老楊道:“老在這里吃飯,不好意思的?!?/p>

    朱太太道:“不好意思什么?剛才贏了你的錢,算搭伙錢了。”

    老楊哈哈一笑:“一碼歸一碼。”

    朱太太便十分自然地拉住老楊的手往屋里走:“榮棋飯菜都燒好了。多一雙筷子而已。你跟我這么客氣做什么?”

    桌子上菜已經(jīng)備齊,吃得不壞,但也談不上好,朱榮棋做飯很雷同,夏季到了基本上都是糟雞糟毛豆,清炒一個雞毛菜,燒一只雞湯或魚頭湯。

    朱太太對朱榮棋道:“老楊跟我是很好的朋友。平時照應(yīng)我很多?!?/p>

    朱榮棋說:“那么我也得說聲謝謝。”

    老楊笑道:“不客氣。小戴人單純,又不熟悉情況,照應(yīng)一點應(yīng)該的?!?/p>

    朱太太便夾起雞腿往老楊碗里塞:“你吃,當(dāng)自己家好了呀?!?/p>

    老楊應(yīng)諾。飯桌上便籠罩著一股很奇異的氛圍。朱榮棋獨自飲黃酒,朱太太過分殷勤,老楊唯唯諾諾。陸愛華正在天井里面收衣服,探頭看了看這飯桌,覺得真是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陸愛華看出來一些端倪,電視劇里,偷情男女喜歡牌桌下面翻江倒海。她也趁著麻將掉在地上,撿的時候偷看一眼。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腿規(guī)規(guī)矩矩地并攏著,一點越界的意思也沒有,比面粉還要清白。但她又直覺他們之間沒有表面那么冠冕堂皇。眼神總是泄密的關(guān)鍵。

    忍不住找秦志娟聊:“你說他們到哪一步了?”

    秦志娟裝糊涂:“誰啊?”

    陸愛華有些看不起秦志娟:“裝什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p>

    秦志娟笑得十分含蓄:“還能到哪一步。”

    陸愛華沒作聲。

    秦志娟道:“又落不到實處。你總不能直接問吧?人家朱榮棋不管,我們瞎操什么心?”

    陸愛華想想也是。但是她對于所有秘密一直充滿著掘探的好奇。但老楊和朱太太之間的故事就像是一尾泥鰍,臨近抓到,又被它狡黠溜走了。想到這里她就有些不甘。

    次數(shù)多了,老楊覺得尷尬。他總覺得陸愛華話里有話,而朱榮棋也帶著敵意。于是問朱太太:“他不會不舒服吧?”

    朱太太淡道:“誰不舒服?老朱?不舒服什么?請朋友吃個飯而已?!?/p>

    老楊道:“我覺得這樣不好?!?/p>

    朱太太捏了一把他鼻子,道:“你這人,有賊心,沒賊膽。”

    老楊道:“怎么?”

    朱太太道:“越磊落越敞亮,別人才不起疑心。遮遮掩掩的,沒什么也變得有什么了。你不是笨,是真笨?!?/p>

    老楊不作聲。覺得朱太太真深不可測。朱太太果然變化大,跟他記憶里面大相徑庭。

    一覺得女人深不可測,老楊興趣就減弱了不少。男人向來喜歡簡單事物。超市新來了一個導(dǎo)購,是四川人,說話拖一個綿長尾音,笑起來讓人看了如飲糖水,腦子也十分簡單,聽什么笑話都會笑,一口貝齒。他沒事喜歡說幾句玩笑話,逗她開心。有了新人,對朱太太就有些不甚上心。

    一天三個人吃完飯,導(dǎo)購剛走,朱太太把老楊叫到倉庫電梯邊上,道:“你昏了頭?”

    老楊道:“昏什么頭?”

    朱太太道:“跟那個女的搞不靈清是 ?”

    老楊辯白道:“我哪有?!毙睦飬s依稀想起吃飯時有這么一樁事情。他開了略帶葷腥的玩笑,惹得那個新來的導(dǎo)購嗤笑不停,還被打了一下肩膀。他也覺得十分得意,沒有察覺到邊上一束怨毒的光。

    老楊仍然指責(zé)朱太太無理取鬧:“我跟她哪有什么?不要瞎講?!睉B(tài)度漸漸不耐煩起來,他一貫覺得在一起可以,不在一起無妨。偷情和做生意一樣,基礎(chǔ)是各取所需;沒有基礎(chǔ),一切免談。他并不想離婚,朱太太再有風(fēng)韻也是一個半老徐娘,家中雖然看厭,但是終究是一種習(xí)慣。傷筋動骨、拋家棄子地跟朱太太在一起,他做不到,也覺得犯不著。

    想到這里,老楊道:“下午還要上班。我去瞇一下?!?/p>

    從前他不是這樣的。都是新來了那個導(dǎo)購的緣故。老楊一轉(zhuǎn)身,朱太太手里的茶杯被狠狠摜在了地上。茶杯玻璃裂了,淡金黃的液體蔓延了一地,泡過的白菊和枸杞浸在地上的茶湯和玻璃碴里面,只可用狼狽來形容,而老楊走得頭也沒有回,甚至看也沒有看。

    朱太太從車庫光亮的金屬板上照見了自己的臉,蒼白,頭發(fā)蓬亂,眼睛下面有了深重的陰影。

    已經(jīng)周五,芳娣正好從學(xué)校放假回家,大概剛洗過澡,人在門廳里面做作業(yè),換過的內(nèi)褲就扔在洗衣機上。出于一種說不清的心理,朱太太狐疑地拿起來嗅了嗅,覺得氣味像某一種海魚。而她對于這種氣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她發(fā)了瘋一樣將內(nèi)褲扔在芳娣面前:“你在學(xué)校和男人睡過了?”

    她母親居然鄭重其事地翻出了她的內(nèi)褲。雖然是下午,雖然是晴天,但芳娣還是覺得,絲絲寒意爬上了她的腳,一直沁入她心里。她什么也沒有說,也沒有辯解。那一刻她知道了,平安里就是一個潮濕、陰森的囚籠。它將這里所有人都囚禁變形。

    尤其是她的母親。

    芳娣的處境艱難從這其中可見一斑。每次放假都是她最為艱難的時刻。

    平安里42號上有一座閣樓,順著天井的木樓梯往上爬,可以直爬上閣樓。白天光從天窗照進(jìn)來,便見得到木板上積著厚厚一層灰,幾乎沒有人上去,都是用來堆積雜貨。陳年的雜物都堆在上面,包括朱榮棋前妻的一些衣物、用了一半的軟皮本子都堆在上面,對于芳娣而言,這里就跟金銀島上的金窟一樣,母親上次發(fā)了瘋之后,芳娣就總是一個人在閣樓上讀書。

    那里沒有燈,芳娣只能借著天光讀著書到黃昏降臨,直到頭頂上方窗從發(fā)白到發(fā)暗。城市的燈光讓天空變得發(fā)紅,黑也不再是純黑。她被這光所誘,從天窗望出去,只見得到整齊的發(fā)黑的屋頂。

    ——她的處境只要抬高一點點,平安里的喜哀也就消失不見了。那么對于上帝而言,他見到的世界一定盡善盡美。

    這一丁點的人間的不公正與掙扎又算得了什么呢。塵埃的掙扎難道不是可笑可悲的嗎。芳娣懂得了上帝的殘酷之處——不是他不慈悲,而是他看不見。

    她祈禱著他給予萬能的搭救,在神跡沒有顯現(xiàn)之前,她只能作自己的主,咬牙切齒活著。她拼命讀書,等著那一天——填志愿的時候,芳娣干脆利落地填了上海的學(xué)校,她想,自己就算在外面窮死,餓死,也不會跟母親要一分錢,并且,不再回來了。

    李青讀高二的時候,陷入了戀愛。小姑娘都喜歡皮相白凈又吊兒郎當(dāng)、身材高健、會打球的男生,李青也不例外。她喜歡的那個男生就坐在她后面位置,上課時候總把臟球鞋翹在李青凳子上:“喂,李青,替我擦鞋?!?/p>

    李青便做出嗔怪的樣子:“擦什么!給你紙就好了,自己擦。不長手么?”男生便嘻皮笑臉地說:“手短,夠不著?!?/p>

    喜歡一個人就覺得他什么都好,連足球鞋上的污泥也變得可愛起來。于是李青滿臉不情愿但又心甘情愿地擦著他球鞋:“臟死了!”

    這種對白在李青的高中時期總是持續(xù)進(jìn)行。后來李青給唐寧寫了個紙條。兩個人順理成章地拉了手,軋馬路的時候被陳菊英看到了。陳菊英提醒陸愛華說,李青好像和一個男孩子在一起,不會是早戀吧。

    陸愛華打聽了一下唐寧的事情,覺得樣貌很好,是很帶得出手的那一類,雖然成績普通,但是腦子很活絡(luò)。而且家境好,父親是教育局的一個小科長,于是很開明地沒有反對。

    小姑娘時期談戀愛當(dāng)然算不得一回事情。陸愛華曉得這個道理。不過她覺得小姑娘的時候養(yǎng)好挑男人的眼光,長大了也虧不到哪里。李青不甚聰明,讀書這塊沒什么指望,高中里面談不談戀愛都一回事情。何況李青有她的現(xiàn)實之處,陸愛華希望自己的小姑娘現(xiàn)實一些?,F(xiàn)實的人不會太開心,但至少不會傷心。什么能比不傷心重要呢?

    這是她自覺優(yōu)于朱太太的地方——人人都不是傻瓜,芳娣的事情,她不知道嗎。不說罷了。

    一周一周過著,時間飛快,但生活卻波瀾不驚,無所事事,好像活在一個巨大空洞一樣。這幾年大家各自有事,陸愛華的麻將打得越來越索然無味。

    李衛(wèi)國一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對陸愛華說,工農(nóng)路的房子空了幾年,是時候搬過去了。再不住,年紀(jì)大了,買了房有什么意義?

    陸愛華想了想,覺得有道理。李青快上大學(xué)了,小店鋪現(xiàn)在生意不溫不火,而且有朱榮棋照看著,他這人雖然魯鈍,但心腸不壞,不會貪她那點錢。工農(nóng)路一帶跟她當(dāng)年買房子的時候,完全不是一個樣子。錢柜這樣的KTV和大型商場一直在興建,跟平安里一帶區(qū)別也不大。

    如果只是等拆遷,在哪里等不是等?城市一天一個變化,她現(xiàn)在去了生僻一些的地方也會迷路。去年新政府搬到了新城區(qū),新的商品房也建在了新城區(qū),原先的荒蕪之地變成了璀璨新城。只有平安里十年如一日,沒有進(jìn)步。

    陸愛華問李衛(wèi)國:“你同學(xué)說了沒有?什么時候拆遷?”

    李衛(wèi)國道:“沒什么準(zhǔn)數(shù)的。他們政府做事情都這樣?!?/p>

    陸愛華道:“真要等到天荒地老了。”

    李衛(wèi)國道:“好在現(xiàn)在也不缺住。虧得當(dāng)時買了?!?/p>

    陸愛華道:“也對。不過你也就聰明了這一回?!?/p>

    雖然不情不愿,但李衛(wèi)國聽起來覺得陸愛華難得說了一句贊美自己的話,心里仍然覺得有幾分高興。

    夏季一過,冬天好像也就是轉(zhuǎn)瞬間的事情。南方城市其實沒有春季與秋季。夏衫剛剛脫下不久,毛衣就不禁穿了。不罩件厚外套,風(fēng)便無孔不入。彭警官的警服也換成了厚款,他推開厚的塑料皮條簾子,看到嬸嬸端著一碟家常豆腐在給客人上菜。冬天飯店里面不用打暖氣,一樣熱烘烘的。等她把菜放下了,彭警官把她拉到一邊道,“嬸嬸,曉得 ,房子這回真要拆遷了?!?/p>

    秦志娟驚了下,道:“真的?”

    彭警官道:“真的。據(jù)說有個老板看中了這塊地。”

    秦志娟問:“哪個老板?”彭警官道:“就是一個做房地產(chǎn)的。城東建材城也是他建的?!?/p>

    秦志娟道:“你怎么知道?”

    彭警官說:“上次我跟我們所長坐車出去,他說的。估計很快就會有人拿拆遷合同給你們了?!?/p>

    秦志娟的裝修早就收回本,再不像從前那樣,巴望這一點的地方;既然坐實的消息,不如賣一個人情,于是告訴了陸愛華,陸愛華又告訴了朱太太。

    朱太太不知道告訴誰,便給芳娣打了一個電話,道:“這次是真的要拆遷了。”

    芳娣道:“哪次不是真的?”

    朱太太說:“這次最真。通知書都已經(jīng)發(fā)下來了。等著我們簽字。除了補五十萬,還有一百平方米的房子。遠(yuǎn)是遠(yuǎn)了一些,以后賣掉也無妨。”

    芳娣“哦”了一聲,大概覺得跟自己其實也并沒什么關(guān)系。說到底,只是母親的一個夢境罷了。不過她也覺得,自己關(guān)于平安里的噩夢仿若要消失了一樣。母親從來沒提起過從前的事情,朱榮棋也沒有。她對于從前的事情難以釋懷,但是其他的親歷者卻集體失憶。好像只有她自己抱著一根朽木在河流上漂浮,不知所終,不知所以。

    去了上海讀書之后,芳娣和母親的聯(lián)系就剩下一點電話。內(nèi)褲的事情兩個人都沒有再提,都像捂著一塊種壞的爛芋頭,但愿不要挖出來。

    這段時間朱太太心情如枯葉蕭蕭,與老楊負(fù)氣之后,誰也沒再找誰。成年人戀愛像云聚云散,去留無意,分手也不會傷筋動骨。不像年輕人,生生死死,悲歡無度。但朱太太因為工作辛苦,加之感情不順,漸漸身體也有了毛病。開始只是覺得吃不下飯,多吃一點就堵得慌,忍不住吐到黃水都出來,再后來就是腰腹那邊疼,疼到直不起腰。去醫(yī)院檢查,又做了一個B超,發(fā)現(xiàn)是膽結(jié)石。醫(yī)生說,得開刀。

    朱太太沒怎么生過病。動完手術(shù)之后氣力大不如從前,癱在手術(shù)臺上就是砧板上的魚,任由處置。人生病了就沒有太多精力收拾自己。何況女人好看也就好看一季,過后即敗,花期短暫。

    老楊來了兩趟,但是態(tài)度不咸不淡,坐了一會兒很快就走了。兩個人都覺得情事到頭,食之無味。只剩朱榮棋不離不棄,天天在家熬了一保溫瓶白粥帶給朱太太。

    朱太太仰面躺在病床上,看著朱榮棋進(jìn)來,提著保溫壺和食品袋,坐在自己床邊上,小心翼翼地把米粥倒到乳白色寬口保溫蓋里面,又把食品袋里的豬肉松拌在粥里,舀了一勺,吹了吹,才送到朱太太嘴邊。

    朱太太小鳥啄食般吃了一口,問道:“你看我臉色是不是特別難看?”

    朱榮棋道:“哪有的事情。粥燙不燙口?”

    朱太太道:“不燙,正好?!?/p>

    朱榮棋道:“那就好。也沒有太冷吧?”

    朱太太搖搖頭,又道:“上次老楊來看我,說我長了白頭發(fā)?!?/p>

    朱榮棋的臉色有了輕微的變化,朱太太這才看清楚,他一定是知道的。但他面容很快緩和了下來,道:“長幾根白頭發(fā)么,很正常的。你看我,頭發(fā)都沒幾根了。”

    朱太太道:“要么,你幫我拔拔掉?!?/p>

    朱榮棋道:“拔掉長起來很快。下次我?guī)€剪刀給你剪了,打個結(jié),以后就不長了?!?/p>

    朱太太笑道:“從前在鄉(xiāng)下都這么說,原來城里也一樣?!?/p>

    朱榮棋道:“說是迷信,總有它的道理。好過什么都不信。”他看到朱太太胃口不佳的樣子,于是把粥放下來,問:“還要不要吃?”

    朱太太搖搖頭:“胃口不好,吃不下?!?/p>

    朱榮棋把手伸到被褥里面按摩她的小腿:“你躺久了,腿麻不麻?”

    朱太太道:“還好,也沒有覺得很難過?!?/p>

    朱榮棋道:“幫你按一按,舒服一點?!?/p>

    朱太太笑笑,沒說話,閉上眼睛。朱榮棋年紀(jì)大了,但手卻十分柔軟。他按起來不舍力氣,也總是不在點上。以前朱太太肩頸痛,朱榮棋捏起來第二天往往脖子就烏青一片。她也是千錘百煉的人了。不過眼下她身下就壓著自己的尿袋,黃色的尿液袋半懸在床邊,就貼著朱榮棋一側(cè)。他也不嫌棄。她一點沒有收拾過,身上全是病人不潔凈的氣味,面容也很憔悴,但朱榮棋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朱太太心想,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少年夫妻老來伴。不過他們年輕時候沒在一起,年紀(jì)大了才相遇。古人說,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差不多是女人最大的夢魘。但她已經(jīng)熬過了那個階段。他也絕非不知情,但她也曾經(jīng)犧牲了最金貴的東西,他們有過猜忌、不安、鄙夷和較量,不過到了這一刻,也算塵埃落定。這樣一想,病了也非全然都是壞事。

    朱太太住了一周多的院,回了平安里繼續(xù)臥床休息。都說好壞事是連體嬰,彭警官的話被印證出來果然是真的,大概朱太太開刀一個月之后,拆遷通知書就送到了平安里第二排居民的手里面。

    朱榮棋拿著拆遷通知書去獻(xiàn)寶,對朱太太說:“你看,我沒有誑你。這次是真的了?!?/p>

    朱太太身體疲乏,但心情好了起來,還有閑情逸致戲弄他:“你是沒有誑,不過你終究還是騙了我?!?/p>

    朱榮棋道:“怎么騙你?”

    朱太太道:“你說最多三年,現(xiàn)在都十年了。我那時才多大?現(xiàn)在多大?”

    朱榮棋道:“你還年輕得很。我是真老了。一年比一年老。大不如從前?!?/p>

    朱太太道:“我又哪里年輕,老太婆了。都是熬的?!甭犉饋硐袷锹裨?。其實也并非如此。

    等到芳娣以為母親朝夕念著的事情終于開始往前推進(jìn),自己人生終于翻了一個新篇章時,朱太太卻又打電話來說,平安里拆不了了。一幫老太太去了北京上訪,阻擋拆遷。

    人老多作怪。朱太太跟陸愛華說。說時咬牙切齒。陸愛華有了房子,對拆遷急迫程度有所下降。但她也覺得,平安里這樣的舊房子,早拆早好,占著市中心地帶,比狗皮膏藥還面目可憎。

    老太太們都不是為了多圖一點錢。年紀(jì)大的人,是很不愿意變動的。陸愛華想。她對于朱太太的反應(yīng)深表理解,對于老太太的行為也覺得情有可原,不過從好處一想,陸愛華覺得,說不定經(jīng)她們一鬧,拆遷款會有所提升。從前牛肉面店的事情她記憶猶新。她一定不做第一個拆遷的人,但她又不想同政府對抗著干。她會選一個恰恰好的時間點。這跟打麻將有時也差不多——手里的一張大幺牌,出早了說不定錯過湊對子的機會,出晚了被別人和了去。

    陸愛華已經(jīng)平安里和工農(nóng)路兩頭住,秦志娟也在新城區(qū)買了房子,眾人已然紛紛拋棄了那里,只有朱太太還困在老房子里面,過著蚊蠅纏繞的生活——旁人的生活就像是一個放大鏡,一管窺,自己的憤怒就像曬透的木屑一樣,放大聚焦,一點即燃。

    小城市就是大城市的低劣仿制品,大城市犯的錯,小城市的人必然還得經(jīng)歷一遍。2009年,房價進(jìn)入了一個新高點,外面金融危機洪水滔天,但是中國人炒股票的炒股票,買基金的買基金,只比從前更繁忙,升斗小民裹在龐大雜亂、纏夾模糊的洪流里面,來不及思考,人人都唯恐掉隊,被洗刷下來,只能拼命跟著大部隊進(jìn)入個體并不能夠理解的世界。

    到了2012年,眾人終于變得清醒一點,房價停滯不動,買房的熱情減淡,偶爾起來一點星火苗頭,又被幾道政策逼退回來。

    這些大城市發(fā)生的,汝城也一樣,只是慢半拍。

    芳娣工作兩年多,戶籍忽然出了一點問題,還需要回故地辦理。見慣了光怪陸離的上海,越過長江,回到小城,發(fā)現(xiàn)空氣令人神清氣爽,天際線也并沒有被高樓遮蔽,反而有乍見的歡喜。

    那些恨海難填的事情,從來沒有真正平息過。但那天,兩人走在去市民中心的路上,朱太太漸漸落了后,等到芳娣一回頭,發(fā)現(xiàn)人群中,再也找不見母親,嚇了一跳,頓時有些驚慌。

    母親步履遲緩地從人群黑壓壓的質(zhì)地中顯了出來。芳娣卻陡然發(fā)現(xiàn)母親開始具有老太太的樣子,肩背莫名就佝僂起來,指甲油也不涂了,衣服還有一點不肯放棄的艷麗,但是年歲在那邊,艷麗就變成了臨近遲暮的凄涼況味。

    芳娣沒有想過朱太太會老。她記憶里的母親還是穿著一件暗底粉白碎花連衣裙,帶她去吃冰淇淋,這是她們之間為數(shù)不多的甘甜的記憶。

    但回想起來,兩人關(guān)系是很古怪的,有一段時間她母親有些畏懼她,但后來變成了她怕她母親,現(xiàn)在她又重新回到了關(guān)系占主動權(quán)的一方。但想起來卻覺得也沒什么特別值得高興的地方。

    在犧牲子女身上,父母的殘酷性總?cè)绯鲆晦H,但她必須學(xué)會原諒母親,她意識到命運是個娼妓,只對成功者展顏,她母親那樣的人從未能夠登堂入室,只能被動接受它的喜怒無常和翻云覆雨,她曾一次一次試圖擊敗它,卻都以失敗而告終。她是母親那棵失意之樹上結(jié)出的偶然的果,長成和最后形態(tài)都是兩人無法把控的事情。大概她最后即便抗拒,也會成為她,她是她一個小小的復(fù)制品。

    那一瞬間,她對母親終于有了經(jīng)年掙扎之后的柔軟體諒。

    大起大落的2012年走到了尾聲,平安里是驚濤駭浪里的一葉老朽的孤舟,走走停停,沒有能力下船靠岸的人,只能捆在一起。除夕夜,秦家、朱家、李家、陳家湊在小店鋪里面吃火鍋,朱榮棋買了一堆丸子、牛羊肉。南方火鍋湯底是鯽魚與河蟹熬成濃白的湯,扔幾只海蝦干,像火鍋也像大雜燴。

    電視機里放著春晚,大家抱怨春晚一年不如一年,抱怨拆遷遲遲未到來,抱怨工資越來越低而東西越來越貴。其他家除了小輩,湊得均比較齊,陳家只有陳菊英一個人出席,大家都見她沒怎么說話,東西也吃得很少,眼睛則一直盯著電視,卻對相聲和小品歡暢的表演沒有流露出一丁點的笑容。

    朱太太大病初愈,所以對于外界有一些敏感。她注意到陳菊英一直在不斷地用手撫摸著自己的左手臂,那里一直長著一個顯眼的黑痣。但她以為陳菊英是因為大武不在的緣故,所以顯得有些悵惘,并沒有想到這是陳菊英最后一次和她們湊在一起。

    十一

    越往近前看,時間越是過得飛快,反而遠(yuǎn)的時間,橡皮筋一樣拉得無比長,但人對當(dāng)下又偏是無所適從,恨不能跳著指針過。

    芳娣去了銀行從柜臺做起,一直做到客戶經(jīng)理。數(shù)年時間過下來,無滋無味,淡如白開水。李青大學(xué)畢業(yè)去了外貿(mào)公司,一直留在小城里面沒走。她通知消息不打電話,只發(fā)短訊,新人類都這樣,言語的啞巴,泛濫的表情符。

    李青和芳娣還有聯(lián)系,關(guān)于小城的只言片語新聞,幾乎都來自李青的轉(zhuǎn)述。

    那天,她發(fā)消息說,你記得李老太太嗎,那個喜歡把床鋪搭在外的老太太。前幾天死了。

    芳娣想起來,李老太太的蚊帳,她怕死了沒人看見。

    芳娣讀完消息,放了一陣空,李青等了一陣,又說,豐禮也從揚州回來了。居委會辦一個葬禮。你空的話回來一趟,我們一起送一送她。實在回不來,也沒關(guān)系。

    李青說話跟從前大不一樣。芳娣想,李青也是大人了。她什么時候成熟起來的,自己一點也不曉得。

    芳娣放下電話,她聽見李老太太在寂靜悶熱的夏夜噙住自己的痛苦,汗水浸透了蘭草編織的涼席,她的手因為疼痛而把被褥捏皺,可是她努力不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

    芳娣看到年少的自己赤腳順著平安里木樓梯往上爬,直到爬上閣樓。她看到低矮的閣樓里面用紙盒裝著各式舊物,閣樓里沒有燈,只能借著天光讀到黃昏降臨,直到頭頂上方窗從發(fā)白到發(fā)暗。城市的燈光亮起來,天空變得發(fā)紅,黑也不再是純黑。

    她夢見自己踮起腳尖,站上紙盒,從方窗里面小心把身子探出去,無數(shù)的光柱照向深淵一般的天空里去,將顏色調(diào)淡,挑亮,好像那一刻也被強光打消失了一樣。芳娣爬上了平安里的屋頂,抱著膝蓋,看到無數(shù)的自己重疊在一起,變成一個坐在平安里的屋頂上的黑色的影子,孤獨地看著這座城市,她坐得不夠高,可是也足以俯瞰她生活的斗室與街巷。她看到地平線與天色交融沒有邊際,看到淡黃色江水與船只隱隱綽綽又覺得不過是自身臆想,看到參差不齊、高低各異的樓宇如影影幢幢的哥斯拉,看到高架上面路燈燃燒熱烈像是末日的火災(zāi)。異象紛呈。

    她從來沒有經(jīng)歷那樣的夢幻一般的時刻。

    只存于夢里。

    她的處境只要抬高一點點,平安里的喜哀也就消失不見了。那么對于上帝而言,他見到的世界一定盡善盡美。

    這一丁點的人間的不公正與掙扎又算得了什么呢。灰塵的掙扎難道不是可笑可悲的嗎。芳娣懂得了上帝的殘酷之處——不是他不慈悲,而是他看不見。

    芳娣從睡夢里面陡然醒過來,看見外面仍然將明未明。上海的天光還是藍(lán)黑色。但燈光已經(jīng)越來越淺了,即將退隱。她赤腳走下床,推開窗戶,她看到上海的夜景是漂浮的,建筑是暗色大海上,星星點點的光源,滟滟隨波,江流宛轉(zhuǎn),構(gòu)成層次分明的底子,最尖的塔尖是東方明珠,旁邊是金茂大廈。潮濕的晨霧不斷飄進(jìn)到房間里面。這一刻似真似幻,似夢似醒。她看到一道飛機的劃痕跨過半個天際,好像一根銀色的絲線一樣。

    像沒有人記得的,不堪、感傷的一個故事。

    李老太太的死像是宣告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她去世之后,拆遷忽然啟動了。李老太太大概沒有意識到自己所代表的含義,于是竭盡所能,撐到了一個老人最大的高壽,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人世間。

    無論如何,拆遷啟動了,朱太太第一個在上面簽了字。秦志娟也簽了字。陸愛華簽得慢了一些。但是還是簽了。大家對數(shù)額既不滿意,也不算很失望。拖了十多年之后,大家都覺得有些精疲力竭。好像從前很想得到一樣?xùn)|西,但真的拿到手里,也不是當(dāng)時的心境了。比如童年時期想要一個櫥窗里面的高價洋娃娃,天天去看,覺得千好萬好,等到成年時候才好不容易得到,洋娃娃是同一個,人卻不是同一個人。最后拿在手里,只能勸慰自己說,有比沒有好。

    大家都是這樣想的,有比沒有好。

    陸愛華問朱太太打算買在哪里,朱太太說,可能先租一套住著也不一定?,F(xiàn)在租金不貴,能租到的房子倒是不壞。留著現(xiàn)金也好,先看看,以后說不定還有用途??傊亲咭徊剿阋徊健?/p>

    秦志娟的鋪子關(guān)了,但兩個人勤勞慣了,又實在閑不住。這幾年他們算是趕在拆遷之前扎扎實實地賺了一點錢,房子也是眾人中買得最大最好的。他們本可以更早結(jié)束店鋪,頤養(yǎng)天年。但他們沒有,商議著哪怕在新小區(qū)樓下開一個早餐店也好。

    陸愛華說:賺錢的命。

    秦志娟說,哪里,勞碌命,人活著就是踩著輪子下不來,不想踩也得踩。

    陸愛華猜他們只是為了填充掉凄冷的時間。但最后,她什么也沒說。

    簽字缺了陳菊英。隔了幾天,大武過來簽字。招呼是打了,但是總是帶著慚意,大家看著大武,忽然想起來,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陳菊英了。一問才知道,陳菊英患了癌。

    陳菊英患癌的消息居然是跟平安里第二排拆遷的事情一起出來的。秦志娟覺得這真是一個不怎么厚道的天意。

    過去五年的時間,陳菊英一直在給各市政辦公室寫信,深居簡出。她每日等著回音,過得十分煎熬。中間大武結(jié)婚生子,陳菊英去看了幾次。但媳婦總給她臉色看,明里暗里說她做飯不好吃,為人又懶又饞,而且總是死著一張臉,“好像欠了她錢似的”。又說抱孫子姿勢不對,“一點文化也沒有”。

    大武這時候便裝聽不見。

    陳菊英一氣之下,回到平安里。她在大武身上幾乎花光了自己的積蓄,好像也能夠理解從前人叫子女叫“討債鬼”。所謂子女,可不是來討債的嗎。

    沒有收入,又申請不了低保。陳菊英最后的一段日子過得很慘然。她手臂上一直有一顆痣。這幾年,那顆痣漸漸擴(kuò)大起來。起先陳菊英以為自己只是看錯了。但手臂漸漸起了一些硬底的丘疹,又慢慢隆起,慢慢潰瘍,皮肉爛掉了,人一直不停發(fā)著高燒,總是一燒就燒到了三十九度。拖了又拖,最后才去了醫(yī)院,才知道已經(jīng)是皮膚癌晚期。

    陳菊英沒跟她們提過生病住院的事情,平安里消失了一個人,大家起先也不覺得。想起來的時候一問,才知道她住了院,而且是晚期癌癥。秦志娟便提議說,去看看吧?,F(xiàn)在不看,以后說不定就沒機會了。

    陳菊英住在市人民醫(yī)院。她已經(jīng)瘦了一大圈。熟悉的人都認(rèn)不出來了。從前陳菊英天天想減肥,節(jié)食針灸都試過,體重也沒輕幾斤?,F(xiàn)在居然可以瘦成這樣,但這樣的瘦,就像是一個皮球戳破一個口子一樣,光剩下一副皮和一堆褶皺。

    秦志娟帶了一罐雞湯,她給她支了個枕頭靠著,又喂喝了兩口。大概覺得實在太過疲乏,陳菊英沒喝幾口,又歪在堆砌得高高的枕頭上休息。一言不發(fā)。朱太太握住了陳菊英枯瘦的手,覺得好像握住了一把陳年的骨頭。

    大武不在。床頭柜上只有一壺水,陸愛華摸了一摸軟木塞,發(fā)現(xiàn)里面的水早就冷了。不知道是多早之前打的。大武應(yīng)該許久沒來過了。陸愛華嘆了口氣,指派秦志娟去重新打了壺水,又跟臨床的家屬借了一把水果刀,去洗手間用半溫的熱水燙了一燙,把帶來的蘋果削掉皮,切成小塊,遞給陳菊英。

    陳菊英搖搖頭。陸愛華只能把削好的蘋果塊放到床頭柜上的搪瓷杯里面,道:“你想吃了,就拿起來吃?!彼伊艘蝗σ矝]找到吃水果的牙簽。而蘋果很快在醫(yī)院渾濁的空氣里面氧化變黃,污跡斑斑,陸愛華想,估計陳菊英也不會再吃了。

    大家意興闌珊地告了別?;爻搪飞?,陸愛華說,“好像撐不了一個月了,能吃還好一些?!?/p>

    秦志娟道:“她這樣拖,還不如快一點好?!?/p>

    陸愛華道:“要不要給大武打一個電話?老娘病成這樣,人影也沒有?!?/p>

    秦志娟道:“他哪里會來?打了也沒用?!倍笠欢迥_,道,“有這樣的子女,還不如沒有?!?/p>

    朱太太沒說話。她自小長在農(nóng)村,對于生死見得多。農(nóng)村對待人,往往生前潦草而糊涂,死后卻隆重且喜慶。但在城市里面,死亡卻是一件寂寞且程序化的事情,悲傷會被瑣碎的手續(xù)與人情沖淡。她見到的一樁又一樁的死都是這么一回事情,一眼看過去,覺得都是命運的不堪與重復(fù)。

    所謂人生苦短,大概就是朝如青絲暮成雪。人人皆希望故事有一個光明的尾巴,只是,什么才是他們要的光明的尾巴呢?

    朱太太不知道。陸愛華也不知道。秦志娟更不知道。

    她們站在長橋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平安里,整齊的青磚與商鋪遮擋了內(nèi)在的骯臟與混亂。它就像一個被人為禁閉起來的孤島。而人困在這里,除了虛度與內(nèi)耗之外,好像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

    她們聽見了磚石落下的聲音,仿佛從前的癡怨嗔怒也一齊落了下來——從盼著拆遷開始,居然已經(jīng)十二年了。

    陸愛華低下頭,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衣服的下擺粘著一張方形標(biāo)簽。她撕下來仔細(xì)看了看,發(fā)現(xiàn)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從醫(yī)院粘回來的,陳菊英所掛的鹽水瓶上的藥方帖。藥方帖上的中文盡管都認(rèn)識,卻不知道究竟組成了一個什么意思。陸愛華于是順手把標(biāo)簽扔進(jìn)了深綠黏稠的護(hù)城河里面,而這張白色的標(biāo)簽很快便順著水流漂走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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