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座男孩

程宇瀚

1

高一時參加班長競職演說，我再聲情并茂，也不敵洪林的豪言壯語。這個行事高調的男孩，在講臺上的發(fā)言擲地有聲：如果我當了班長，我會在期末考試中帶領全班每個人的成績都沖進全年級前一百名。一席話，沸騰了男生的熱血，捕獲了女生的芳心。

洪林比我高，比我?guī)洠曇舯任掖?，酒窩比我深，唯有一點我能勝他，那就是我比他胖。毫無懸念，他以壓倒性的票數優(yōu)勢勝了我。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我的折戟沉沙，成就他的風生水起。

我一點都不怨他，而是選擇了回歸書本、靜心斂氣，在“不問政事”中將成績一點點踏實地向上托舉。除了英語學得有些吃力外，洪林的其他科目學得很不錯，也素來寬善待人，當班長，是翩翩少年的必然歸宿。我很樂意見證該開的花都開，該綠的草都綠。

某次英語考試，我得了高分，驚喜勁兒還冒著呼呼熱氣，就被洪林澆了瓢涼水。他本有些薄弱的英語成績此次異軍突起，以近滿分的扛鼎之姿在全班蟾宮折桂。人們只看得見第一名頭頂上的光環(huán)，卻感受不到第二名在暗夜里的心酸，本該屬于我的掌聲給了他，本該屬于我的鮮花戴在了他的頭上。我心底感慨萬千，也惆悵無比。

這場考試是朵筋斗云，不僅將他托舉上風口浪尖，暴露出了上帝對他的厚待，也讓整個年級，記住了五班有位王子叫洪林。

2

當最漂亮的女生都開始向洪林請教習題時，有些男生的怒火終于被點燃。這位傳奇少年散發(fā)的光芒碎裂成尖刀，扎在眼里，痛在肉上。其中，尤以我哥們兒徐燁最痛徹心扉。

這痛，是替我感到不值，為我打抱不平，在他看來，洪林的所有優(yōu)點都是在裝腔作勢。

“那次英語考試，我敢用性命擔保絕非他的真實成績。他憑什么搶去本該屬于你的榮譽？”徐燁憤憤地表達著不滿。的確，在一個月里實現五十分的提升，這樣的奇跡挑戰(zhàn)著人的認知，讓我們淪落為庸俗的八卦小青年和懷疑主義者。

我們英語老師的教學方式很獨特，初次提問，會親自抽點一位同學來回答，而此后的提問，便由這位同學來指定回答者，連續(xù)不斷接力下去。此方法俗稱“點殺”，讓人同類相煎，蘊鋒刃于無形。從月考過后，洪林就成了徐燁固定的“點殺”對象，在刁鉆的提問中頻頻出鏡。果然不出徐燁所料，好幾個問題洪林都回答得支支吾吾，與聚光燈下的英語天才相去甚遠。

我信念的堡壘開始坍塌，逐漸相信了洪林的確是我成功路上的絆腳石。

英語老師眉頭緊皺：“洪林，即使取得了優(yōu)異成績，也不能掉以輕心啊?！焙榱肿拢荒樓溉唬骸氨?，昨晚復習熬了夜，今天不在狀態(tài)?！币幌忉專p輕松松為自己解圍。

這次，連我都生氣了。

3

從此，除了和班主任斗智斗勇，和函數死磕，關心蕭敬騰的新專輯外，我和徐燁的高中生活又多了一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揭開洪林的畫皮。隱藏在心里的那份嫉妒，被披上了神圣的外衣。

我倆的招數，是在一切盡可能的時機里拆洪林的臺，讓他出丑，給他難堪。

“洪林，才捐十塊錢，果真是打發(fā)叫花子呢！”募捐儀式上，徐燁大聲朝洪林嚷嚷著，直到他掏出一百塊重捐一次才罷休。面對洪林讓我盡快完成黑板報的要求，身為宣傳委員的我以對粉筆灰過敏為由磨起了洋工。洪林無奈聳肩，微微一笑，捏著粉筆親自“掛帥”上陣……

每次我和徐燁與他過招，他總能挽危急于倒懸，在化險為夷時，還不忘保持紳士風度與優(yōu)雅，反倒把我倆襯托成了斤斤計較的小丑。終究不在一個段位，高手總會是高手，嘍啰只能是嘍啰。

忽然有一天，徐燁無恥地“倒戈”了，放下對準洪林的槍頭，跟他越走越近，吃飯在一起，打球在一起。我既傷心又難過，連吃著最愛的楊記炒飯都味同嚼蠟，卻又在某一刻頓悟，洪林的襟懷氣度決定了他能容納任何人，而能跟卓越的人交朋友，則是包括徐燁在內的很多人都無法抵抗的誘惑。

只是，我沒有甘當綠葉的情懷，夕陽下的三人行，唯有我全程黑臉，把頭轉向一邊。

4

重磅消息，洪林的短跑是弱項！某天，如獲至寶的徐燁驚喜地向我分享這個秘密。原來，徐燁接近洪林的真實目的，是想透過他鍍金的外表看到他的本質，在零距離接觸中找茬。洪林出身含氧量低的川西高原，從小都未曾劇烈運動過。終于，我們在一輪滿月中揪住了殘缺。

我如夢方醒，狠狠抱著徐燁，感動到幾近泫然。

隨之而來的運動會上，我和徐燁的陰謀悄悄展開。報了400米競賽的我在開賽前謊稱拉肚子，將參賽名額空缺出來，作為班長，洪林再不情愿，也得上陣替補。發(fā)令槍響，一排選手箭一樣射出去，果然，洪林很快尷尬地掉在了隊伍最末尾。

突然，洪林在彎道處腳一扭，整個人趴在了地上。眾人的目光都聚焦著前幾位即將過線的健兒，這個在暗處的假摔動作卻沒能逃得過我和徐燁的火眼。等待多日，千載難逢的機會終于來臨，徐燁用今生最大的嗓音吼了起來：“哇塞，洪林假摔！洪林假摔！”

洪林的臉紅了又紫，紫了又紅，在眾人凌厲的目光中默默退出跑道。我和徐燁盡情欣賞著女生們的竊竊私語，在她們大跌眼鏡的表情里，有信仰正在一道道崩塌。

總算是幫你報仇了。徐燁如釋重負，但興奮的語氣也有些疲憊。

5

洪林向班主任遞上一紙辭呈，從此，班上少了一位運籌帷幄、意氣風發(fā)的王子，多了一位奮戰(zhàn)在書山題海的沉默少年。繼洪林之后，很快就有其他人氣高的新秀成為班長，前浪死在沙灘上。我們終于打了漂亮的一仗，把他從白馬上拽下來，扒掉了他的披風和王冠。可是，他佝僂的落寞背影，讓我心底惆悵又惘然。大抵，這樣的行為，真的有些幼稚吧。

洪林把精力全部收歸書本后，成績提升得很快，考上了醫(yī)學院。畢業(yè)后，我們各奔東西。

大四春天，得知我路過醫(yī)學院，洪林執(zhí)意請我吃飯。幾年不見的他胡子拉碴，熬夜做實驗時穿的白大褂還未來得及換下，渾身散發(fā)著藥味。曾號稱要去上海做建筑師的他如今生活在這座小鎮(zhèn)上，讀書寫字，玄手雌黃。但是他幸福地說，這是他最理想的狀態(tài)和生活。

那次考試我是真的作弊了，搶走了本該屬于你的榮譽，請接受我一句遲到的對不起。那些年我其實很不快樂，為了保持光輝形象，不知暗地里遭了多少罪。幸好是你和徐燁幫助我認清了自己、擺脫了虛榮，才能更心無旁騖地去學習。我就是我，又何必要偽裝成偶像劇里的王子呢？和我說這話時，洪林一臉釋然，眼里泛著前所未有的純凈光芒。

分別時，我向洪林的背影狠狠揮手，仿佛是向曾經的年少輕狂用力告別。

其實，我也欠他一句對不起。十六歲時，他像一個杵在我前面的地標，永恒地遮蔽著我的光芒，而我又何嘗不是他青春的一道傷疤，給了他應接不暇的狼狽和慌亂？所幸，恰同學少年，這場是非糾紛無關對錯。它在我們心底下了一場雪，讓他在找回自己中除去了帶刺玫瑰加冕于頂的疼痛，也讓我活成了一棵寬容而樸素的白楊。

（作者系西華大學本部12級法學系專業(yè)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