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溪
1.夜深賭時
“聽說了嗎?城西游園那間賭坊啊……”
夜已濃,街上萬籟俱寂。程宅里的下人都已睡下,整間宅子都籠罩在黑夜之中。四姨太太夕顏卻換了一件舊衣麻布,用頭巾裹了頭,悄無聲息地從后門出去了。她往城西方向去,走了許久,停在那游園門前。
這游園新開沒多久,前些日子,夕顏在跟一些太太小姐打牌九時聽到這些古怪的傳聞。聽說,那游園里的一間賭坊能贏他人的光陰,續(xù)自己的青春。
當時夕顏只覺得啼笑皆非,這樣荒唐的事情誰會相信。而如今,她只想死馬當活馬醫(yī),多少試一次。她扯了頭巾,推門而入。
她進去了才知道,里面卻是另一番光景,熙熙攘攘猶似白日。夕顏拉住了一個伙計模樣的人,問:“請問你們老板在哪里?”伙計指了個方向:“那位便是?!闭f著喊了一聲,“老板,有客人找。”
夕顏一眼瞧了過去,只見一個身穿玫紅燙金花紋旗袍容貌艷麗的女人走了過來。她美得不可方物,那種美不像世間凡人,倒像書里說的妖精,一雙鳳眼,能生生地勾了人的魂。
女人巧笑倩兮地望著夕顏:“程四太太?”
夕顏一驚:“你認得我?”
“這個并不重要,四太太可是有什么事兒?”
“我聽說,”夕顏盯緊她,“你這兒能讓人贏得光陰?”
女人輕笑兩聲:“能不能贏,可要看四太太您的運氣如何?!庇终f了一句“隨我來”,便引夕顏往二樓走。
樓上布置得十分精致,無數(shù)房間左右排列,每扇房門卻都緊緊閉著。女人一邊走,一邊說:“四太太可稱我為青黛。”又問,“四太太想怎么賭?”
夕顏思忖片刻,道:“押大小吧?!?/p>
青黛聞言便推開第二間房門。房門雖小,卻極為精致,若除去房門中央那間賭桌,倒有點兒像女子的閨房。夕顏見房間的另一邊坐了兩個穿著華美、打扮貴氣的太太,年齡差不多有四十多歲。其中有一個正喝著茶,瞥見夕顏后笑了一聲:“喲,又來一個?!毕︻伌蛄恐娝砩洗鳚M了首飾,手指上那顆祖母綠寶石最為打眼,不由暗暗嗤笑一聲,這女人要用名貴首飾來彰顯自己的身份,想必在家里不算得寵。
青黛指著說話的女人介紹道:“這位是方太太,另外一位是周太太,和四太太一樣也是來賭時的。”說著遞給夕顏十張木牌,上面依次刻著漢字一到十。夕顏看了看其他兩位太太,手上也拿著一樣的牌子。
“各位太太,你們手上的就是你們的籌碼,以年計算,最小是一年,最大是十年?!鼻圜焱A艘幌?,“我先說清楚了,輸了的人就會輸?shù)羲夯I碼的年歲,倘若是一年那么便會老去一歲,反之則年輕一歲。然而,贏了的人,除了年歲倒流,還會發(fā)生意料之外的事?!蹦俏恢芴泵φf:“意料之外?何事?”青黛神秘一笑:“這個,要到時候才知道?!?/p>
夕顏此時心里只想著那個眉目清秀的人,一心想著要年華倒流,也顧不上別的,便急切地解下頭巾:“還是快些開始吧?!?/p>
聞言,青黛拿著骰子搖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方停下來,夕顏抽出一張木牌放在了賭桌上寫著“大”字的一邊:“我押,十年?!眳s聽到了一陣吸氣聲,方太太和周太太都是一臉詫異地望著她。
夕顏想著押大小簡潔快速,她只想用最短的時間贏得最多年華,因此從未想過后路,賭便賭一把大的。方太太喃喃著“你瘋了嗎”,對青黛說:“這一局我放棄?!鼻圜炜聪蛑芴?。周太太臉漲得通紅,眼里卻是狠厲,她咬牙也把一張十甩在了“小”字上。
“買定離手。”青黛這么說著,便揭開了盒子,三顆骰子兩顆是六朝上,一顆四朝下。夕顏還沒反應過來,只聽見一聲凄厲的叫聲,周太太摔倒在桌下,頭發(fā)散下來,她的臉上全是驚恐之色,喉嚨里發(fā)出可怕的聲音。方太太連忙扶起她來:“你沒事吧?”“十歲……十歲!”周太太狠命地抓住方太太的手,“我輸了十歲!臉上會長滿皺紋,又老又丑……他不會在看我一眼……他一定會再納妾!”
夕顏有些恍惚,只是這么短短的一瞬間她就贏了別人十年光陰,倘若輸?shù)氖撬行┖笈碌乜粗衙踩舣偘d的周太太。她明白“老”對于女人來說有多么殘酷,美人遲暮又是多么凄涼的事。她緊握手中的木牌,她決不能輸。
“周太太,”青黛低下頭去湊近周太太的耳邊,聲音中透著誘惑,“你便再來一局,說不定還能贏回十年,雖不能回溯青春,但至少恢復原樣,不至于一時間便去了十年光陰?!敝芴勓灶D時便鎮(zhèn)定了下來,她擦了擦臉:“好,再賭一把!”說著將十的木牌依舊押在小上,緊盯著夕顏。
夕顏挺直了腰,對青黛說:“我還是押大?!鼻圜旃粗旖牵瑩u起骰子,搖了會兒停下,夕顏和周太太都緊張萬分地盯著她手上的骰子盒,這一次,卻是兩個五一個四,依舊是大。
周太太目瞪口呆地盯著那三顆骰子,突然站起來,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指著青黛大罵:“你這個賊人,你倆定是一伙的!你們合起伙來耍人玩!你們合起火來耍老娘玩!我才不相信贏得光陰返老還童,你們定是一起來坑人錢的!”青黛笑道:“信不信自然由你,待到明日早上你就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了?!敝芴袅舜?,將桌子上的東西掃了滿地,竟發(fā)起狂來:“我不信!我不信!休得誆我!你們這群騙子!”
一旁的方太太拉不住她 ,也是后怕地拍了拍胸口,這時進來兩個孔武有力的大漢把周太太拖了出去。
夕顏一直都呆坐在凳子上,她不敢相信,她竟然幸運地一連贏了二十年的韶華。青黛直勾勾地看著她:“四太太好運氣,明早您就能如愿以償。”
2.初見陸寒山
夕顏嫁給程立時只有十七歲,程立是當?shù)赜忻柠}商,家大業(yè)大。夕顏自小無父無母,與奶奶相依為命。后來奶奶去世了,剩她一個人,為了生計,多苦多累的活她都干過。她生得那樣美,然而身在貧家之家,美麗卻是一種錯誤。有惡霸趁著夜色半路攔住她,幸好遇上路過的程立。
只是天下烏鴉一般黑,那程立道貌岸然,年紀足足大了她二十歲,卻貪圖她的美貌,硬是將她收做了四姨太。嫁入程家也并沒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不用挨餓受凍,不用看人顏色受人白眼,能夠抹最好的胭脂,穿最美的旗袍,她也該知足了。
余生這般長,夕顏似看不見此生的盡頭,整日看戲打牌,日子無味猶如淡水。程立因生意的關系時常東奔西跑,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除了夕顏外他還有五個姨太,夕顏要同五個女人來分享她的丈夫。程立終究不是她的良人。
夕顏記得幼時,常常跑去聽說書,其實說來說去無外乎都是絕色的妖精和落魄書生相愛之類的故事,而她卻愛聽,每一場都不落下。聽得多了,就生了可笑的憧憬。她總是癡想,自己今生那位良人時至何方?
而到如今,那癡想早已不在了,如花美眷,也敵不過似水年華。鏡中三十五歲的女人,皮松肉馳,人老珠黃,眼角的細紋竟是如何撲粉也遮擋不住的。她以為她這枯朽的一生也就這樣了,再也沒有任何奢望。
可是她卻遇上了那個人。
那日夕顏跟幾個太太打完了八圈,不料回家時下起了瓢潑大雨。這雨下得突然,連夕顏一時也沒攔住車,急急忙忙往家里趕時卻在一個拐角處碰撞上了一個人。只聽見“哐當”一聲,也不知打碎了什么,有碎片飛到夕顏的小腿上,她倏然覺得小腿上火辣辣的,一陣驚愕,她抬頭卻望進了一雙水墨般的眸子。
那人沒撐傘,被雨淋得狼狽,地上碎了一地的玉片,想是那么一撞,撞碎了什么。泥濘中的碎片一地,仔細瞧去,應是一方玉硯,還未開腔那人便慌忙道歉:“冒犯了夫人實在抱歉?!彼麆γ加⑼?,眸子濃黑,整個人像畫中走出來似的,散發(fā)一股墨香味。夕顏一瞬間晃了神,那人看向她的小腿,滿眼擔憂:“夫人您受傷了?怪我太魯莽了。”
夕顏搖搖頭:“是我沒注意,還撞壞了你的東西?!闭f著從手袋里掏出錢來,“我賠給你吧。”那人連忙搖頭:“這只是普通的硯臺,況且夫人您還受傷了。這樣大的雨還是快些回去吧,當心著涼?!?/p>
句句話都貼心,夕顏隔著雨簾看著那人俊朗的笑容,忽然之間心跳如擂鼓,便是這樣動了心。
后來她打聽到,那人叫陸寒山,是城南一間私塾的教書老師,年方三七。才氣過人又性子溫和,很是招人喜歡。
他著實受歡迎,夕顏見識過。她在茶樓里遠遠地看見他從私塾里出來,有梳著辮子的姑娘脆生生地喚他“陸先生”,紅著臉跟他說笑。年齡恰似那晨時的陽光,朝氣蓬勃。她想起自己早上梳頭時鬢角處發(fā)現(xiàn)的一根白發(fā)就嫉妒起來。
年歲著實是一件遺憾的事?!拔疑瓷乙牙?。”夕顏苦笑出聲,望著那個站在他身邊笑得放肆的女孩兒,膚容白皙、素面朝天也這樣好看,多好的胭脂也比不上。她想,假若是十七八歲的自己,那人勢必已入她彀中。她從來都是這般自信,只是如今她風華消逝,連美貌這唯一的資本也拿不出手了。
夕顏只恨自己沒在最美好的年華里遇上他,假使她能回到十七八歲,那么……她心里一顫,整個人冰涼。她倏然想起之前聽到的那些有關城西游園那間賭坊的傳聞。
“能讓人重返青春呢……賭贏的可不是錢,是年歲。”
“聽說能贏他人光陰,續(xù)自己青春……”
倘若傳聞是真的,倘若她能重返青春,那么那個人……那個人……夕顏望向那個人,他長身玉立在那,朗目星眸,笑容溫潤。
她緊緊攥緊拳頭。于是那一夜去了城西游園那間賭坊。無論結果如何,她只愿賭上一把。
3.重返青春
早晨起來,夕顏只感覺全身酸痛,她回想起昨夜的事,總覺得是在做夢,她居然贏了他人二十年光陰回來。如果這一切是真的。那么現(xiàn)在的她……
起身攬鏡自照,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鏡中的自己恢復了光滑緊致的臉龐,雖然容貌沒多大改變,而皮膚細膩得猶如籠罩了一層月白,通透嫩白,吹彈可破。
夕顏渾身顫抖,險些拿不住那面銅鏡,這時丫鬟敲了敲門:“四姨太太,該起床了?!彼龖艘宦?,強自鎮(zhèn)定下來,喚丫鬟進來服侍她洗漱。那丫鬟一直看著她,待到梳頭時笑吟吟地說:“四姨太太最近氣色真好,看上去年輕不少呢?!毕︻佇α艘幌拢骸白斓故翘?。”
吃了早飯,夕顏把丫鬟支了出去,只說自己要在書房里看看書,然后從箱子底翻出了當年的舊衣服。
她穿了件月白色的短衣衫,身下系了條百褶裙,不施粉黛,梳了兩條麻花辮。衣服雖舊,夕顏卻穿出了幾分妙齡少女的俏皮,整個人散發(fā)出年少的氣息。她對鏡子里的人眨了眨眼,笑了起來。
她從偏門溜了出去,她那樣急切地想要見到那個人,怕被認出來也不敢招車,只急匆匆地小跑著往城南趕。那個人的眉、那個人的眼、那個人的笑,她都止不住地思念,所以越跑越快。
夕顏被急切迷住了眼睛,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一沒留神,就要撞上擺在路邊的一輛貨車,那車上裝著一摞竹竿,又細又長,尾部被削得尖尖的,正對著她的小腹。等夕顏看清楚時,那竹竿離她只有一尺遠,她駭了一大跳,想停住腳步卻已經(jīng)來不及,眼看著就要撞上去,她腦子里白茫茫一片,背上生出冷汗。
突然旁邊伸出一只手,急急地攬住夕顏往邊上一帶。她只聽見一聲清脆的響聲,便摔在了地上。她還沒來得及松口氣,那邊就有人扶起她來,連聲問:“姑娘,你沒事吧?”
夕顏后怕得全身酸軟,只是搖搖頭。那人又說:“剛剛實在太危險了,若是撞上去了,那姑娘你還不得像穿螞蚱一般穿起來啊?!毕︻亜傄乐x,一抬頭,只見那人額發(fā)凌亂,眉目卻依舊俊朗,散發(fā)出水墨香氣,她愣了一下。
陸寒山以為她被嚇傻了,搖搖頭,蹲在一旁撿一堆碎瓷器,夕顏這才明白過來,剛剛那一聲脆響便是這瓷筆洗遭殃的聲音了。她忍不住笑起來,每一次遇見他都要這般狼狽,還必定摔壞他東西,上一次是玉硯,這一次是瓷筆洗,不知下一次又是什么。
她笑出聲來,陸寒山詫異地看向她,卻見她膚若凝脂,面若桃花,眸子燦爛宛若星子,一時間,看入了迷。
夕顏見他一臉呆傻,越發(fā)覺得好笑,揉著肚子笑得花枝亂顫。陸寒山?jīng)]見過女子笑得這樣放肆,晃晃頭,像被她傳染似的也“撲哧”笑了起來。
倆人傻子似的樂了大半天,最后陸寒山收住那笑聲,擺擺手說:“笑也笑夠了,看姑娘你剛剛跑得那樣急,似乎有急事,快些去吧,別誤了正經(jīng)事。”夕顏抿著嘴又笑了一陣,說:“現(xiàn)在沒事了,你若是有空,我請你去吃福瑞坊的桂花糕吧。”見陸寒山猶豫,她又說,“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用最好的桂花糕報答你也是應該的?!?/p>
陸寒山釋然,微笑著答應了,隨著夕顏去了福瑞坊。
一壺茶,兩個人,幾盤糕點,慢慢閑聊。夕顏少年時讀書不多,但嫁給程立后不用操心生計,時間空閑了下來,慢慢把府里的藏書看了個遍。平時和那些闊太太門打牌應酬倒也長了見識,這會兒跟陸寒山聊起來還算得上投緣,從書里聊到書外,從天南說到地北,聊到有趣處相視大笑,遺憾處搖頭感嘆。
夕顏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像是……像是原先的自己只是這瓷盤里的半塊桂花糕,現(xiàn)如今終于找到了另外半塊,合起來便是完整的。
她癡迷地望著對面那人的面容,心中滿滿的,似有什么要溢出來,恍惚間對上了那人充滿笑意的雙眼,猛地紅了臉。陸寒山似也有些不好意思,轉開了視線望向了窗外,驚嘆一聲:“天色已經(jīng)這樣晚了,聊得盡興也不覺這時間過得這樣快。夕姑娘,我送你回家吧?!?/p>
夕顏也跟著看了一眼窗外,神色不禁跟著這天色暗淡了下來。陸寒山看著她蹙著眉頭有些奇怪:“夕姑娘,你怎么了?”夕顏低嘆一聲,欲言又止:“陸先生……我……”片刻,她鼓起勇氣抬起頭,“陸先生,今天很謝謝你,我……從沒有這么開心過……我……”那邊的陸寒山微笑了起來:“我也非常開心呢,假若以后有機會還能與夕姑娘這樣一壺清茶閑坐一下午,也是陸某的榮幸了?!?/p>
那人的眸子如墨般濃黑,隱隱露出笑意。夕顏臉色緋紅,只覺得周圍姹紫嫣紅,流光溢彩,唯獨眼前這個人是清晰的,是真實的。她活了這些年,似乎就是為了遇見他。
4.玉鐲定情
之后,夕顏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找陸寒山,兩人見面次數(shù)多了,有時也會結伴出游。
這一天,他們?nèi)チ顺峭獾暮舆?,夕顏帶了些吃食,兩人就在河邊鋪了塊布,一邊聊天一邊吃零食,倒也愜意。
五月的陽光算不上毒辣,但是曬久了還是能感覺到熱意。夕顏看著波光粼粼的河水不由得玩心大起,挽了袖子蹲在河邊,掬了一捧水拍在臉上,驚嘆了一聲,轉過頭對身后那人笑道:“這水真涼?!彼樯⒃谒樕希陉柟獾恼找嘛@得晶瑩剔透,她笑著,眉眼間是孩子的天真,陸寒山有些呆愣,旋即也笑了:“你小心……”一句話還沒說完,那邊夕顏的身影晃了晃就要往河里栽下去,陸寒山臉色一變,快走兩步,扯了夕顏入懷,將她帶到了安全的地方。
夕顏也是滿臉驚恐,片刻后苦笑不已:“我這些日子是不宜出門?!标懞脚呐乃暮蟊常参康溃骸笆悄悴惶⒁饬T了?!?/p>
近來夕顏總是莫名其妙地遇上一些意外,上一次去私塾找陸寒山也險些被車撞了;上上次兩人去逛廟會,走到一個炸豆腐的攤子前,那老板正要倒熱油,不知怎么就沖這夕顏潑過來,如果不是陸寒山手疾眼快,只怕夕顏早已面目全非了;還有上上上次……夕顏想起她去城西游園那間賭坊時那妖嬈的賭坊老板所說的話,莫非,這就是所謂的“意料之外的事”?她搖搖頭,倘使只是運氣不好倒也罷了,只要……只要她能這樣守在他身邊,她就已經(jīng)十分滿足了。她偷偷地看了陸寒山一眼,卻發(fā)現(xiàn)那人也在盯著她看,頓時臉上有了兩抹紅暈。
寒山見她臉紅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見路旁開了朵藍色的小花,便折了遞給夕顏。夕顏接過來,心中像吃了桂花糕般甜蜜,又裝作不滿:“這花瘦成這樣,一點兒也不好看,送給我做什么?”陸寒山點點頭:“自然是沒你漂亮的?!鳖D了一下他又無比誠懇地說,“夕顏姑娘是陸某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了?!?/p>
夕顏的心像是漏跳了一拍,她感覺自己臉上火辣辣的。她不是沒被人夸過,只是無論多么真誠的夸贊也抵不過這般輕輕的一句,僅僅只是這一句,她便覺得得了全天下的肯定一般。夕顏垂著頭有些不知所措,忽然覺得有人輕輕地握住了自己的右手。她一驚,扭過頭去,卻看見了寒山深邃墨黑的眸子。
夕顏心中狂喜,竟不相信這是真的,這個人……這個人的心與她的心,是相通的嗎?她一動不動,怕一動就打碎了這個夢,倒是陸寒山牽著她的手往前走了一陣。夕顏不安地揉著手里的那朵小花,想著應該說些什么,卻半天也開不了口,不禁有些好笑。她想,按理說自己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怎會這樣不穩(wěn)重。忽然就聽見旁邊的人悶笑起來:“還從來沒有這樣手牽手漫步河邊的經(jīng)歷呢?!标懞酵O履_步,看著夕顏一臉真誠急切,“夕顏姑娘,我……我……”他的眼中有什么在洶涌,夕顏對視了一眼,慢慢別過頭去,臉通紅:“我……我都懂。”陸寒山微笑起來,緊握她的手:“我覺得只要這樣牽著你,去哪都成呢?!?/p>
兩人牽著手從河邊一直走到城里。這一天集市,街上摩肩接踵,夕顏被人撞了一下,陸寒山一見,把她拉近了些,用手臂幫她隔開了人群。夕顏從未受到過這樣的體貼,一時有些感動,正暗自欣喜,一抬頭,就看見了迎面走來的一個人。她愣了,那張妖嬈的臉不是賭坊老板又是誰?
夕顏驚慌起來,不敢看那個喚作青黛的絕色女子,生怕她一聲“四太太”將自己打回原形。陸寒山察覺到她的不安,低頭問她:“怎么了?”她只是搖搖頭。
青黛卻也不看夕顏,像是從來都不認識她似的,只與夕顏擦肩而過,嘴角露出一抹詭譎的笑容。夕顏沒注意,松了口氣。她緊握寒山的手,仰著頭對他說:“我們?nèi)ツ沁吙纯?。?/p>
夕顏說的地方是不遠處的一家玉器店,她喜歡玉,不買,單是看著也會覺得心境平和。陸寒山陪著她在店里看了一圈,看到一處時停了下來,他轉頭要店伙計把他看中的那個玉鐲從柜臺里拿出來。那玉鐲濃翠欲滴,光素無紋,一看就知道是成色極好的玉。陸寒山笑著抓住夕顏的手就要套進去,夕顏一見連忙掙脫了:“這東西太貴,我怎能要?”
寒山不說話,卻硬是要把那玉鐲套在夕顏的手腕上,翠綠的鐲子襯得夕顏的手腕越發(fā)地膚白如雪。寒山滿意地笑了起來,嘴角的酒窩若隱若現(xiàn),說:“就是這個了?!毕︻佭B忙要脫下要:“這太名貴了,你不需要送我這樣的東西……”寒山拍了拍她的頭,笑道:“就當作是提前的聘禮吧?!?/p>
夕顏一呆,欣喜躥上了心頭,可是下一秒,又有愁苦攀了上來。她想起那個牽絆住她的程家,像是個河蚌,緊緊咬住她。她的眼神黯淡了下來。
5.祖母綠寶石
夕顏找出了一身湖水綠地棉布麻衫,正準備換上時,有丫鬟在外面敲門:“四太太,老爺回來了,叫您去前廳呢。”夕顏愣了一下,應了一聲:“我馬上就過去?!蹦樕蠀s慢慢浮現(xiàn)出惱怒。那程立怎么回來得那樣早,往常不去一兩個月是不會回來的,這次怎么才去半個月便回來了?
來不及多想,夕顏整了整頭發(fā)便去了前廳。前廳里坐滿了人,只有夕顏去得最晚,一進去就聽見二太太捏著嗓子說:“四妹的架子可真大,一屋子人都在等著你?!边@程家二姨太原本是城里一家商戶家的大小姐,后來家里做生意虧了個精光,家道沒落了才嫁到程家來做小。少年時被寵壞了,性子潑辣,又為程立生了個兒子,平日里蠻橫得緊,連大太太也拿她沒轍。夕顏嫁到程家來也沒添個一兒半女。這地位也就低了許多,總是受欺負的那一個。聽到二太太這樣說,夕顏連忙笑了笑:“正睡著午覺呢就聽丫鬟說老爺回來了,緊趕慢趕地還是遲了,真是對不住啊?!?/p>
二太太嗤笑了一聲,又盯著夕顏看了半晌,眼神中帶著審視和疑惑:“我說四妹,最近我怎么感覺你年輕了不少?”夕顏心中一驚,隨即一笑:“我只不過用了個護膚的土方子,能讓皮膚看起來光滑一些罷了,要是二姐喜歡,回頭我把方子給您送過去?!倍浜吡艘宦暎瑳]說話。
程立這次生意結束得早才提前回家,與眾人聊了些家長里短,一家人又一塊吃了晚飯,這才散了。夕顏一直坐立不安,她與陸寒山約好了在私塾前那棵梧桐樹下見面,也不知那人會不會等得不耐煩了。好不容易吃完晚飯,大家各自回了自己屋里,夕顏一臉急切地換好衣服,散了頭發(fā),從偏門溜了出去。
遠遠地看到梧桐樹下那長身玉立的身影,夕顏稍稍安了心,她喊了一句“寒山”,不斷地道著歉。陸寒山見她滿頭大汗的樣子,依舊溫和地笑著:“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嗎?”聽他這么一問,夕顏心頭一暖,他并不責怪她的遲到,反而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又想起那個深宅大院,那個總是不回家的程立,那個總是欺辱她的二太太,不禁悲從中來。
陸寒山看夕顏凄苦的模樣連忙擔心地問:“到底出了什么事?”夕顏搖搖頭,忽然心思一轉,眼中含淚地望著陸寒山:“娘要我嫁給我表哥,我表哥前些日子提親,我娘答應了,我……”說著轉過頭去,有些哽咽。陸寒山驚訝地抓住她的手:“怎么會這樣?”“這鐲子,”夕顏盯著手腕上的玉鐲,“恐怕……”“相信我,”陸寒山猛然捂住她的嘴,“我會帶你離開?!闭Z氣中有無比的堅定。
夕顏看著陸寒山,滿臉淚花,她覺得她聽到了這個世上最美的誓言。
此時夜色將至,陸寒山許完承諾后,兩人竟有些羞澀,也不說話,誰也不提回家之事,只慢悠悠地閑逛。逛到城西游園那間奇怪的賭坊前,街對面圍了好些人,有人嘀嘀咕咕地說“死了人”。陸寒山好奇起來,拉著夕顏去湊熱鬧。只見墻根處,一張草席裹著一具被丟棄的尸體,露出的黃色旗袍能看出來死的是個女人,并且是個很老的女人,因為那女人的一只手伸了出來,那只手瘦,而且皺巴巴的,食指上還戴了枚祖母綠的寶石戒指。
夕顏盯著那枚寶石戒指覺得有些熟悉,她想了一會兒,看了一眼身后的賭坊,突然記起那時賭輸了的周太太手上戴著的就是這枚祖母綠寶石的戒指。她不敢再想,驚慌失措地扯了扯陸寒山的衣袖:“別看了,快些走吧?!?/p>
6.回到原點
于是兩人開始計劃著私奔,方方面面都想過后,做了個周密的計劃,夕顏把選出的日子定到了下個月初二,那天程立會出門談生意。這樣算算日子,也不到六天。
這幾天夕顏都在暗地里收拾一些東西,珠寶什么的,她把值錢的東西都收了起來。她感到有些不真實,卻也感到欣喜若狂,如果她能和陸寒山成功逃走,那么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她只要他。
她摸了摸手上的玉鐲,兀自笑了起來。
終于熬到第四日,這一天夕顏精神不太好,頭疼得緊,整個人恍恍惚惚的。想著睡一覺應該會好起來,于是她早早睡下。一夜無夢,倒是睡得極好。早上神清氣爽地起床,夕顏坐在鏡子前拿起梳子正準備梳妝,但看向鏡子時手腳突然失力,梳子掉在了地上。
夕顏難以置信地看著鏡子里的人,竟不敢想象這個人就是自己,皮膚粗糙得不成樣,眼角處還有深深的皺紋。她竟比賭時之前還要蒼老幾分。她驚恐地捧著臉,想不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莫非,這段時日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有丫鬟在門外喚她出來吃早飯,夕顏驚慌地跑到床上打下羅帳,說:“我有些不舒服,你端進來放到桌上,我想吃時自己會吃?!毖诀邞艘宦暎崎T進來,又問:“要不要把大夫叫來?”夕顏連忙拒絕:“不用,我就是有些頭疼,躺一躺就好了。”
待丫鬟出去后,夕顏終于忍不住顫抖起來。她摸著手上那濃翠欲滴的玉鐲,終于確定陸寒山是真實的,賭時也是真實的。那么,到底是哪兒出了差錯呢?
她決定夜里再去一趟城西游園的賭坊。
好不容易熬到深夜,夕顏換了那身舊衣麻布,再用頭巾裹了頭,悄悄地出去了。一切都像極她當初去賭坊時的場景。她像是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經(jīng)歷了一個輪回。
賭坊里依舊哄鬧如白日,這一次青黛就站在門口,夕顏一眼就看見了她,卻不由得愣了一下,這女人,比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更加妖艷動人,光彩明艷了。
青黛見到夕顏挑了挑眉:“四太太,好久不見?!?/p>
夕顏怒目而視:“我今早起來就老成了這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黛詫異:“四太太不知道嗎?這賭時是有時限的,贏來的年華只能維持一個月?!毕︻伌翥蹲。骸皶r限?”青黛略有歉意地笑了笑:“四太太原來不知道,想是青黛的疏忽,忘記告訴四太太了?!?/p>
夕顏頹然地滑坐在地上,這賭時是有時限的?她一時不能接受,不知該如何是好。青黛又露出那個詭譎的笑容,她低下頭對夕顏說:“四太太運氣這樣好,不如再賭一次,贏回來了,便又能恢復那年輕貌美的樣子,那個人……就是上次在街上碰見的,緊握住四太太的手的那個人……便還是會留在四太太的身邊?!?/p>
說到最后,青黛放低了聲音,聲音中透露著一股誘惑,慢慢勾住了夕顏的心。
夕顏想起陸寒山,他的溫柔,他的諾言,還有明日的私奔。只差一步就成功了,她不想失去這些幸福,不想失去他!
夕顏握住手腕上那只玉鐲站起來,眼神中透露著堅毅:“好,我賭!”
青黛笑意更深,整張臉妖冶得令人想起那說書人口中的蛇蝎美人:“這一次,跟四太太賭時的人是青黛?!?/p>
7.關于青黛
房間里有香甜的氣味,青黛將盤起的頭發(fā)散了開來,在脖子后面綰了個松散的發(fā)髻。她坐在鏡子前欣賞鏡子里的人兒。她的臉上不施粉黛,睫毛又軟又長,嘴唇像清晨被露水浸泡過的玫瑰花瓣,飽滿欲滴,楚楚動人。
此時有人靠近她的身后,她抬眼從鏡子里看向那人。那人眉眼如畫,整個人散發(fā)出水墨般的氣息,只是此時的他沒了往常夕顏看到的溫和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嘴角一抹魅惑的微笑。青黛笑道:“喲,陸先生今兒怎么想起青黛來了?”
陸寒山彎下腰環(huán)住了青黛:“青兒又在說笑了,我不是天天都在想你嗎?”青黛嗤笑一聲:“你不是老想著你的夕顏姑娘嗎?”“嗬,”陸寒山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又亂吃醋。”青黛在他懷里笑得放肆:“我真是搞不懂那些女人為什么那么在意年齡,就算明知道會輸也還是要賭,倒讓我白撿了便宜。”
這年華是世上最上癮的毒,染上了便一生也擺脫不了,總想著偷點兒、搶點兒、贏點兒來留住自己的容貌,好讓自己美貌長存,青春永駐。
“這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這青春,可是誰都想要的啊。一群蠢貨?!鼻圜煅凵褫p蔑。
“對,”陸寒山吻住了她鮮紅的嘴唇,“我的青兒是最聰明的。”
屋外晨曦漸露。賭坊后的一條小巷子里有一個乞丐跌跌撞撞地走著,忽然被腳下的東西絆了一下。他罵罵咧咧地扭過頭去看是什么東西,待他看清楚時嚇得跌坐在地上。那是用草席裹住的一具尸體,露出來的衣服一角能分辨出是一件舊衣麻布,一只手伸了出來,那只手干瘦皺巴,能想象得出草席下的臉是一張布滿了溝壑般皺紋的老嫗的臉。
乞丐啐了一口:“晦氣!”忽然他看見那只手上有一只濃翠欲滴、光素無紋的手鐲,頓時他心生邪念,迅速將玉鐲從那只干枯的手上褪了下來,匆忙走遠了。只留下那具干癟的尸體,在晨風中無人問津。
“聽說了嗎?城西游園的那間賭坊啊……能贏人家的光陰,續(xù)自己青春……”